絕殺生死局

飛來橫禍

清同治年間，北京城出了一位調教鵪鶉的高手，叫王大安，人稱鵪鶉王。斗鵪鶉是很殘忍的事，斗敗的鵪鶉喪失了斗志就再也不能斗了，往往當場摔死，成了下酒菜。王大安不以為然，他自有一套理論：鵪鶉本是玩物，斗是它們的本性，人拿鵪鶉來斗不過是激發它們的本能，何來殘忍一說？

王大安已是打遍京師無敵手。不過他為人圓滑，若對手是王公貴族就盡量回避三分，所以在天子腳下，倒也相安無事。

這次，福王府的大貝勒擺擂斗鵪鶉，王大安索性走出京城四處游玩，出門前囑咐兩個兒子，不要去應戰。這天他算著時間差不多了，回轉家中，剛進院門，突然從里面撲出一群人，不問青紅，一頓大棒打下來。王大安嘶啞著嗓子嚎叫道：“天子腳下，沒有王法了！為什么打人？”

那些人不管不問，只是狠狠地打，半晌才聽有個公鴨嗓的說話：“今天先到這里，留個活口，等福晉什么時候想出氣了，再來！”說完一揮手，那些人揚長而去。

王大安被打得奄奄一息，再看家里被砸得稀爛，兩個兒子模樣不比他好，老婆子嚇得倒在地上一口氣不接一口氣，只有孫女玉兒在鄰居家玩耍，免遭此劫。

他的小兒子王實不顧身上傷疼，翻身撲到地上磕頭痛哭道：“爹，我闖禍了！”

原來他被福王府的獎勵誘惑，忍不住偷著應戰了。也該著他運氣好，連勝三場，大貝勒一見就有心收了他的鵪鶉，可是王實嫌大貝勒出的價錢低不肯放手，王府的跟班上前硬搶，王實還有點憨力氣，給他跑了出來。

大貝勒從小就是養尊處優的，哪受過這般氣，加上平日里吃香的喝辣的身寬體胖，一時痰涌上來，竟然氣迷了心，昏死過去，凌晨時分離開人世，臨終留下遺言一字：贏！手指死死指向他平日最愛的鵪鶉身上。

聽到這個消息王大安暗嘆：王家休矣！果然，不等大貝勒出頭七，王府就下來戰書，要王大安三個月后應戰。

無路可退

三個月后正是大年初一，是斗鵪鶉的好時節，論理說王大安手中的好鵪鶉不少，隨便拿一只出去應戰都有把握獲勝，可是他的心里卻一直不托底兒，覺得事情不會這么簡單。

王大安托了好些朋友，輾轉問到消息，原來王府的福晉對大貝勒的死痛心疾首，無奈大貝勒是氣死的，當時又沒拿住王實，治罪是名不正言不順，可她又想完成大貝勒的遺愿，所以才下戰書。有知情人說，福晉每日在書房反復書寫的是幾個大字：喪子之痛綿綿無絕期。王大安聽罷心頭一驚，最毒婦人心，她喪子之痛錐心，只怕要鈍刀子割肉，慢慢整治王家了。

三個月時間不短，王大安決心從長計議，他悉心挑出幾個得意的寶貝，每日傾心調教。這日他接到老朋友的請帖，給兒子辦滿月酒。王大安見家里還算穩當，就去赴宴了，久不出門，心情大好，他喝了個一醉方休。回家時已經是月上中天，剛進巷口遠遠見火光沖天，他的酒一下醒了大半，急忙往回跑，果然是家中失火。幸虧救得及時，家人都沒大礙，只是家中的鵪鶉都變成了烤鵪鶉，再也跳不起來了。

王大安雖然痛心，仍兀自壓著火氣。他等家人都安排好了，這才偷著來到臥室，推開暗門，還好暗室沒有過火。他早已有所防備，把最厲害的幾只鵪鶉都藏在這里。

可是走到精美的雕籠前時，并沒有聽到熟悉的騷動，王大安的心里不由得緊張起來，掀起蓋布向里一看，他的心幾乎停止了跳動——里面的鵪鶉都軟軟地躺在籠子里，全都已經斷氣了。王大安呆呆坐了半晌，這才想起來，這密室除了長子王堅沒有人知道，難道……

王大安咬牙來到前面，家人哭成一團，見他來都圍上來討主意。王大安看了看王堅，王堅目光閃躲不敢跟他對視。王大安更加堅信了自己的猜測，他虛弱地向大兒子招了招手。王堅不情愿地向前移動了一步，仿佛下定了決心，撲嗵一下跪在王大安面前，磕頭說道：“爹，我錯了，我害死了您的鵪鶉。王府派人抓走玉兒，說如果我不給您的鵪鶉下藥就把玉兒賣到青樓，兒子也是沒辦法，老二一個人惹下的禍害了全家，我……”

王大安氣得飛起一腳把王堅踢翻在地，怒道：“老二惹事害全家？他是你弟弟！這話你也說得出口！”

王堅含淚說：“福晉說了，您輸了也只是丟面子，不會有什么大事，所以我……”

王大安回身從懷里掏出一張紙，擲到王堅面前，說：“當初我怕你們擔驚受怕，所以沒有說出真相，你自己看吧！”王堅拿起紙來一看，原來是王府的戰書，下面還畫押為證，說明如果王府輸了從此不再找王家麻煩，如果王大安輸了，從此王家所有人入王府為奴。王堅這才知道上當了，入王府為奴就是任人宰割啊！

另辟蹊徑

王大安這才明白福晉的居心，她不只想害自己家破人亡，還想讓王家骨肉相殘。現在當務之急是弄到出戰的鵪鶉，可是王大安出去跑了一天才明白，王府已經把他的路都給斷了，原來一起玩鵪鶉的老友閉門不見，現在這季節已經捕不到鵪鶉了，全京城他連只鵪鶉蛋都摸不到。他垂頭喪氣回到家中，卻見孫女玉兒眼淚汪汪等在院子里。

一見他回來，玉兒忙上前扶他坐下，這才把手里的籠子舉上前說：“爺爺，我這里還有一只鵪鶉。”王大安見了只是搖頭，玉兒籠子里這只鵪鶉曾是他的愛將，鵪鶉的習性很怪，斗敗一次的鵪鶉就再也沒有斗志了，所以輸掉的鵪鶉多半摔死做了下酒菜。這一只鵪鶉勝了幾十場，最后遇到強敵，一敗涂地，本來王大安是想結果了它，可是玉兒舍不得，苦苦哀求，王大安疼愛孫女就同意把它做“喳”，就是抓鵪鶉時誘捕用的。這樣的鵪鶉已經不能上戰場了。

玉兒看爺爺搖手，又從懷里小心翼翼掏出兩只小蛋兒，放在他的手中。王大安舉起蛋對著光一照，蛋呈紅色，光線不能穿透，他的心里一喜，忙問玉兒是怎么回事。

玉兒說：“這是前段時間叔叔弄回來的鵪鶉蛋，我看著好玩兒就帶在身上，想孵出來，今天已經是第十七天了。”鵪鶉的孵化期是十八天，鵪鶉有個特點，只有雄鵪鶉才能斗，如果這兩枚蛋中有一只是雄的，就有機會賭上一把。王大安忙把兩只蛋放在盆中。

第二天，兩只小鵪鶉來到人世，王大安上前細看，正是一雌一雄，而那只雄的黑嘴白胡須，恰是最善斗的鵪鶉。王大安暗道天不亡我王家。從這天起他把兩只鵪鶉朝夕帶在身邊，渴了就喂他的唾沫，餓了就給精挑細選的粟子，兩個月下來，鵪鶉已經羽翼豐滿，還真是個好斗的料。

眼看著斗鵪鶉的日子近了，王家上下都把這兩只鵪鶉盯得跟眼珠兒似的，只怕出點意外。

還好一切順利，這只鵪鶉也算爭氣，在王大安的調教下很是出色，王大安并沒有完全把心落到肚子里，他相信王府不會輕易來應戰，只怕到時又有新花樣。

首戰失利

轉眼到了大年初一，每年這一天是王家最開心的日子，可是今天大家都高興不起來。他們早早起來打點好王大安的衣服用具，這一去王府不知是兇是吉。

王大安剛走到門口，就見一輛馬車停在那里，王府已經讓人來接了。他邁步上車，剛要坐下，聽后面脆生生有人叫爺爺，再看玉兒不由分說也跳上馬車，手里還拎著鵪鶉籠子，卻是她的寶貝喳兒。

今天情況特殊，王大安沒有理會玉兒，只是專心和他的鵪鶉交流，成敗在它的身上，馬虎不得。

王府里人山人海，今天福晉是下了決心讓王大安出丑，能邀請的人都請到了，中間的臺子就是給他們斗鵪鶉的地方。

比賽沒開始，福晉起身朗聲說道：“大貝勒因為斗鵪鶉慘死，我這個為娘的沒有什么能做的，今天就算是完成他的心愿。這一場如果是王府勝出，王家全部入王府為奴；如果是王家勝出，從此王府再不追究，我說話算數，你們都做個證人。”

眾人忙附和。王大安也不說話，提著籠子往上走。臺上正中間圍著一個精美的藤條編織的長方形的簸欄，鋪著細絨布。王大安把鵪鶉拿出來，在絨布上灑了些粟子，沒等鵪鶉吃到嘴，他又把它把回手中，食指和拇指圍成一個圈，讓鵪鶉只露出一個小腦袋，培養它的斗志。趁著鵪鶉肚子餓時用粟子逗引，才能讓它為了爭食而斗。

王府的人也拿出了應戰的鵪鶉，王大安看了一下就覺得不妙，對手的鵪鶉個頭更大，模樣兇狠。

很快兩只鵪鶉斗在一處，雖然王大安的鵪鶉實戰經驗不夠，不過因為技巧多、進攻靈巧，也沒有吃太多的虧。王大安的一顆心略略放了下來，就在這時，突然人群中傳來一聲驚呼。王大安一分心，回頭去看，發出驚呼的人正是玉兒，她眼淚汪汪地看過來，不知何時臉上多了一條血痕。原來這斗的雖然是鵪鶉，可是這物什天天和主人一起，靈氣相通，借的也是主人的勢，主人分心它也分神，王府吃準這一點，派人混在人群中對玉兒下手，拿小刀片兒割了她的臉。

就在這一分神的工夫，臺上的兩只鵪鶉也到了生死關頭，只見王府的鵪鶉猛然一躍把對手狠啄兩口，眼見著王大安的鵪鶉敗下陣來。

這時王大安已經亂了陣腳，他只帶一只鵪鶉出戰，三圈為準，他拿什么斗下兩圈呢？此時他已經明白了，今天名譽上是斗鵪鶉，實際上斗的是人，如果他狠不下心來，只怕王家上下十幾口都會像斗敗的鵪鶉般下場。

生死絕殺

這時福晉發話了：“王大安，你還有沒有鵪鶉出戰？”

王大安苦著臉搖了搖頭說：“我只帶這一只鵪鶉過來，哪還有能應戰的？”

福晉冷笑一聲道：“講好是三局兩勝為贏，現在你沒有能力應戰，就認輸了吧。”

王大安心頭一悸，此時認輸就是說王家要入王府為奴，到時只怕是生不如死，他要最后一搏！想到此他看了一眼玉兒，橫下心來大步下臺，把玉兒手里的鵪鶉籠提起來回到臺上。

臺上的人都安靜下來。王大安拿出籠中的喳兒，用手輕輕撫摸起來，有識貨的人哄笑起來：“這是一只敗過的鵪鶉，不中用的，拿來何用？”

福晉身邊早有人報了信，福晉冷冷說道：“你拿一只喳上來出戰，分明是羞辱王府。如果此時認輸，不過是全家為奴，如果用喳斗輸了，就立下生死局，一局絕殺，輸了就取你的性命，贏了就再不與你追究，你看如何？”

眾人都安靜下來，看王大安如何決定。

王大安也不說話，大步上前與福晉立下字據。撫了一會兒手中的喳兒，示意王府開斗。王府的人沒把他放在眼中，把手中的鵪鶉一放，這邊王大安也放開了手。誰知喳兒被放進簸欄的一剎那，就像注入了無窮活力，全身的羽毛乍開，雙翅展震，撲向對手。就在兩只鵪鶉即將交火時，喳兒突然凌空一躍，叼住王府鵪鶉的后頸，用力一甩。王府鵪鶉突然被制住，一時失去了方向，竟然被狠狠甩在地上，腦袋一歪，死了！

場上沸騰了，來的人都是喜歡看斗鵪鶉的，看過的場面多了去，卻還是頭一次見喳兒能出戰并勝利的，不由得連連驚呼。

本來說好一局絕殺，可是王府的人早紅了眼，馬上又把一只精壯鵪鶉放進來，沒想到喳兒又是一擊獲勝。這時的喳兒就像瘋了一般，在簸欄中振翅不止，像是在尋找對手。

此時王大安已經勝了兩次，按說是贏了，可是王府哪肯栽得這般狠，又一只鵪鶉放了進來，喳兒故伎重演，可是因為斗了兩場體力不支，只幾下就被王府的鵪鶉咬得鮮血淋淋，羽毛片片墜下。喳兒哀啼一聲，最后用力一躍撲到王府鵪鶉身上，不管對手怎么甩都不肯松口。最后，兩只鵪鶉雙雙慘死在簸欄中。

這時，場上的人才回過神來，都呆呆地看著福晉。王大安這才上前一步跪在福晉面前，含淚開口說道：“我那不孝子王實累及大貝勒慘死，是為罪也。今日我來王府應戰，福晉有言在先，王家勝出不再追究，王某在這里謝過福晉。王某立誓，從此再不斗鵪鶉，以慰大貝勒在天之靈。”

福晉此時也無話可說，只得揮手放他回去。王大安帶著玉兒回到家中，把家人招到一起，這才說：“今天王家躲過一劫，可是難保下次，我們舉家南遷，從此不再斗鵪鶉了。”

玉兒等眾人都散去了，這才拉著王大安問道：“爺爺，喳兒為什么又能斗了？”

王大安撫著喳兒的尸體含淚說：“我在它的后腦刺入一枚鋼針，這是祖上傳下來的絕技，只要找準穴位，鵪鶉受激會作拼死一搏，戰無不勝。這樣雖然勝之不武，卻能救我王家上下性命。只是這一招太過陰損，不能傳于世罷了。人以鵪鶉相斗為樂，豈不知人與人斗更是不堪，從此王家務農為生吧！”

〔本刊責任編輯 吳 俊〕

〔原載《山海經》2013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