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臥云
在一個人的成功道路上,總有那么一個或幾個起決定作用的關鍵時刻,一個國家的成功也必然有那種決定性的時刻,它由此而走出千回百轉的歷史峽谷,轉入一條寬闊大道。
國家的這個時刻,一定是一種新的精神的誕生。雖然新的精神不會一夜之間降臨,但它會由于一些制度阻力的消除,突然變得沛然大觀,莫之能御,成為一個時代的精神,國家和社會因此獲得了空前的活力。歷史上任何一個地區的任何一次革命性進步,都首先是新精神的出現,進而形成一個時代的精神主流,然后才有新時代的全面到來,就像宗教改革和文藝復興宣告了現代歐洲的到來一樣。
當然,這是人民的力量。但人民創造歷史這樣的宏大命題雖然理解上十分方便,回到現實生活、遇到具體問題時卻又讓人困惑不已。如果在現實中到處都看到種種丑惡現象在瘋狂蔓延,卻看不到人民的力量予以糾正,你可能就會產生疑問:那個創造歷史、推動歷史前進的神奇力量到底在哪里?相反,人民的表現卻令人沮喪。人民如果是那個沉默的大多數,他們竟一直依靠沉默來推動歷史?
一個流行的說法是,有什么樣的人民就有什么樣的政府和什么樣的國家。如果我們在承認這個論斷時不把自己排除在這個“人民”之外,不能說它有什么錯誤,但是如果我們不是站在人民之中說話,而是站在民之外說話,把自己從他所不滿意的“人民”中排除出去,那它就不過是一種怨婦之言。先是不滿意政府,接著又不滿意國家,最后不滿意人民,結果就只能怨天尤人了。
新精神總是開始于對自由的追求。沒有自由的地方,也沒有精神上的創新,人類在追求自由的道路上永無止境,人類的創造精神才永無止境。一旦舊時代對自由和精神的限制已經嚴重地阻礙了社會發展,引起了大眾的普遍不滿,人民要求變革的呼聲就將日益強烈;這時,新精神有如待產的嬰兒將呱呱墜地,等著接生的人們掃清障礙,作好準備。
不過新時代并不會像嬰孩那樣自然地出世。舊時代的利益格局包容了相當巨大的力量,它依然令人望而生畏,而革新的力量似乎還并不是那么顯著,甚至還在潛伏狀態,遠不是讓人一目了然。
從事物的性質分析,精神具有穿越時空界限的基本特性,人們沒有辦法把新精神鎖定在一個固定的范圍內,無法阻止人們去接近它,但事實上,它在一些國家又被長期地成功地阻于國門之外。中學為體,西學為用,就是清朝統治者在面對西方世界的精神入侵時采取的總體戰略,它包含著如下論斷:西方的物質文化是先進的,但產生這種物質文明的精神和制度文化則是腐朽的;反之,中國雖然在物質生產方面落后了,在精神和制度領域卻有著巨大優越性。這種看似聰明的為我所用的思想對國家為害之巨,自甲午戰爭之后一連串戰敗的慘痛記錄就已經暴露無遺。
國家的失敗并沒有阻止“中體西用”繼續將作為基本的治國策略。完全不能從失敗中吸取教訓,在世界上并不是國家政治的常態。人們要問,這種不思進取的歷史現象,是由于統治階級的自私貪婪所致,還是因為人民愚昧懦弱造成的?在英國的歷史中,會發現貴族的節制和自律、資產階級的自由價值觀在國家法治傳統形成的過程中發揮了十分有益的作用。在美國的歷史中,則會發現人民追求自由的普遍自覺和勇氣,一批杰出人物在關鍵時刻的非凡表現尤其令人驚嘆。在日本歷史上,也能看到明治時代一撥生氣勃勃的年輕政治家大力改革政治,為日本的快速崛起打開了良好局面。但在中國的歷史中,既看不到某個階級的帶頭作用,也看不到人民對自由的追求。中國封建社會的統治者和被統治者沒有精神上的分層和分野,他們的文化水平可能在很長時期內有顯著差異,但他們的精神沒有差異,升官發財是他們的共同夙愿。
國家是統治階級和被統治階級的統一體,對于國家的歷史和現狀,統治者有統治者的責任,被統治者有被統治者的責任。普通人的責任在于由于你不想擔責,就有人替你打點一切,成為主人;由于你缺乏勇氣,主人就會膽大妄為;由于你下跪求饒,主人就不可一世;由于你膜拜神,你造神,神就控制了你的心靈。對現狀的不滿,首先應該對自己表示不滿,我們每一個人都是現狀的一部分。自我寓于國家和人民之中,國家和人民也寓于自我之中。
當我們在自己身上去發現社會問題的根源時,才能真正找到解決問題的辦法,我們所期待和尋找革新的力量,不在別處,就在每一個期待革新的自我身上。但是,它通常被我們自己忽視了。
既得利益集團的強大,從來讓人感到個體的渺小和無能。每當在一方集中掌握了極其巨大的社會資源的情況下,同它進行抗爭看起來是十分愚蠢的。這時,一種更加自然的思想會悄然進入,就是指望時代偉人橫空出現,或者寄希望于既得利益者出于國家大義主動放棄特權。但是,在你看到既得利益者不但沒有跡象要放棄特權,而且千方百計地抵御民主思想傳播,結成聯盟加強權力控制,失望中的人們于是在放棄對舊神的崇拜后,又開始崇拜新的神,新的偶像,這新的神新的偶像是華盛頓、甘地、曼德拉等。他們的確無與倫比,偉大人物的作用的確巨大,可是如果要還是看不到偉人的出現,于是你最后的希望都破滅了,對未來只有絕望。在人類追求和實現理想的道路上,最靠不住的、最沒有希望的,莫過于把自己的希望寄托在別人身上了,原因就在于,我們根本沒有辦法去把握他人做什么不做什么。
但是我們能夠把握的是自己做什么和不做什么,當我們始終把希望寄托在自己身上,把力量投放到自己可以駕御可以把握的范圍內,就可能走得很遠,取得成功的希望將大為增加。
即便是再強大的力量也有它內在的脆弱之處,有它的阿克琉斯之踵。任何強大的凌駕于社會的權勢都有一個共同的致命之處,就是它完全依靠大眾得以存在,先有基本大眾的支撐,然后才有權勢,大眾為它提供土壤,滋養它。只要沒有大眾作支架,失去大眾的滋養,權勢就將失去最重要的憑借。
每一個想改變社會現狀的人,只要把眼光投向自身尋找力量,放棄對外部力量不切實際的幻想,就會看到希望,就會克服個人的無力感。那種對自我的無力感,其實是來自于對外部力量的過于期盼,在看不到自己期待的力量出現后。把自己作為力量之源,就會信心大增。作為個體,不一定需要有濟世之才,也不需要一定從事驚天動地的偉業,只要做自己能做的事就已足夠。有能力改變別人的思想,改變一個還是多個,都有益于社會;不能改變別人,但可以改變自己。當你為國家的未來開始改變自己時,新的精神就又獲得了一次拓展,一次勝利。
一個重要的問題是,我們是否能確認自己精神已經刷新,而不是舊精神的暫時改頭換面。我們絕對不能高估自己超越現實和傳統的能力。人類超越現實和傳統的能力雖然不是像揪住自己的頭發離開地球那般絕對沒有可能,但過于樂觀則是草率的,僅僅就不受約束的權力之無限風光和巨大利益而言,它已具有足以吞噬人們的理智和德性的能量。我們時代的現實將它最腐朽最具破壞性的方面以最觸目驚心的形式展示出來。對于希望推動中國民主事業的人們,最重要的事情之一是用民主精神裝備自己,進行自我反省:是否真的與一統江湖的思想劃清了界限,開始學習容忍異己;是否真的在精神上與絕對權力保持了距離,開始學會去尊重所有人的自由;是否真的擺脫了升官發財的誘惑,開始嘗試去適應人類的普適價值;是否真的能不讓自己對腐敗的仇恨遮蔽建設的理性,做到對自身的反省重于對社會的批判。
改變自我,就是在改變國家,一個人的民主,就會推動整個社會的民主。個人既是一個微觀世界,又是一個宏觀世界;既是一個獨立的世界,又是一個同萬千世界發生聯系的節點。作為微觀世界,他構成宏觀世界,是同宏觀世界進行聯系的環節,從這個意義上說,改變自我,是改變國家社會的基礎。作為一個獨立的宏觀世界,他的精神同無窮的宇宙一樣廣闊,潛能無限,在這個意義上說,每個自我都具有改變國家社會的可能。
人是靠精神在改變世界的,僅憑肉體的力量,他基本上沒有力量可言,正因為如此,人的自信從來不是建立在對自個肉體力量的信心上,人的自信是因為對自我精神力量持有信心。肉體的力量不能影響大眾,不能實現由少數到多數的轉變,只有精神的力量才可以,因為只有精神才擁有正義和對正義的認知,人們在精神的指引下遲早會歸順到正義的力量一邊。建立在肉體基礎上的武力,其力量比人們通常所想象的要小得多,尤其是當人們需要不斷靠武力強化自身的時候,就已表明他越來越沒有自信。“爆頭哥”的暴力并不能給他自信,團體暴力也是如此。精神力量不是外部武力能給予的,而武力,最終也要受制于精神,并處于精神的控制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