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良

1

那是我進公司的第三年，被派往山西農村，給當地公交公司裝車載錄像。不喜歡這個活兒，因為這事還和領導吵過。來公司時間也不短了，有門路的，有后臺的，都跑廣州，新加坡。外派艱苦的地方，永遠是我。可是即使吵過，也依然要干的。我舍得下工作，卻舍不下工資。

我到山西認識的第一個人，就是老良。老良不算太老，只有五十多歲，但看起來已經滿面風霜。他在縣城公交總站里當小主管，見面的第一天，就請我去飯店吃了一頓。

我急著裝完設備走人，這窮鄉僻壤的，多一天我都不想待，便說：“要裝的車子在哪兒呢。咱們吃完去看看。”老良說：“不急，一會兒先去住的地方看看，休息一下，明天再忙也不遲。”

后來，我才知道他為什么讓我先看住的地方。因為那里的旅館，如出一轍地臟亂差。聽說有個技術員來了兩天跑了。老良說：“要是受不了，就去我家住吧。”

我搖了搖頭說：“還是算了吧。”

剛認識就住別人家，有點不合適。可第二天當我醒來，看見一只蟑螂在水杯中奮力掙扎時，還是改變了主意。這天忙完之后，老良送我回旅館。我在路上，猶豫了關天，對他說：“那個……昨天的邀請，還算數不？”

老良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我指什么，于是哈哈地笑起來。他說：“當然算，當然算，我就知道你們城里人住不了這個。”

2

老良的家，是幢自家蓋的二層小樓，外表貼著漂亮的瓷磚，可里面卻極簡單，只有白花花的墻和幾件舊家具。他帶著我上了二樓。看樣子，只有他一個人住。我隨口問：“就你一個人啊？”

“嗯。”他點頭說，“老伴兒早就沒了。”

“孩子出去打工了？”

“上那兒打工去了。”老良指了指上頭。

我有點尷尬，不經意就揭了人家兩道疤。可老良看起來并不在意。他推開一扇門說：“這房子，就是給我兒子結婚蓋的。可惜這小子沒這福分，媳婦都找好了，他卻死在了外面。”

老良說的時候，臉上帶著微笑。可我怎么聽，話里都透著無奈的悲傷。

他問：“你父母都在呢？”

“在呢。”

“父母雙全，兒子出息，多好的一家啊。”

我陪著笑了笑，不想解釋。各家都有難念的經。我父親在我三歲那年就拋家棄子了。現在的是繼父。我們相處得一直不好，也影響了我和母親的關系。從高中寄宿之后，我幾乎沒怎么回過家。

老良從柜子里拿出嶄新的被褥，鋪在床上說：“看看滿意不？”

我連連點頭說：“滿意，滿意，真是謝謝你了。”

老良卻抿著嘴，重重地拍了拍我的肩膀，半天才冒出一句：“我兒子要是活著，也該和你一樣大了。”

他大概是想念他的兒子了吧。而我，仿佛受到他的感染，有點想家了。晚上，我躺在陌生卻溫暖的床上，給母親打了個電話。她有點意外，一遍一遍地問我，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我說：“沒胡。別瞎猜了。就是想你了。”

我掛了電話，五分鐘之后，她又打了過來，說：“兒子，我是你媽，有啥事，你可別瞞我。”

我不由得笑了說：“真沒事，你這樣疑神疑鬼，我以后可不敢打電話了。”

母親聽了，這才放心下來。而我掛斷之后，卻睡不著了。我從沒想過，自己一個心血來潮的電話，竟會引出母親那么多的臆想和推測。

3

總站的公交車不多，兩天就全部裝完了。可是試用卻出了問題，車子跑了一半，機器就停止工作了。我一天跟車跑了十幾趟，也沒找出問題。最后一趟下來，我蹲在路邊狂吐，車子實在太暈了。

老良說：“今天就到這吧。明天再查。”

我說：“哪有那么多時間，回公司還有事呢。”

老良說：“你身體受得了嗎？我們這兒的路不比你們北京，太顛，沒坐慣的肯定暈車。”

老良的話提醒了我。農村的路況太差，設備也受不了這種顛簸。我們讓司機在平地上開一段時間，確實沒有問題。可是，就算知道了問題所在，我也解決不了。因為我只負責安裝，這種情況需要產品制造商的技術支持。然而對方百般推脫，說技術人員不夠，至少要一周后才能到。

我氣得要死，站在公交總站的停車場里，對著電話破口大罵，結果對方直接摔了電話。我愣愣地站著，心里悶壓的憤怒，要把我憋炸了。為什么倒霉的事，都讓我碰上呢？

實然，有人拍了拍我的肩膀，是老良。他說：“年輕人，火氣不要這么大。”

我又暈又氣，心情已經差到極點，于是口不擇言地說：“你天天蹲在這么個小地方，當然沒火氣。我拼死拼活地干，卻要天天受擠兌，我能沒火氣嗎？什么地方破，什么地方爛，就把我往哪兒派，我還不能發火嗎？那些技術員都不肯來你知不知道？我做了什么壞事，老天爺要這么欺負我。”

老良默默聽著，卻沒有生氣，他說：“對不起啊，我們這個破爛地方耽誤你了。可是我和你說，你有什么遭遇，那是你的命。千萬別扯什么‘做壞事’、‘老天爺’的。我兒子一個老實巴交的好后生，還遭雷劈呢！”

直到那天我才知道，老良的兒子當年在北京當建筑工人。傍晚下雨時，工友都趕去吃飯，留下他一個收拾工具，結果在樓頂，不幸被雷劈中了。

老良說：“男人吧，在順境里活得出色，不算什么。在逆境里過得舒服，那才是英雄。”說不出為什么，那一刻，我悶壓在心里的眼淚突然奪眶而出。我低聲說：“對不起。”

老良伸手揉揉了我的頭發，說：“哭一哭也好。加油吧。”

4

等待技術員的日子。老良天天帶著我在縣城里閑逛喝酒。我們的性格并不像，卻成了莫逆之交，彼此傾吐心中的過往和郁結。那幾天，有戲班子來搭臺唱戲，老良拉我去聽。我不愛看戲，但是盛情難卻，就跟著去了。

在北京的時候，我覺得世界上不會有幾個人聽戲了。沒想到一個草臺班，竟有那么多粉絲。聽戲的人里，有好多老良的朋友。有人打趣他說：“老良，哪又弄出個兒子啊。”

老良笑嘻嘻地聽著，也不解釋。我在一旁，一把摟過他的肩膀說：“剛認的，我干爹。”人群頓時響起一陣哄聲，吵著要老良請酒。而老良卻轉過頭，驚訝地看著我，眼睛里亮晶晶地，閃著細碎而明亮的光芒。

那天晚上，老良顯得極高興，我們也就喝多了。他說：“小趙，你既然叫我聲干爹，我就倚老賣老，說你一句。你這個后生，哪都挺好，就是太急，太躁了。”

我說：“你不懂，北京不像小縣城。那地方，每個人都急吼吼地，你慢了，就要被淘汰。你不爭不搶，就什么也沒有。”

老良卻說：“傻孩子，是你不懂。做事慢下來，沒什么不好。人的一生就像過山頭，你站在高峰的時候，別急著向前沖；你處在低谷的時候，也別急著向上爬……我兒子和你一樣，急著掙錢，急著到大城市里闖一闖，其實有啥好急的呢？健健康康才是最大的幸福啊！”

說著說著，老良突然哭了。我不會安慰人，只能與他撞了撞杯子，一口飲盡所有的酒。

5

老良的話，讓我醒悟頗深。從山西回京，我向公司第一次申請了年假，回老家探望了母親，和繼父之間的關系，也早非想象中那般僵化。

再上班，我的心態悄然發生了改變。就像老良說的，急什么呢？既然身處低谷，就多看看風景，多總結好與壞的經驗。那段時間，我不再抱怨，努力積累，把在農村安裝時遇到的問題和解決方案總結成報告，遞交上去。這份報告，得到了上層的關注。因為大城市的競爭已經到了慘烈的地步，市場趨于飽和，農村卻有十分廣闊的天地。由于我對各地農村的熟悉，被破格升為項目經理。

升職的那天，我第一個報喜電話，就打給了老良。我說：“謝謝，謝謝你。”

老良奇怪地問：“是小趙吧？你是不是打錯電話了。謝我干什么？”

我說：“沒錯，謝的就是你。不是你教我心平氣和，我哪能升職當經理啊。”

“啊？當經理了！”老良興奮極了dd1f3f503df64ddcbe3923acf8b6d9e7，“好小子，知道你就有出息。你要在我身邊就好了，咱爺倆喝一頓去。”

而我透過窗子，看著遠遠的天空，仿佛可以看見老良皺紋笑開的臉頰。

后來，我們的聯系就變得少了。畢竟各自有不同的生活，只有在節日，才會通一些簡短的電話。但我們的關系，卻沒因此變淡，他就像是我的一個親人，不常聯系，也永遠不會忘記。

2012年，是我在北京的第十個年頭。七月的某一天，我在加班，遭遇了那場六十年不遇的大雨。百年古城，陷入一片汪洋。我沒回家，坐在22層的辦公室里，翻看微博。突然有電話打了進來。

是老良。他的聲音有點抖，說：“聽說你那下大雨了？”

顯然這場雨，揭起了他痛苦的記憶。我說：“我沒事，在辦公室呢。”

他依然不放心地叮囑說；“你要小心啊，沒事別出門，雨停了再回家，別去樹下躲雨，別離電線桿太近……”

我默默地聽著他細碎地嘮叨，心里涌起一片被父親疼愛的溫度。

不過那一天，我放下電話后，還是出門了。我從車庫取出車子，趕去加入微博上相約的救援車隊。

是的，老良，我沒聽你的話。因為你給我那么多的人生“良言”里，最重要的一條，就是一個陌生人的溫暖，可以改變一個人的一生。所以我想，許多陌生人的溫暖，定會改變一座浮躁的城。

（宋藝凡薦自《婦女》）

責編：南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