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意往來中,各種各樣的騙子、騙術和騙局固然讓人惱火,而刻意賴賬,惡意跑單的“老賴”更讓人頭疼。一旦有一天,騙術和老賴出現在一個場合,故事就會比較精彩。
有一陣子,學習機和復讀機很紅火,盛況不亞于當年的影碟機。原本在市場發育初期,老劉就接觸過這兩樣產品,但對這種沒有多少技術含量,卻又賣價奇貴的產品不太看好,因此沒有多加理會。沒想到人民群眾望子成龍心切,竟然愿意花大價錢買這些東西。
市場的紅火映襯著老劉的失落,把自己的想法凌駕于市場之上,真是要不得。想想吧,手上的股票剛剛割肉,立馬就拉出一個漲停板,誰能受得了這樣的打擊?好在老劉堅強,非但經受住了打擊,還能化悲痛為力量,本著亡羊補牢的精神,迅速組織人力物力財力,在最短時間內開發出了整套復讀機模具。
由于動手太晚,等模具做成后,主流市場已經被人占領,像老劉這樣步人后塵拾人牙慧的,打進大型電子廠已宣告無門,只能和一些山寨廠打交道。所謂的山寨廠,并無明確界定,應該是指那些規模小、設備少、地處偏僻、不受約束的小型工廠,這種工廠說開張馬上開張,說搬走立即搬走,說關門立刻關門,來無影去無蹤。和這種工廠打交道一定得有原則,且多加小心,否則就得吃大虧。
話說復讀機模具開發成功后,打進大廠已然無望,老劉就在專業報刊上打出廣告。好在市場紅火,東西并不愁賣,很多山寨廠家循廣告找上門來要求供貨。一時間,老劉的復讀機竟也產銷兩旺。
女友見此情景開心不已,道:“看來你這豬頭決策正確,照這樣干下去,前途無量。”
和老劉打交道的山寨廠中有家老板姓曾,此人年近四十,看上去一副精明利落的樣子。曾老板在報紙上看到廣告,給老劉發來傳真,要求供貨3000只。因為之前有過上當受騙的經歷,因此這回老劉強調現款現貨,曾老板爽快答應。秘書和司機送貨過去,果然收到現金30000元。
很快,曾老板的第二單、第三單接二連三地來了,還是3000只,還是貨到付款。幾單生意后,對方提出了要求,說要貨款月結30天。
這有點讓老劉為難。所謂的月結30天,就是這個月的月底,支付上個月的貨款。老劉女友聽后堅決不同意:“不行,被他壓住貨款,萬一他跑了怎么辦?”
老劉則考慮,和對方已經有過幾筆生意,感覺曾老板生意還算順利,人也還算爽快。其二,現款現貨的規矩之前已經被臺灣商人打破,同行里也已經有人開始做月結,如果自己不同意,客戶可能就要流失。于是,老劉點頭答應。
后來,曾老板的要貨量逐漸增大,如此滾動半年之后,未付款不知不覺累積已有20萬。女友天天在老劉耳邊嘮叨,趕緊電話催款。
老劉不耐煩道:“做生意要大氣一些,像你這樣成天疑神疑鬼怎么行?和別人約定的借款時間還沒到,你現在去,人家能給你嗎?曾老板不要貨并不代表他要跑路了,還是等月底再說吧。”話雖這么說,老劉心里還是很忐忑。
到了月底,秘書打電話過去,曾老板巧舌如簧,說手頭有點緊,緩一緩吧。
女友聽聞,叫道:“怎么樣,我說這個老板想賴賬吧,你還不信。”
老劉也覺得事情有些不妙,但還是道:“誰做生意沒個難處,緩一陣子就緩一陣子吧。”
過了一陣子,秘書再打電話過去,曾老板說話就沒那么好聽了,推三阻四,一會兒說在上海出差,一會兒說在北京辦事,總之就是不在深圳。還說等回深圳后,立馬結清貨款。
老劉只好耐著性子等,只是等了好久也不見動靜,老劉親自打電話過去,哪想曾老板干脆就不接電話了。老劉這才明白,女友沒錯,曾老板真的是想賴賬了。
女友大叫:“怎么樣?我早就看出來了,這個曾老板不是個好東西。現在20萬貨款在他手上,如果收不回來,我看你拿什么付材料款。”
老劉挨了數落,氣不打一處來,立馬帶著司機和秘書殺到曾老板的廠里去。曾老板所謂的廠子就是一偏遠工業區邊上搭建的鐵皮棚,不過三四百平米。本來,老劉覺得自己的場面已經夠寒酸了,沒想到曾老板更加不堪。看來,窮人的確是不能和窮人打交道。
倒霉的房東滿面愁容,原來曾老板還欠他三個月房租沒交,連這幾個月的水電費都是房東代交的。
老劉空手而歸,郁悶之極,秘書說,請外面的討債公司吧,不用預付費,貨款收到后提成百分之四十即可。
老劉沉思半天,不同意。倒不是心疼這筆費用,討債公司為達目的不擇手段,一旦出事,自己作為雇主,脫不了干系。別最后錢沒要到還惹上官司。此外,討債公司既然不是正規公司,他們要是把要到的錢卷跑了怎么辦?
老劉思來想去,只好到派出所報案。接警的警察聽老劉介紹完大致情形,道:“現在對方認賬,只是沒有按時付款,這屬于違背合同約定,理應歸入經濟糾紛,而經濟糾紛警方是沒法介入的。你可以去法院起訴,走訴訟這條路。當然了,如果牽扯詐騙則另當別論。”
“可是,曾老板廠子已經停產了。”老劉不依不饒,“而且他人也已經搬家了,這不是詐騙是什么?”
“對方工廠有停產的自由,老板也有搬家的自由,不能因為停產和搬家,就判定對方詐騙,得有事實和依據。”警察說。
老劉搖頭苦笑道:“他欠錢不還,連電話都不接,這就是事實和根據。打官司,想都不敢想,現在去起訴,判下來也要半年后了,就算打贏了官司,怎樣執行,誰去執行,這都是問題。最后能不能拿到錢還得另說,既勞民又傷財,這樣的官司誰愿意打。”
警察回答:“這起事件目前只能定性為經濟糾紛,很抱歉,我們沒法介入。”
老劉很無奈,但依舊在堅持:“曾老板手機還沒停機,就是不接電話。如果派出所能立案,就能到電信局調出話單,還能手機定位,找到他人就很容易了。”
“不能立案我們就不能介入,就不能對人上手段,到電信局調話單需要一定的手續,不是說調就調的。警察說。
這么簡單的事情,派出所卻不能辦,還講出一大堆道理來,老劉郁悶至極,心想算了,還是找討債公司吧,他們有的是辦法。
誰知老劉還沒找到討債公司,討債公司的人就先找到他了。
那天下午直到4點以前,老劉的工廠一如既往的平靜:工人們在車間各自的工位上忙碌;辦公室里,秘書翻著時尚雜志,眼里滿是對奢侈品的向往;老劉呢,則一邊看著報價單,一邊按著計算器。
大約4點鐘,咣當一聲,辦公室的門被一腳踹開,兩個男人大搖大擺走進來。這兩人一瘦高一矮胖,瘦高者身穿黑色西裝,脖子上掛著沉甸甸的金鏈子,手戴明晃晃的金表,腋下夾著手包,一副大哥派頭;矮胖者從頭到腳全套阿迪達斯,也是黑色的,手上拿著一卷報紙。看扮相,毫無疑問,這兩位是“道上”的朋友,看神情,正應了那八個字:來者不善,善者不來。
老劉驚詫莫名,自己為人尚算謙和,遇事也還忍讓,從不過問江湖是非,怎么會招來這么一幫人?一定是他們找錯了人。如今這世道,打人聽說都有打錯的,找人找錯了有什么稀奇,要知道,整個工業區有大大小小幾十家廠呢。
“你是劉老板吧?”瘦高的小胡子問。
對方指向明確,就是沖自己來的。老劉不由自主站起來,努力擠出一張笑臉:“我是,二位有何貴干?”
小胡子使了個眼色,矮胖的光頭二話不說,從報紙卷里抽出一把一尺多長的片刀,猛地砍在辦公桌上,用力之猛,刀刃竟然吃進臺面。片刀立在桌上,微微顫動,嗡嗡作響。
老劉完全沒有心理準備,一下跌坐在椅子上,臉色煞白,血色全無。就在光頭揮刀砍桌的同時,秘書發出一聲尖叫:“啊——”分貝之高,把包括老劉在內的三個男人都嚇了一跳。
“這兒沒你的事,你出去吧。”老劉說。對方如此大動干戈,不管所為何事,定然跟秘書無關,沒必要讓她陪著受這份苦。除了保護秘書,老劉還有一點奢望,這秘書要是靈光一點,出去以后糾集車間里的員工過來解圍就好了。老劉并不指望員工為自己拼命,人家拿那點工資,沒有為老板拼命的義務,過來圍觀就行,圍觀就是力量。
秘書不敢馬上就走,她可憐巴巴地望望光頭,又望望小胡子,見二人面無表情,似乎沒有反對的意思,這才得到大赦一般,躡手躡腳出去了。秘書這一走,就再也沒有進來。晚些時候老劉才知道,那天下午,對方來了一車人,足足十幾個,大門、車間、倉庫、甚至廁所都有人看守,小工廠里里外外、上上下下全部被他們控制住了。
“劉老板,知道我們為什么找你嗎?”秘書出去后,小胡子又問。
“不知道。”老劉苦笑著搖搖頭。
“好好想想。”光頭從桌上拔下片刀,用手在刃口上比劃了幾下,陰陽怪氣地說,“這東西順手得很,今天開不開葷,你劉老板說了算。”
聽到這話,老劉不由得雙腿打顫。
“認識張老板嗎?”小胡子再問。
“張老板?”老劉有點迷糊,“哪個張老板?”
小胡子從腋下夾著的手包里拿出一張紙條,拍在辦公桌上:“看看這是什么。”
老劉拿起紙條,只見上面寫著:劉老板,貴廠所欠款項委托此人清收,見條即付。中力張小姐。
這下老劉明白了。
張小姐全名張茜,在圈內,她是赫赫有名的女強人,白手起家的典范,以潑辣、膽大、有魄力著稱。不幸的是,老劉跟張茜有些債務糾紛,要把這事說清楚,還得從張茜的發家史講起。
張茜多年前是某省城國棉某廠的紡織女工,30歲那年光榮下崗,之后生活沒有著落的張茜被迫到舞廳以跳舞為生。沒多久,在警方的一次掃黃行動中張茜被當場抓獲,判處勞教一年。勞教期滿,張茜直奔深圳,經人介紹,進到夜總會坐臺。
下海三年,張茜換場幾何,遇人無數,眼看人老珠黃,青春不再,終于在危急關頭抓到救命稻草,成功傍上一名六十多歲的田姓臺商,于是就此告別夜總會,上岸做了田老板的秘書兼情人。田老板在東莞長安開有一家名叫“中力”的公司,專司數控機床銷售。
珠三角對數控機床需求極大,進口機床雖然好用,但價格太貴,國產的既不好用,價格也不便宜。來自港臺的業內人士瞅準這個商機,從內地機床廠訂購床身,配上走私來的日本工控機,堂而皇之地生產出物美價廉的數控機床。田老板銷售的正是這類貨色。
可惜的是這田老板做生意實在不咋地,公司開了多年一直沒有大的起色,于是便有些心灰意冷,加上年齡日高,思鄉之情日增,遂決定收兵。臨走,將生意合盤送給張茜。
有人猜測,一定是田老板留了不少錢,不然張茜一個外行,憑什么能把生意做起來。每當聽到這樣的說法,張茜都不厭其煩加以澄清:“你們以為姓田的給我留了很多錢是吧,說出來不怕笑話,只夠三個月吃飯。”這話是實情,可也有失偏頗,因為張茜從田老板那里繼承的,除了少得可憐的資金,還有渠道跟人脈,這可是花錢也買不來的。
實事求是講,生意上,張茜還是有些天賦跟手段的,畢竟不是人人都能把一副半死不活的爛攤子做得風生水起。那么,她成功的秘訣在哪里呢?
兩點:一是給銷售人員高額提成;二是敢于放貸,搞分期付款,并且無須抵押。這兩點都是田老板主政時所欠缺的。分期付款無須抵押的做法迎合了小工廠的需要,這樣做當然有風險,但隨之而來的,除了風險,還有市場占有率以及利潤。
老劉付12萬首期,從中力購買了一臺連本帶息總價為30萬元的加工中心,雙方約定,每月還款15000元,一年還清。半年過后,機床出現質量問題,床身在切削時發生抖動,導致工件尺寸精度和表面光潔度不夠。此時尚在保修期內,中力的工程師過來調試了幾次,問題并沒有解決。隨后中力提出,繼續維修需要額外加錢,上門一次收費2000塊。老劉自然不肯答應,中力便停止了維修,幾十萬的設備就此成了擺設。老劉大怒,索性停止付款,雙方僵在那里。
此時,中力手握主動權,老劉則相當被動。原來,為了防止客戶跑單,機床操作系統里裝有計時器,以30天為一個周期,到了付款日,機床自鎖不能工作,中力在客戶付款后方才解鎖,然后重新設定30天時限到下一個付款日,以此類推,直到余款付清。為了不耽誤生產,老劉只好把工件外發加工。
經由同行牽線,老劉與另一家公司的資深維修工程師接洽,以1萬元的價格邀其上門維修。在主軸更換了進口軸承后,機床完好如初,同時,老劉也掌握了解鎖方法。在這場拉鋸戰中,主動權到了老劉這邊。
到了付款日,中力照例派人過來收款,老劉一文不付,前來收款的人只能無功而返。于是張茜親自打電話給老劉,軟硬兼施,要求繼續付款,而維修之事只字不提。此時,尚有6萬余款未付。老劉的態度是付款可以,但得把維修費用1萬元連同加工費用2萬共3萬元一并扣除。張茜不肯讓步,雙方再次僵持不下。
就這樣,三番兩次的交手,老劉始終不肯退讓,張茜氣急敗壞,撂下一句話:“老劉算你狠,你給我等著。”
“好,等著就等著。”老劉也不客氣。
說實話,老劉并不愿得罪這樣一個女人,但事關切身利益,也只能如此。張茜放話后,老劉很是緊張了一陣子,可等來等去,對方卻一直沒有動靜。老劉繃著的心松弛下來。老劉天真地以為,過段時間大家怒氣消解,雙方各讓一步,這事也就了了。沒曾想到,張茜竟然說得出做得到,請來道上的朋友插手生意紛爭。
小胡子把紙條放回手包,說:“張小姐告訴我們,你欠她12萬。”
老劉一下就懵了,趕緊聲明:“是6萬,不是12萬,而且這6萬也有爭議,真正欠張小姐的,只有3萬。”
小胡子冷笑一聲:“張小姐說12萬我們就收12萬,這事難道還能聽你的?”
老劉從桌上拿起手機,被光頭一把拉住:“你想干什么?”
“給張小姐打電話。”老劉氣鼓鼓地說,“我要問問她,我怎么就欠她12萬了。”
光頭望望小胡子,小胡子點點頭,光頭這才松開手。老劉撥號,張茜手機關機,翻出中力的座機號碼打過去,也沒有人接。放下電話,老劉強忍悲憤,把和中力的糾紛簡要說了一遍。
小胡子很不耐煩:“我拿人錢財替人消災,沒興趣聽你們誰是誰非。”
老劉氣得渾身發抖,半晌不做聲,但也奈何不了這幫不講道理的人。
小胡子在辦公室里來回走了幾圈,對老劉說:“劉老板,大家出門都為求財,最好不要傷了和氣,凡事能不動刀就不要動刀,能不動槍就不要動槍。”小胡子把“槍”說得很重,還特意拍了拍手包,“我這個人是最講道理的,希望你劉老板也是個講道理的人。”
老劉申辯:“我一直都很講道理,是張小姐不講道理。”說完這話,老劉也覺得可笑,跟這幫討債的人,有什么道理可講。于是接下來,老劉變換了對策,不再跟這幫人擺事實講道理。
小胡子手一擺:“現在的問題是12萬怎么還,再提張小姐就沒意思了。我是個講道理的人,考慮到讓你一下子拿12萬出來有困難,可以分期付款,你自己給個方案吧。”
老劉心亂如麻,只想趕快把他們打發走,隨口應道:“十天后付……3萬。”
小胡子點點頭:“行,另外9萬呢?”
老劉說:“看情況。”
小胡子臉一沉:“看情況是什么意思?”
老劉只好敷衍:“三個月,另外的三個月之內解決。”
小胡子和光頭對視一眼,臉上露出得意之色:“好,劉老板是個爽快人。”
“嗯,是個爽快人。”光頭一邊說著話,一邊把拎在手上的片刀用報紙卷起來,“都像劉老板這樣,世界就太平了,我們不知能省多少事。”
小胡子湊到老劉跟前,和藹地說:“既然你這么爽快,我們也不好意思難為你,這樣吧,現在你拿8000塊錢出來就行了。”
老劉覺得莫名其妙:“不是說好10天以后嗎?今天沒錢,我拿不出來。”
小胡子快步走到窗前,“嘩啦”一下拉開窗簾,指著車間怒氣沖沖地說:“你看看,我來了多少弟兄,他們要吃飯、要喝酒,你講句沒錢就好了,我怎么向他們交代?”
光頭添油加醋恐道:“劉老板,不是嚇唬你,前幾天在沙井,有個老板,比你大多了,欠錢不給,還挺橫,弟兄們一下就火了,當場把他打得住院住了半個月,最后怎樣,還不是乖乖掏錢。”
對方如此相逼,老劉實在沒轍,只好打開保險柜,把里面備用5000塊錢現金捧出來放到桌上,語無倫次地說:“拿走吧,都拿走吧。”
小胡子挺不滿意:“就這點兒?”
老劉沒吭聲。
光頭惡狠狠地說:“劉老板,我告訴你,這是弟兄們今晚的活動經費,你欠張老板的錢跟這可不相干,12萬一分也不能少。”
“好好好,一分也不少。”老劉只想早點打發這群東西,破罐子破摔,說什么都隨他。
小胡子和光頭如愿以償,帶著一幫人揚長而去。
半晌,秘書推門進來,小心翼翼地問:“老板,晚上要不要加班?”
對模具行業而言,加班是常態,不加班才奇怪,但秘書此問并不多余,廠里發生了這種事情,員工哪會有心思干活。“今晚休息吧,你去通知大家。”老劉無力地揮揮手。
天色漸漸暗下來,老劉一個人坐在沒有開燈的辦公室里,久久不能釋懷。想想自己創業路上戰戰兢兢,生意場上如履薄冰,竟還惹來如此禍事,這是為什么?
晚上,老劉心事重重回到家里,剛進門,便迎來女友連聲的抱怨:“回來這么晚你也不說一聲,打你手機也不接,飯菜早就做好了,現在又要重新熱一遍,好好的不吃,非要吃剩的。”看來,女友還不知情,破天荒,秘書這回沒有向她打小報告。
老劉是個心里有事臉上便藏不住的人,女友見老劉神態異常,忙問有什么事。開始老劉不愿意說,在女友一再追問下,最后還是說了。
女友聽后慌了手腳:“這可怎么辦?”說著說著,眼淚就掉下來了。
女友膽小怕事,遇事只知道哭,而老劉最怕的就是女人哭。女人一哭,老劉便心煩意亂,不知所措。為了靜心思考解決辦法,老劉決定去街頭的小飯館喝上兩杯。
在喝酒這件事上,老劉跟很多人不同,在自己所能承受的酒量范圍內,老劉是越喝越清醒。第一瓶二鍋頭下肚,老劉把所有的解決辦法在心里列了出來,顯然,一共有兩個大項四個小項可供選擇:一是公了,要么去派出所報警要么上法院打官司;其次便是私了,要么按他們說的數目給錢,要么堅持自己的主張,一分不能多給。
干完第二瓶二鍋頭,老劉便把“公了”大項下的兩個小項都排除了。報警簡單,但有了上次的經驗,老劉知道,能否立案是個問題。自己看來天大的事情,在別人眼里不過是個芝麻綠豆。就算立了案,警方還能派人保護你?報警于事無補。
打官司?想都不用想。眾所周知,打官司一花錢,二費神,三耗時間,自己花不起那錢,費不起那神,也耗不起那時間。再說,打官司并不能阻止小胡子他們前來擾騷。
剩下就是“私了”。老劉舉棋不定,猶豫再三,腦子里一個聲音說:乖乖給錢吧,就當是破財免災。另一個聲音說:太欺負人了,不給,再來騷擾就跟他們死磕到底。兩種聲音此起彼伏,兩個念頭交織纏繞,讓人不知如何是好。
在整整消滅掉五瓶二鍋頭后,老劉作出決定:決不能屈服,跟他們死磕到底。
也許這就是所謂的“酒壯慫人膽”,但老劉心里很清楚,這一次要是做了慫人,以后還會做很多次慫人,不想做慫人,就得從這一次開始。
這個決定,跟酒無關。
張茜和老劉之間的對峙,因為小胡子的高調介入,暫時演變成小胡子和老劉之間的斗爭。小胡子之所以介入,是因為張茜許了好處,那么老劉需要做的,就是讓小胡子知道,老劉并不是一個好欺負的人,張茜許給他的這份錢不好掙,讓他知難而退。這樣,張茜自然會明白,糾紛的最終解決,只能在她和老劉之間,只能有理講理,就事論事。
顯然,僅憑老劉一己之力是干不過小胡子他們的,需要幫手,一般的人不行,非得身手好敢擔當的狠角色。第二天,老劉放下手邊的所有事,開始物色這樣的人選,這是老劉做生意以來,頭一次遇到這么棘手的問題。老劉把熟識的各色人等在腦子里過了一遍,這才發現,但凡當得起“朋友”二字的,都是那種指點江山可以,動手打架不行的。也難怪,物以類聚,人以群分,老劉文弱如斯,怎么能指望身邊朋友威猛呢。
老劉不甘心,從抽屜里拿出厚厚的“通訊錄”,從第一頁第一行開始,一行一行往下看,一頁一頁往后翻,看著看著,靠在椅上打起瞌睡來。半夢半醒之際,一個名字忽然浮出水面:蒯志勇。
這個蒯志勇何許人也?還得從幾年前的一件事情講起。
大約兩年前,業內朋友陳總請老劉去其位于平湖的工廠安裝軟件外掛,大概因為老劉坐大巴光臨的緣故,陳總廠里的保安盤問再三,并要求填寫訪客登記表。老劉自認為是老板,又是陳總客人,并不買保安的賬,直到動靜鬧大,陳總出門相迎才算了事。這名保安便是蒯志勇。

當時,陳總指著蒯志勇鼻子大罵:“這是劉總,電腦編程專家,花錢都請不來的,你竟然不讓進門,真是有眼不識泰山,下回眼睛給我放亮點。”蒯志勇一聲不吭,任其訓斥。
老劉知道陳總是在給自己找面子,忙說:“陳總,人家這是遵守職責,又不是故意刁難,算了算了。”
陳總說,蒯志勇是他老婆的遠房親戚,坐過牢,在深圳一直找不到正經事做,沒辦法,到他這兒當起了保安。“這家伙是個憨膽大,他們村長仗著有錢有勢,在村里為非作歹,這家伙退伍回村后看不過眼,找個茬子把村長打了一頓,一腳踢成個重傷害,判了三年。”陳總解釋說。
老劉暗自咋舌。
“這家伙是個粗人,一般人擋不了他三拳兩腳。”陳總笑著說,“以前經常有外面的小流氓調戲廠里的女工,這家伙來了之后,逮著機會把他們修理了一頓,幾個小流氓再也不敢來了。”
離開陳總工廠時,老劉朝蒯志勇點點頭,算是打過招呼。沒想到蒯志勇見陳總返身回廠,竟跟著老劉出來了。老劉有些緊張,這家伙要干什么,不是想報復吧。
蒯志勇叫住老劉,規規矩矩地鞠了一躬,說是為早上的魯莽道歉,這舉動反而令老劉很不好意思。然后,蒯志勇說:“劉總,我想請教你一個問題,電腦編程難不難?”
老劉想了想說:“有人覺得簡單,也有人說很難,不可一概而論。”
“你看我能不能學會,我只念過高中,學習還不太好。”
老劉沒有回答,反問蒯志勇:“你不是保安嘛,怎么想起來學這個?”
“總不能一輩子當保安吧。”蒯志勇說,“電腦編程工資高,誰不想學,我到培訓部問過,學期一個月,學費4000,我準備報名。”
老劉說:“一個月根本學不到什么,4000塊錢買臺電腦都夠了,你要真想學的話,不如買臺電腦自己在家學,想學多長時間就學多長時間。”
蒯志勇兩眼放光,說:“劉總,聽你的,我就買臺電腦在家學。”
老劉向來急公好義,有扶掖后進的美德,看蒯志勇如此好學,忍不住想幫他。老劉掏出自己的名片,遞給蒯志勇,說:“你到寶安電子城買電腦,買好之后打電話給我。”
經過半年時間,蒯志勇已經粗通電腦編程,這期間,他專門到寶安來了幾趟,當面向老劉請教。以蒯志勇的水平,要想在深圳東莞謀一份編程職位,還比較困難,老劉建議他去相對偏僻的惠州看看,蒯志勇果真去了。初去惠州,兩人還有電話來往,蒯志勇跳了幾次槽后,老劉就沒了他的音信。
此番能不能聯系上蒯志勇,是未知數,蒯志勇愿不愿幫忙,也是未知數。一切看天意吧,只能如此。
謝天謝地,兩天后,老劉終于電話聯系上蒯志勇,這家伙還在惠州。蒯志勇是個性情中人,老劉也不想拐彎抹角:“兄弟,我遇到點麻煩。”
蒯志勇說:“我知道。”
老劉很驚訝:“你怎么知道?”
蒯志勇說:“如果只是為了聊天,你不會這么著急找我。”
老劉說:“周末有空嗎?過深圳來,情況面談。”
蒯志勇答應得很爽快:“好,你等我。”
周六中午,老劉在寶安車站接到蒯志勇,直接把他拉到了工業區旁的小飯館,不客氣地說,老劉是這家飯館的最大主顧。飯館老板見VIP登門,很識趣,親自下廚炒了幾個菜。老劉跟蒯志勇小酌起來。
席間,老劉把事情原原本本講了一遍,蒯志勇聽后反應很平淡,沒有義憤填膺,沒有大發雷霆,只是說:“你現在打電話,約小胡子他們過來。”
“還沒商量好怎么對付就讓他們過來,是不是急了點?”老劉覺得這樣做很魯莽,提醒說,“他們一來就是十好幾個,清一色的壯小伙兒,個個小平頭黑衣裳,而我們只有兩個人,一旦打起來,恐怕要吃虧。”怕蒯志勇不服氣,又說。
“沒事,就是摸摸他們的底。”蒯志勇安慰說,“劉總,你放心,這回打不起來,我相信他們不會來很多人,頂多三四個,也許就兩個。”
老劉將信將疑:“你怎么知道?”
蒯志勇笑笑,說:“你別忘了,我也在外面混過。”
見面的地點就定在這家小飯館。飯館有四間包房,在蒯志勇的提議下,挑了一間最小的,空間很逼仄,僅能容一張圓桌,五六張獨凳。“假設對方來了很多人,我是說假設,七八個,甚至十幾個,都沒關系,能進到房間的頂多三四個,其他人只能呆在外面。”蒯志勇說,“萬一打起來,我一個人對三四個,抵擋一陣子是沒問題的,你站在墻角打電話報警就行了。”看老劉有些緊張,蒯志勇又補充說,“你不用害怕,應該打不起來,我說的是萬一。”
蒯志勇讓老劉坐在圓桌上手,他到時站在老劉身后。“這次是文斗,你唱主角,我就是個跟班的,當然站后面。”蒯志勇說。
武斗,老劉不行,文斗,那是最擅長的,一場好戲馬上就要開演了。
果真如蒯志勇所料,對方只來了小胡子和光頭兩個。兩人大大咧咧進到包房,見老劉身后站個陌生人,同時一怔。難怪,蒯志勇一米八幾的個兒,九十公斤的體重,陰郁猙獰的面孔,誰能小視。老劉注意到,光頭手上空著,報紙卷不見了。看來對方根本沒做打架的準備。
“這是我廠新招的員工,也是我的好朋友,兩位不要見外,請坐!”老劉氣定神閑地說,心理上已經占優。
小胡子在老劉對面坐了下來,光頭有模有樣,也是雙手環抱胸前,站在小胡子身后,可惜氣勢跟蒯志勇比差了好遠。
“劉老板,錢準備好了吧?”小胡子直奔主題。
“什么錢?”老劉明知故問。
“欠中力張小姐12萬的首期3萬塊,前幾天你答應的。”小胡子脾氣極好,不厭其煩地解釋。
“我說過,只欠中力6萬,而且這6萬還有爭議,哪來的12萬?”
“張小姐說你欠12萬,我們就收12萬。”小胡子還是那個陳詞濫調。
“如果張小姐說欠20萬,你們就收20萬了?”
小胡子覺得哪里不對勁,但一時又反應不過來,只得硬著頭皮說:“是這個理兒。”
“那好,我現在告訴你,張小姐欠我100萬,我給你寫個條,你趕緊找她收去,收回來咱們對半分,一人50萬,行不行?”
小胡子臉一拉:“劉老板,你什么意思,難道想賴賬?”
“我沒想賴賬。”老劉有些激動,“我的工廠雖然很小,我掙錢雖然很困難,但從來沒想過賴別人的賬。我上次就給你說過,欠款只有6萬,而且存在爭議,具體付多少需要雙方協商,不可能張小姐單方面說多少就是多少,更不可能張小姐寫張條子我就得掏錢。你說說,天下有這樣的道理嗎?是你,你會同意嗎?”
小胡子沒想到前次溫順如小綿羊,說話結結巴巴的老劉,今次竟侃侃而談,言辭犀利,一時竟不知如何應對,愣了一會,自己找了臺階:“那你可以先付一兩萬表示誠意嘛。”
“什么誠意?”
“解決問題的誠意呀,我受人之托,你一分錢不給,我怎么向張小姐交待?”
“怎么交代是你的事情,我明確告訴你,欠款數目不弄清楚的話,我一分錢都不會付。”有蒯志勇站在身后,老劉底氣很足。
“欠款數目我會找張小姐核實,不過我勸你還是把錢準備好。”小胡子說完,招呼不打就起身走了。
老劉沖著小胡子的背影嚷:“麻煩你告訴張小姐,讓她給我電話,凡事好商量。”
小胡子回頭瞪了老劉一眼,夾槍帶棒地說:“劉老板,你好好準備吧,我還會來的。”
從臨街的窗子望去,小胡子和光頭的背影似乎有些喪氣。老劉得意地大笑,“看到沒有,帝國主義和一切反動派都是紙老虎。”
整個過程,蒯志勇面無表情,一言不發,這下也笑了:“劉總,你剛才講得真精彩。”
“不是你在旁邊壓陣,我哪里講得出,你不知道上次我那個慫勁,話都講不利索了。”老劉難得謙虛一回,“對了,今天的情況你怎么估計這么準?”
“我在外面混過,現在還有老鄉干這一行,知道一些情況。”蒯志勇給老劉作了詳細說明。
原來,這種替人追債的團伙大多采取松散型的管理模式,老大接到追債的單子,才會召集馬仔工作。馬仔的扮相統一為黑衫平頭,每次出場費低的100塊,高的200塊,視單子金額大小,出場時間長短,及自身工作能力而定。
除了出場費,還有一頓吃喝,單子好的話,吃喝之外還能K歌,找小姐,費用老大全包。一般來說,老大在這方面比較大方,要是手太緊的話,下次再有單子就不好找人了。看來如果不提高待遇,這個行當同樣面臨著用工荒。
追債團伙對欠債方基本上是威脅恐嚇,點到即止,不會真正動武,但碰到硬茬打架也是常事。真要上演全武行,馬仔們的收入會翻番甚至更多,如果受了傷,除醫藥費全包,老大還會送上額外的紅包。從老大的角度講,不戰而屈人之兵是上上之策,不到萬不得已不要開打。
追債團伙的運作像拍電影,導演一個招呼,攝影棚外等著上戲的臨時演員馬上換戲裝登場,一天的盒飯就有著落了,明天的盒飯明天再說;也像建筑隊搞施工,包工頭接到工程,馬上召集人手,活計忙完,人員解散,再等下一單。
最后,蒯志勇說,“小胡子為什么向你額外索要8000塊錢?就因為他當天要開支,發放出場費,請馬仔們吃飯喝酒,羊毛出在羊身上,小胡子是不會自掏腰包的。在小胡子看來,第一次已經擺平老劉,第二次不用帶很多人過來,這樣能節省很多費用。至于打架,更不在考慮范圍之內。”
聽了蒯志勇的解析,老劉目瞪口呆,敢情小胡子跟自己一樣,也是精打細算的“企業家”呀。這年頭,誰都不容易。
走出小飯館,老劉叫蒯志勇去廠里坐一會兒,蒯志勇卻說:“劉總,今天就這樣吧,晚上我去會會朋友,明天要回惠州。”
“啊,明天就回?”老劉有些著急,“這事還沒完呢,他們再來,一個人怎么應付得了?”
“惠州那邊我已經辭了工,這次回去只是領工資,交接一下工作,兩三天就行了,小胡子他們沒這么快過來。”蒯志勇說。
“你怎么把工作給辭了,因為我這事嗎?”老劉很不忍,當下找份稱心如意的工作實在不容易,蒯志勇為幫自己付出的犧牲太大了。老劉甚至發起愁來,這樣一份人情,將來可怎么還。
蒯志勇誠懇地說:“深圳這邊的工資水平比惠州高很多,機會也多很多,我早想辭工來深圳做事了,只是惠州那邊的老板對我很好,一直下不了決心,剛好趕上你這事,我就把工作辭了。水往低處流,人往高處走,難道你不希望我來深圳嗎?”
“當然希望。”老劉這次是發自內心的。
“以我現在的水平,在深圳找份編程的職位一點不難,你信不信?”蒯志勇拍著胸脯說。
“我信。”老劉點點頭。
“以前在外邊混,有今天沒明天,根本就不敢找女朋友,現在,我有女朋友了。”蒯志勇語氣很驕傲。
“恭喜啊,行,你早去早回,別忘了我這邊有難,還等你救急呢。”
三天后,蒯志勇果然同女朋友一起來到寶安,老劉將員工宿舍騰出一間,安排兩人住下。
就在蒯志勇和女友到達寶安的當晚,小胡子打來電話,說張小姐承認尾款只有6萬,并且這6萬確實存在爭議。老劉氣不打一處來,對著電話嚷:“明明只有6萬為什么信口開河說成12萬,這不是敲詐嗎?”
小胡子說,按規矩他們收債的要抽頭50%,估計張小姐不愿掏這個錢,就轉嫁到老劉頭上了,小胡子說他們也不知情,是被張小姐蒙蔽了,請劉老板多多海涵。最后,小胡子告訴老劉,張小姐愿意讓步,尾款只收四萬五。老劉說考慮考慮,就把電話掛了。
四萬五跟老劉主張的3萬雖然還有差距,但同先前獅子大開口的12萬相比,已在可接受范圍,一貫強勢的張茜能做出讓步,實屬難得。老劉尋思,分歧只有一萬五,沒必要為了這點錢鬧得天翻地覆。雖說有蒯志勇助陣小胡子暫時沒撈到便宜,但蒯志勇只能幫自己一時,幫不了自己一世,忍一時風平浪靜,退一步海闊天空。何況,在某些環節上,比如找人修機器,自己處理得并不是那么得體,真理并非完全掌握在自己手中。
老劉不是好戰分子,眼看事情發展到這一步,自己就沒有必要跟對方惡戰下去。現在張茜做出讓步,再不解風情就太小家子氣了。懷著化干戈為玉帛的輕松心情,老劉決定給張茜打個電話示好。都在一個圈子混飯,低頭不見抬頭見,生意場上沒有永恒的朋友,也沒有永恒的敵人。
蹊蹺的是,張茜的電話依舊關機,公司座機還是無人接聽。前幾次出現這種情況,老劉沒有在意,以為張茜是在回避自己,現在細想,張茜做這么大生意,怎可能因為回避老劉而成天電話關機。回避不是這個女人的性格,再說,公司座機無人接聽怎么解釋,難道張茜不想做生意了?老劉決定去中力一探究竟。
中力公司藏身于東莞長安一條不起眼的小街上。不去不當緊,一去嚇一跳,只見大門緊閉,上面赫然貼著招租啟事。莫非中力更換經營地址?有這可能,但電話為什么沒有隨遷?
老劉向旁邊便利店老板打聽,結果令人震驚,“這家公司一個月前就關門了,老板被警察被帶走了。”
張茜下落不明,錢就不能再交到小胡子手上,以他的德行,必然是揣進自己腰包。眼下正確的選擇是凍結這筆款項,斷了小胡子收錢的念想。
本以為風平浪靜,誰曾想波瀾再起。
沒幾天,小胡子再次打來電話,煞有其事地告訴老劉,張小姐希望他爽快一點,盡快將四萬五一次付清,從此橋歸橋,路歸路,大路朝天,各走半邊。
通話時,蒯志勇就在旁邊,他做了個“六”的手勢,老劉心領神會,話里有話地說,周六吧,你周六過來,這件事情該有個了斷了。
放下電話,老劉長吁一聲:“攤牌的時刻終于到了,就在后天。”
“這事早了早好,再拖下去工廠都給你拖垮嘍。”蒯志勇說,“我明天去聯絡幾個朋友,這回玩空城計可不行了。”
“要不要準備些家伙,比如鋼管鐵棒什么的,廠里多的是,要不,去買幾把菜刀也行,你看呢?”想起光頭報紙卷里包著的大片刀,老劉心有余悸。
“劉總,模具你是專家,這事你就外行了。”蒯志勇連連擺手:“我們帶鋼管鐵棒過去,要是驚動了警察,那些東西就成了蓄意斗毆的物證,罪名可就洗不清了。別說菜刀,就是連一把水果刀都不能帶。”
“難道要打不對稱戰爭?”老劉很不忿,“憑什么他們可以舞刀弄棒,我們只能赤手空拳?這叫什么事啊。”
蒯志勇說:“他們是地痞流氓,我們是尋常百姓,他們可以作惡,我們不能,我們只能自衛。劉總,你想想,要是因為這件事栽進去了,多不值,工廠誰幫你管?”
這話點醒了老劉,盡管很不忿,也不得不承認這家伙講得有道理,便斷了要動武的念頭。
周六中午,小飯館最大的一間包房內坐著5個人,正是老劉、蒯志勇,還有蒯志勇叫來助陣的三個朋友。同蒯志勇一樣,這三人個個彪悍精壯,一看就不是易與之輩。
在飯后舉行的戰前準備會上,老劉宣布了和蒯志勇事先商議好的戰略方針:不管發生什么事,自己都不能先動手,但只要對方動手,就絕不姑息。隨后,蒯志勇和他叫來的幾個朋友各自分工。老劉看在眼里,心里著實感動,自己兩年前不經意的幫助,如今卻得到了蒯志勇的賣命,果然人心換人心啊。
約好見面的那天下午,老劉帶著蒯志勇幾個早早來到約定地點,為的是占據有利地形。沒多久,一輛面包車停在小飯館外,車上跳下來七八個人,正是小胡子一伙。作為精打細算的“企業家”,小胡子不大可能帶這么多人來收談妥的錢,他以為老劉已經妥協,大概是還要到別的客戶那里“開展業務”吧。事實也印證了這一點,除了光頭之外,幾個馬仔在車旁抽煙聊天,并沒有跟小胡子進到飯館。
站在包房門口,小胡子愣住了,除老劉之外,居然還有4個大漢。遲疑片刻,他還是進來了,一副滿不在乎的表情。老劉注意到,小胡子身后的光頭手上拿著報紙卷。
“劉老板有飯局呀,呵呵,小日子不錯。”小胡子故作輕松地打招呼。
“誰家朋友來了不喝頓酒。”老劉說。
“我還有事,就不繞圈子了,錢呢?”
“你說的是那四萬五吧,我已經給張小姐了。”
“你不是開玩笑吧?”小胡子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看到包房里的陣勢,他知道,今天要把錢弄到手談何容易,但沒想到老劉會這樣說。
“不開玩笑,昨晚給的。”老劉一指蒯志勇,“你要不信,可以問我這位朋友,昨晚是他替我跑的腿,到東莞給張小姐送錢的。”
小胡子疑惑地望向蒯志勇:“那,張小姐給你開收據沒有?”
蒯志勇冷笑一聲,沒有搭腔。
“收據?當然開了,還用說嘛。”老劉說。
“拿給我看看。”小胡子說。
“這是我和張小姐之間的事情,跟你有什么關系,為什么要拿給你看?”老劉反問。
小胡子強詞奪理:“怎么跟我沒關系?張小姐把這件事交給我,我就得給人家辦好,不然以后還怎么混?你說你已經付過了,可張小姐并沒通知我,難道我不該看看收據?”
光頭在旁邊嚷:“甭跟他廢話。”話音未落,“唰”的抽出片刀,準備耀武揚威,故伎重演。但這回光頭打錯了算盤,只見蒯志勇一躍而起,上前一把攥住他的手腕反向一擰,光頭疼痛難忍,片刀“當啷”一聲掉到地上。與此同時,其他幾人忽的站起來,怒不可遏地望著小胡子,各個手里都操著酒瓶。
老劉沖小胡子拱拱手,說:“你若是想操練的話,現在就可以出去叫你的人進來。”有蒯志勇在身邊,老劉果然有了底氣。
老劉盯著小胡子,目光炯炯:“有些事情你可以把別人當成傻瓜,但你不能總把別人當成傻瓜。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小胡子一時接不上老劉的話,只有惡狠狠地對老劉說:“我會向張小姐核實,真要像你說的錢已經付了,這事就算完了,如果沒付,劉老板,可別怪我不客氣,到時有你好看。”說完,轉身走了,完全是得勝還朝的架勢。
光頭嘟囔說:“不給錢,當心把你廠給砸嘍。”撿起地上的片刀,跟著走了。
對小胡子的華麗轉變,老劉半晌才反應過來,最后,講了句粗口,引來蒯志勇幾個爆笑:“看著沒,倒驢不倒架,出來混就是演戲。”
蒯志勇很快找到工作,臨走,他把新的手機號給了老劉,囑咐說,小胡子他們再來尋釁,馬上通知他,保證半小時之內趕到。蒯志勇上班的地方不遠,打的也就20塊錢。老劉點頭說好。但兩人都明白,小胡子他們是不會過來了。
張茜身陷囹圄,老劉是直接受益者之一,還有至少幾十家中力的客戶也成為受益人,他們都是像老劉這樣的小老板。
按說該高興才是,可情況正相反,老劉非但高興不起來,甚至還有些憂傷。
老劉深知,在現今的社會,沒有背景,沒有靠山,一個草根老板,要想把事業做大做強是多么困難,這其中需要天賦,需要手段,也需要運氣,就像魚兒產的卵,密密麻麻,成千上萬,可最終孵化成魚的能有幾個,長成大魚的又有幾個。作為曾經的下崗女工,曾經的坐臺小姐,張茜做到了。曾經的紛爭并不會減少老劉由此萌生的敬意。遺憾的是,張茜最終還是倒下了。
直到半年后,老劉才弄清張茜出事的原委,簡單地說,緣于“陰謀與愛情”。
當初,紡織廠女多男少,張茜一直沒有成家;坐臺后想結婚幾無可能;當老板后,已是人到中年,車房全有,男人反成了奢望。恰好這時,介紹張茜坐臺的叫阿紅的國棉姐妹,把自己的老公介紹給張茜開車。阿紅老公是個老帥哥,此前以開出租為生,除了開得一手好車,什么本事沒有,但這家伙嘴巴甜,會討女人歡心,很快就和張茜好上了。張茜自知理虧,給老帥哥開了高工資,又贊助阿紅開了服裝店。阿紅之所以肉包子打狗,目的正在于此,嘗到甜頭后,索性睜只眼閉只眼,對兩人的事情不聞不問。
誰都明白,不過是逢場作戲而已。沒曾想張茜和司機日夜相對,竟日久生情,攛掇老帥哥同阿紅鬧離婚。老帥哥一拍即合,熱烈響應,成天對阿紅惡語相向,拳腳交加。阿紅對張茜本來就是羨慕嫉妒恨,此時橫遭毒打,老公將被奪走,更是怒火中燒,欲報復張茜而后快。
都說最毒婦人心,一點不假,阿紅連找人毀容這樣惡毒的招數都考慮過,惜乎沒有機會也沒有膽量,所以不曾下手。后經人指點,選擇了向經警海關稅務匿名舉報,舉報張茜走私,偷逃稅款。張茜就此倒下。
經查證,機床來路不正,涉嫌走私,此其一,幾年下來營業額累計過億,偷逃稅款以千萬計,此其二。張茜最終被判12年。
張茜春風得意慣了,有一個道理她可能不明白:草根做企業就像做小姐,不查,沒事,還能賺點辛苦錢,查你,罪名可就大了,吃牢飯那是稀松平常,所以輕易不要得罪人,哪怕是跟生意沒有關系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