編者按:由著名作家顧保孜撰寫的紀實作品《中南海人物春秋》,詳實地記錄了特殊年代中國政壇風云人物沉沉浮浮的人生。本刊從中節選出一段文字,以饗讀者。這段文字,真實地描述了當年紅透中國文化界的三位紅主角,他們是如何在江青的“賞識”下,走向了一條不歸之路……
于會泳:戲劇般的榮辱人生
江青召見于會泳時,握著他的手,喜悅地說:“你的文章我看過,我們應該早就認識了。”在得知于會泳是山東人時,江青熱情地稱他為“老鄉”。于會泳不居功,無論是“三突出”理論,還是其他“樣板戲”成果,他都無償地歸功于江青。
然而,1977年8月28日,他用那支曾譜寫過動人樂章的筆,給家人寫下了一封遺書,給自己戲劇般的榮辱人生留下一抹悲劇色彩。
入學不久,他引起了院長賀綠汀的注意
1949年9月,穿著一身灰布軍裝的于會泳作為膠東文工團的音樂骨干,被選送到上海音樂學院教育專修班學習。入學不久,這個個頭不高,國字臉,寬額頭,濃眉下一雙透著機靈的小眼睛的新學員,引起了院長賀綠汀的注意。
出生在山東省乳山縣海陽鄉的于會泳,自幼酷愛當地的民歌、秧歌、大鼓和京戲,無師自通學會了拉二胡、吹笛子、彈三弦。1946年9月,已在解放區老家當了四年小學教員的于會泳,瞞著一手把他拉扯大的寡母,徒步跋涉了三百里路到萊陽,以一手好畫和動人的二胡演奏,考入了膠東文工團,成了革命隊伍中的一員。
這個不修邊幅、邋里邋遢的小伙子,除了畫宣傳畫、刷標語、在樂隊里操持多種樂器外,還不時在京戲、活報劇、秧歌劇和歌劇中跑龍套。在文工團里,因為勤奮好學又聰明,他很快將編劇、導演、作曲等技能揣摩得八九不離十。
新中國成立初期的上海音樂學院雖有為工農兵服務的熱情,但對群眾喜聞樂見的文藝形式和表演方式卻十分陌生。于會泳入學不久,就仿照文工團常用的創作方法,創作了小歌劇《夸女婿》。這出由于會泳作詞作曲導演并主演的小歌劇詼諧幽默,在1950年的新年音樂會及后來下工廠的演出中,博得了一片好評。于會泳滿肚子的民歌,以及他在傳統說唱、戲曲方面的豐富知識,包括他雖沙啞,唱起來卻韻味無窮的嗓音,都令賀綠汀贊賞不已。
1950年,以優異成績結業的于會泳,經賀綠汀批準,留在上海音樂學院音工團工作。兩年后,他被分在民族音樂研究室搞曲藝說唱教學和研究。
越是逃避政治學習,越是遭到批評
在音樂學院這個高層次的環境中,于會泳音樂知識不足的弱點日漸顯露。于是他又一次自學,系統地學習和聲、復調、曲式和配器等作曲課程。同時,他積極參加多項民族民間音樂的收集整理工作,先后出版了《山東大鼓》、《膠東民間歌曲選》、《陜北榆林小曲》、《單弦牌子曲分析》等專著。
然而,于會泳為了在音樂學院站穩腳跟,太急于出名了。在同他人合作編著出版的多部作品中,他在書籍封面上把自己的名字放在顯眼位置,這種行為引起了眾多合作者的強烈不滿。為此,學院黨委召集黨員會議,對他的資產階級名利思想進行了嚴厲的批評,結合他平常只鉆研業務,對政治漠不關心的表現,把他作為“白專典型”進行教育。
1958年春,為幫助于會泳改造思想,學院安排他去上海浦東下放勞動。一向感覺良好的于會泳一下子蔫了,精神上和體力勞動上的壓力,使他下放勞動不到三個月就患了嚴重的胃病,引發胃出血。為了治病,學院同意他返回學校工作,但由他擔任的本科學生教學任務卻已被別人替代了,學院另安排他給進修生上課。這一懲罰性的調動使他對政治活動更加恐懼,甚至厭惡。每到政治學習或黨員組織生活,于會泳總是借口身體不好請假逃避。他一頭扎進音樂理論的研究和歌曲創作中。此前,他在學習作曲課程時,就已經開始發表歌曲作品了。于會泳的歌曲旋律優美流暢,具有濃郁的民族風格,特別是他在20世紀50年代末和60年代初發表的《幸福花開遍地香》、《不唱山歌心不爽》、《女社員之歌》等,不僅在音樂刊物上發表,歌曲一再被選載引用,還被灌成唱片大量發行。
隨著“突出政治”的空氣日漸濃郁,于會泳進入一個怪圈。他越是逃避政治學習怕挨批,研究成果越多,就越受人注目,越加要對他的“資產階級名利思想”和“白專道路”進行批評教育。
學術研究和歌曲創作引人注目的成果,日益加深了于會泳在政治生活上的危機。1962年,中共中央對知識分子的政策稍有寬松,在賀綠汀的大力推薦下,于會泳被任命為上海音樂學院民族音樂理論系副主任,但在黨內他已成為一名“老運動員”,“黨內民主人士”的綽號像一條尾巴一樣緊跟著他,因為僥幸他才沒被戴上“右傾機會主義分子”的帽子。
1963年,戲曲現代戲的熱潮席卷中國文藝界,翌年,規模空前的全國京劇現代戲觀摩演出大會的舉行,更把現代戲推向了巔峰。鑒于于會泳對京劇音樂確實內行,又深諳作曲之道,上海市文化局在準備進一步修改幾部京劇現代戲時,將于會泳借調到了上海京劇院,從事現代京劇《海港》的音樂設計工作。
從這時起,于會泳不知不覺中一步步走進他最忌諱的政治圈中。后來他通過京劇院的領導得知,他搞的這部戲是毛澤東的夫人江青關心的,也是上海市委宣傳部部長張春橋過問的,屬于重中之重的戲。
有人告訴于會泳,江青比較喜歡譚派唱腔,在藝術處理上要求講究氣勢,注意京劇悠揚的板腔和逐步高揚的唱腔。于會泳茅塞頓開,為什么不好好研究各流派的特點?如果結合其優點,融合出一種新的流派來,用在現代京戲中或許會是一種全新的感覺。不過,那時他被壓抑的名利思想還沒有膨脹,完全是因為喜歡民族音樂而全身心地投入創作。
于會泳在京劇各流派上作了一番認真的研究。后來他和創作人員選定了節拍鮮明、旋律悠揚的唱腔——盡量不使用慢板,也少使用幽幽的節奏。他還將曲藝、地方戲的音樂語言用到京劇里,這是比較出新意的創作。這樣一處理,英雄人物的唱腔就顯得有激情。
江青熱情地稱他為“老鄉”
兩年后,于會泳的才華終于受到江青重視。1965年5月初,江青在張春橋的陪同下觀看《海港》的彩排時,忽然扭頭問張春橋:“于會泳是什么人?”江青為什么會問起于會泳?是因為她不久前在《文匯報》上看到了他撰寫的《評郭建光的唱腔音樂設計》一文,對“于會泳”這個名字有深刻的印象。
當時張春橋對于會泳一無所知,但因為江青注意到這個人,他必須盡快搜集有關于會泳的材料。后來,他把包括于會泳的《關于京劇現代戲音樂的若干問題》及另一篇評《紅燈記》音樂的《紅曲音樂必須為塑造英雄形象服務》等文章都送到了江青手中。看著這些文章,江青不由得喜從心來。不久,她在上海錦江小禮堂召見現代京劇《智取威虎山》和《海港》的部分創作人員,專門點名要于會泳參加。
在這次召見中,當有人向江青介紹到于會泳時,她握著于的手說:“啊!你的文章我看過,我們應該早就認識了。你的文章寫得很好!我們的想法還是一致的。”在得知于會泳是山東人時,江青熱情地稱他為“老鄉”。從此,凡江青到上海,總少不了要召見于會泳,傾聽他對京劇現代戲音樂創作的看法。被稱為“名副其實的專家”的于會泳,頗受江青器重。
1966年年初,于會泳因忙于創作勞累過度,導致嗓子失聲,江青特地送給他兩瓶自己專用的進口營養片劑。
不久,“文化大革命”風云驟起,于會泳被音樂學院的紅衛兵從京劇院揪回學校批斗,等待他的是滿滿一教室的大字報,批判他有“資產階級名利思想”,走“白專道路”,“剽竊他人勞動成果”……隨之而來的是抄家、批斗、進“牛棚”。被搞蒙了的于會泳尚未搞清楚是怎么回事,對他的批判又升級了——一張《請看于會泳叛徒嘴臉》的大字報,在校園里引起轟動。于會泳好似魂飛魄散,陷入絕望——那是于會泳人生經歷中一塊難以定論的“污跡”。1947年秋,國民黨軍隊重點進攻山東解放區,逼近膠東。當時在煙臺一帶囤積了不少國際救濟署調撥給解放區的救濟物資,為避免這些物資落入敵人手中,解放軍山東兵團前敵指揮部決定,除大部分物資疏散分存到農民家中代為保存外,余下的全部分發給部隊和解放區機關人員。已是膠東文工團團員的于會泳也分到了一大包東西。他念及寡母含辛茹苦拉扯大自己,決定托人將這包東西捎給母親,盡盡孝心。但敵情緊迫,已來不及了。文工團奉命疏散隱蔽到老百姓家中去,規定每人將隨身物品就地埋藏起來。怕自己那包東西被敵軍發現,于會泳在埋藏前寫了一張字條:“蔣軍弟兄們:你們見到這些東西時,我可能已經與世長辭了。我家里只有一位年邁的老母親,你們如果還有點人性的話,請把這些東西寄到我家里,我在九泉之下也會感激不盡。”他的字條當時就被團教導員發現了,教導員批評了他一句“這不好”,就將字條沒收了。
在國民黨軍重點進攻山東的戰略失敗、解放軍重新收復膠東后,膠東文工團領導對于會泳這張字條反映出的對敵人抱有幻想以及帶有“變節投降傾向”的思想進行了嚴厲的批判,對他隔離審查了近一個月。后鑒于他參加革命隊伍才一年,在整個對敵斗爭中表現不錯,寫字條的動機是出于孝心,并且在隔離審查過程中他不僅作了誠懇的檢討,還一再表示要加強思想改造,痛改前非,所以組織上決定免予對他的處分。這件事對于會泳之后的人生旅途似乎并沒有產生影響,他入了黨,又被保送到上海音樂學院進修學習。但這件事后來還是存入了他的檔案。
于會泳自然知道在“文革”中舊事重提對他意味著什么。此刻歷史清白的人都難免遭難,更不用說自己有這個“污跡”了!本來,相比學校里諸多“走資派”和“反動學術權威”,自己只是個“小牛鬼蛇神”,有望獲寬大處理,現如今他卻陷入滅頂之災,末途已近了!
就在于會泳陷入危難之時,江青拉了他一把。1966年10月,《智取威虎山》和《海港》兩個劇組赴京演出。劇組抵京的第二天,前去劇組探望的張春橋就問:“于會泳怎么沒來?江青同志要見他。”
得知于會泳被上海音樂學院的紅衛兵揪回去接受審查,張春橋哼哼道:“這是上海音樂學院黨委有意要整他!”之后江青來到劇組,問:“于會泳為什么不來?”于是,十天后,通過“中央文革小組”對上海市委和上海音樂學院黨委不斷施加壓力,“牛棚”中的于會泳乘坐飛機被秘密送到了北京。
一天,江青在懷仁堂又一次審看《智取威虎山》時,提起于會泳,得知他已到北京,因有政治問題,沒有獲準到懷仁堂來,江青一臉慍色:“他跟我搞戲,會有什么政治問題?”馬上令秘書派車去接于會泳,并囑咐身邊的姚文元代她去劇場門口迎接。一見到于會泳,江青親熱地拉著他在自己身邊的座位上坐了下來。演出結束時,上臺接見演員的江青返身專門把于會泳叫上舞臺,將他推到臺中央,和自己并肩接受大家的歡呼。
“旗手”的親昵舉動就是對政治問題最明確的表態:于會泳沒問題!于會泳對江青的舉動深為感激,他懷著對江青的知遇之恩和粉身碎骨也難以報答的心情,在一條危險的道路上走了下去……
1967年春,身兼上海市文化系統革命籌備委員會主任和上海音樂學院革委會副主任的于會泳,成了上海兩出“樣板戲”的實際總管。他為《智取威虎山》和《海港》兩部戲的修改嘔心瀝血、百般操勞,對江青感恩戴德,同時對張春橋俯首帖耳,言聽計從。
1968年春,一個棘手的問題擺在于會泳面前。上海音樂學院院長賀綠汀,早就是張春橋、姚文元的眼中釘和肉中刺。“文化大革命”風云初起,他們就將賀綠汀列為思想文化戰線上重點批判的對象,之后又把他當成了上海音樂學院的頭號“牛鬼蛇神”。于會泳“造反”后,一度想將自己的這位恩師作為“資反路線受害者”解放出來,但他的“糊涂”觀點當即遭到別人的反對。剛正不阿的賀綠汀雖然在“牛棚”受盡虐待,卻始終沒有屈服,準備為自己申辯,他暗中準備的申訴材料被看守發現后,馬上被作為“反革命翻案”的典型捅到了市革委,當時的市革委正為新發明的“電視斗爭會”缺少高檔次的對象發愁,見賀綠汀送上門來,當即決定對他進行全市性的電視批斗。第一次召開的電視批斗會上,賀綠汀鐵骨錚錚,據理力爭,斗爭會徹底失敗了。這時張春橋回到了上海,決定召開第二次“批賀電視大會”。在此之前,又以“現行反革命分子”罪名,將賀綠汀正式逮捕,同時,鑒于第一次電視批斗會的主持者是一個紅衛兵,缺少應變經驗,遂定下第二次批賀大會由于會泳主持。
主持自己恩師的批判大會,于會泳于心不忍。當他獲知賀綠汀的愛女、上海音樂學院作曲系高才生賀曉秋因父親被捕,前些日子開煤氣自殺時,他更不忍了。但他別無選擇,因為他對張春橋的畏懼,遠遠超過了害怕同賀綠汀交鋒的程度。何況,于會泳知道,電視大會舉行之時,張春橋將在辦公室里監看電視轉播!
然而,于會泳硬著頭皮,心中忐忑不安地主持的這次批斗大會,仍以失敗告終。
于會泳缺乏階級斗爭的勇氣,不會對“敵人”專政的作為令張春橋大失所望。但是,于會泳在“文化革命”方面卻異常靈敏,使江青、張春橋深感滿意。于會泳不僅為江青首創了“三突出”理論,還別出心裁地在“樣板戲”中運用了中西混合樂隊,大大拓展了“樣板戲”音樂的表現力。于會泳主持了第二撥“樣板戲”《龍江頌》、《杜鵑山》、《磐石灣》的創作修改和排演,使這幾出戲的藝術魅力不但無遜于第一撥“樣板戲”,而且在藝術風格上又有創新,尤其是全劇運用韻白對話的“樣板戲”是最為成功的。
“樣板戲”的成果,他都歸功于江青
1969年4月的一天,剛修改完的《智取威虎山》為九大代表做匯報演出。演出前,不擅當眾講話的于會泳走到臺上,向代表們介紹了江青在“京劇革命”中的豐功偉績。當他激動地說到“總之,我們敬愛的江青同志,實際上是我們樣板戲的第一編劇、第一導演、第一作曲、第一舞美設計”時,坐在觀眾席上的江青站了起來,高聲嗔怪道:“會泳同志你別這樣說了!再這樣說我可要離場了!”江青的謙虛不無做作,而于會泳的阿諛奉承卻是發自內心——因為沒有江青,就沒有他的今天!
于會泳為江青的“文藝革命”盡心盡力,江青也對這位有才華的音樂家還之以厚報,轉眼間,各種頭銜和官職令于會泳應接不暇:九大代表,九大主席團成員,國務院文化組組員、副組長,十大代表,十屆中央委員,中華人民共和國文化部部長……
藝術家陷入政治圈絕非好事。于會泳無疑具有藝術家敏感而脆弱、富于想象卻缺乏條理的氣質,隨著官運亨通,從搞戲轉行為文化官員后,面對“文革”后期上層政治領導層出不窮的斗爭和變幻莫測的風云,他迷惘、困惑,在無所適從中深感恐懼。
于會泳調到北京后,進入國務院文化組,與江青有了更頻繁的接觸,原先閃耀在于會泳眼中的江青的神圣光環,不久就由于她的喜怒無常、暴戾無情,乃至出爾反爾、嫁禍于人而被剝蝕了。
1974年7月毛澤東在中央政治局會議上批評“四人幫”后,對江青、張春橋頗為冷落,江青心情極為抑郁,于是,于會泳便成了她的出氣筒。
一次在人民大會堂小禮堂為外賓演出《杜鵑山》,中間休息時,愛好文藝的葉劍英元帥在于會泳身邊坐了一會兒,對《杜鵑山》稱贊不已。另一邊正同外賓講話的江青見狀,尖聲喊道:“葉帥,請過來坐嘛!”演出結束江青上臺與主要演員一一握手,輪到于會泳時她鼻子中哼了一聲,就是不跟他握手。
幾天后,在釣魚臺,于會泳等人向江青匯報工作時,江青莫名其妙地對《杜鵑山》發起火來,指責于會泳說:“有些問題我對你提過多少次了,你就是不聽我的話,不肯修改!”說著說著她嗓門越來越高:“于會泳,我看你將來總有一天非和我鬧翻不可!但是,我不怕!”說完,怒不可遏地甩門而去。
江青這番火氣自然是沖著那天葉帥與于會泳交談而來的,可是于會泳覺得自己并沒有錯,那天是葉帥自己主動走過來的呀!一時,他感到從未有過的委屈和害怕,不由得嗚咽起來……一旁的劉慶棠怕江青看見了火上澆油,便也跟著大聲嚷嚷:“江青同志批評你也是為你好,你回去寫份檢查,請首長原諒!”
之后,于會泳就《杜鵑山》存在的問題寫了一份檢查,托人交給江青,她這才稍稍解了氣。從此于會泳心里對江青更加懼怕,做事更加小心翼翼。
這一時期,于會泳常感到肝部疼痛,到醫院診斷為長期營養不良形成的代謝性肝火,由于工作勞累已轉化為肝硬化,必須臥床休息,不然有可能變成肝癌。
當時,他正被電影《創業》、《海霞》搞得暈頭轉向,如今有了醫院證明,心灰意懶的于會泳干脆稱病不出了。
榮于“文革”,也毀于“文革”
1976年10月6日,黨中央一舉粉碎了以江青為首的反革命集團,在7號和8號兩天里,消息是封鎖的,于會泳并不知道中共高層發生了什么大事,幾次打電話給江青,回話都是說江青不在,有什么事情可以留言。
毛澤東去世后,于會泳非常盼望江青能執掌大權,但在江青一伙表現出奪權野心時,他又有些擔心——如果江青不成功,他們這些親信也就完了。所以有段時間他幾乎每天都和江青單線聯系,打聽情況。江青當然很樂觀,到處拋頭露面,發表演講,滿世界地招搖。
又過了幾天,粉碎“四人幫”的消息一點一點被透露出來。當于會泳證實江青一伙被抓的準確消息后,頓時汗如雨下,他知道江青的完蛋對他意味著什么!
10月26日,華國鋒任黨中央主席,晚上7點,在人民大會堂召開宣傳會議,由耿飚主持。這個會議主要是動員宣傳機構開足馬力批判“四人幫”,而且要好好收集與他們有密切聯系的“大鬼小鬼”的材料,從他們那里找到“四人幫”的罪行材料,用他們的矛攻他們的盾。
于會泳在這個會議之后便開始接受組織審查。
以往的一切恍如夢中。的確,歷史是那樣的會開玩笑,以至于十年間在于會泳身上發生的一切近乎荒誕:一心想當學者和作曲家的普通教師,卻當上了文化部部長;“文革”前在上海音樂學院出了名的“右傾分子”,在左得無法再左的“文革”中卻成了響當當的“革命戰士”。而在頃刻間,這一切又徹底顛倒了過來,此時此刻的境遇甚至還不如“文革”前!怨誰?怨江青——如果沒有她的看中和提攜,就沒有他的“起死回生”與輝煌;怨自己——如果自己不知恩圖報,就絕不會成為江青、張春橋的爪牙和走卒。但是歷史不存在“如果”,歷史只記錄真實的結果。現在的結果是他咎由自取!
懷著悔恨和惶恐,于會泳在隔離審查的九個月間,寫了近十七萬字的交代材料。他在爭取組織上的寬大處理。然而他所懷的僥幸不久就徹底破滅了——在1977年8月22日的中共十一大政治報告中,華國鋒公開點了于會泳的名。
聽到報告中點了自己的名字,于會泳的精神徹底崩潰了。那天夜里,他一夜沒合眼。第二天,他在向專案組表示認罪服罪的同時,乞求能與華山談一次話,企望這位駐文化部的最高領導能挽救自己。然而那幾天部領導工作繁忙,無暇顧及他的請求,對看守人員發現于會泳神志恍惚的動態報告,僅是指示“提高警惕,注意安全”。
望眼欲穿等待華山召見的于會泳徹底絕望了。28日上午,他在院子里散步時,瞟見廁所窗外有一個盛放硝鏹水的瓶子,他趁看守人員離開的片刻,將瓶子挪到了從廁所里伸手可及的位置。下午借午睡起來去廁所洗臉刷牙之機,于會泳將硝鏹水倒入自己杯中,并用濕毛巾捂得嚴嚴實實回到自己房間。
晚上6點多,他用那支曾譜寫過不少動人樂章的筆,給家人寫下了一封遺書:“我跟著‘四人幫’犯了罪,對不起華主席,對不起黨,對不起人民,我的結局是罪有應得,只有一死才能贖罪……希望你們永遠緊跟英明領袖華主席和華主席為首的黨中央革命到底!”
晚上8點,于會泳緩緩揭開覆蓋在杯子上的毛巾,把硝鏹水喝了下去,走向了自我毀滅之路。
于會泳選擇畏罪自殺的方式結束生命,這不能不算是一種遺憾的方式,但也是罪有應得的選擇。他的仕途由“樣板戲”起家,“文化大革命”給他提供了施展政治野心的舞臺。他榮于“文革”,也毀于“文革”。他戲劇般的榮辱人生,充滿了悲劇色彩!
劉慶棠的“旋風”舞臺
1983年4月,北京市中級人民法院公開審理“四人幫”親信劉慶棠。
他曾是“樣板戲”風云人物之一。劉慶棠在芭蕾舞劇《紅色娘子軍》中扮演的黨代表洪常青,是那么英姿勃勃氣宇軒昂;在暗無天日的椰林中,他救起了遍體鱗傷、走投無路的瓊花,并給她指明了革命的方向;火紅的木棉花盛開的萬泉河畔,他手持大刀翩翩起舞,舞姿剛健;身穿一套潔白的西裝,扮成華僑巨商,氣度不凡地打入了南府;受傷被俘后,寧死不屈的他,大義凜然地緩步走向大榕樹下那堆熊熊燃燒著的烈焰……
“文化大革命”中,他是眾多中國少女心怡神往的“白馬王子”。如今,站在被告席上的他,低低垂下的面龐依然英俊,只是已失去了往昔瀟灑的風度,炯炯有神的目光被頹喪灰敗的神情所代替。劉慶棠面對的,是許多證人對他可惡罪行聲淚俱下的控訴,他所等待的,是法庭對他的莊嚴審判!
歷史的魔杖難道這樣不可思議?一個戲劇舞臺上光彩奪目的英雄,在人生舞臺上,怎么就成了叫人唾棄厭惡的反面角色?
“樣板戲”風云人物
劉慶棠從小長得眉清目秀,又透著聰明機靈。40年代末,遼東地區文工團到他老家——遼寧省蓋縣的一個小村子進行演出。這個剛解放不久的村子里,農民們得到了自己的田地,看見演出隊來了,個個興高采烈涌向村頭,將演出的土臺子圍得水泄不通。
在觀看的人群中,有位農家少年從開始到結束,一直目不轉睛地盯著舞臺。夜深了,節目演完了,人群慢慢散去,只有這個少年一直跟在文工團后面,他纏上了文工團的領導,要求加入文工團,當一名小演員。正好團里缺小演員,文工團爽快地收下了他。于是,他小小年紀便參加了革命,成了文工團的一員。隨著文工團打腰鼓、扭秧歌、唱二人轉、演活報劇,走遍了遼東地區。
50年代初,年僅17歲的劉慶棠作為文工團骨干,到北京專門學習民族舞,并因成績優異被留在中央歌舞團擔任民族舞演員。1956年,迷上芭蕾舞的劉慶棠,不顧自己已是23歲的“高齡”,憑著當年要求加入文工團的那股硬磨軟纏的韌勁,說動了歌舞團的領導,半路出家改行進了北京舞蹈學校的芭蕾舞講習班。
在學習芭蕾舞的男學員中,劉慶棠因年齡較大,關節柔韌性也較差,技巧掌握頗為困難,但他身上有著中國農民傳統的吃苦耐勞精神,使他加倍地用功。他強壯的體魄,也為他用辛勤的汗水彌補自己的不足提供了有利的條件。不久,盡管他的技巧掌握得還不十分標準,但在學員中已開始嶄露頭角,這純粹得益于劉慶棠的形象好,身體健壯。芭蕾雙人舞中男演員的托舉十分吃力,蘇聯專家教學時往往用劉慶棠來試跳,久而久之,他成了雙人舞教學中頗受女演員歡迎的最佳搭檔。在講習班期滿后,他作為“雙人舞”教師,留在舞校工作。
1958年,舞校準備排演大型芭蕾舞劇《天鵝湖》,在挑選男主角時,其他幾位候選人因托舉女主角白淑湘力量稍差,惟有劉慶棠能夠勝任,這樣他與白淑湘就成了最早一對舞伴。《天鵝湖》首演在中國芭蕾舞史上具有劃時代的意義,隨著它的首演成功,鮮花、掌聲和榮譽也接踵而來。這一年,他和白淑湘、編導助理李承祥一起作為文藝界的代表,出席了北京市的群英會。此時的劉慶棠熱情、謙和、樸實。面對當時有些人批評他在舞臺上的氣質不像王子,倒像個戰士,更使他看到了在藝術上的先天不足,除加強基本功訓練外,還盡力學習,充實自己在文化方面的修養。
繼《天鵝湖》之后,劉慶棠與白淑湘又配對演出過《海俠》、《淚泉》等大型芭蕾舞劇。然而,就在一出出舞劇演出的過程中,他的心態漸漸不平衡了。在排演中,他吃的苦流的汗比白淑湘多,但人們敬慕青睞的目光,投向的多是他的這位得天獨厚的搭檔。人物專訪、特寫、評論文章,對象全集中在白淑湘身上。雪花般飛來的座談會、聯歡會請柬,也全署的是她的名字,她還當選為全國青聯委員。
劉慶棠雖然明白芭蕾舞是以女演員為主的藝術,但是他心頭總有一種說不明的酸澀和惱怒。嫉妒的結果往往是陰謀。于是,這位在團里分管共青團工作的黨支部委員,開始私下里議論:“白淑湘只專不紅”,“她跟父親劃不清界限”。之后,由他主持的團支部,鑒于這種“群眾反映”,經常開會“幫助”白淑湘,并要大家同她的“資產階級思想作斗爭”。白淑湘的演員隊長位置也由劉慶棠取而代之。
這件事情使得劉慶棠從中領悟到耍陰謀的快感和掌握權力對自己發展的重要性。
主演《紅色娘子軍》,一鳴驚人
1963年底,中央芭蕾舞劇團根據毛澤東有關文藝工作的兩個批示,組織改編創作了《紅色娘子軍》,那時劉慶棠年輕,相貌也不錯,再說現代芭蕾舞蹈又是一臺政治加藝術的重頭戲,盡管許多人都想爭取這個出名機會,但是都因諸多的原因(包括舞蹈水平、形象和出身)而沒有成功。角逐中,并不起眼的劉慶棠卻一鳴驚人奪得了主角的位置。為了演好“黨代表”這個角色,他苦練基本功,流了許多的汗水,此時他只是個無名小卒,頭腦還能保持清醒,知道珍惜這個來之不易的機會。
1964年,芭蕾舞團創作演出了我國第一部現代芭蕾舞劇《紅色娘子軍》,難以替代的白淑湘仍被選任為女主角,“洪常青”是舞臺上的英雄形象,演員不僅要有陽剛、健美的氣質,還要有較扎實的舞蹈技巧。最初,劉慶棠被選定扮演“黨代表洪常青”,主要是因為他的舞蹈水平不錯。他在50年代曾經跟蘇聯舞蹈專家學習過芭蕾舞,吸收了“天鵝湖”等著名舞蹈的優點,這使得他的芭蕾舞水平大有長進。當時,在國內跳民族舞蹈的優秀演員還是不少的,但是跳“洋舞”的演員就為數不多了。
所以洪常青的角色無論就經歷和氣質,都非劉慶棠莫屬,他和白淑湘又成了一對舞伴。激動人心的劇情,在芭蕾舞臺上塑造中國無產階級革命英雄人物的使命感和自豪感,以及為此必須付出的艱辛勞動,暫時抑制了劉慶棠的“革命斗志”,他全力以赴投入到了藝術創作中。通過多次赴海南下部隊體驗生活,和劇組同志無數個日夜的共同琢磨體會角色,在排練場上一輪又一輪的旋舞,劉慶棠終于成功地創造了一個高大感人的紅軍黨代表形象!
不久,江青要“抓”這部戲了。對政治較他人多長了一個心眼的劉慶棠,敏感地從中察覺到了這對自己的發展是個難得的機遇。盡管他作為劇中英雄人物的扮演者,已經引起人們的重視,但他并不滿足。于是,江青初次“駕臨”劇團,劉慶棠成了團里最為忙碌的人。這個演員隊長圍著第一夫人跑前顛后,主動給江青拿材料,匯報劇團的創作排演情況。
劉慶棠的出色表現贏得了江青的好感。從此,他與江青建立了直線聯系,經常主動給江青寫信,匯報團里的情況。
后來他在充滿權力和名譽爭奪的大潮中改變了自己的初衷。他的雙足開始不能滿足在一個舞臺上跳躍了,各種機遇隨著舞臺外延的擴大而增多,他的思想也隨之“深遠”起來,他在充滿權勢誘惑的天地里開始思考:追求藝術是終身的歸屬還是作為歸屬的手段?
他的雙足從藝術舞臺跳到了政治舞臺,向往權勢的性格日漸顯露
1966年夏天,如火如荼的“文化大革命”烈焰使劉慶棠一度抑制的“革命斗志”燃燒得更為旺盛。憑著農家出身的“紅五類血統”、“共產黨員的招牌”,更重要的是在“樣板戲”中扮演英雄的資本和同江青的特殊聯系,他振臂一呼革命造反,許多人當即聚集在他的麾下,然后,向院、團的“牛鬼蛇神”和“走資派”展開了猛攻。大字報鋪天蓋地,批斗會接連不斷,一時間芭蕾舞團成了陰風慘慘的人間地獄。52歲的中央歌劇舞劇院副院長、首席指揮黎國荃,就在劉慶棠主持的一次批斗會后,因無法忍受會上的誣陷和人格的侮辱,回到家后上吊自殺了……
當權的領導成了“走資派”被關進了“牛棚”,躊躇滿志的劉慶棠當仁不讓,成了新成立的革委會主任和黨支部書記,黨政大權一把抓。爬上了領導位子的他更變本加厲地整人。
但是不久,他被群眾揪下了權力的寶座。1966年11月28日,在人民大會堂召開的“首都文藝界大會”上,江青沒有忘記她的“忠實戰士”,指名讓劉慶棠上大會主席臺,無奈遭群眾抵制未能如愿。會后,江青馬上派人向劉慶棠表示安慰:“不讓你上主席臺,并不說明領導在政治上對你有什么看法,希望你不要有什么壓力。”
有了江青的撐腰,劉慶棠沒有氣餒,繼續給江青寫信效忠,繼續揭發其他人“反對江青”的罪行,自然越來越受江青的賞識。自1967年5月,江青先后六次點名逼芭蕾舞劇團領導班子,要“結合”劉慶棠。1968年3月,劉慶棠終于在江青的大力提攜下如愿以償,參加了芭蕾舞劇團的領導工作。當年7月,經江青批準,他成了芭蕾舞劇團的頭面人物之一。
再次吃香的劉慶棠,正應了“文化大革命”中常被引用的一句話,“子系中山狼,得志便猖狂”。整人更加喪心病狂。他利用當時的“清理階級隊伍”、“整黨”、“清查五一六分子”等名目繁多的整人運動,將所謂的“裴多菲俱樂部成員”、“炮打無產階級司令部”、“反對‘中央文革’”、“攻擊江青”等罪名,隨心所欲地扣到其他人的頭上。當時全團包括臨時工僅240人,卻被劉慶棠一伙揪出了70多個“反革命”,“牛棚”不得不設在大排練廳。團內人人自危,朝夕難保,芭蕾舞團陷入了有史以來最恐怖的時期。
在1970年前后,由劉慶棠主持的這場文藝界“清查”運動中,僅中央直屬文藝團體被打成“五一六分子”的,就多達400余人!
劉慶棠在無辜者的鮮血和呻吟中飛黃騰達。1969年4月,江青提名他當了黨的“九大”代表,主席團成員,事后江青還說:“劉慶棠是我叫他當了代表,當時還考慮叫他進中央委員會,但是我是親者嚴、疏者寬,沒有讓他當中央委員,以后再說。”可見江青已為他一步步設計好了未來的“前程”。這個“前程”如同紅地毯在劉慶棠面前展開:1970年進入國務院文化組,開始統管全國文藝創作;1974年又在中共十大“當選”為中央委員;次年便一躍成為中華人民共和國文化部副部長。至此,他已不折不扣地成了“四人幫”在中國文藝界的忠實幫兇。
文藝界里的人都知道,《紅色娘子軍》劇團比起《智取威虎山》劇組來,驕橫跋扈更是有過之而無不及,拍攝難度很大。《智取威虎山》有于會泳,如果說他恃才傲物,目空一切,是《智取威虎山》劇組里一手遮天的人物,那么,《紅色娘子軍》舞劇團里的劉慶棠就可以用“驕狂”來形容了。他聞名于整個文藝界乃至文化系統,一段時間,他的名字隨著“洪常青”的形象而熾熱走紅。
就在劉慶棠奇跡般“大踏步”進軍高層政治領域之際,檢舉揭發他在生活上亂搞男女關系的信不斷被送到上級領導部門。這位生活極其不檢點的“美男子”,早在“文化大革命”前,就因多次發生不正當的男女關系而被芭蕾舞團給予黨內批評教育處理。那時只是一個演員身份的他就好云雨之事,到了“文化大革命”中大權在握,可想他肆無忌憚到什么程度。一個比他小20來歲的姑娘,長期被他霸占;與此同時,任何一位女演員,無論是她想爭取在戲中當主角或領舞,還是給丈夫落戶口、安排工作,只要有求于他,都有可能成為他的掌中玩物……
然而,那些女演員用血淚蘸寫的控訴信,到了江青、張春橋之流的手中,或石沉大海,或輕描淡寫地告誡幾句,絲毫無損劉慶棠的仕途!
善于察言觀色的劉慶棠很快被江青指定為文化組成員和文化組創作領導小組成員。他的政治地位日益顯赫,在政治地位高于他的藝術地位時,他就開始充當中央芭蕾舞劇團的代言人。只要有一點不順心或是不隨他意的事情,他馬上就會興師問罪,亂打棍子。
1970年元旦,舞劇團為慶賀節日,自己搞了個聯歡活動,因為沒有通過劉慶棠,這可觸犯了他至高無上的“尊嚴”。他惟一的法寶就是江青這張王牌,他知道怎樣觸動江青敏感的神經。他到江青那里,不是說舞劇團的人怎樣目中無劉慶棠本人,而是說舞劇團的人對“樣板戲”不滿,發泄私憤,搞所謂的聯歡活動,實質是針對江青同志的。江青正好是個偏聽偏信、聽不得反對意見的人,有這么嚴重的事情,當然不會無動于衷了!于是立即指示追查,是誰的主意?抓起來審查。一時間,舞劇團猶如被白色恐怖籠罩,搞得大家人心惶惶,敢怒不敢言。經這一折騰,舞劇團再不敢輕舉妄動了,但是人們的心里對劉慶棠埋下了仇恨的種子。
1972年,法國總統蓬皮杜來中國訪問,中方安排外賓觀看舞劇《紅色娘子軍》。演出結束后,禮賓司為了增加熱烈歡迎的效果,提議大家在臺上合唱一首歌。不知是誰提了一句,唱《我們走在大路上》。這是一首大家非常熟悉的歌曲,因為“文化大革命”而被打入冷宮,見周恩來總理也在場,大家就沒有什么顧忌,和總理一齊唱了起來。
晚會結束后,江青把剛上任的文化組組長吳德叫來,說這首歌的作者是反革命,叫李劫夫。為什么唱這支歌?去查一查。
不幾天,吳德對江青說,是《紅色娘子軍》劇組的頭頭劉慶棠同意的。
江青馬上叫來劉慶棠怪罪起來,劉慶棠哪里敢說自己同意的,一口咬定是周總理布置的,和他沒有關系。誰也沒有想到,江青把這件不是事情的事情拿到政治局會議上,當面問總理,大有問罪架勢。劉慶棠是推托干凈了,可是江青卻幾次追問周總理,最后周恩來也火了:“這事我負責,有什么了不起!”
江青見周恩來發火了,她也沒有什么油水可撈,這才不了了之。可是許多人是“旁觀者清”,知道是劉慶棠從中搞的鬼。
興許是自知作惡多端,劉慶棠身居高官后,對自己的不齒行徑偶爾流露出隱隱的不安。青年演員鄧元森受他陷害出獄歸團后,被派在制鞋間勞動,一次,劉慶棠見了他主動上前打招呼,握手遞煙,并頗為負疚地說:“怎么樣?對我還有氣嗎?”血氣方剛的鄧元森倔強地回答說:“反正我沒罪!你辦事就是太‘左’。”劉慶棠深吸了口煙,矜持著半晌才說:“讓你吃了苦頭,這我認賬,可是我必須堅持。在原則問題上寧‘左’勿‘右’,‘左’是認識問題,‘右’是立場問題。”也正是在這個思想軌道上,劉慶棠越走越遠,死心塌地充當“四人幫”的馬前卒。到了“批鄧、反擊右傾翻案風”時,更是不遺余力地在文藝界到處造謠整人!
他被隔離審查,卻拒不認錯
1975年9月,江青召集自己的三大“接班人”于會泳、劉慶棠和浩亮在釣魚臺17樓秘密聚會。江青對劉慶棠說:“鄧小平是謠言公司的總經理、董事長……現在好比57年反右前夕,現在叫他們大鳴大放,將來再收拾。”
秉承主子旨意,劉慶棠隨后在芭蕾舞劇團、文化部藝術局所屬各團負責人會上、山東文化局等處,大造輿論,為“四人幫”制造新的動亂進行輿論準備。10月,劉慶棠到上海,與江青親信王洪文、馬天水、徐景賢、王秀珍等一起密談。
劉慶棠從上海回京后,立即和于會泳、浩亮在北海公園秘密聚會,傳達了從上海帶回的“指示”,并分析了當前政治形勢,他說:“謠言有個特點,攻擊‘中央文革’的幾個人,同時吹捧周總理、鄧小平和老帥們,這事和北大、清華有關系。”隨后,他們馬上同北大軍代表遲群串聯,用“梁效”的筆名搞誣陷鄧小平的材料。
劉慶棠又伙同于會泳等人秘密翻印了從上海徐景賢那里拿來的《鄧小平同志在南方十二省省委書記會議上的講話》等四份材料,準備批判。劉慶棠在自己把持部門的幾次會議上公開誣蔑說:“鄧小平是右傾翻案的總代表”,“毛主席眼睛患老年性白內障,周總理住在醫院里,鄧小平覺得奪權的時機已到,要同毛主席攤牌”,“鄧小平準備十二月份奪權”等。
1976年1月,劉慶棠在文化部連續召開會議,拼湊鄧小平“攻擊文化部的八條罪狀、攻擊文藝革命的七條罪狀”,并編入文化部1976年一號文件。從這年2月起,劉慶棠煽動打倒鄧小平及從中央到地方出來工作的各級干部升級了,他遵照江青、張春橋的旨意,召開全國電影制片廠負責人會議,全力煽動“寫與走資派作斗爭的作品”,“拿出戲來當炮彈用”,并鼓動、威脅說:“敢不敢寫與走資派斗爭的戲,是路線問題,立場問題。”
3月,他親自指揮芭蕾舞劇團炮制了“層層揪鄧小平代理人”的舞劇《青春戰歌》。此后,他一面派專人去各電影廠督促,一面親自到現場催促,并親自抓了《反擊》、《盛大節日》、《搏斗》三部轟動一時的影片,旨在煽動打倒鄧小平和一大批黨政領導人。
為達到投靠江青的目的,劉慶棠一手制造了許多傷天害理的冤案,并為自己的飛黃騰達掃清道路。
天網恢恢,疏而不漏。1976年金秋10月,“四人幫”被粉碎后,劉慶棠被隔離審查。但是,在被隔離審查期間,他執迷不悟,拒絕承認自己犯了罪。曾幾何時,他還異想天開地給當時的中共中央主席華國鋒寫信,表白自己在“文化大革命”中的所作所為,主觀上是想干革命,為毛主席革命文藝路線努力工作的,并竭盡全力替自己評功擺好。
中共中央組織部和文化部專案組經過反復調查,查清了劉慶棠的全部罪行,鑒于他在長達多年的隔離審查期間,毫無認罪悔改的惡劣態度,決定將他交付檢察機關予以起訴。
得知北京市中級人民法院將對劉慶棠進行公審,在京文藝界人士無不拍手稱快,奔走相告,并爭相前去觀看其下場。在法院對劉慶棠案件審理期間,文藝界凡遭受過他迫害的人都發了旁聽證,“重災區”芭蕾舞團不得不特地指派一輛大客車,每天接送大家前去旁聽。
經過三天的公開審理,最后法庭莊嚴宣判:判處劉慶棠有期徒刑17年,剝奪政治權利4年。他的妻子毅然決定與他離婚,他的子女也就此同他脫離了關系。
患了肝硬化的劉慶棠獲準保外就醫。由于他在北京已沒有家,只得由他弟弟接回老家遼寧蓋縣寄居。
人生似乎太像舞臺了,當年他跟隨文工團從這個小村子走出去后,在中國文藝界的這個大舞臺上演了一出時而令人敬慕,時而叫人痛恨,時而輝煌壯觀,時而又灰暗壓抑的話劇。“出將”、“入相”是中國傳統舞臺邊供演員上下場的兩道門,只念著在臺上風光一世,劉慶棠恐怕從未想過他“入相”的歸宿依然是那個小村落。
已經病入膏肓的劉慶棠在大連遇見了原來文工團的一個戰友——沙音,這位善良的女性以她博大的胸懷接納了一個刑期和重病同時在身的人。
劉慶棠在沙音家幾次發病,幾乎喪命,是這位愛他的女性一次次拯救了他的性命。但是等到劉慶棠刑滿釋放,成為自由公民時,沙音并沒有等來愛情之花的盛開。劉慶棠或許明白自己的日子不多了,不甘心自己的舞蹈事業就這樣一去不復返。為了自己的前途和事業,他攀上北京一位更有門路的女性。他毫不猶豫地將危難之中伸出的愛心之手一刀斬斷,毅然離開大連。
從這點上看,劉慶棠的性格和品德的確有許多方面值得人們深思。俗話說:性格決定命運。這難道不是他的命和運?
紅透中國大地的“李玉和”
“李玉和”已經老了,他現在的心愿是希望30歲以上的人能忘記他,讓他度過寧靜不受打擾的余生。這可能嗎?許多東西可以忘記,惟獨記憶這個東西是不能忘記的。和“文化大革命”相伴了十年的“樣板戲”,已經在30歲以上人的頭腦里扎了根,是拔不掉、砍不斷的。
“李玉和”這個當年婦孺皆知、紅透中國大地的名字,沉默了十幾年后,突然被一曲“奶奶,你聽我說……”喚醒。當年手擎“紅燈”、頂天立地上臺亮相的李玉和,如今在哪里?
“李玉和”這個角色改變了他當藝術家的命運
浩亮原姓錢,名浩梁,出身梨園世家,從小就學藝,10歲考入上海戲劇學校,1959年成為中國戲劇學校的首屆畢業生。1964年,他被挑選扮演《紅燈記》里的主要英雄角色——李玉和。這個角色改變了他當藝術家的命運。如果不是“文化大革命”,如果不是江青插手現代京劇,“李玉和”只是與其他角色一樣,不會留下大起大落、大悲大歡的記憶,至少不會有這么多的痛苦記憶。但是,世界上任何事情只有過程和結果,沒有“如果”的假設。
“文化大革命”期間,他和于會泳、劉慶棠合稱為于、浩、劉,是這個時期最為著名的“樣板戲”三巨頭。從他們三個人的所作所為看,錢浩梁憨厚,個性也不驕狂,但是,跟著江青后面也做了許多錯事、糊涂事。雖然他很少借江青之棍去打人,但是,也有意無意地得罪了不少人。
江青愛給人改名字,這大概是她永遠無法改變的嗜好。據說她被關押在秦城監獄時,還饒有興趣地要給看守員改名。“四人幫”倒臺后,許多被她強迫改名的人都受到不同程度的沖擊,其實大多數人和江青沒有瓜葛,只是江青一時興起,聽誰的名字不順耳,就好行使父母職責,給人改名。當然,浩亮的名字不只是江青一時興起而為,江青的確重視演藝好的演員,浩亮就是其中的一個。
江青把信口改名當成一種對人的恩惠。早在1968年審改鋼琴伴唱《紅燈記》時,江青就對殷承宗說:“就憑你這個名字,我也要造你的反。你是想繼承你哪個祖宗啊?”
殷承宗笑著討好說:“我改成‘誠忠’吧?”
“可以,這樣好!忠心不二嘛。”江青當即贊成。
江青給芭蕾舞劇《紅色娘子軍》說戲,突然覺得飾演吳清華的B角演員宋琛琛名字太長。她對宋琛琛說:“你的名字干脆改成宋琛算了,去掉一個琛。”
接著,她又轉向一位叫張婉昭的女演員,說:“張婉昭,你就叫張昭吧,不然,你的名字要進宮廷了。”
不等人家同意,在排練的過程中,江青就已經喊著她起的新名字了。
“張昭基本功不錯,可以排排連長……”
江青一邊說戲,一邊念叨:“張婉昭的名字多舊呀,進了宮就成妃子了。唉,現在叫‘淑’的也太多了,好像沒有‘淑’字,就不是女名了。”
“樣板戲”《杜鵑山》的女主人公,原來名叫賀汀。但是,這個“姓賀的女英雄”有暗指毛澤東井岡山時期的夫人賀子珍之嫌,觸動了江青的心病,于是,女主人公的名字被改為“柯湘”。芭蕾舞劇《紅色娘子軍》的女主人公,原來叫吳瓊花,她下令把女主人公名字改為“吳清華”。江青一次審查《紅燈記》,休息時喊過來錢浩梁,說:“叫人家記住你錢浩梁?好家伙,多少筆畫!去掉你那個‘錢’字吧,就叫‘浩亮’。‘浩’,浩大的浩;‘亮’,漂亮的亮。幾年前我就想叫你這個名字了。”
錢浩梁愣愣地問:“不要‘錢’了?”
“你還要‘錢’干什么?我早就不要那個‘李’了。”
“好!我堅決不要了。”錢浩梁響亮地回答。
“嗯,還有雙重意思:一個是不要你祖宗的那個錢,一個是不要金錢。我們只要革命。”
此后,“浩亮”一名就叫響了,借著“李玉和”之光,大走了紅運。
出演《伐子都》,一炮走紅
錢浩梁曾是“全活”的京劇大武生。受梨園家庭的影響,打6歲起就隨父練功學藝的錢浩梁,自小就愛上了京劇這一行。10歲那年,他一度進入上海戲劇學校學戲。雖然這所學校不久停辦,但先后到該校短期任教的京劇名角不凡的身手、風范,足以令他仰慕不已,他決心將來也要當個名角兒。
50年代初,他考入新成立的中國戲曲學校插班學習。他的老師名武生尚和玉功底深厚扎實、藝風嚴肅、傳藝認真。錢浩梁的身體條件和武功基礎本來就不錯,對老師又非常尊重,學習也異常努力刻苦,不久就將尚派武生戲的代表劇目《挑滑車》、《艷陽樓》、《伐子都》等學得頗為中規中矩。1956年,他成為中國戲曲學校的首屆畢業生,并被留在該校實驗京劇團工作。
1959年,對不滿25歲的錢浩梁來說可謂雙喜臨門:在出演《伐子都》一劇中,他扮演的子都一炮走紅,聲譽鵲起,被京城同行公認為“全活”的尚派大武生;也就在這一年,初步立住了舞臺形象的錢浩梁,因政治上要求進步,為人謙虛敦厚,在演藝上精益求精,而被批準加入中國共產黨。
1962年,中國京劇院為補充隊伍,決定從中國戲曲學校實驗劇團選調40人。由杰出京劇藝術家梅蘭芳任院長,李少春、葉盛蘭、袁世海、杜近芳等名角薈萃的中國京劇院,是全國規模最大的京劇演出團體。該院的總導演阿甲、副院長張東川等觀看了錢浩梁主演的《挑滑車》,深感這位年輕人是株好苗子,就把他選調到了中國京劇院。
信奉“藝無止境”的錢浩梁,早就對中國京劇院一團的著名演員李少春心馳神往,十分向往能在李少春的幫帶下,提高砥磨自己的藝業,成為京劇界的文武全才。但初到中國京劇院,選調去的這些人全都留在四團,等待調整分配,這難免使錢浩梁忐忑不安。
有一天,四團在吉祥戲院演出《伐子都》,正值飾子都的主要演員前一天演出中把手扎了,不能上場。團領導想到錢浩梁演過這出戲,要他當晚頂上去。視《伐子都》為拿手戲的錢浩梁,此時卻惟恐演好該戲就被四團留下,所以遲遲疑疑地說:“我可只是替替啊……”
“放心!院里早定了,你上一團!”知道他心思的團領導給他吃了定心丸。
不知是這顆定心丸令錢浩梁精神大振,還是有意顯露一下本事,當晚他在演出中超常發揮,扎著大靠滿場飛,身手堅實穩健。尤其在那場為了搶頭功,不惜一箭射死本軍大將潁考叔,回營后深感有愧,懼疚而亡的戲中,他連唱帶做,聲情并茂,將這個英武、陰險、狡詐而天良尚未泯滅的角色刻畫得入木三分,博得了滿堂喝彩。湊巧的是,那天晚上一個非同尋常的人物在臺下看戲。悄然而來的江青對錢浩梁的扮相和演技大為贊賞,從而給她留下了極為深刻的印象。
錢浩梁終于如愿以償地被分到中國京劇院一團。當時43歲的李少春身體欠佳,院領導有意安排他帶帶錢浩梁,既培養新生力量,在必要時也能替替他。藝德高尚、為人熱情正直的李少春對錢浩梁很是喜愛。
江青對錢浩梁飾演的李玉和更為欣賞
1963年秋天,中國京劇院導演阿甲忽然被一個電話叫到文化部。阿甲到了以后,文化部副部長林默涵交給他一疊稿紙,說:“這是江青同志從上海拿來的,她建議改編成京劇,你看怎么樣?”
阿甲拿過來一看,劇本的名字叫《紅燈記》。他翻了翻說:“好吧,我們回去研究一下。”
回去以后,阿甲經過認真閱讀,覺得劇本不錯,同意上戲。經過仔細研究,決定由李少春演男主角李玉和,劉長瑜演女兒李鐵梅,高玉倩演母親李奶奶,袁世海演壞人鳩山。同時,每個主要角色都需配一個B角,團里決定由錢浩梁給李少春當B角。
團里作出決定后,要求每個主要演員都自己創作。于是,李少春開始把自己關在書房里,誰也不能打擾,潛心鉆研角色。他一段一段地設計李玉和的唱腔、表演動作,然后用錄音機錄下來。逐漸地,一個“渾身是膽雄赳赳”的革命英雄栩栩如生地出現了。
角色設計完成之后,李少春開始和錢浩梁練習演唱。他看到年輕人哪段戲演得不得法時,就指出來:“浩梁,這段唱有個要求,應該這么唱……”
“哎,好的。李老師,您再聽我來一遍。”
有時,從臺步、身架到唱腔,甚至每個字的吐音,李少春都一板一眼,手把手地去教。李少春的小女兒看著都有點累,她跑回家對媽媽說:“媽媽、媽媽,錢叔叔真笨,我都會了,他還沒學會。”李少春愛人趕忙笑著阻止她:“小孩子家,別瞎說。”
為塑造好李玉和這個英雄人物形象,在領會編導意圖和去東北體驗生活后,李少春從臺步、身架到唱腔,都反復揣摩,進行精心設計。在排練中,他一如既往,又一招一式、一板一眼手把手地傳授給錢浩梁,尤其在唱功上,從每段唱腔到每句唱詞,李少春都悉心指導,錢浩梁對李少春也是畢恭畢敬,言必稱“老師”。
無論是后來的彩排,還是在全國京劇現代戲觀摩演出大會的演出,大概是名人效應的緣故,人們贊賞備至的還是李少春的“李玉和”。但因李少春身體不好,錢浩梁作為B角在《紅燈記》中頻頻亮相,又在當年第六期《戲劇報》封面上獲得了飾扮李玉和劇照的刊載機遇,因而在全國走紅。
然而,在觀摩演出大會前夕才“關心”《紅燈記》的江青,聯系到兩年前觀看《伐子都》的印象,似乎對錢浩梁飾演的李玉和更為欣賞。她曾發言道:“以后李玉和還是小錢演吧。李少春不像個工人,倒像個站長……”之后在她所插手的《紅燈記》修改中,有次曾提出鐵梅的某唱腔不行,囑令修改。從事唱腔設計的李少春在藝術上自有主見,沒理江青的茬兒,這使江青惱火異常,認定李少春眼里沒她,于是多次借題發揮,指責李少春扮演的李玉和“沒有工人階級氣魄,不像個工人。讓小錢演李玉和”。第一夫人的這些“指示”,不僅影響了李少春和錢浩梁的命運,而且也微妙地動搖了李少春在錢浩梁心目中的名師地位。
李少春越來越受到冷落。全國京劇現代戲大會演結束后,錢浩梁的李玉和形象開始在全國打響。1965年,他在《文匯報》上發表了題為《為無產階級英雄立傳》,談他的演出“體會”:
“作為一個京劇青年演員,當組織上決定由我扮演《紅燈記》中的主人公——李玉和這個角色時,內心感到非常光榮和興奮……我認為演革命現代戲,既要每個動作都服從生活的真實,又不能自然主義地服從生活。我感到表現這樣一個英雄人物,京劇武生所用的一些功架,雕塑美,以及一些符合劇情內容的程式,在李玉和身上是大有用武之地的。我演的李玉和,從出臺到刑場最后進去,動作步伐都有一定的程式。……當鳩山用金錢美酒、好說歹說都動搖不了李玉和忠于革命的意志,最后只好命令打手們帶李玉和去坐老虎凳時,李玉和巍然立起,從容解開衣扣、亮相、冷笑、扣紐,背著手,然后蔑視地踏著舞臺方步入場。這在生活中是沒有的,但卻符合李玉和這個人物的英雄性格……”
這篇文章不乏錢浩梁的獨到見解,但他不該忘記李玉和真正的創造者是李少春,更不應該在文章中對李少春只字不提。
不久,《紅燈記》被冊封為“樣板戲”。錢浩梁知道在《紅燈記》修改過程中,阿甲、李少春等人因不屑于江青的胡亂“指導”,江青一直對他們記恨在心。他更揣摩到了江青屢屢強調“搞戲充滿階級斗爭”,意在打倒他人,將“樣板戲”完全記在自己功勞簿上的居心。于是他為了“緊跟毛主席革命文藝路線”,向“革命文藝旗手”效忠,也為了自己的前程,竟然昧著良心將這些領導、老師對自己的栽培撫育之情拋到了一邊,并秉承了江青的旨意,把他們與林默涵等“文藝黑線”掛上鉤,向“破壞‘樣板戲’的階級敵人”開了火。
1965年初,聞名遐邇的《紅燈記》南巡演出,已由錢浩梁擔任主演。江青對他也是恩寵有加,并親自給在廣州的錢浩梁去信,勉勵他好好努力,走又紅又專的道路。李少春因未隨劇組南下,所到之處新聞媒體宣傳的《紅燈記》,總是不離錢浩梁的李玉和、高玉倩的李奶奶、劉長瑜的李鐵梅、袁世海的鳩山,這無形中被人們視為《紅燈記》的最佳搭檔。錢浩梁的知名度甚至超過了李少春。
第一夫人的青睞,鋪天蓋地的榮譽和贊揚,此時像一帖腐蝕劑,使本來敦厚虛心的錢浩梁于飄飄然中有點忘乎所以了,他儼然成為“正宗”李玉和形象的藝術創造者了。
1966年6月,剛分配到藝術室的六個大學生,聯名貼出了中國京劇院的第一張大字報,聲稱“中國京劇院的文藝黑線又臭又長”,就此掀開了劇院“文化大革命”的帷幕。
在革命造反派瘋魔一般揪斗、批判“反動權威”、“三名三高”、“文藝黑線人物”、“走資派”的熱潮中,一切演出活動都停止了。阿甲、張東川、李少春、劉吉典等人成了“牛鬼蛇神”,被掛牌批斗,關入“牛棚”。錢浩梁作為“黑苗子”,被貼大字報后,也靠了邊。
江青并沒忘掉《紅燈記》,也沒忘掉錢浩梁。1967年4月,等她在“中央文革小組”站穩了腳跟,就指派戚本禹帶人進駐中國京劇院,授意錢浩梁起來“革命造反”。一些善于看風使舵的人,急忙張羅,幫著錢浩梁成立了一個以他為首的“紅燈記戰斗兵團”。有江青和“中央文革”撐腰的造反組織畢竟非同一般。山頭林立的眾多造反派匯集到了“紅燈記戰斗兵團”的大旗下,錢浩梁也一下成了劇院的實際總管。
錢浩梁“大義滅親”的革命舉措和對“旗手”的耿耿忠心,大大贏得了江青的歡心。1968年,中國文藝界已是“樣板戲”的天下。
“浩亮”大名在中國家喻戶曉,他開始青云直上
浩亮開始青云直上,他成了中國京劇院黨委副書記。這個手眼通天的副書記實際上是劇院的第一把手。1969年4月,他“當選”為中共“九大”代表,原來江青準備讓他當中央委員,是周恩來和他交談后,他同意總理的安排,當代表而不是委員。這一點不難看出,他對權力不太計較。
1969年4月,中共“九大”在北京召開,這是“文化大革命”以后第一次黨代會,林彪和江青極力將自己的親信和骨干往中央委員會里拉,原來八屆中央委員會的委員這次只有1/3,新當選的委員一大批是“文化大革命”后異軍突起、正在發達興旺的人選。
這次中央委員會于會泳進去了,江青還覺得不滿意,她希望她的“三巨頭”都能進中央當委員,她找周恩來說了好幾次。身為總理的周恩來當然不能同意江青的無理要求。在一次會議后,周恩來找到錢浩梁,做他的工作,希望他能顧全大局,不要有思想情緒。錢浩梁不等周總理把話說完,就明確表態,他對這個是無所謂的。總理見他這個態度,也就不需要多說什么了。
但是,浩亮還是官運亨通。1970年5月,他開始參與國務院文化組對全國文藝的領導工作……他當官后,仍不愿荒廢自己的藝業,即使晚上開會到凌晨兩三點鐘,早晨也要起早溜溜嗓子。在那期間浩亮主要管幾出戲,除了抓《紅燈記》拍攝電影前的修改外,他又主持了第二撥京劇“樣板戲”《平原作戰》和《紅色娘子軍》的改編、排演。
為了不負江青的厚望,也為了同當時主管《龍江頌》、《杜鵑山》的于會泳暗中較勁,浩亮為那幾出戲確實不辭辛勞。明白自己肚里東西不多,他從“牛棚”中“解放”了李少春、張君秋等“反動權威”,讓他們參加唱腔設計和導演工作,在“控制使用”中讓他們“戴罪立功”。雖然浩亮學著江青,發號施令將這幾位“反動權威”使喚得團團轉,還時不時把他們精心設計的唱腔說得左一個不是,右一個不是,常使老先生們被這位昔日的學生氣得直犯暈,但浩亮還是為他們在那個年代能從事心愛的京劇藝術提供了難得的機會。
浩亮是個好演員,卻并非當行政領導的料,但在江青眼中,他是個馴服聽話、憨厚可愛的好干部。于是,在1975年四屆人大后不久,浩亮又被任命為中華人民共和國文化部副部長。喜憂交加的浩亮,曾把《紅燈記》劇組的老戰友召集到自己宿舍,不無感傷地對大家說:“今后我怕是再也不能演戲了。唉,大家都是演員,離開舞臺是什么滋味,你們都是清楚的,就像魚兒離水……”
只是仕途升遷的喜悅畢竟大于告別舞臺的惆悵,在“四人幫”直接控制下的文化部當副部長,更多的是個幫閑式的陪襯。
曾經的“英雄人物”,跌入塵埃之中
1975年9月的一天,浩亮驅車悄然來到積水潭醫院,在一個病房的病床上,躺著病危的李少春。望著這位積勞成疾,如今患腦溢血昏迷不醒、行將離世的老師,浩亮眉頭緊鎖,面頰上的肌肉微微顫抖著,追昔撫今,心潮起伏,不能不為自己的無情而自責、懺悔……
1981年末,迎著隆冬凜冽的寒風,一個身材魁梧的壯年漢子,邁著沉重而略帶遲疑的步履,走在通往北京魏公村中國京劇院的路上。他提著一只簡單的行囊,身穿一件軍用棉大衣,長著濃眉大眼的臉上捂著一個大口罩。一副在嚴冬顯得格外引人注目的墨鏡,使人難以窺見他的真實面目。在他貼胸的口袋里,還揣著一紙“敵我矛盾按人民內部矛盾處理,開除黨籍,降一級工資”的“組織決定”。
正因為文化水平不高,除了跟著江青跑,壞事干得不多,民憤也較小,所以,在粉碎“四人幫”后的隔離審查中,給他定的是“犯有嚴重政治錯誤,免予起訴”的結論。在解除長達五年半的隔離審查之時,文化部副部長劉復之還找他談了一次話,鼓勵他改正錯誤,重新做人,耐心等待組織上對他的工作安排。
浩亮恢復了原來的名字,回到了中國京劇院的家。
往事固然不堪回首,而今尤覺世態炎涼。對全家早從舒適寬敞的梅宅,搬到魏公村一幢筒子樓兩間背陰的小屋,錢浩梁不感到意外。但面對人們將他“擋駕”在劇院的練功房外,他不能不生出些許悲哀——他是個京劇演員,此刻,他最大的希望是盡快恢復功夫,即使不能重返舞臺,至少也可以執教鞭培育人才,不料進練功房如今對他也成了一種奢望。
一輩子在舞臺上撲騰的人,跌打滾爬,紅臉白臉,一會站起來,一會倒下去,不僅僅是演戲給人看,自己也演出了一場人生大戲。前半生擱在了舞臺上,后半生怎么辦?錢浩梁在被審查了五年之后的第一個愿望,竟然是想看見舞臺,重登舞臺……
他開始在籃球場上練功。沒有厚底靴,就穿著解放鞋,練腰腿身段;沒有對手“耍下場”,就獨自操著竹竿練把子功;迎著朝霞吊嗓,伴著夕陽默戲……
他不知道在練功中沒有厚底靴和練功毯,籃球場堅硬的水泥地對自己的沖擊力有多大,一年多之后,久震成傷的右膝半月板突然粉碎!他被送進醫院做了右膝半月板摘除手術。
1983年,正在醫治腿傷的錢浩梁,接到了河北省藝術學校的調令。當時主持河北省文教工作的副省長高占祥喜歡京劇,也愛惜人才。知道沒有單位敢接收錢浩梁,他認為對這位難得的武生人才要真正落實黨的“治病救人”政策,指示省文化廳收留錢浩梁,并講:“對錢浩梁,不要有顧慮,大膽使用。”
揣著這紙調令,錢浩梁拄著棍,一步一挪地到了石家莊。藝校領導鑒于他腿傷嚴重,治傷要緊,在經省領導同意后,讓他先回京治傷。
1984年春節前,高占祥派省文化廳的兩個人前去探望,代他祝錢浩梁全家過個好年。悉知錢浩梁的妻子曲素英正患乳腺癌臥病在床,高占祥馬上又派人送去200元困難補助。接過這錢,錢浩梁控制不住自己,哭了。他對來人說:“我是個犯過錯誤的人,還沒有為河北做過一天工作,省里這么關心我,我一定爭取早日工作。”
腿傷初愈就趕赴石家莊的錢浩梁,受到了藝校領導、師生的熱烈歡迎。多年來頭回被人尊為“錢老師”的他受此禮遇感激異常,在歡迎會上他激動地說:“我是個犯過錯誤的人,組織上既然把我安排在這兒,我要努力工作。我是唱戲的,不懂教學,在教學上沒經驗,希望大家幫助。”
投桃報李,藝校的知遇之情換來了錢浩梁忘我的工作熱忱。
同時,他夢想著自己能重返舞臺,為此他一天也沒停止練功。課余時間就是他的練功時間,只要排練場有空,他就去排練場,一天幾遍,寒暑不輟。在家里則是邊壓腿,邊盯著電視機跟著音樂哼哼,權當吊嗓子。雖然他也知道重返舞臺遙遙無期,但他仍執著無悔地期待著,并表示要給藝校排出自己拿手的三臺大戲:《長坂坡》、《艷陽樓》、《挑滑車》。
1988年,《中國戲劇》刊登了《浩亮近況》。一位與錢浩梁23年沒見面的老朋友讀后克制不住思念之情,前去看望他。交談中,那位老友萌發了給喜愛京劇的宋任窮寫信的念頭,希望能讓錢浩梁重返京劇舞臺。這封信經宋任窮批示后轉給了文化部。
這年中國戲曲學院的歷屆校友為母校募集教育資金,準備于12月在北京中山公園舉行三天義演,在演出陣容中列上了錢浩梁的名字。接到通知,錢浩梁興奮不已,他第一次登門求見省委書記李文珊。由于宋任窮對有關錢浩梁演出之事已有批示,所以在李文珊呈報文化部時,文化部同意了錢浩梁出臺。
12月6日,在中山公園禮堂的后臺,即將上演《艷陽樓》的錢浩梁,對著化妝鏡拿起筆,遲疑地回憶著臉的勾法——畢竟他已25年沒演過傳統戲了。有人勸他讓師弟給他勾,他堅持要自己勾。這不僅因為勾臉是大武生的本分,也因為眼下的演出機會是多么的不易!那天晚上,不少人都為他捏著一把汗,直至錢浩梁上了場,走完趟馬后的那個大“跺泥”,穩穩當當地跺在臺上,博得了滿堂彩后,大家才長吁了一口氣!
錢浩梁終于又回到夢寐以求的舞臺上來了。面對著熟悉而又陌生的觀眾以及他們熱情的掌聲,他的心弦顫動不已,如果沒有那些年的折騰,一直好好唱戲該多好啊!
接踵而來的1989年元旦,同樣喜愛京劇的天津市市長李瑞環請天津電視臺邀請錢浩梁出演《艷陽樓》。這一錄像在天津電視臺元旦節fauarkJ49yYSQIxV1r5Cj8V3I44njxsg/POz42nnLk8=目中播出后,各地文藝團體和電視臺紛紛請他去演出。
在不斷接到各地演出邀請時,錢浩梁仍是那么小心翼翼。出于慎重,他總向來人要當地最高一級政府的公函邀請信,對僅是團體和單位的邀請他一般都拒絕,更不要說一些穴頭的單獨私下邀請了。倘若是義演,即便組織者象征性地給他少許錢,他也不敢要。他怕玷污義演的神圣內涵,也怕因此犯“經濟上的錯誤”而再次失去來之不易的演出機會。而且,他每去外地演出,都跟藝校打招呼,還嚴格遵照合同,每演一場就交給藝校100元錢。同時,在每次演出前,他手持話筒幾乎都要說上這樣兩句話:“感謝大家還記得我。現在我為大家做匯報演出。”他怕涉及過去,演出的基本上是傳統戲,但觀眾們一如既往記住他的“樣板”段,演出場上的呼聲一浪高于一浪,熱切請求他來一段《紅燈記》。沒辦法,他才唱一段“窮人的孩子早當家”,一開口,場里場外便合成一條嗓子助聲吶唱,場面令人激動,臺上演唱者熱淚盈眶,臺下觀眾更是如癡如醉!
從1989年到1991年三年間,他為找回失落多年的舞臺生涯拼命奔走四方。1989年春,苦于沒有像樣的行頭(戲裝),藝術上素來認真的錢浩梁不惜借款一萬余元,在上海定做了行頭器械。為盡快地還上這筆借款,他辛勞地往返于各地舞臺,而且常常在同一出戲中,先后分飾幾個角色頻繁上場。可是縱然錢浩梁藝術功底深厚,但畢竟年近60歲了,在疲于奔命之中,繃緊的弦終于斷了。1992年1月,錢浩梁應邀到濟南出演《龍鳳呈樣》,而且是“一趕三”,在《甘露寺》中先演魯肅,后喬玄,再在《回荊州》中飾趙云。當戲演到《回荊州》時,58歲的錢浩梁突然感到頭暈,隨即倒在了舞臺上,在喪失知覺前的一瞬間,他遺憾而又無奈地看著幕布在他眼前“嘩”地拉上了……
他得了腦溢血,1992年底,他被批準病退回京,結束了河北省藝術學校的教師生活。
據1993年3月6日《北京青年報》李彥春所寫的《“浩亮”尋蹤》一文記載,他的夫人曲素英對記者說,錢浩梁“病了一年了,目前恢復得比預想的要好,他能繞著居所步行一周,約兩公里,他每天除遵醫囑休養外,閑時看報看電視。電視節目中他最愛看體育節目,體育節目中他最愛看拳擊。京劇節目他是堅決不看”。莫非這是一個執著藝術的人難以重返舞臺的內心悲涼?如今,錢氏夫婦過著半隱居的生活,他們除了與知根知底的朋友來往外,基本上閉門謝客,當街坊鄰居認出衰老了的“李玉和”時,曲素英會趕快掩飾說“他只是長得像李玉和而已”。他們不主動與人說話,別人主動搭訕,他們避猶不及,恐怕別人受牽連。他們的思維似乎還停留在20年前。最耐人尋味的是文章末尾曲素英代表錢浩梁對記者所說的一番話:“希望30歲以上的人們忘了他們,平安度余生是他們最大的心愿。”
希望別人遺忘的錢浩梁,不管是榮是辱,歷史會遺忘他嗎?
(本刊刪縮)
〔本刊責任編輯 柳婷婷〕
〔原載 中共黨史出版社
《中南海人物春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