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奶奶嫁給我爺爺的時候,我爺爺是當地有名的好漢子。爺爺是他的爺爺闖關東時一副擔子挑到東北來的。那年月東北到處是一眼望不到頭的青紗帳,黑土攥一把吱吱冒油,所以爺爺他們的日子過得挺舒坦。
我奶奶是地道的滿族姑娘,一雙沒經過纏裹的大腳,走起路來勁勁道道。雖說那年月滿族吃香,可奶奶不嫌爺爺是漢人沒家世,只圖爺爺是條好漢,一心一意跟著爺爺過日子。
從日本小鬼子來了就舒坦不起來了。小鬼子經常下鄉騷擾大伙兒,糧食才九分熟大伙兒就趁天黑把棒子高粱割下來藏在地窖里。那年頭,啥也沒有窖里的一囤子糧食讓人心里踏實。
禍事就出在糧食上。這年秋天爺爺趕晚把糧食都藏好了,一大早從地窖里才一鉆出來,就看見了閃著寒光的刺刀和刀后面那兩張獰笑的臉。爺爺愣住了。
村里的地窖家家都是相通的,給他們發現了一個,大家伙兒誰都跑不了!想到自己辛辛苦苦忙活一年打出來的棒子高粱要去喂肥這些強盜和他們的馬,爺爺不知道是哪來的勇氣,驀地里一聲大喝,兩只粗硬的大手一手一個攥住了日本兵,就在他們一愣神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爺爺已經把他們薅進了地窖。
地窖里黑咕隆咚,倆日本兵嚎叫著“巴格、巴格”在地窖里跟“睜眼瞎”一樣跌跌撞撞。爺爺一聲大喝:“不用八個!一個我夠本!倆我賺翻了!”■■兩腳,干脆利落正悶在日本兵的腦門子上。只聽兩聲慘烈的嚎叫,爺爺趁勢奪過刺刀,一刀一個,結果了倆人。
我爺爺的太爺爺是山東有名的武師,曾經做過山東巡撫的護院保鏢,到了我爺爺這輩仍然每天習練武藝。雖然功夫大半失傳,那身手卻也不是一般的莊稼漢子比得了的。
爺爺蹲在倆日本兵的身邊,點著了一袋旱煙,就這一袋煙的工夫,他拿定了主意。
爺爺點上油燈,抄起鐵鍬,就在日本兵倒下的位置挖了一個坑。挖著挖著,就聽見地窖上面咣咣地響。爺爺嚇了一跳,仔細一聽,那聲音三聲長,兩聲短。爺爺罵了一句:“賊婆娘!”拿袖子擼了一把腦門子上的汗珠,拉開地窖門,奶奶跳了下來。
奶奶是看爺爺遲遲沒回家去吃早飯,下來看個究竟的。一個婦道家,見了這情形,自然是嚇了一大跳。聽爺爺把經過一說,奶奶不慌了:“先把這倆王八蛋埋了再說!”就幫著爺爺一起挖坑。
爺爺奶奶埋好了日本兵,把土踩實,天已經近午,奶奶先爬了上去。外面陽光正猛,小風稀溜溜梳過還站在地里的莊稼桿兒,送過來一陣一陣的草腥氣。誰也不知道,這個小院在一兩個時辰前發生過這樣一檔子足以滅門的事兒。
奶奶思量了好久,跟爺爺說,讓他遠走避禍。爺爺急了:“我走了,你們娘幾個咋辦?萬一日本人查出來呢?我不走!”奶奶不容置疑地說:“放心!天塌下來我頂著!”
爺爺揣了奶奶的幾件陪嫁首飾,背了半袋子高粱菜窩窩,趁天黑上了路。去哪兒?啥時候回來,在那兵荒馬亂的年月,誰的心里也沒譜。
爺爺的事雖然沒犯,但是當地活拉拉丟了兩個日本兵,還了得,那是天大的事。那一陣子風聲鶴唳,日本兵天天荷槍實彈在村子里查訪。奶奶別看是個婦人家,卻比一般爺們都有鋼條,任誰來查問,眼睫毛都不帶眨巴一下的。這件事最后在日本兵席卷了方圓幾十里的牲畜、糧食后,居然萬幸地不了了之。
2
爺爺再次出現是一年半以后。
那晚奶奶正在煤油燈下納鞋底,刺啦刺啦地拉著麻線,就聽墻下咕咚一響。奶奶警覺地一口吹滅了燈,只聽得門上傳來三聲長、兩聲短的敲擊聲。奶奶心里一熱,跳下炕摸著黑打開門,爺爺夾帶著一股寒氣撲進了門,倆人抱在一起。
良久,爺爺低聲說:“我是來接你們娘幾個走的!趕快收拾東西!”奶奶回過頭,炕上躺著四歲的大伯,兩歲的二伯。奶奶顫抖著問:“不回來了?”爺爺斬釘截鐵:“不回來了!”
奶奶一咬牙:“中!”再一句沒問,手忙腳亂開始收拾東西。經過日本鬼子一次又一次地洗劫,家里也早不剩啥玩意兒了。爺爺奶奶背著幾個包裹抱起了懵懵懂懂的大伯二伯沖進了寒夜,外面有一輛膠皮轱轆大車在等著一家四口。爺爺趕車,車子一路向東,高頭大馬撒著歡地跑開了。道路坑洼不平,劇烈的顛簸中,奶奶抱著孩子們睡著了。
等奶奶大伯二伯睜開眼睛,他們已經身在一座山上,一個白白凈凈穿長衫的人迎出來,叫著:“弟妹!你可來了!”忽然像從平地里冒出來似的,轟然跳出來許多彪形大漢,“嫂子”“侄子”地叫得著實親熱。爺爺看著奶奶驚慌的眼神,這才哈哈大笑著說了他這一年多的經歷。
原來當年爺爺出走以后曉行夜宿一路向東,東邊山多,只要進了山就好辦了,這一路就來到了山高林密的長白山余脈老爺嶺。這一天爺爺走著走著忽然尿急,就解開了褲帶,一泡尿還沒撒完,兩個胡子(就是土匪)拎著棒子鉆了出來,罵罵咧咧地說:“好你個山炮,這是誰的地界不知道啊?敢對著俺們大瓢把子的墳撒尿?活膩歪了你!”上來就是一狼牙棒。爺爺褲子還沒提上呢,給打急了,一聲虎吼上去就是一拳,一個胡子立刻滿臉開花,哎喲一聲捂著臉蹲下了。爺爺緊跟著一個掃堂腿——卻沒掃利索,他忘了自己的褲子還沒提呢,給自個兒絆了個大跟頭。那倆胡子可樂壞了,撲過來把爺爺一頓痛打,然后把爺爺捆得跟個大粽子似的抬上了山。
那大當家看爺爺雖然給打得半死不活,依然神威凜凜,虎目圓瞪,不由好生愛惜。親自解開了繩索,一番好言相勸,爺爺正好也沒個安身的所在,就此入了伙,當了胡子。經過幾次大規模行動,爺爺兇悍機靈,得到了大當家的賞識,拜了把子,很快就升為了二當家。
奶奶到此也無話可說,自然就成了胡子窩里的壓寨夫人。
3
奶奶是胡子窩里唯一一個女人。大當家因為搶日本人的軍火老家被日本人端了,全家老少一個活口沒留。也因此他對日本人恨之入骨。他們這一個綹子最多的活動不是打家劫舍,而是跟小鬼子打游擊。
奶奶在胡子的老巢得到了最大的尊重。奶奶識文斷字,英姿颯爽,巾幗不讓須眉,她幫爺爺掩埋兩個日本兵的事早已被胡子們所知曉。奶奶勤勞,每天忙完外頭忙家里,閑下來時給眾位弟兄做鞋,縫縫補補,做棉衣,那一雙勤勞的大手自打上了老爺嶺就再也沒閑過。慢慢的,奶奶在胡子窩里的威信竟然勝過了爺爺,連大當家遇到了為難的事都要請這位弟妹拿主意!
那一晚是大當家的生日,大當家瘋了一樣喝酒,其他胡子們也喝得一塌糊涂,整個山上到處是橫躺豎臥的漢子。爺爺也喝多了,早早躺在火炕上呼呼大睡。奶奶安頓好孩子們,在燈下又扯開了麻線。她看到大當家的穿的鞋早就散了幫,想緊著一夜給他趕出一雙鞋來。
忽然響起沉重的敲門聲,嗵嗵地響。奶奶走到門邊問:“是誰?”
“我啊,是我大妹子!”是大當家的聲音!奶奶看了看屋里,爺爺和孩子們睡得正香。奶奶就多了個心眼,高聲說:“大哥,這么晚了,你要找老二說事,明兒吧!他睡得可死了!叫不醒!”
外頭沒動靜了。好半天才響起大當家的自言自語:“妹子,我心里難受。今個兒,是我一家老小的忌日……十三口啊,我七十歲的老娘,兩歲的娃娃,一個沒給我留哇——嗚嗚嗚嗚……”
奶奶再也聽不下去,返身下地打開了門。大當家的滿臉鼻涕眼淚,一頭扎了進來,抱緊了奶奶不撒手,兩個人一骨碌摔倒在地上。奶奶急忙回頭看火炕上,爺爺的呼嚕仍然山響。
奶奶用盡全力也掙脫不開大當家的摟抱,就停止了掙扎,大當家撲了上來。奶奶冷靜地說:“就算你不沖跟老二一個頭磕在地上的情分,你也不怕背信棄義老天報應你?再說就算你想干壞事今個兒也不是好日子吧!你抬頭瞅瞅,你家大嫂,你一家十三口都在天上看著呢!”大當家一激靈不動了,奶奶順勢打開門:“你放心,這事兒我爛到肚子里也不會跟人吐一個字!”大當家連滾帶爬跑了出去。
奶奶連忙閂緊了門,撲通坐在地上,心窩跳得如同揣了一只小兔子。
這件事,一直到爺爺去世幾十年之后,奶奶和我們訴說家史的時候才第一次出口。
4
1941年,烽煙處處,抗日戰爭全面打響。
那天大當家走進奶奶的屋子,大聲說:“妹子,我琢磨了幾天,決定下山投奔軍隊,光明正大殺鬼子去!咱也不能總靠著打家劫舍過日子,到啥時候也是披著一身賊皮,以后還得拼個出身!再說要打鬼子,這小打小鬧的也不過癮!妹子你看呢?”
奶奶沉吟半晌,鄭重地點了點頭,拉過我的大伯、二伯、兩歲的我爸爸,說:“你們上前線打鬼子去吧!我留在這兒,我有雙大腳,啥都難不住!山上有田,有樹,餓不死我們娘們!你家大嫂和孩子,就交給我,少一根汗毛你找我算賬!”那時候大當家已經娶了一個壓寨夫人,是個剛二十歲的農家丫頭,才生了一個男娃娃。
大當家握緊奶奶的手使勁兒攥了攥,忽然跪倒在地,規規矩矩磕了三個頭。奶奶彎腰想扶起他來,想了想,也就由他了。
大當家和爺爺帶了100多號人下山了。臨走時爺爺抱緊了三個兒子狠狠地親了又親,告訴奶奶說:“這個家,這片山,都交給你了!等趕跑了日本鬼子,我們就回來!咱種地,打獵,開荒,過太平日子!”奶奶淚流滿面,帶了大嫂和幾個孩子排成一溜兒跪倒在山路一側,給這一路人馬送行。
這一去直到1945年,小日本投降了,爺爺也沒回來。
一天,奶奶正帶著大嫂和孩子們在山上打松子,忽然聽見馬蹄聲,抬頭一看,大當家一身戎裝,帶著兩個衛兵出現在眼前,大嫂一聲驚叫昏了過去。奶奶急忙抱起她給她揉胸口,一邊急切地問:“大哥,你回來了,老二呢?我當家的呢?”
奶奶最怕看到的事出現了,大當家默默地拿出來一個小包裹,里面是一枚勛章和幾件衣服首飾。
原來當年他們開始投奔的是東北抗日聯軍,后來輾轉到了王耀武將軍麾下的74軍。先后參加了幾次重大戰役,爺爺作戰英勇,幾次被上峰嘉獎。每次戰斗間隙,兜里有錢了他就會跑到鋪子里給奶奶打首飾,他說奶奶稀罕這個,他一直念叨著等把日本人趕跑了就回老爺嶺過太平日子。后來在鄂西會戰中爺爺不幸犧牲。
奶奶的身子晃了幾晃,沒有倒下去,這個堅強的女人,據她后來跟我們說,當時嘴都咬出了血。
大當家說:“老二死得英勇!我們給他收尸的時候他死死抱著一個日本兵,嘴里還有那鬼子的半拉耳朵……”
奶奶忽然轉過頭對著群山高喊:“李百善!你不算人!你不是個爺們!你扔下我和孩子自己享福去了,你說話不算數!”
凄厲的叫聲在老爺嶺上引發了一串一串的回音——說話不算數……不算數……數……
大當家帶著老婆孩子下山了,他本來也要把奶奶和大伯二伯爸爸帶下山的,可奶奶不肯。奶奶把那枚勛章還有衣服首飾埋在了正對著家門的山坡上,她說要讓爺爺一抬頭就看見心愛的女人和孩子們,在山上放牛,瘋跑……
〔本刊責任編輯 柳婷婷〕
〔原載《民間故事選刊》
2011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