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龍閃
蘇聯劇變和解體的理論根源
——社會主義“超階段”論和庸俗社會學分析
馬龍閃
理論基礎、指導思想是斯大林體制中最基礎的因素,是決定該體制其他諸多因素的因素。經斯大林解釋、加工和過濾的馬列主義,有許許多多是變了味的東西,這其中最主要的有兩大理論:一是社會主義的“超階段”論,一是庸俗社會學理論。前者是俄國民粹主義最核心的理論,后者是馬克思主義在長期傳播中被庸俗論者歪曲的產物。這兩種理論和思潮有著共同的社會階級基礎,二者匯流一起,牢固結合,形成了一股極為強大的極左政治思潮,它們濫用馬克思主義詞句,以革命的面貌出現,不易被人識破;它們以極大的破壞力,從根本上沖擊著蘇聯的革命和建設,造成極端嚴重后果,最后導致蘇聯劇變、蘇共瓦解。
蘇聯劇變解體;俄國民粹主義;“超階段”論;庸俗社會學
蘇聯共產黨是一個意識形態至上的黨,它所領導的蘇聯是一個意識形態化的國家。它的行動綱領,一切大政方針,包括黨和國家的制度設計、決策機制、機構設置,無不是以思想理論、意識形態為考量,并以此作為思想基礎建立起來的。對蘇共來說,指導一切事業的思想基礎是理論觀念,是意識形態。
我們平常所說的斯大林體制,其所謂的“體制”,實際上由四個部分組成:一是理論基礎、指導思想、理論原則;二是建立在理論基礎和思想原則之上的大政方針、路線政策;三是依據思想理論和方針政策而建立起來的黨政機構,并以此形成的一套決策機制;四是由上述理論、路線政策所決定并由黨政機構所控制的社會組織和非政府機構、群眾團體。斯大林體制就是由這四部分構建而成的一個制度體系。而這四個部分當中,斯大林的理論,包括一部分是他所解釋和理解的馬克思列寧主義,一部分是他從俄國和其他地方所繼承或吸取來的思想傳統,總之,他所貫徹的所有思想理論原則,是其體制中最基礎的因素,是決定體制中其他因素的因素。
如果我們說斯大林體制、蘇聯模式是蘇聯解體、蘇共瓦解多種因素中帶根本性的原因,那么,斯大林體制、蘇聯模式中的思想基礎、理論原則部分,則是造成蘇聯解體、蘇共瓦解的諸多因素中更帶根本性的因素,或者說是根本因素中的根本因素。
那么,蘇共和蘇聯國家的理論基礎、指導思想是什么呢?有些人或許會不加思索地回答說,當然是馬克思列寧主義。我們說,不能這么簡單化地回答,事情要復雜得多。從蘇共和蘇聯歷史上長期起作用的基本理論和指導思想來看,并不是真正的馬克思主義,而是經過斯大林理解、解釋、加工和過濾了的馬克思主義,甚至也不是真正的列寧主義,而是斯大林曲解甚至歪曲了的列寧主義。此外,還有斯大林個人從傳統宗教或其他方面吸收來的種種因素。一句話,從上世紀20年代中期以后實際指導蘇聯的那一套理論,是斯大林主義的貨色。斯大林的這些東西要駁雜得多,并不能說是純粹馬克思列寧主義的。只要進一步做具體分析,就會看到這里面有許多變味的東西,其中摻雜有好多其他復雜的成分。
通過研究蘇共和蘇聯國家發展的歷史,大量事實告訴我們,有兩個重要的理論成分在蘇共和蘇聯國家的政治生活中發揮著極為重要的作用:一是社會主義發展的“超階段論”,一是“階級斗爭尖銳化”理論,在中國通常就是指“階級斗爭擴大化”理論,在哲學上,實際就是屬于一種叫做庸俗社會學的理論。因此,我們認為,蘇共和蘇聯國家的理論基礎,特別是從斯大林執政后所遵循、所依據的理論基礎、指導思想,最主要的有兩大理論,一是社會主義的“超階段”論,一是庸俗社會學理論。庸俗社會學是在馬克思主義早期傳播過程中在西歐和俄國產生的一種庸俗化歪曲現象,特別是對馬克思主義階級論的庸俗化和扭曲;社會主義的“超階段”論則是來源于俄國民粹主義,是民粹主義的一個理論核心。
現在,讓我們對這一論題加以展開,看看這兩種理論是怎樣在蘇共和蘇聯的現實政治生活中發生作用的。
俄國民粹主義的社會主義“超階段”論,是貫穿于蘇聯革命和建設實踐中的一條基本理論線索。所謂社會主義“超階段”論,實際就是指那種認為社會主義不必按照經典馬克思主義所說的社會形態發展順序,不一定必須在發達資本主義的基礎上實現,而認為社會主義可以超越階段,繞過資本主義,在落后的資本主義或者在小農經濟的基礎上實現,這樣一種理論就叫做社會主義“超階段”論。
蘇聯實際上就是按照這種“超階段”理論建設社會主義的。這無需多講,大家都十分明白。問題的關鍵在于,這種“超階段”理論來源于何處,是什么人在何時何地提出這種理論的?
俄國思想史、俄國革命運動史的史實告訴我們,這種“超階段”理論是俄國民粹主義在19世紀50—60年代提出來的。具體地說,是俄國民粹主義的創始人之一——車爾尼雪夫斯基提出來的。
車爾尼雪夫斯基主張捍衛公社所有制,企圖通過當時俄國還存在的農村公社,繞過資本主義,直接過渡到社會主義。 車爾尼雪夫斯基以大量的事實駁斥了公社所有制反對者的論據。這些反對者認為,“公社所有制是土地關系的原始形態,而土地私有制是第二期的形態”,所以,土地私有制高于公社所有制,應將后者擯棄之。車爾尼雪夫斯基針對論敵的這一“三段論法”,用自然過程和社會生活的大量事實,提出并論證了自己的“三段論法”:“1.發展的最高點,在形態上,同它的起點相吻合。2.當某一社會生活現象,在先進民族那里達到了高度發展時,在這個高度發展的影響下,在其他民族那里,這個現象會極迅速地發展,會越過中間的邏輯環節,從低級階段直接進到最高階段。”〔1〕正是根據上述第1條的原則,車爾尼雪夫斯基說:“正是因為公社所有制是原始形態,也就應該認為,土地關系發展的最高時期,沒有這種形態是不行的。”〔2〕也就是說,在共產主義這一最高發展階段,也會采取公社所有制。正是根據第2條的原則,車爾尼雪夫斯基認為,私有制作為介乎高低兩個公社所有制(公社所有制的原始形態和高級形態)時期之間的一種發展的中間環節,會是極短暫的,甚至由公社所有制的低級階段會“越過”中間環節,“直接進到最高階段”。 這樣,車爾尼雪夫斯基就通過這一“三段論法”,提出了通過俄國農民公社,繞過資本主義私有制這個中間環節,“直接過渡”到社會主義的理論。這就為俄國民粹主義“繞過資本主義”,“直接過渡”到社會主義這一核心思想,即“超階段論”,奠定了理論基礎。
列寧之所以說車爾尼雪夫斯基“繼赫爾岑之后發展了民粹主義觀點”〔3〕,就是因為車爾尼雪夫斯基明確提出了這一“超階段”、“直接過渡”的思想。赫爾岑創始民粹主義,主要是他提出了“俄國社會主義”學說,按照莫斯科大學教授、俄國思想史學者С.С.德米特里耶夫所作的概括,赫爾岑的“俄國社會主義”主要包含下述內容:“1)農民對土地的權利;2)村社對土地的占有;3)農村干活人的勞動組合;4)村社民選自治,其前景是區域自由聯合體選舉產生的土地自治會。”〔4〕這位研究赫爾岑的教授認為,赫爾岑“俄國社會主義之基礎的基礎,‘俄國社會主義’最內在的本質特征,乃是其農民的面貌特征:這就是‘來自土地和農民生活方式’的社會主義。”〔5〕一句話,就是包括上述四點內容的“俄國社會主義”學說。赫爾岑奠基、創始的民粹主義僅僅在于這一思想理論基礎,認為俄國可能會比西歐更快進入社會主義,并未涉及“繞過資本主義”、“直接過渡”的問題;而車爾尼雪夫斯基恰恰在這里,在“直接過渡”、“超階段”的問題上,發展了赫爾岑的民粹主義,而這正是俄國民粹主義的核心、要害思想之一。鑒于車爾尼雪夫斯基對民粹主義思想的這一重要發展,并由此決定的他在俄國民粹主義思想史上的重要地位,所以,列寧把他與赫爾岑并列,稱為“是民粹主義的創始人”〔6〕。
俄國民粹主義在其長期的發展演變過程中,形成了各種各樣的派別,其思想理論是相當龐雜的。但其思想理論的最大公約數,即共同的思想特征,就是崇尚和信仰“人民”(主要指農民和貧苦勞動者),并把“人民”理想化,認為農民是天生的“社會主義者”和“共產主義者”;同時,也把農村公社(或稱村社)理想化,企圖通過保存農村公社,發展農民中“固有的”社會主義精神,作為俄國通向社會主義的“基礎”和出發點;所以,俄國民粹主義社會政治綱領的核心,是企圖通過俄國獨特的公社道路,繞過資本主義社會,“直接過渡”到社會主義。由此可見,超越歷史階段的“直接過渡”,是俄國民粹主義最核心的思想理論特征。
俄國民粹主義所以要繞過并“超越”資本主義階段,“直接過渡” 到社會主義,其重要的思想根源,是對資本主義抱有恐懼和厭惡情緒。因為它所代表的農民小生產者的階級本性,是對資本主義懷有一種恐懼心理:害怕資本主義的機器和“大生產”,威脅到他們的小本經營、“小生產”,害怕資本主義造成的兩極分化,使他們風雨飄搖,朝不保夕。
俄國民粹主義思潮在其初生的襁褓之中,就從西歐的空想社會主義中吸取了思想營養,而其思潮本身又把宗法農民的古老村社理想化,認為它包含著一種固有的“社會主義精神”,企圖通過這種村社,從小生產一躍而跳到社會主義社會,因此,它也是一種帶有空想性質的農民社會主義。
在俄國解放運動的平民知識分子階段,在其一定的時期內,由于資本主義發展的薄弱,階級分化尚不充分,無產階級還在其襁褓中未脫穎出來,這時,民主主義還是一個統一的社會思想潮流。只是經濟關系發展到后來,由于階級的進一步分化,無產階級的成長,無產階級社會主義才從統一的民主主義潮流中分離出來。由于這種曾經有過的同源同流共生關系,俄國民粹主義在其發展的不同時期,同無產階級社會主義的思想體系——馬克思主義,有過互動的相互影響。許多民粹派人物都讀過馬克思、恩格斯的著作,程度不同地接受過馬克思主義的影響;同時,在無產階級的革命隊伍中,許多馬克思主義者,又都是從農民民主主義者——民粹主義者成長起來,而接受馬克思主義的。由于這種交互影響,俄國民粹主義者思想中往往有馬克思主義的思想成分,而有些俄國馬克思主義者身上,也難免有著民粹主義思想的烙印。
俄國民粹主義曾經歷了一個從社會政治思潮發展到社會政治運動,又從社會政治運動發展為政黨的歷史過程。它以其存在時間之久,活動規模之大,斗爭方式之復雜和驚心動魄,在俄國國內外產生了巨大而深遠的影響。
俄國民粹主義的影響是多方面的,既有積極的一面,也有消極的一面。就其積極方面來說,它主要在建黨思想、革命精神、革命毅力等方面影響了列寧和布爾什維克黨。就其消極方面說,既有暴力絕對化傾向,也有同志間不容異見性傾向,既有思想意識的非理性、狂熱性特征,也有對文化的極端功利主義特征等等,但其消極影響的后果,最集中、最突出地表現在“超階段”、“直接過渡”的社會主義理論上。
列寧在其思想發展的一定階段上雖受到過“直接過渡”的影響,但從提出“新經濟政策”之時起,就批判了“直接過渡”和“超階段” 理論,同民粹主義思想劃清了界限。在1921年的《論糧食稅》一文中,列寧指出了俄共隊伍中存在著非歷史主義的反資本主義、反資產階級傾向,實際上指的就是這種民粹主義傾向,他說:“‘我們’直到現在還常常愛這樣議論:‘資本主義是禍害,社會主義是幸福。’但這種議論是不正確的,……同社會主義比較,資本主義是禍害。但同中世紀制度、同小生產、同小生產者渙散性引起的官僚主義比較,資本主義則是幸福。”〔7〕列寧這些話,包含著反對從小生產繞過資本主義、“直接”向社會主義 “過渡” 的思想。但這種民粹主義的非歷史主義的反資本主義思想情緒,在俄共隊伍中卻仍然嚴重存在,它影響著斯大林及其集團,影響著廣大黨員,導致“直接過渡”的“超階段”理論,在日后也長期影響了蘇聯模式的社會主義。
斯大林過早提前取消列寧的新經濟政策,在20年代末—30年代初就開始向資本主義“全面進攻”,在1936年宣布“基本” 建成社會主義,在40年代末開始向“共產主義過渡”。赫魯曉夫在1960年宣布20年后,即1980年“建成”共產主義。勃列日涅夫則提出“發達社會主義理論”,宣布已經建成“發達社會主義”。從斯大林時期開始,經過赫魯曉夫,一直到勃列日涅夫時期,蘇聯社會主義模式的最突出特征之一,就是繼承俄國民粹主義的“超階段”理論,“直接”向社會主義、共產主義“過渡”,這可以說是俄國民粹主義給蘇聯模式社會主義留下的最突出的特征。
蘇聯模式的社會主義,實質上是奠基在“超階段”理論之上的。列寧在1921年提出新經濟政策時就強調,我們“不能實現從小生產到社會主義的直接過渡”,而“從小生產過渡到社會主義”,這中間“我們應該利用資本主義(特別是要把它納入國家資本主義的軌道)作為小生產和社會主義之間的中間環節,作為提高生產力的手段、途徑、方法和方式。”〔8〕在這里,列寧十分明確地指出,不能進行“直接過渡”,應在小生產和社會主義之間“利用資本主義作為中間環節”。列寧提出新經濟政策,實際上就是提倡發展商品貨幣關系,利用資本主義,“特別是要把它納入國家資本主義的軌道”,經過相當階段的發展,以實現向社會主義的過渡。但是,列寧逝世后,新經濟政策實際上沒有得到認真貫徹執行,更沒有經過深化發展,就由斯大林草草收兵,馬上實行方針路線的“大轉變”,向資本主義“全面進攻”,開始了向社會主義的“直接過渡”。
在上世紀20—30年代,蘇聯實際上還處在小生產的一片汪洋大海之中。而斯大林當時一切政策的出發點,卻是從落后的“小生產”向社會主義“直接過渡”,“超越階段”地走向社會主義。從1929年“大轉變”開始,蘇聯在2—3年間通過強制高壓手段,實現了“全盤集體化”;與此同時,對新經濟政策時期出現的私營工商業統統收歸國有,實行了全面的社會主義改造,在短短幾年間就建立了單一公有制的社會主義經濟。在進行經濟方面的社會主義改造、消滅資產階級的同時,也提出一舉消滅“小生產”及小資產階級的方針。原本按照歷史上一般的發展規律,是小生產要通過商品經濟的相當發展,由小生產逐漸變成“大生產”,大生產再經過一定階段的發展,才比較容易向社會所有制或公有制過渡。要求從“小生產”一躍而變成“大生產”、單一公有制,顯然是超越歷史發展階段的。
在小生產占絕對優勢,農民和小手工業者占居民人口絕大多數的歷史條件下,列寧給當時蘇聯所規定的階級政策是:“在我們蘇維埃共和國內,社會制度是以工人和農民這兩個階級的合作為基礎的,現在也允許‘耐普曼’即資產階級在一定的條件下參加這個合作。”〔9〕這就是說,列寧不僅允許資產階級存在,而且允許它在工農聯盟為基礎的條件下參與合作。應該說,列寧這一階級政策是符合蘇聯當時階級關系的實際狀況的,是馬克思主義的,而斯大林卻匆匆拋棄新經濟政策,在農村“消滅富農”,在城市全面消滅資產階級,非但如此,還要消滅“小生產”和小資產階級,這也難怪斯大林要實行那樣可怕的專政了:僅僅依靠占全國人口3%的工業無產階級,就要實行對占人口大多數群眾的“專政”。這樣用少數人對多數人的統治和“專政”,不進行可怕的鎮壓才奇怪呢!馬克思所說的無產階級專政是在資本主義高度發展情況下,工業無產階級占了人口大多數,那時實行的專政才是多數人對少數人的專政,即無產階級專政。由此可見,斯大林所謂的“無產階級專政”是變了味、變了質的少數人對多數人的“專政”,這是“超階段”的“專政”,所以必然導致可怕的流血、可怕的鎮壓。
除在政治經濟領域急于向社會主義“直接過渡”外,斯大林在思想文化領域也提出了“超階段”的方針。在1934年聯共(布)第十七次代表大會上,斯大林在提出消滅“經濟中的一切資本主義殘余”的同時,還提出要“克服人們意識中的資本主義殘余”,這其中也包括“城市和鄉村中至今還存在著一些中間居民階層”的“情緒”。〔10〕斯大林甚至把這種“中間形態的思想情緒”也作為敵對的東西加以反對。這一切,無疑是“超階段”的理論在思想文化領域的反映。
“超階段” 社會主義的要害,是沒有正確處理好社會主義與資本主義的關系。
如何正確對待和處理社會主義與資本主義的關系,是馬克思主義與民粹主義的根本分界線之一。
馬克思主義并不把社會主義與資本主義看作是絕對對立的關系,僅僅是社會主義要埋葬資本主義的關系。馬克思是從人類社會歷史發展整個進程的角度,來觀察社會主義與資本主義之間關系的,正是從這個視角出發,他認為,社會主義是從資本主義高度發展而來的。這就是說,搞社會主義原是離不開資本主義,離不開它高度發展的生產力水平和特定生產關系的,這種“離不開”,正像建造一座高樓大廈離不開“地基”一樣。所以,社會主義與資本主義的關系并不純粹是“你死我活”的關系,更不是有你沒我、有我沒你,“不共戴天”的關系;要知道,它們在一定的歷史時期內,在特定的社會條件下,同時還是互相依存的、“互相補充”的關系。列寧一再講,建設社會主義離不開資本主義的“材料”,包括物質的和精神的,包括知識分子等等,實際上講的就是這一道理。
而斯大林模式的社會主義所奉行的許多原則,正是與此相對立的。斯大林建立與資本主義世界市場平行的另一世界市場,即社會主義世界市場——經互會,使社會主義完全脫離資本主義,這就使社會主義國家生產的產品離開資本主義市場的競爭,在質量水平和進步上自我封閉,整個影響了社會主義經濟的發展。
列寧主張借鑒、學習西方在生產組織方面的先進經驗,因此曾建立勞動研究所等機構,從事這方面的研究。到斯大林時期,解散了所有這些機構,拒絕研究、吸收資本主義在組織勞動、生產組織結構,如托拉斯、銀行等等方面的文明成果。這樣,蘇聯在生產經營、組織管理方面就拒絕了資本主義的經驗和成果,使社會主義的發展幾乎離開人類物質文明的發展大道,陷于自我孤立,造成蘇聯發展緩慢,甚至處于停滯狀態。
日丹諾夫秉承斯大林意志所執行的文化政策,就是一種自我封閉的表現。日丹諾夫提出一種理論,叫“資產階級文化全面腐朽”論:認為資產階級處于上升階段時期,其文化具有進步性,在其下降階段,文化則全面走向腐朽。他認為,20世紀30—40年代資產階級文化已“全面腐朽”,這顯然是有悖于歷史事實的;這種估計,無疑是全面反對資產階級、全盤拋棄資產階級文化的一種說辭。這就造成蘇聯對資本主義科學文化成果的全面拒絕,在精神文化方面搞自我孤立。批判摩爾根的生物遺傳學理論,拒絕愛因斯坦的“相對論”,拋棄量子力學,甚至否定有機化學,造成蘇聯塑料和有機化學工業的落后,都是這種理論造成的惡果。蘇聯在20世紀中后期落后于世界科技革命的步伐,與此直接相關。
從以上可看出,斯大林在處理社會主義與資本主義關系方面,是背離馬克思主義的,也直接同列寧的思想相背離。不管斯大林在口頭上對民粹主義是什么說辭,在實際行動中,在其社會主義模式中,滲透著一種非歷史主義的反資本主義情緒,在其政治實踐中是以社會主義的“超階段”理論為指導的,這實質上是民粹主義的思想理論在作怪。
再看看在蘇共和蘇聯政治生活中發揮著實際作用的另一重要理論——庸俗社會學。
庸俗社會學也是在蘇聯社會主義模式中摻雜的、與馬克思主義相背立的重要成分之一。那么,什么是庸俗社會學呢?庸俗社會學就其基本的理論形態看,它是把馬克思主義關于階級和階級斗爭的理論和方法簡單化、公式化、絕對化和教條化,因而是把可稱為思想體系、社會意識形態的那些現象,將其階級制約性的原理往往做片面的、簡單化的解釋。〔10〕所以,它可以說是對馬克思主義階級論進行庸俗化歪曲的一種現象和思潮。持庸俗社會學觀點的人,由于對階級和階級斗爭作簡單化、公式化、絕對化和庸俗化的解釋,往往把社會階級看作是某種孤立的、封閉的、自律的,具有一成不變的特征的東西。他們不是站在反映論的立場從經濟基礎,從所有的社會階級斗爭條件,從社會階級關系的總合中,從其整個聯系中引出思想現象,而是把這些現象的內容僅僅歸結為“階級利益”的表現,歸結為“階級”的心理和“階級” 的思想意識。庸俗社會學的基本特征,是否定客觀真理和絕對真理,它不僅是在認識論的意義上,而且是在倫理學和美學真理的意義上,即在否定真、善、美的意義上,否定客觀真理和絕對真理。由此,也導致對人類文明的基本的共同價值的否定。
因為庸俗社會學堅持狹隘的、教條主義的、無所不包的、絕對化的階級論,所以它把階級制約性的原則無限夸大,使其外延無所不至、無所不包,把一切社會意識都解釋成階級性的產物,這樣就否定了繼承文化遺產的必要性,否定了傳統文化的價值。在庸俗社會學論者看來,過去時代、過去階級的文化遺產,過去的傳統文化,都是屬于剝削階級的,無產階級對它們是不能繼承,也不需要的。對資本主義的文明成果,也持同樣的態度,認為無產階級應對它們統統加以拋棄。無產階級的文化應該建立在全新的,實際上是一片空白的基地上。按照這種理論觀點,無產階級的思想意識應是100%的布爾什維主義化,100%的純潔無瑕;社會主義也應純而又純,所以,持這種理論的人不僅主張建立單一的公有制經濟,而且越“公”越好,越“大”越好;非但要消滅資產階級,甚至也要消滅小資產階級、小生產者,消滅中間階級和一切“中間的思想形態”,甚至連絲毫不純的“私”的念頭也不能在頭腦中存留。
蘇聯時期一些領域的代表人物,他們在蘇聯的經濟政治生活和文化意識形態領域,實行的正是這一套東西。
庸俗社會學不是按照現實的本來面貌,實事求是地、辯證地進行階級分析,而是戴著“階級的有色眼鏡”,把所有的一切,萬事萬物都涂上階級的色彩,甚至把原本沒有階級性、原本沒有階級色彩的東西也涂上階級的色彩。正像庸俗社會學學者、蘇聯語言學家馬爾那樣,把原本沒有階級性的各階級、全社會都使用的交際工具——語言,也一概涂上階級性色彩;像蘇聯持有庸俗社會學觀點的哲學家米丁、尤金那樣,將本來沒有階級性的自然科學——物理、化學,穿上階級的衣衫,因此,他們提出“資產階級科學”的概念,仿佛自然科學也是有階級性的。在上世紀20—30年代,庸俗社會學在蘇聯的文藝理論領域尤其盛行。“無產階級文化派”和“拉普”的代表人物,無一例外地都遵行庸俗社會學理論。他們否定藝術大師作品的珍貴而客觀的藝術價值,把狹隘的階級性“帽子”扣在他們頭上,正像他們對普希金、果戈理和托爾斯泰等等這些偉大藝術家所作的評價那樣。
庸俗社會學不考慮具體社會歷史條件,一概把階級廝殺、“階級戰爭”絕對化、普遍化,不僅在革命時期、內戰條件下持這種主張,就是在和平建設年代也同樣鼓吹這種階級的戰爭和廝殺。“拉普”就是這樣做的;非但如此,它還把經濟領域、政治領域的斗爭形式,照搬到作為觀念形態的文化藝術領域,鼓吹在這里進行像在戰場上那樣的“階級戰爭”:“拉普”通過其喉舌在一篇編輯部文章中曾這樣寫道:“《在崗位上》已果敢堅決地投入戰斗,它不吝惜火藥和力量,摸索到敵人就直接射擊。作戰就要像在戰爭中一樣!聲音要粗暴,行動要嚴厲,戰斗要無情,不要吝惜彈藥,俘虜是多余的。”〔12〕
“拉普”就是這樣,在和平建設年代,在文化藝術這種純粹屬于觀念形態的領域,歇斯底里地鼓吹“不惜彈藥”地廝殺、搏斗和流血;而斯大林竟然肯定其 “總路線基本正確”,因此,他在1929年2月28日《致“拉普”共產黨員作家》的信中說:“你們,只有你們才負有使命,才配領導文藝戰線,因為你們就是無產階級作家協會。”〔13〕從這里可以看出,斯大林對“拉普”有關在和平年代照搬“階級戰爭”的思想是贊賞有加的,也難怪正是在這期間,他提出了“階級斗爭尖銳化”的理論。
所以,庸俗社會學在20世紀最突出、最典型的表現形式之一,就是斯大林提出的“階級斗爭尖銳化”理論,其表現就是把階級斗爭無限擴大,把什么都說成是階級斗爭,無限擴大階級和階級斗爭的概念。向農民無限制地挖糧征購,農民為了生存而表現出不滿,進行某種抵制和反抗,就被硬說成是“階級斗爭”;黨內正常地反映情況,表達不同的意見,也被說成是“階級斗爭”;甚至在農村把農民挖得倉光家凈,日無下鍋之糧,而農民一鬧糧荒,就說是“地富搗亂”,上綱為“階級斗爭”。這種把階級和階級斗爭的概念無限外延,無限擴大,進行庸俗化,把“階級斗爭”當成了堵人口舌,進行壓制、整人的工具,甚至變成鎮壓、迫害人的利器,這是有違馬克思主義階級論之本義的,是一種十足的庸俗化現象。
看看聯共(布)在上世紀20年代下半期以后的一連串政治實踐,——糧食收購危機中的非常措施,反對所謂布哈林“右派”的運動,“大轉變”過程中在各個領域進行的一系列斗爭,消滅所謂“富農”和集體化運動,以及后來的“大清洗”運動,等等,——在這一系列運動中,貫徹的難道不都是這一套理論嗎?
庸俗社會學有源遠流長的歷史,在俄國也有一段相當長的傳播史。早在19世紀70—80年代,在西歐社會民主主義運動中,一些青年“馬克思主義者”就表現出了某種經濟唯物主義和庸俗社會學的思想傾向。馬克思對70年代末法國青年“馬克思主義者”采取的這種傾向,就曾說過這樣的話,如果他們把這看作“馬克思主義”,那“我只知道我自己不是馬克思主義者”〔14〕。
十月革命前,庸俗社會學在俄國也得到相當傳播。俄共(布)“前進派”的頭目波格丹諾夫,就是庸俗社會學的代表人物。十月革命后,以波格丹諾夫為精神領袖的“無產階級文化派”,鼓吹“只有無產階級出身的人”才能創造“無產階級文化”;對非無產階級出身的作家和文化人,一概采取排擠和打擊的政策。這種理論,對當時的蘇聯社會主義建設危害甚大。以列寧為首的布爾什維克黨雖批判了“無產階級文化派”,但這一思潮以變化了的形態,通過“拉普”這個當時最有影響的、最大的文化藝術派別和組織,又將庸俗社會學理論承襲、延續了下來。斯大林后來雖批判、解散了“拉普”,但主要是針對“拉普”頭目阿韋爾巴赫的政治可靠性和組織派性問題而這樣做的,并不是針對其極左的文藝路線問題。斯大林解散“拉普”后,實際上執行的是沒有“拉普”的“拉普”路線。打掉“拉普”的頭目阿韋爾巴赫后,斯大林在思想文化部門依靠的依然都是原來“拉普”的骨干分子。這毫不奇怪,因為斯大林的路線同“拉普”路線一脈相承——這就是庸俗社會學及其變體。
庸俗社會學的表現形式是不斷演變的。在早期的蘇俄時代,它的表現形式較為幼稚、粗糙、趨于表面化,較容易為人們所識別。隨著對它的批判、斗爭,它在不斷演變,后來往往呈現出較為精致的形態,加之它以革命的面貌出現,又充斥著馬克思主義的詞句,人們對它的本質和面貌就較難于識別。在盧那察爾斯基的倡導下,在20年代末至30年代中期,蘇聯曾在文藝學領域批判過庸俗社會學,但因受到“左”的干擾,進行得很不徹底,以致在日后的蘇聯仍然長期存在,按照近年俄羅斯學者的說法,在學校教育中,庸俗社會學甚至一直持續存在到上世紀80年代。〔15〕
民粹主義作為一種激進主義,無論其“超階段”理論還是從東正教那里繼承來的教派斗爭的傳統,都很容易同庸俗社會學結合起來。民粹主義是在封建專制制度走向嚴重危機,資本主義薄弱發展的歷史條件下產生的,是落后的農民國度特有的一種社會政治思潮。農民等小生產者是它賴以產生的社會階級土壤;封建主義和資本主義的雙重壓迫,把它壓榨、逼迫得發瘋,所以這種生存狀態使它幾乎天然伴生一種特有的激進主義。這種激進主義接受庸俗社會學簡直像肥沃濕潤的土壤接納植物種子一樣,二者相得益彰。庸俗社會學是馬克思主義在廣泛傳播過程中,主要是在小資產階級知識分子當中,出于革命的急性病和狂熱性而又文化理論修養不足,而對馬克思主義唯物史觀所做的一種扭曲和修正;這種情況,最初發生在19世紀70—80年代的法國年輕“馬克思主義者”中間,后來又發生在俄國以“前進派”為代表的一部分革命者中間。
民粹主義和庸俗社會學這兩股思潮雖然在發源的時代、產生的社會歷史條件不盡相同,但有著共同的小資產階級的階級基礎,有著不同情勢造成的小資產階級革命急性病,它們在19世紀末—20世紀初又交匯在俄國這個特定國度的土壤上,所以交融匯合,形成了一股同質共流的極左社會政治思潮和文化理論思潮。
民粹主義和庸俗社會學這兩股思潮匯流在一起,勢頭是極其強大的。其所以如此,一是,它們有雄厚的社會階級基礎——農民小生產者;二是,它們有以馬克思主義詞句為掩蓋的、貌似革命的理論學說——庸俗社會學理論。而它們暢銷通行的地域又在俄國這個文化相對落后的國家,革命隊伍中文化理論修養普遍較低,容易接受這種似是而非的偽馬克思主義。
正是這個緣故,民粹主義及其“超階段”論與庸俗社會學匯流,能牢固結合在一起,形成一股強大的極左社會政治思潮,在相當長時期內不容易被人識破,能以極大的破壞力,沖擊蘇聯的革命和建設,造成極端嚴重的后果。
第一,民粹主義從東正教那里繼承來的教派斗爭傳統與斯大林的“階級斗爭尖銳化”理論相結合,引起革命隊伍內部、共產黨內部的殘酷斗爭,極大地損害了革命事業。
在俄羅斯的宗教文化里,教派斗爭原本就十分激烈和殘酷,加上又有人為制造、故意煽動的“階級斗爭”火焰的炙烤,在小資產階級革命狂熱性的一片油脂上,就因風就勢地燃起了人間仇殺的大火,把人們之間長期形成而掩埋著的積怨,甚至祖輩世代遺留的冤仇,一下子挖掘并點燃起來。這就形成歷次社會政治運動,特別是“大清洗”中的仇殺惡斗。這種惡斗既嚴重傷害了群眾,又殘害了黨的肌體,使人民的優秀兒女和黨的精英受到致命摧殘。蘇聯經過一系列社會政治運動,特別是戰前“大清洗”和戰后的鎮壓,分別清除了兩代杰出的政治精英和領導人:一代是十月革命前成長起來的,即列寧時期的老布爾什維克,一代是十月革命后在革命和建設中經受鍛煉的共產黨人。與此同時,廣大知識分子和人民群眾也遭到嚴重傷害。在整個蘇聯時代,數十萬人被殺,數百萬人被捕坐牢,牽連幾千萬人遭受迫害。在蘇聯當時總人口才有1億5—6千萬的總數中,這占了極大的比例!這是人們難以承受的巨大創傷,所以在時過境遷七八十年后的今天,人們至今難以撫平過往的創痛。在革命政治精英中,連最年輕、最杰出、最堪重任的人物都遭殺害。老一代中被殺的布哈林(1888—1938)和皮達可夫(1890—1937),是列寧時期中央委員會中被列寧稱為“最年輕”和“最杰出的力量”;年輕一代中被殺的尼·阿·沃茲涅先斯基(1903—1950)和阿·阿·庫茨涅佐夫(1905—1950),是十月革命后成長起來的最卓越的人才,曾被斯大林作為黨和政府的接班人認真考慮過。如果他們不被鎮壓,布哈林1953年也才65歲;皮達可夫這時才63歲,他們與當時四五十歲的沃茲涅先斯基和庫茨涅佐夫相搭配,可以構成不同年齡梯隊的接班人。試想,如果不是戰前的“大清洗”和戰后的鎮壓把他們統統除掉,而是把他們這些“杰出人才”一直充實在蘇共領導集團內,并由他們接班,取代赫魯曉夫、勃列日涅夫、戈爾巴喬夫之輩,那蘇共領導集團會該是一種什么局面。倘若如此,蘇共和蘇聯的歷史恐怕就是另一個樣子了。
第二,民粹主義和庸俗社會學結合而產生的極左思潮,除人為制造社會政治運動,激起革命隊伍內部廝殺惡斗外,在日常經濟政治生活中也處處以反商品關系、反資產階級為己任,實行一種“超階段”的方針路線和戰略策略,束縛了人民的積極性,在物質上和精神上自斷財路和資源;同時,還把這種國內政策延伸到國外,變成同西方、同美國一味對抗的冒險主義國際戰略策略,展開軍備競賽,造成經濟不堪重負,跌到了經濟危機的邊緣。這樣,就為蘇聯的解體、蘇共的瓦解準備了條件。
第三,民粹主義與庸俗社會學的結合,也造成了教條主義文化所特有的貧乏和危機。民粹主義這一激進主義思潮中固有一種否定一切的文化虛無主義;庸俗社會學則又以無限擴大階級性為特點,把階級性覆蓋于一切文化和社會意識,否定人類文明的普遍價值,甚至連人性、人道,連起碼的真善美也予否定。以上這二者相結合,一種極端疊加另一種極端,形成了人類思想史上一種罕見的蔑視文化、蔑視文明的極端主義思潮。這種思潮控制社會輿論,迷惑文化修養不高的底層群眾和青年,具有極大的破壞性,而一旦變成群眾性的社會政治運動,對人類文明和文化的破壞是史無前例的。這種破壞甚至造成道德原則的淪喪,對傳統文化的拋棄,對科學學科和文物古跡的摧殘,帶來文化的貧乏和危機。在這樣的情況下,連維持文化起碼的延續和生存都成了問題,自然談不到文化的創新和創造。這種缺乏創新的文化,當然也談不上說服力、感染力和凝聚力,隨之也失去教育人和激勵人的功能。結果是,宣傳、鼓吹了幾十年這樣的文化,到頭來沒有成為凝聚人心、維系制度的一種粘合劑,而國家一旦解體,它也只能同國家的碎片一起灰飛煙滅。
第四,民粹主義和庸俗社會學的結合,造成了一種評價精神文化的純道德主義、純政治的標準,這樣就否定了純科學文化和純藝術的價值取向。
奉行這種“道德—政治價值至上”的評價標準,提出了一個重要問題:允許不允許真正科學真理和文化價值的存在,允許不允許尊重科學真理和文化價值的科學和文化中立主義存在?
科學和文化的最高價值標準之一,是不能發生繼承性的中斷,這就要求承認科學和文化的生存承續和發展進步的必要性和合理性。像氣象的測量,在什么時候也是不應中斷的,否則,事過境遷以后,就無論如何也不能彌補。又如文化遺跡遺產的保護,它們遭到完全毀壞之后,是永遠也不可恢復的。但民粹主義卻不顧于此,要求絕對服從于“解決各種迫切的實際問題”,認為“社會上任何一個對這些問題不關心的成員都是社會的敵人”;而只要對“迫切的現實問題”采取“冷淡主義”,“逃避參加解決這些問題”的,就認為這“將是一種反動因素”,〔16〕這種不允許科學文化中立主義存在的做法,無疑將損害科學和文化的客觀價值,造成其繼承性中斷而妨害它們的發展和進步。
庸俗社會學把文化藝術的階級性問題簡單化和絕對化,也把馬克思主義關于階級制約性的觀點簡單化、庸俗化和絕對化。在其代表人物看來,過去時代作家創作的,只能是資產階級和一切剝削階級的藝術,不可能為無產階級利用和繼承;無產階級的藝術也只能由無產階級出身的作家自己創作。藝術的一切現象、一切要素,包括作家世界觀、作品及其內容、形象、風格,等等,都直接從作家的階級出身引申出來,把“階級制約性”看成是決定性因素。這樣,在庸俗社會學派看來,文藝作品反映的所有方方面面,從創作者本身到作品的內容,從人物形象到藝術風格,從風格到語言,等等,無一不充滿著該作家所屬階級的階級性內容,所有一切都不可能容納除此之外的任何東西(當然,也包括通常被稱作普遍人性的內容)。這樣,庸俗社會學就從另一視角出發,達到了與民粹主義相同的結論:否定科學的客觀真理和文化藝術真、善、美的客觀價值,而以道德-政治價值為絕對價值和最高價值。這樣,文學藝術直接為政治服務,政治即藝術等等理論,便直接產生出來。這種政治等于藝術、政治等于文化的理論,是摧殘文化藝術的有害理論,所以,這樣制造出來的文化藝術,缺乏說服力和感染力,失去感化教育作用,其不能發揮加固經濟基礎和政治制度的作用,是十分明顯的。
從上面可以看出,民粹主義和庸俗社會學由于在階級基礎、在其非理性、狂熱性,在激進主義特質上的高度一致,使它們在理論上達到了高度牢固的結合。在蘇聯時期,從它們的某些理論原則看,我們甚至分不出哪些是屬于民粹主義的,哪些是屬于庸俗社會學的,它們互相滲透,交融結合,互為一體,達到了高度的統一,這種高度統一的理論有一個共同特點,就是夾雜著馬克思主義的詞句,罩著一件馬克思主義的外衣,讓人難于分辨,難于識破。
理論上失之毫厘,實踐中差之千里。民粹主義和庸俗社會學在理論上的高度牢固結合,在理論上已經使蘇共的思想基礎在很大程度上偏離了馬克思列寧主義。思想基礎之不正,理論根基之歪斜,在政治實踐中給蘇共造成了巨大危害。想想看,要“超越階段”,繞過小生產和資本主義,“直接過渡” 到社會主義和共產主義,就是要打擊小農,過早取消商品經濟;這就要立即實行農業集體化,立即進行對資本主義工商業的社會主義改造;庸俗社會學把階級和階級斗爭庸俗化、擴大化,就要把黨內不同意見者、知識分子和許多可爭取團結者,統統打成人民公敵,這就導致“殘酷斗爭、無情打擊”,鎮壓運動連續不斷,這就要發動“大清洗”、“大鎮壓”。庸俗社會學從極端功利主義和實用主義出發,奉行文化虛無主義;以道德-政治價值為最高價值,以政治意識形態為首要價值,否定真善美,否定客觀真理,否定人類文明的共同價值。這一切,在實踐中又引起嚴重的、長遠的政治后果,可以說這是導致蘇共瓦解、蘇聯社會主義大廈坍塌的理論根源。
〔1〕〔2〕車爾尼雪夫斯基選集:下卷〔M〕.三聯書店,1962.124,125.
〔3〕列寧全集:第22卷〔M〕.人民出版社,1990.326.
〔4〕〔5〕Рудницкая Евгения Львовна. Поиск пути.Русская мысль после 14 декабря 1825 года,М.: Эдиториал УРСС,1999.230.
〔6〕列寧全集:第22卷〔M〕.人民出版社,1990.326.
〔7〕〔8〕列寧全集:第41卷〔M〕.中文二版,1990.217.
〔9〕列寧全集:第43卷〔M〕.中文二版,1990.377.
〔10〕斯大林全集:第13卷〔M〕.人民出版社,1985.309.
〔11〕蘇聯哲學百科全書:第1卷〔M〕.上海譯文出版社,1984.404.
〔12〕Очерки истории русской советской журналистики.( 1917--1932),Изд-во ,Наука,М.,1966.395.
〔13〕Власть и художественная интеллигенция. Документы ЦК РКП(б)—ВКП(б)—ВЧК—ОГПУ—НКВД о культурной политике,1917—1953. Под ред. Акад. А.Н.Яковлева;сост. А.Артизов О.Наумов. М.:МФД 2002.pp.110-111.
〔14〕馬克思恩格斯選集(四卷本):第4卷〔M〕.人民出版社,1973.474.
〔15〕М.М.Голубков. История русской литературной критики ХХ века(1920—1990-е годы).М,2008.168.
〔16〕(俄)彼·拉·拉甫羅夫.歷史信札·第九封信〔A〕,摘自中共中央馬列編譯局國際共運史研究室編譯.俄國民粹派文選〔C〕,116.
國家社科規劃重大課題“當代國際史學研究及其發展趨勢”(13&AD186)
馬龍閃,中國社會科學院世界歷史研究所研究員,北京 100021。
D351.23
A
1008-9187-(2013)03-0033-08
【責任編輯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