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的8 月30 日,是中國改革開放史上值得濃彩重墨紀念的日子。“光彩事業,溫故知新——紀念胡耀邦同志光彩講話30周年座談會”在北京長富宮中心召開。
時光倒逝30年。1983年8月30日,胡耀邦、萬里、習仲勛、王震等黨和國家領導人,在北京中南海會見了300 多名全國各發展集體經濟和個體經濟安置城鎮青年就業先進代表,并在懷仁堂舉行座談。在座談會上,胡耀邦即席發表《怎樣劃分光彩和不光彩》的講話,他說“現在社會上有一種陳腐觀念妨礙我們前進。例如,誰光彩,誰不光彩。我認為社會上有一群從事個體勞動的同志們,他們扔掉鐵飯碗,自食其力,為國分憂,他們是光彩的。什么是光彩?為人民服務最光彩,為國家分憂很光彩,自食其力最光彩;什么不光彩?好逸惡勞不光彩,投機倒把不光彩,違法亂紀最不光彩,我請同志們傳個話回去,說中央的同志講了,黨中央重視干個體自食其力的人,他們都是光彩的。”著名的“光彩講話”,是“文革”結束后,中共中央對個體經濟發展最明確的一次表態。
作為當年講話發表的親歷者, 全國工商聯原副主席、中國民(私)營經濟研究會會長保育均在回憶那段歷史時說,“光彩講話”發表之后,對于“個體戶”的誤解和歧視不復存在,民營經濟自此開始蓬勃發展。
走過30年, 中國原來被稱為“個體戶”的個體勞動者以及他們的經濟體系已經成為中國經濟結構中的重要組成部分。截至2012年底,全國私營企業達到了1085 萬戶,注冊資金超過31 萬億元,投資者達到2200 萬人;個體工商戶超過4000 萬,從業人員超過8000萬。個體、私營企業的就業人數在就業總人口中的比重超過了75%。而且整個民營經濟對中國經濟的的貢獻已經三分天下有其二。
但是, 值得注意的是,時至今日,民營經濟在發展過程中仍然常常受到“玻璃門”、“彈簧門”的阻礙。保育鈞指出:“30年前,民營企業面臨的是光彩、不光彩的問題;而今天面對的則是平等、不平等的問題。”有經濟學家總結稱,民營企業面臨著資源占有不平等、資金使用要素不平等、寡頭壟斷帶來的非對稱競爭、市場準入門檻過高以及財產權保護不足等多方面的不平等。
因此,新的歷史結點上,重溫耀邦同志30年前的光彩講話精神,對于破解改革難題,進一步深化改革,具有十分重要的借鑒意義。
最早的個體戶
事實上,在改革開放初期,“個體戶”三個字曾象征著自由與希望。
1979 年的2 月同時發生了兩件事,一是知青返城大潮開始,二是中共中央、國務院批轉了第一個有關發展個體經濟的報告。這兩件看似毫不相關的事件之間,卻有某種千絲萬縷的內在聯系。
《新中國私營經濟風云錄》一書作者、財經作家馬立誠,對這段歷史有較為深入的研究。
“千萬知青大返城的就業壓力,終于匯集成推動城市經濟改革的最初動力。”馬立誠在座談會現場對記者說,城市個體經濟的誕生再次說明,中國人的求生本能,沖破了舊體制的剛性約束,創造了增量改革的最初成果——個體經濟。
知識青年上山下鄉運動肇始于1955 年。毛澤東在《中國農村的社會主義高潮》一書的按語中寫道:“農村是個廣闊天地,到那里是可以大有作為的。”
1976 年打倒“四人幫”之后,是否要繼續再派知識青年上山下鄉,在中央引起了不小的爭論。當時主持中央工作的華國鋒同志,堅持“兩個凡是”,繼續“上山下鄉”。
但知青的下派工作卻變得越發艱難。“上面沒有政策,知青們就自己行動起來,要返城。返不了城,就說爹媽生病了,要請病假。”保育均說。當時,甚至發生了很多匪夷所思的事件。東北的一位知青用尼龍繩吊鉛片吞進胃里,以便通過醫院的X 光檢查,換取病假回城的證明。
1978 年10 月31 日,醞釀已久的第二次全國知青工作會議在北京召開。與此同時,云南發生了震驚全國的“知青返城運動”。一位上海女知青的難產死亡,引發了數千人的抬尸游行。
12 月10 日會議閉幕,通過了著名的《知青工作四十條》,會議決定繼續堅定不移地執行知識青年上山下鄉的政策,今后邊疆農場(兵團)知識青年一律按照國營企業職工對待。
政策松動引發了更大的風暴。1979 年2 月到5 月,云南農場知青返城率達到90% 以上。到了1980 年,云南農場的知青只剩下3000多人。返城潮隨后遍及全國。1980 年,中央書記處決定,從這一年暑假起,應屆畢業生不再上山下鄉,上山下鄉運動就此終結。
知青返城的大潮令原本就狹窄的就業空間更顯逼仄。到80 年代初,約有1400 多萬知青回到城市。“待業青年”就是誕生于那時的一個新詞匯,比“失業”好聽——時任北京東城區工商局副局長的靳云平形容當時的情形是“根本沒有就業渠道,只有號召待業者自立”。
允許人們自謀職業成了疏通就業壓力的現實通道。1979 年2 月,國家工商局向中央做報告:“各地可以根據當地市場需要,在取得有關業務主管部門同意后,批準一些有正式戶口的閑散勞動力從事修理、服務和手工業等個體勞動,但不準雇工。”這是“文革”之后黨中央、國務院批準的第一個有關個體經濟的報告。同年6 月,返城知青尹盛喜在北京前門搭起第一家大碗茶茶攤。
1980 年全國勞動就業會議的通知指出,“憲法明確規定,允許個體勞動者從事法律許可范圍內的,不剝削他人的個體勞動”。1981年7 月1 日,國務院在《關于城鎮非農業個體經濟若干政策性規定》中又進一步規定,“個體經營戶必要時可以請一二個幫手,技術性強的或有特殊技藝的可以請兩三個,最多不能超過五個學徒”。既承認“個體戶”有雇工的必要,但又想防止其擴張,用一個只允許“輕微剝削”的“緊箍咒”,把“個體戶”限制在小規模、邊緣性、個體范圍的經濟活動中。至此,政策的大門被慢慢的打開。
光彩?不光彩?
盡管在政策上給個體戶開了口子,個體戶經濟生命力旺盛,發展十分迅速。1979 年底,全國批準開業的個體工商戶約10 萬戶。到兩年后的1981 年,統計數據變為101 萬,張9倍多。但在人們的觀念里,干個體仍然是件不光彩的事情,連找對象都困難。
1983 年8 月,在北京郊外的一個機關招待所里,勞動人事部培訓就業局召開了一次城鎮青年就業先進表彰大會,400 多位代表中不乏以捏面人、修自行車為業的個體戶。其間,個體戶代表們聯名寫信給大會,希望能見一見黨中央的領導。一個叫成曾樾的年輕干部起草了一封信,并在信封上寫下“呈胡耀邦總書記”。
信送到中南海的第二天,大會便得到了胡耀邦同志要在懷仁堂接見全體代表的通知。
8 月30 日,十幾輛轎車魚貫駛入中南海。一個叫彭小平的個體戶特意捏了一組“八仙過海”的面人當做禮品,而來自廣東的個體戶榮志仁甚至得到與胡耀邦近距離交流的機會,“一伸手就可以摸到”。
這個以搞學生餐出名的個體戶回憶道:胡耀邦問我,你當時為什么賣腸粉,有沒有心理負擔?我說有,覺得不是很光彩。他馬上說,誰說你們不光彩,你們是光彩的人,走的是光彩的路,個體經濟的事業是光彩的事業。
座談會后,胡耀邦隨即在懷仁堂發表了《怎樣劃分光彩與不光彩》的講話。胡耀邦說,請同志們回去傳個話,說中央的同志講了,集體經濟和個體經濟的廣大勞動者不向國家伸手,為國家的富強,為人民生活方便,作出了貢獻。黨中央對他們表示敬意,表示慰問。
“有一天看電視,看到一則胡耀邦總書記為我們正名的新聞,我徹底擺脫了自卑的陰影。第二天一早,我們7個照相小攤亭的伙伴見面時,不約而同拿了一張《大連日報》,我清楚記得該報頭版刊登的就是胡耀邦總書記的講話,題目就是《怎樣劃分光彩與不光彩》。”
年過6 旬的姜維,至今回憶起當時的情景依舊眼圈泛紅。“當時是我來念報紙,我一邊念的時候,大家都一邊哭,這時候有人路過,就說這幫個體戶在干什么呢,我們異口同聲的說,胡耀邦總書記說我們是光彩的。從此光彩就是我們的生命。”
從個體戶到私營企業
1982 年2 月,大連市委迎來了一位特殊的客人——廖承志的侄子廖志強。聽說大連個體戶姜維影書社很出名,廖志強就約見了姜維。當他了解到姜維由于設備原因,只能沖洗黑白照片,沖洗彩照要依附國營照相館時,廖志強當即表示愿意以成本價提供一臺19.8 萬元的彩色洗印機,使姜維擺脫對國營照相館的依附。
19.8 萬,在當時來說是一個天文數字。“國營可以搞合資,我們個體應該也可以。”姜維決定自己出場地、人力與技術,讓廖志強以設備入股,兩人合作辦公司。他的想法獲得了廖志強的積極支持。
“但當我去大連市工商局辦手續時,工作人員告訴我查遍有關中央文件,也看了憲法,都不允許個人與外商合資辦企業,工作人員告訴姜維,你要找政策還是去北京吧。”姜維說。
為弄明白個體戶為啥不能與外商合資他直飛北京。在北京,幾經周折的姜維見到了全國人大副委員長王任重。在詳細了解他的情況后,王任重激動地說:“我們打天下就是要讓老百姓過好日子,不能讓你們天天這樣跑。”隨后,王任重寫了一封信給時任國家工商總局局長的任仲林。
第二天,姜維拿著王任重的信,到了國家工商總局。局長任仲林與海關等四位司局長同姜維一起談話。姜維問:“個體戶怎么樣才能有法人資格?如何才能與外商合資辦企業?”
任仲林告訴姜維:“那只有將個體戶變成私營企業。”姜維說:“要變那就變唄”。
沒想到,姜維話一出口,任仲林立即站起來,臉色凝重且嚴肅。他拍著姜維的肩膀說:“小伙子,你知道嗎,我們黨在1957 年向全世界宣布,經過社會主義改造,取得了偉大成果,那就是取消了私營經濟……你一句話,要變就變了唄,我不敢變,也沒有這個權力變。”此時,一位司長站起來說:“姜維同志,還有一個問題,那就是雇工問題”。根據當時的規定,雇工不能超過八個人,否則視為剝削。“我當時就急了,質問這位司長,憑什么雇工超過8人就是剝削,人家回答是在馬克思的資本論中找到依據。”姜維說當時自己確實很心急,并說:“我不管,反正耀邦同志說我們是光彩的,我是黨養大的,我不會剝削人。”任仲林見姜維急成這個樣子就說:“小伙子不要著急,相信黨中央吧。”
很快,姜維的事情就驚動了黨中央,驚動了胡耀邦同志。不久之后,姜維接到了國務院法規中心的通知,要他到中南海去參加討論關于公司能不能成立的問題。當時還有來自全國人大常委會、海關總署、對外經濟貿易部、國家工商總局等各個部門20 多名代表參加了這次會議。會議的討論十分激烈,但結果卻是由于歷史原因,有些政策性的問題解決不了。
然而,未意料到的是,1984 年11 月9 日,卻等來了期待許久的好消息。時任中央經貿部副部長的魏玉明在辦公室向姜維宣布:“姜維同志,經國務院特批,你要辦的私營公司通過了,可以同港商合資辦企業,你的公司要叫什么名字?”接過特批文件,姜維的眼淚奪眶而出。他激動地說:“我的公司就叫光彩,因為那是耀邦同志給我起的。”
1985 年的4月13 日,國家工商總局局長正式向大連市工商局發布命令,授權他們向姜維頒發全國首個私營企業執照。
私營經濟入憲
雖然姜維獲得了第一張私營經濟的“準生證”,然而私營經濟的發展在法律上依然處于沒有保障的狀態。
1982 年《憲法》第6 條關于“社會主義公有制消滅人剝削人的制度,實行各盡所能,按勞分配的原則”的規定所不容。換句話來說,對于私營經濟的經營者來說,在憲法上缺乏存在依據,法律地位不明確。
1983 年,國務院頒布《城鎮非農業個體工商業若干規定》,規定個體工商業可以請一兩個幫手,最多不超過四五個學徒,合在一起可雇7 人。7 個人,還是8 個人?這在當時是一條不可逾越的紅線。
“這個概念是哪兒來的?《資本論》里寫的,《資本論》怎么會寫這個東西?《資本論》的核心概念是剩余價值理論,剩余價值有一個定性分析:資本家雇傭工人在生產過程中所創造的被資本家無償占有的超過勞動力價值的價值,馬克思認為這是資本主義全部秘密所在。光定性不行,還做了定量分析,剩余價值量多大,雇主才是純粹的資本家?馬克思舉例說明雇一個不行,老板自己得干活,兩個不行、四個不行、七個不行,八個行了。于是,我們就把七個、八個拿過來作為一道劃階級成分的線,當年定成分,哪家是資本家哪家是小業主,就看解放前三年平均雇傭人數。”著名經濟學家周其仁分析說。
然而,早在1979 年,年廣久的“傻子瓜子”雇工已經突破了這一限制。當時有人就提出要限制“傻子瓜子”的發展。1980 年,鄧小平看到了杜潤生送來的“傻子瓜子”問題的調查報告后,當時就對個私經濟發展給予肯定,并對一些人對姓“社”姓“資”的爭論,表示要“先不要動他”,“放一放”和“看一看”。
“放一放”平息了爭論,但私營經濟受到的歧視卻依舊存在。1982 年初,中央下發打擊經濟領域犯罪活動的緊急通知,以“投機倒把罪”抓了一批走在市場經濟“風口浪尖”上的人。在個私經濟發源地溫州,五金大王胡金林、礦燈大王程步青、螺絲大王劉大源、合同大王李方平、舊貨大王王邁仟、目錄大王葉建華、線圈大王鄭祥青以及電器大王鄭元忠等幾人被列為重要打擊對象。這被稱為“八大王”事件。此后,蕭瑟的寒風,向夾縫中艱難成長的個私經濟吹來。
直到1987 年10 月16 日上午,中共中央、國務院召開了第一次關于私營經濟立法問題的會議。1988 年4 月,第七屆全國人大一次會議通過憲法修正案,“私營經濟”的提法第一次出現在中國的根本大法中。憲法第11 條增加“國家允許私營企業經濟在法律規定的范圍內存在和發展。私營經濟是社會主義公有制經濟的補充。國家保護私營經濟的合法權利和發展。對私營經濟實行引導、監督和管理”的內容。這是中國實行社會主義改造、消滅私營經濟之后,首次在憲法上重新確立私營經濟的法律地位。
1988 年6 月,國務院發布了《中華人民共和國私營企業暫行條例》,對私營企業的活動作了法律規范。這樣,私營經濟這個“私生子”終于得到了正式承認,結束了它將近十年的遮遮掩掩、躲躲xnOFg4z2QHwd8ZP8ASZuxQ==藏藏、隱蔽活動的歷史,正式走向公開化發展。
再盼“松綁”
保育均認為,“光彩講話”對于當時個體經濟和民營經濟破除限制、迅速發展有著至關重要的意義并影響至今。
進入新的歷史時期,中國的民營企業家已經不僅僅是簡單的個體經營,而逐漸向企業化、國際化方向發展。
然而,伴隨對中國經濟作出重要貢獻的,卻是民營經濟近年來愈發尷尬的處境。
盡管國家已經出臺了新舊兩版“民資36 條”,以及針對“36 條”的42 項配套細則,但是民營企業的實際感受仍不理想。
今年8 月29 日,全國工商聯發布的2013 中國民營企業500 強調研分析報告指出,配套措施不完善,成為民營企業享受“民資36 條”紅利的最大障礙。國務院總理李克強在報告中批示,“對民營企業的現狀非常清楚”。
9 月6 日,國務院總理李克強主持召開國務院常務會議,研究部署有效落實引導民間投資激發活力健康發展的措施,他強調,堅決打破各種對民間投資制造隱形障礙的“玻璃門”、“彈簧門”,徹底拆除“表面迎進去、實際推出來”的“旋轉門”。
“全面清理和修訂有關民間投資的行政法規、部門規章及規范性文件,多設‘路標’、少設‘路障’,為民間投資參與市場競爭‘松綁開路’。
“要強化對政策落實情況,接受各方監督,不能‘自拉自唱’。對工作不力的,要嚴肅問責。要不折不扣落到實處、發揮實效、不放‘空炮’,令必行、行必果。”
一個月后,中共十八屆三中全會即將召開,在這關鍵的歷史節點,重溫“光彩”講話精神,對于進一步釋放改革紅利,為民營企業發展創造一個更公平的發展環境,仍有新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