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廁與讀詩

陳九

友人索我詩集，過后問其感受？云：哎呀，我沒時間讀的啦，只好上廁所時隨便翻翻的啦，還不錯的啦，蠻感人的啦。他一大堆的啦，搞得我索然無趣。啥叫上廁所時隨便翻翻，阿拉的詩歌憑啥上廁所時才讀？我憤憤不平，儂曉得的，自己作品被人家輕慢的感覺老難過的，講不出，像自家孩子被鄰人搶白，老悶的。

我陷入沉思。每每抑郁我均呈沉思狀。比如聽到某位老同學突變大款，他原來非常一般化，寡言少語其貌不揚。啥人想到他來個于無聲處聽驚雷，一夕暴富，鈔票多么多得嘞，我的個乖乖，上海朱家嘴的房子買下好幾棟。于是我想不通啊，搞不懂我倆之間究竟有啥個區別，憑啥他能一夕暴富，阿拉卻要辛苦度日？我陷入沉思。再如，聽到某位老友突然謝世，她年輕時美么美得嘞，乖乖里個咚，不騙儂人，可記得伊麗莎白泰勒年輕時的摸樣？一模一樣，她長得就像個洋娃娃，好好比啥個冰冰志玲漂亮得多，不好比。我那時最大的夢想就是跟她睡覺，人家是鐵馬冰河入夢來，我是伊麗莎白入夢來，可終歸沒搞掂。聽到她香消玉殞的消息，我抑郁，呈沉思狀。

沉思狀看去老壓抑的，其實未必。人類很多思想感覺的抽象升華，都是在沉思中完成的。不是有啥個沉思錄嗎？從古羅馬皇帝到近代哲人，都喜歡搞沉思錄，沒有沉思就沒有哲學藝術。當然，不是啥人的沉思都能產生哲學藝術，我的恐怕就很難說。即便如此我還是從沉思中獲取不少珍貴感受。比如講，友人既然提到上廁所讀詩，我便模仿他，也拿本詩集進廁所間。我女兒不久前剛好向我推薦了她的老師，也是美國當代著名詩人戴維佛瑞（David Ferry）的詩集，對不起了戴詩人，請勿要介意。

歐買嘎，不做不知道，一做嚇一跳，這才發現在廁所間沉思非常奇妙。如廁時分是最隱私的時刻，一泡“棄物”頃刻將我隔絕于世外，比火箭升空還便當。當年陶公做夢都在尋找世外桃源，“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便舍船從口入。初極狹，才通人……”，聽上去他是老欠力的，好容易找到又丟失掉，哈七八噠，莫啥意思，難怪后人戲他，“陶令不知何處去，桃花源里可耕田”，儂的世外桃源在啥個地方？拿出來看看好不啦？而此時此刻我竟覺淌來之妙，終于感悟到，阿拉的世外桃源就在廁所里廂，就在如廁時分，門外有人怕啥啦，他們敢進來嗎？男人進不來，女人不敢進，沒人就是世外桃源，清靜就是世外桃源，如廁就是最沒人最清靜的所在，這不是世外桃源啥個是呢？

于是我便自由了，最隱私時最自由。這自由不是隨便殺人放火，是情感進入毫無約束的空間，自由的本質是情感自由，因為道德宗教的束縛根本上是對情感的束縛。人們只有在自由的情感狀態下，才能充分體嘗人性的美好，詩歌的美好，藝術的美好。我讀著戴維佛瑞的詩句，任心境隨他的詩情升騰盤旋，讓想象流水般浸入每一絲感受，就像偷偷把手蛇一般伸進女人的外衣，絨線衣，直到內衣一樣。我讀過許多英文詩歌，此刻的感覺尤為細膩，我開始喜歡戴詩人了。

關于戴詩人可擇章另述。現在阿拉講的還是那位“的啦”友人。當初還覺得他不夠意思，阿拉給儂詩集，儂卻將我的詩集與廁所相提并論，啥意思啦，儂搞得好吧？所以我郁郁寡歡。而此時的感覺已大不相同，完完全全兩樁事體。我用溫柔的心情揣摩他如廁時讀我詩集的情景，那一定是很具體很真切的，就像我讀戴詩人一樣。他會潛入自己的桃花源，在自由的情緒中，不僅能體嘗詩歌的美妙，還不免陷入對作者心境的梳理。他會想象出很多浪漫荒唐的情節，他會聽到韻律和節奏，享受音樂的初始之美，并且忠實地將私人感受與某些詩句交織在一道，喚醒記憶中最深最敏感的部分。這種感覺恰似洗溫泉，尤其脫凈了剛進入水中的一瞬，怎么講呢，阿拉勿曉得怎么講了。

我誠懇建議人們能在如廁時讀詩。廁所間的確是讀詩的好地方，可助人清氣上升濁氣下降，心境自由思緒飄逸，那正是詩歌的初衷。我們生活在無比世俗的年代，老多老多不堪啟齒的人事在我們周邊游走。這會讓人麻木沮喪，甚至絕望，所以心里廂必須有塊忠實于自己的潔凈之地。詩歌可以幫儂做到，如廁讀詩可以幫儂做到。

去試試看，阿拉絕對不騙儂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