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怡帆
我是一只貓,確切說來是一只沒有名字的貓。我出生的地方陰暗潮濕,時不時還可以聞到附近垃圾場傳來的惡臭。而我的流浪貓媽媽自打我滿了兩個月就棄我而去,就算我在她身后再怎么哭泣,她也冷酷得沒有回頭,只留給我一個被夕陽越拉越長的影子。我不得不開始獨自生活。
我從來不知道自己的樣子,直到一天下雨后我在一個水洼中瞧見了自己:深灰的毛暗淡無光,從額頭到腮邊綿延著一條疤痕。我突然明白了媽媽為什么會義無反顧地離開我。我對著水中的自己看了很久,想了很多,直到肚子開始抗議,我才對水中的自己頷首作別,也算是我對過去那個對自己一無所知的貓的告別吧。
我在垃圾場中看過一篇被丟掉的廢稿,那上面說讓鼻子發癢的是春天,風從袖中過的是夏天,天空凜然聳立的是秋天,等到發覺的時候,冬天已過去大半。而我則在這快要過完的冬天,作了一個決定——我要離開這個陰暗潮濕的地方,出去闖一闖。
路過一處麥田時,我被一個稻草人叫住了。“嘿,那只貓,你是要去哪?”“去遠方。”“遠方,是你的家鄉嗎?我曾聽一位從這兒過路的詩人說在遠方的是家鄉呢。”“不,我并不知道我的家鄉在哪,遠方我也不知道在哪。不過我相信我會找到。”“再見,希望你能找到你的遠方。”我沖友善的稻草人點點頭表示感謝,然后繼續上路了。
走進了一座城市——我知道那是城市,因為看到很多聳立的高樓大廈。我在川流不息的馬路上驚慌失措地亂竄,車輛鳴笛聲不絕于耳,差一點,我就成了這四輪怪物下的一縷孤魂。終于逃離了猶如地獄的公路,來到了一處偏僻的小巷,當看見小巷盡頭的垃圾桶,我大喜過望,迅速跑了過去。就在我快要接近的時候,從垃圾桶及其附近竄出來幾只貓,他們瞧見我,眼神一下子變得兇狠,渾身的毛都豎了起來,尾巴不停抽打地面。我知道他們在警告我這個外來者,可是我并不想走,我太餓了,急于填飽肚子,所以我無視他們的警告,繼續往前走了幾步。結果可想而知,我被一只貓撞翻在地,他的爪子直往我臉上抓。火辣辣的疼痛驅使我戰斗,于是我也伸出我的爪子向他抓去,很好,初戰告捷。可是我忘了傷了一個他還有許多的他在身后,于是后面的貓一齊擁上來……
我拖著傷痕累累的身體一瘸一拐地走出了小巷。路人看見我紛紛閃身,一只高傲的波斯貓被他的主人抱著從我身旁走過,他高高地昂起頭輕蔑地看了我一眼,冷哼一聲:“丑貓快滾開!”“丑貓”兩個字讓我想起小巷里的那群貓,他們對著我的背影奚落,“這丑貓真自不量力,他可真丑啊……”因為我丑,媽媽棄我而去,因為我丑,我被其他的貓輕視,我到底為什么要存在啊!我重重跌倒在路上。我的眼皮沉重,或許我快死了,這樣也好。
我醒來的時候,沒看見上帝,只有一位長相丑陋的女士在我身邊。說她丑陋其實也不盡然,只是她白皙的皮膚上有著和我差不多的疤痕,那一條疤硬生生毀了整張臉。我動了一下身體,很疼卻有涼意傳來——她給我上過藥了,我對這位女士好感頓生。我跳下她放置我的小籃子,一不小心踩翻了地上的蚊香盤,她聽見聲響轉過身來,看見了撒落的蚊香燃燒后的粉末,我以為她會責備我,結果她只是寬容一笑。她走過來對我說:“我帶你去寵物醫院看看吧。”她伸出手將我抱起,絲毫不嫌棄我身上的骯臟。我在她鋪著墊子的自行車前兜安靜地蜷著,她邊騎車邊對我說:“我原來也養過一只灰貓,它很可愛,當然你也很可愛,不過后來它丟了再也沒回來。看見你我真的很歡喜呢,你跟它其實很像哦。”她的聲音很好聽,她說話像講故事一樣,把我帶進她的回憶里。最后她問我:“以后你愿意陪著我么?”當這句話猝不及防地掉進我的耳朵,我詫異,她真的不嫌我么,其實她大可以再買只比我好看乖巧千倍萬倍的貓啊。而且如果我留下了,我的遠方怎么辦?
醫院到了。她帶我掛號,在填名字一欄時,她看了我一眼,說從今往后你就叫“遇見”吧。“遇見”,多好的名字,我自今日起再也不是沒有名字的野貓了。醫生給我打針,給我處理傷口的時候,我全身像有螞蟻在啃咬,她就一邊摸我的頭一邊我唱歌,我在她的歌聲里睡著了。依偎在她的懷里是多么幸福的事啊。稻草人說在遠方的是家鄉,我的家現在我已找到,此心安處是吾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