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我們仔細打量民國時期的大家閨秀,就不難撥云見日,發現一個不爭的事實:許多含著金鑰匙出生的名媛與那些渾身沾染各類惡習(要么驕奢淫逸,胡作非為,要么游手好閑,坐吃山空)的闊少判若云泥,她們率先掙脫羈絆,對女性的天賦人權寸土必爭,個人進取意識和社會責任感均異常強烈,物質享受、感官刺激根本無法俘虜她們的芳心。她們將鵠的懸之高遠,鋒頭勁銳而凌厲,一旦毅然決然地踏上精神世界的尋夢之旅,就九牛拉不回頭。
在世間的諸多夢想中,有個夢想一度最難實現,那就是超越古希臘神話中的蠟羽飛人代達羅斯,駕駛銀鷹翱翔于廣袤無際的藍天之上。這個夢想若是在二十世紀二三十年代由人們心目中的中國弱女子來實現,就更加不可思議了。
美國女飛行家路易斯·薩頓有句名言:“女人天生就比男人更適合駕駛飛機。”然而這句話要得到男同胞的普遍認同,其幾率簡直比天出二日還要小得多。
1934年,宋美齡擔任國民政府航空委員會秘書長,參與組建中國空軍,這位第一夫人被譽為“中國空軍之母”,將女性的特殊印記銘刻在中國航空史上。她對空軍情有獨鐘,一生最喜歡佩戴的胸飾即為空軍飛行徽章。宋美齡深知空軍在現代戰爭中的重要地位,也明曉中國空軍家底之薄:建軍伊始,竟然只有區區兩百架戰機,真正能夠上天作戰的不到一百架,而且差不多全是瀕臨淘汰邊緣的舊機種。
當年,那些瘋魔的追夢女子被人視為“超級怪胎”,她們要駕駛銀鷹飛上藍天,仿佛徒步穿越十去九難回的戈壁無人區,這個過程極其不易。她們居然能夠實現夢想,是因為客觀條件和主觀條件交互作用所致:她們都生長于富貴顯赫的家庭,財力相當充足;她們均具備非凡的膽魄和犧牲精神,敢于冒險,不懼死傷;她們皆為意志堅定的追夢者,不知道何為放棄;她們俱能享受到各類“綠燈”的便利,得到可靠的援手,無后顧之憂。這些條件只要短缺一項,就會一籌莫展。
1933年,中國名媛李霞卿報考日內瓦科因特林飛行學校,考官向她拋出一個疑問:“聰明的女士,你如此美貌,為什么選擇飛行?”李霞卿應聲而答:“在一般人的觀念中,飛行是男人的事,似乎與女人無緣,我就是想做女人不大做的事情。”后來,李霞卿還曾因為類似的質疑反問過某位男記者:“難道飛行不是高于一切的事情嗎?”
1943年3月,美國專欄作家英戈·阿瓦德采訪李霞卿后,這樣寫道:“她將頭輕輕地靠在一只枕墊上,只見她有一雙大而聰慧的眼,一對柳葉眉,一頭烏黑的秀發,很難想象就是那雙美目要數小時緊盯著飛機的儀表盤,而那雙精心涂抹了極品指甲油的纖纖玉手曾經沾滿油污,更加不可思議。”
人類社會參差多樣,精神力量的不整齊乃是最大的不整齊,由此形成新的秩序,強者恒強,弱者恒弱。在上個世紀二十年代到四十年代,大家閨秀王燦芝、李霞卿、顏雅清、鄭漢英、楊瑾珣、李月英(美籍華人)飛越藍天,挑戰極限,不僅向世人充分展示了中國女性的豪情勝概,還證明了一個顛撲不破的定理——智慧和美貌可以兼而有之,凡是男人能夠成就的偉業,女人也一定能夠成就。在精神層面上,這些顯著的范例極為有效地鼓舞了中國半封閉半蒙昧環境下的女界同胞,只要她們走出閨閣,追求夢想,就完全可以像男人那樣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
王燦芝(1901—1967)是“鑒湖女俠”秋瑾的女公子。
小時候,王燦芝是母親的累贅。秋瑾為革命東奔西走,失于母職,一度將女兒寄養在北京友人謝滌泉家。王燦芝顯然未能得到謝家的善待,她追憶童年,在《我的家庭和生活史略》一文中寫道:“我就衣裳襤褸,頭發生虱,吃飯也有一頓無一頓的,以致餓得骨瘦神疲,滿身疾病。她家中也就很討厭我。”秋瑾被清廷鷹犬殺害后,謝家為了避嫌,將王燦芝送回湘潭的祖屋。十五歲時,王燦芝拜湘鄉王大老倌為師,學習武藝,動機十分單純:“我學拳,倒也并不是為身體。我從小就羨慕俠客那一流人物。我覺得學精了武藝,專為人間抱不平,把那幫貪污橫暴的人殺一個干凈,這是一件多么痛快的事!因此,有一個時期,我曾自題一個號叫‘小俠’。”王燦芝曾打算赴東北手刃殺母仇人貴福,可惜未能如愿。
王燦芝六歲失母。年當幼沖,聚少離多,她未能記住秋瑾的音容笑貌,但她繼承了母親永不服輸的性格和吃苦耐勞的精神,還遺傳了母親天縱不羈的稟賦,不僅詩文斐然可觀,而且書法筆勢奔放。
“掌故大王”鄭逸梅先生在《秋瑾女兒王燦芝》一文中記錄了滬上的一次雅集,“燦芝翩然蒞止,容態嫻雅,但眉宇間有英氣”。眾人久聞王燦芝武藝超群,于是請她表演助興。王燦芝略無矜持,慨然應允,她以杖代劍,上下騰挪,左右回旋,使出自己的看家本領。杜甫賦詩描繪公孫大娘舞劍器,有名句“來如雷霆收震怒,罷如江海凝清光”,動靜之間,驚魂攝魄。王燦芝舞劍器,同樣氣不喘,汗不出,色不變,待她收勢還原之后,觀眾齊聲嘆服。
王燦芝行俠仗義,救人之急,雖千金不吝,每每雪中送炭。友人姜容樵創辦尚武進德會,數月后債臺高筑,她聞訊而動,二話不說,就去典當鋪變賣了母親遺存的珍貴玉鐲,為友人還清欠賬。
1927年,王燦芝應母親摯友徐寄塵女士的誠邀,出任競雄女校校長。該校因紀念秋瑾而得名,由孫中山親筆題寫校匾。王燦芝躬親事務,作育英才,很快就蜚聲滬上。
1928年,王燦芝回湘潭探親,籌得數千元川資,旋即買舟赴美,入讀紐約大學航空專科,意在“俾他日貢獻祖國,亦令西人知吾國女子猶能如此,可見男子想更英勇,庶可稍減其輕蔑之心”。她系統地學習了飛機制造、航空教育、駕駛學、氣象學、機械工程、無線電等科目,駕駛飛機直上云霄,美國記者稱贊她為“東方之女飛將”。
1930年5月,王燦芝以優異的成績大學畢業,歸國后,先是在國民政府航空署教育科任職,嗣后調入軍政部所屬航空學校擔任教官,負責教授飛機作戰技術。
在空軍中,王燦芝的知名度很高,但她常常感到長才未展,大志難伸,她曾慨然嘆息道:“中國內訌不息,外侮頻侵,列強爭霸于空中,恣威于海外,唯望國人奮勇直追,當仁不讓,雪神州之恥,而慰先總理暨先烈在天之靈,則幸甚矣!”
抗戰軍興,鼓角聲聞,王燦芝對東北同胞慘遭敵機轟炸的悲慘生活感同身受,她決定再赴美利堅,研究空戰要領,以圖報效。師友們都善意地勸阻她:“年逾花信,你尚未成家,非遠涉重洋之時,俟終身有托,再謀國是不遲。”1932年,王燦芝與黃公柱締結良緣。黃公柱是廣東人,早年留學法國,曾任漢陽兵工廠主管,也是一位愛國人士。兩人志同道合,一邊為社會效力,一邊搜尋和編訂秋瑾烈士的詩文。
五十歲時,王燦芝獲準前往香港,后來定居臺灣。
說到“東方之女飛將”,名媛李霞卿(1912—1998)絕對值得我們大書特書一筆。
李霞卿原籍廣州,家世顯赫,祖父李慶春是南粵富商、兩廣督署洋務專員,祖母徐慕蘭是中國近代著名實業家徐潤的侄女,早期同盟會員,一度擔任廣東女子北伐隊隊長,其胞妹徐宗漢被譽為“香山女俠”,是革命巨子黃興的夫人。李霞卿的父親李應生早年追隨孫中山從事革命活動,后來脫離政治圈,經商成為巨賈。她的叔父李沛基用炸彈炸死了清朝的廣州將軍鳳山,在革命黨人中聲譽極隆。
李應生很開明,他認為女孩子同樣可以像男孩子那樣聰明有出息。小時候,李霞卿跟隨父親漫游歐美各國,大開眼界,講得一口流利的英語和法語。她極具運動天賦,而且膽量過人,因此騎馬、駕車、游泳、舞蹈、打網球,樣樣精通。1926年,李應生與著名導演黎民偉合作創辦上海民新電影公司,李霞卿豆蔻年華,即以李旦旦的藝名在影片《玉潔冰清》中嶄露頭角,一炮走紅,成為電影明星,連影后胡蝶都不免驚呼“天上掉下個林妹妹來了”。李霞卿先后擔綱主演《西廂記》、《木蘭從軍》等數部影片,與胡蝶、阮玲玉、王人美、周璇、王瑩、高倩萍一起被譽為“星級七姐妹”。
李霞卿主演《木蘭從軍》時,曾一箭射中高西屏導演的右眼角,險些釀成慘劇。最傳奇的一幕則是她騎馬追擊劫匪,以一敵三,奪回民新公司遭劫的數十萬元巨款,她駕車歸來,毫發無損。要知道,這是現實而非電影,可見其膽色、武藝勝過須眉。
1928年秋,李霞卿游歷歐洲。她接受父親的建議,于翌年嫁給鄭毓秀的侄子、年輕英俊的外交官鄭白峰,三年內生育一兒一女,從此淡出影壇,游走于上流社會。
1933年,李霞卿在巴黎觀看了一場飛機特技表演,極感震驚,深受刺激,那一刻她就認定了自己未來的人生目標。相比于領御蒼穹的高空飛行,電影無足輕重。其后不久,李霞卿就報名參加日內瓦科因特林國際機場進行的試飛,在高高的藍天白云間,她俯瞰阿爾卑斯山的皚皚雪峰,壯美的大自然如同仙境。做一位飛行家,這個夢想已在她心頭開枝散葉。最令她欣慰的是,她的心愿得到了父親的充分理解和大力支持。
1934年8月6日,李霞卿通過嚴格的考試,拿到了瑞士航空俱樂部的飛行執照。但她仍想更上一層樓,乃去美國奧克蘭的波音航空學校接受王牌教練的指導。這所學校從不招收女學員,但為她破例了。教官鐵面無私,毫不通融,李霞卿天天接受魔鬼訓練,從未打過退堂鼓。遮蔽座艙,只借助儀表指示的盲飛,包括特技飛行,都難不倒她。在一次嚴重的飛行事故中,李霞卿跳傘墜入冰冷的大海,她的鎮定自若給救援人員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1935年,李霞卿如愿以償,獲得了美國的飛行執照。她回國后,幾經努力,終于破除某些政府官員的成見,蔣介石親自為她頒發了飛行證書。李霞卿對國內航空事業發展的嚴重滯后深表憂慮,她撰寫了一部二十萬字的《改革中國航空的建議》,以求對中國軍方有所裨益。
1936年春天,李霞卿與鄭白峰無條件離婚,兩個子女都歸男方,她自認是個不稱職的母親和妻子。她的身體在飛翔時,她的心靈則在漂泊。她曾開玩笑:“我喜歡所有的男人,不過只是看看而已。”
1936年10月下旬,李霞卿首次在上海表演空中特技,那架橙紅色單翼輕型飛機立刻成為了滬上最撩人的興奮點。
“號外號外,當年的電影明星振翅沖天”!
“請看今日神話——女媧重生”!
抗戰伊始,李霞卿前往南京,找到航空委員會,申請將她編入空軍中隊,駕駛戰斗機上天殺敵。當時,中國空軍亟須王牌飛行員,但李霞卿的請求被迅速駁回,理由很簡單,她是女人,戰爭讓女人走開。此后,李霞卿做了一段時間的急救站副站長,救治上海前線的傷兵,還協助建造了難民營和孤兒院。但她更想通過飛行募捐的方式報效苦難中的祖國。
李霞卿的愿望最終得到了航空委員會秘書長宋美齡的首肯和支持,她與另一位中國女飛行員顏雅清會合,一同確定周密的飛行計劃。她們在美國東海岸城市舊金山舉行的演講活動取得了圓滿成功,爭取到好幾位美國重量級名人的贊助,其中就有著名殘障教育家海倫·凱勒、于斌總主教、美國第二十六任總統西奧多·羅斯福之子小西奧多·羅斯福中校及其夫人,此外,她們還爭取到時任國民政府外交部部長王寵惠的夫人朱學勤、時任中國駐法大使顧維鈞的夫人黃蕙蘭等人的鼎力支持。
李霞卿與顏雅清駕駛橙紅色的SR-9B(NC-17174)型單翼機“新中國精神號”從紐約弗洛伊德·班尼特機場出發,環繞全美飛行募捐,總行程超過萬里,歷時半年。她們所到之處,華人精神振奮,踴躍捐款,爭睹她們的英姿。當年,舊金山報紙上充滿了各類不吝溢美之詞的盛贊,一位新聞記者如此描繪道:
……藍天上,一架橙紅色飛機表演了各種飛行特技之后,一個小藍點從機艙爬向機翼……
“噢,上帝,那是一個女人!”
震耳欲聾的歡呼聲如雷鳴海嘯,萬頭攢動,望著從機艙里走出來的一位秀麗女子。她穿著藍緞寬袖圓邊大襟衫,藍緞寬腳如意褲,一雙大紅閃光緞子繡花鞋,束起的發髻上斜插著一朵黃菊,完全是中國裝束。
在募捐飛行途中,李霞卿幾度遇險。有一次是大霧天氣,她迷失了方向,飛到燃油將盡時,才找到臨降的機場。正因為險象環生,美國社會對這位中國女飛行員充滿了敬意。李霞卿的個人魅力和高超智慧還另有獎賞,北美各大城市的市長都爭先恐后頒贈給她“榮譽市民”的金鑰匙。
李霞卿身材嬌小,常穿白鯊皮呢飛行服,是笑靨如花的窈窕淑女,并非力可開石的剽悍猛婦,這令許多人感到吃驚。一位弱女子為何具有如此強大的精神力量?真是太不可思議了。“她看上去就像一株薄荷,那樣舒爽,那樣清新”。這樣的文字描繪更使她偏離了人們的固有想象。在飛行募捐的間歇,李霞卿被好萊塢派拉蒙影業公司挑中,出演影片《歧路》中的女配角,與數位國際影星合作,她駕輕就熟,勝任愉快。片酬全部捐給了抗戰難民救濟會。
1940年初,李霞卿制訂了一個難度更高的計劃,去南美大陸飛行募捐,那里的一切都是未知數,高風險也許能換來高回報。這一次,她駕駛的是馬力強勁、設備精良的比奇雙翼機,名為“中國之星”。李霞卿的南美之行共抵達九個國家,為期一百天,行程一萬八千英里,受到空前未有的歡迎,獲得了意想不到的成績,她在秘魯創下了單次表演募得四萬美元的輝煌紀錄,秘魯政府還頒給她一枚航空金質獎章。
李霞卿的演講總能掀起觀眾情緒的熱潮,她的口才,她的美貌,她的笑容都形成強大的氣場,極具征服力。在全美洲總共四萬五千英里的飛行里程中,李霞卿讓洋人領略到中國女性的堅強和美麗,她以卡通人物的形象出現在美國的泡泡糖紙上,受認可的程度可見一斑。
愛國既要訴諸語言,更要訴諸行動,李霞卿完全做到了,而且真正做好了。
李霞卿畢生熱愛飛行,中年之后,她仍能駕駛農用飛機表演特技,令人嘆為觀止。
顏雅清(1906—1970)是滬上名媛,其家族成員很早就開始接受完整的西式教育。1881年,她的伯祖顏永京擔任上海教會學校圣約翰書院院長。她的父親顏福慶是美國耶魯大學醫學院博士,學成歸國后,主持創辦了長沙湘雅醫學專門學校(現中南大學湘雅醫學院前身)、第四中山大學醫學院(上海醫科大學前身),抗戰初期擔任過國民政府衛生署署長。她的伯父顏惠慶是著名的外交家,擔任過北洋政府國務總理和國民政府駐美大使、駐蘇大使。她的叔父顏德慶是著名的鐵路工程師。她的舅舅曹云祥是著名學者、巴哈伊教的忠實信徒,曾擔任過清華學校(清華大學前身)的校長。據《飛天名媛》的作者帕蒂·哥莉考證,顏家是當時中國唯一的一個所有家庭成員都接受過國外教育的大家庭,其完全度超過了宋家(即宋美齡家)。在這樣開明好學的家庭中長大,顏雅清的上進心格外強烈。
1922年,顏雅清考入美國最負盛名的女校史密斯女子學院,受到女權主義和人道主義思想的熏陶。肄業歸國后,她是長沙學聯成員,在一次嚴厲懲治洋人的行動前夕,她搶先透露消息給湘雅醫院院長胡美,使后者逃過一劫。不久,顏福慶回上海行醫,二十一歲的顏雅清遵從父命,嫁給了孔祥熙的英文秘書陳炳章。這位乘龍快婿是耶魯大學政治學博士,在仕途上前程無量。婚后,顏雅清成為上海最有名的英籍猶太富商維克多·沙遜爵士的座上賓,在各種主題派對中出盡風頭。她生下兒子陳國偉、女兒陳國鳳,妻子和母親的角色卻很難拴住她的手腳。
1935年,顏惠慶出任國民政府駐蘇聯大使,這給了顏雅清一個進入外交圈的黃金機會,她代替伯母去做中國大使館的女主人。此行恰好與中國文藝界訪蘇代表團同船,梅蘭芳、胡蝶是重要團員。顏雅清在蘇聯的劇院中觀賞了梅蘭芳擔綱主演的《刺虎》、《汾河灣》等劇目,蘇聯文化界名流對梅劇的狂熱迷戀令她百思不得其解。為了盡快了解俄國的政治、經濟、歷史、文化、藝術,她不僅認真學習俄語,還在莫斯科參觀博物館。值得一提的是,作為中國代表團成員,顏雅清以技術顧問的身份去日內瓦參加“國聯”正式會議,絕對不是去充當花瓶。她建議“國聯”將婦女權益這一重要問題正式提上議事日程,遠東媒體對此頗為留意。
1936年3月初,顏雅清在倫敦辦理離婚手續。她有一顆澎湃的心,注定不能在狹小的婚姻內得到應有的快樂和滿足,與丈夫陳炳章貌合神離、志趣不投,是她毅然選擇離婚的主要原因。盡管她的行為很難取諒于各方,結果卻不可更改。
1936年10月下旬,顏雅清在上海觀看了女飛行員李霞卿的花式表演,一個大膽的想法隨即在她大腦中成形。表演活動結束后,她找到李霞卿,兩人的經歷如出一轍(同為名門閨秀,均有一兒一女,長期旅居國外,屬于主動離婚,事業心和愛國心十分強烈),因此一見如故。在上海,她們商量出一個大膽新穎的計劃:創辦一家飛行社或飛行協會,鼓勵和幫助年輕的東方女性勇敢地踏入這個朝陽領域。可想而知,如果有更多的中國女性飛上藍天,她們的生命價值將獲重估,社會地位必可飆升。
身為“國聯”中國代表團成員,顏雅清到意大利調查兒童福利狀況,順道前往利托里亞機場去上了平生第一堂飛行課程。從此以后,飛越藍天的夢想就被她放置在人生理想的最頂端。
國內偶然發生的一個悲慘事件更堅定了顏雅清航空救國的信念。1937年8月14日晨,中國空軍出動一架戰機去炸沉近海的日本軍艦“出云號”,但被敵機擊傷后只得返航。返航途中,飛行員想將炸彈扔到空地上,卻因投彈失準,誤炸了上海最繁華的大世界,這枚重磅炸彈瞬間奪走了一千七百多名平民的生命,受傷者更是數倍于此。顏雅清在日內瓦聽到這個噩耗,頓時心血漲滿,立刻作出決定,放下眼前的一切事務,去美國學習飛行課程,盡快拿到飛行執照。
1938年初,顏雅清成為美國首屈一指的飛行學校——沙菲爾飛行學校的學員,在總共四十個課時的飛行訓練中,不少于二十個課時為單飛訓練和教練同機訓練,此外還包括翻筋斗、俯沖、水平八字、上下橫八字、陌生野地著陸、躍升轉彎半滾倒轉等飛行特技。顏雅清沒有被這張高難度的課程表嚇倒,她有一個強烈的心愿:學成歸國后,成為中國空軍的飛行教官,一旦有必要,有需要,她也可以駕機參加空戰,或去執行轟炸任務。
有趣的是,顏雅清的家人誰都不看好她學習飛行,原因很簡單:顏雅清開汽車,是出了名的臭司機,磕碰刮擦是常事,熄火拋錨不稀奇,追尾撞樹也有次數。但這一回,他們應該打消自己的成見才對,顏雅清學得極為用心,為此她拒絕了外界的許多誘惑,把去中國駐美大使館參加舞會和宴會的時間壓縮到最低限度。通過將近一年的艱苦訓練,顏雅清如愿以償,通過了各項嚴格的考試,獲得了沙菲爾飛行學校的私人飛行員執照。
1939年3月23日,顏雅清與李霞卿在紐約弗羅伊德·班尼特機場會合,駕駛“新中國精神號”,一架SR-9B(NC-17174)型單翼機,為支援中國抗日,她們開始了全美飛行募捐的艱險征程。當天,李霞卿讓顏雅清坐在主駕駛位,擔任機長。此后不久,王牌飛行員羅斯科·特納上校送來了顏雅清那架同樣被命名為“新中國精神號”的Porterfield 35-W單翼機,兩位好友便開始了各自的單飛之旅。
1939年5月1日,顏雅清從莫比爾飛往伯明翰,中途偏離了航道,在燃料不足的情況下,她迫降在阿拉巴馬州普拉特維以南的一家農場,下機問明方向后,再次起飛,結果受到非常規“跑道”的制約,飛機栽落在灌木叢中,顏雅清獲救時,已血流滿面,下唇被玻璃劃開了一道很深的傷口,所幸腦部未受重創,并無性命之憂。
顏雅清飛機失事的消息經由新聞媒體的放大傳播,引起了中、美兩國廣泛的關注,詢問傷情的加急電報紛至沓來。顏雅清因禍得福,知名度激增,傷愈后,她的演講會場場爆滿,捐款者更加踴躍。善良的美國人(尤其是美籍華人)都敬佩她為苦難中的國家舍命服務的忠勇精神,連著名殘障教育家海倫·凱勒都撰文向她致敬,顏雅清儼然成為了美國民眾心目中的女英雄。
在美期間,顏雅清與李霞卿為拯救中國難民的“一碗飯運動”多次舉辦募捐舞會,還為美國醫藥援華會出力,促成大量救命的醫藥及時送往中國戰區。
1939年底,顏雅清接受伯父顏惠慶的建議回到香港。這是一段極不如意的日子,她為了自食其力,在海關學校擔任教員,一度產生厭倦情緒。
1941年12月上旬,日本偷襲珍珠港,太平洋戰爭全面爆發,香港首當其沖,淪為人間地獄,顏雅清也未能幸免,做了八個月的難民,暴瘦到友人都快認不出的程度。逃回內地后,她被宋美齡選中,隨之訪美。在美國,她也有自己的事要辦,她的飛行執照已經過期,她想申請新證,卻未能如愿。
鄭漢英(1915—1943)曾被一位新聞記者形容為“一位從象牙雕像基座上走下來的美麗公主”。她英年早逝,二十八歲就撒手離開了塵寰,但這并不妨礙她在中國航空史上留下濃墨重彩的一筆。她的履歷漂亮得不能再漂亮:法國巴黎大學的法學博士,持有國際飛行執照的飛行員,精通五國語言的外交官。這三項就足以傲視群雄,何況她還是一位深諳聽眾心理的演說家,做過宋美齡的助手。
鄭漢英出生于顯赫的世家,她姑姑是大律師鄭毓秀,姑父是政界、外交界的紅人魏道明,尤其值得一提的是,她哥哥鄭云是飛行員,她堂嫂李霞卿也是飛行員。正因為在上海欣賞了堂嫂的飛行特技表演,受到鼓舞,鄭漢英才決意去香港遠東飛行訓練學校學習,以求考取由FAI頒發的國際飛行執照,到高遠的藍天上去御風而行,一探究竟。
七七事變后不久,鄭漢英提請國民政府批準,允許她加入中國空軍,上天殺敵。她的運氣要比同樣積極請纓加入中國空軍的女飛行員李霞卿、顏雅清、楊瑾珣、李月英好許多,國民政府欣然接納她到航空委員會任職,成為該委員會秘書長宋美齡的助手。1938年,蔣介石親自委任鄭漢英為中國空軍飛行中尉,她成為了中國空軍史上第一位女軍官。個中原因不難猜測,鄭漢英是巴黎大學法學博士,以優異成績畢業于英國皇家空軍認可的飛行學校,精通五國語言,懂得外交禮儀,確實堪稱女界精英和翹楚。她姑姑鄭毓秀與宋美齡交情深厚,可能也是不可忽略的助力。
1938年下半年,鄭漢英被調到國民政府航空委員會駐香港辦事處工作,相比一日數驚、舉步維艱的重慶,香港照舊燈紅酒綠,醉生夢死。一位年輕的美女,而且是一位身穿空軍制服的美女,走到那兒都會成為男士注目的焦點。當丘彼特張弓搭箭時,加拿大華僑青年司徒炳通便未能躲過他的神矢,這位外貌俊朗的富家公子與鄭漢英雙雙墜入愛河。真叫樂極生悲,未婚先孕使鄭漢英陷入了被動,她既是軍官,又是天主教徒,不墮胎有傷風紀,墮胎則被視為不可饒恕的罪惡。可惱人的是,司徒炳通竟然絲毫沒有做丈夫做父親的打算,于是這對情侶發生了爭執,產生了分歧,愛情的裂痕迅速擴大。鄭漢英去加拿大討要說法終告無果,生下女兒也無暇照顧,只好將她送到司徒家,由爺爺、奶奶擔任監護人。這段經歷成為鄭漢英心頭久久難以痊愈的傷痛,一直對外界秘而不宣,那些最能刨根問底的記者對此也著墨不多。
滯留加拿大期間,鄭漢英在中國駐渥太華總領事館擔任專員,負責向加拿大政府和加拿大民眾宣傳中國抗日戰爭的意義和現狀,爭取精神和物質上的支持。這項工作并不好做,因為加拿大政府和民眾更關心自家子弟兵直接參戰的歐洲戰場,對亞洲戰局的關注度相當低。鄭漢英重病在身,卻堅持在加拿大的一些主要城市作連軸轉的巡回演說,所到之處,她從不搖尾乞憐,只如實地講述中國軍民浴血奮戰的故事,并且強調中國若有足夠的戰斗機和精良的重武器,必定能夠在遠東戰場上大有作為,緩解盟軍的壓力,減少盟軍的損失。鄭漢英的演講加深了那些友善的聽眾對中國的了解和同情。她感到欣慰的是,與溫哥華七人飛行俱樂部的女飛行員們建立了深厚的友誼,飛上藍天已成為她生命中不可多得的奢侈享受。
1943年,鄭漢英的哥哥鄭云在蘭州駕機起飛后失事,重傷不治,就在同一年,鄭漢英患“百日癆”,醫藥罔效,不幸去世。她在加拿大享受到了軍中最高規格的哀榮,埋骨于伯納比海景墓園,但她遠離戰火紛飛的祖國,在九泉之下,恐怕也難安息。
相比生命的長度,生命的高度、寬度更為重要,愛國兒女尤其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