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8 世紀末,曾經傲視世界商界的廣東十三行陷入空前的窘境。包括總商蔡世文在內,從公元1767 年到公元1797 年的30 年間,已有義豐行、聚豐行、遠來行、廣源行、豐進行、泰和行、裕源行、廣順行、源泉行、吳昭平( 洋行名不詳)、而益行、源順行、萬和行等13 家洋行破產,它們的老板或喪命,或發配新疆,從此永遠在歷史上消失了。
說到底,清朝君臣設立廣東十三行的最主要目的不是為了發展國家經濟,也不是為了增加百姓就業,而正是為了方便自己貪腐。不積極主動配合清朝君臣貪腐的商人,是不可能在廣東十三行生存多久的,這也正是清朝官商勾結現象的根本原因。乾隆皇帝、和珅、福康安貪腐集團的橫征暴斂,不僅使廣東十三行舉步維艱,中國的其他商業團體也深受其害。
仔細考察這13 件洋行破產案,不難發現,洋行債務中,欠官府的錢往往是少數,欠外商的“夷欠”倒占了多數。以而益行石中和的約200 萬兩白銀欠款為例,欠英國東印度公司約60 萬兩白銀,欠其他外國商人約60 萬兩白銀。由此看來,乾隆后期廣東十三行大規模破產的最主要原因恐怕既不是行商開銷過大,也不是官吏盤剝過度,而是外國資本的攻擊。
廣東十三行打交道的歐洲企業,正是有限公司和兩合公司。身為傳統的無限公司,廣東十三行無論多么努力,都不可能是他們的對手。在同樣的經營狀況下,有限公司更容易融資,更容易擴大規模,更容易股份化。如果經營不善而破產,無限公司將面臨無底深淵,有限公司卻可以金蟬脫殼。即便無限公司短期內占得上風,有限公司也可以隨時啟動破產保護程序,甩給無限公司一身爛賬,自己卻借此擺脫全部債務負擔,而后重新創業。總而言之,有限公司具備絕對的制度優越性。廣東十三行屢屢陷入“夷欠”危機,外國商人卻屢屢欠廣東十三行的款項不還,都是歷史的必然。
清朝君臣貪腐的欲望是無止境的,有時就像寄生蟲一樣將廣東十三行的血肉吸食干凈
18 世紀末,曾經傲視世界商界的廣東十三行陷入空前的窘境。包括總商蔡世文在內,從公元1767 年到公元1797年的30 年間,已有義豐行、聚豐行、遠來行、廣源行、豐進行、泰和行、裕源行、廣順行、源泉行、吳昭平( 洋行名不詳)、而益行、源順行、萬和行等13 家洋行破產,它們的老板或喪命,或發配新疆,從此永遠在歷史上消失了。
公元1797 年時,廣東十三行只剩下了可憐的8 家,分別是:同文行( 潘有度)、廣利行( 盧觀恒)、怡和行( 伍秉均)、義成行( 葉上林)、東生行( 劉德章)、達成行( 倪秉發)、會隆行( 鄭崇謙)、麗泉行( 潘長耀)。如此長時間、大規模的企業破產潮,不要說北京和廣東官場,就連歐美商界也為之震驚。
作為廣東十三行最大的貿易伙伴,英國東印度公司極為關心廣東十三行的經營狀況,早在公元1779 年就對廣東十三行破產潮進行了調查分析,其報告要點如下:
“行商破產之一部分原因,系由于驕奢淫逸,無可避免地帶來債務的桎梏,然其根本原因則在飽受政府大吏之苛刻勒索所致。目前,行商接受外資貨物總額不過1078976 銀元,而英國債權人所主張之債款,截至本年( 公元1779 年)年初,連本帶息已高達3808076 銀元之巨。這些債款幾乎全部為早先與( 英國東印度) 公司有商業關系的義豐行、廣順行、泰和行、裕源行四家行商所欠。目前行商總共8 人,除以上4 位欠債過重無法維持以外,源泉行、而益行兩家欠債較輕,萬和行欠債雖然較重,但尚無立即破產的危險。唯有同文行潘啟官以其敏銳的經營能力及玲瓏的操作手段,欠債至多不過8 萬銀元左右,實可稱為現時行商中最有信用之唯一人物……”
18 世紀末的清朝君臣們并非沒有注意到廣東十三行的困境,諸如“夷務消乏”、“商情窘迫”、“洋行疲敝”之類的言詞也頻繁地出現在他們的文件中,但終歸缺乏英國東印度公司這樣準確詳細的調查報告。即便如此,清方文獻也同樣證實了英國東印度公司報告的結論,那就是廣東十三行在18 世紀末陷入大規模破產危機,主要有二個原因,內因是行商開銷過大,外因是官吏盤剝過度。
說起十三行洋商們的私人生活,由于常年經手大買賣,加之無日無之的迎來送往,自然不免鋪張浪費。但在18世紀末,以他們當時大多不過數十萬兩白銀的資本,也很難做出多么豪奢的行為。十三行中資產最為雄厚的同文行潘家長期過著節儉的生活,潘振承父子“家貧葵藿苦不供,身披敗絮雨輒烘”、“家園曰‘南墅’,多植松”、“至于大行商潘有度本人,住在南墅內的另一處建筑,名曰‘漱石山房’,旁邊還有小室曰‘芥舟’,看起來甚有文人氣息,實在沒有半點銅臭氣。如果不是史料明載,我們大概不會想到一個在商海內叱咤風云的商人的住房是這般模樣。”以此類推,除了打腫臉充胖子的石中和等個別人以外,十三行洋商們還算不上太“驕奢淫逸”,這不會是他們突然紛紛破產的主要原因。
至于政府大吏之苛刻勒索,倒是證據齊全。僅合法的稅費很不少:18 世紀下半葉,是粵海關稅收劇烈增長的時期,公元1750 至1765 年間年均征稅約43 萬兩白銀,1766 至1782 年間上升為年均56 萬兩白銀,1783 至1787 年間上升為年均84 萬兩白銀,1788 年開始超過100 萬兩白銀,1801 年已達151 萬兩之多。
除了繳納法定稅費,向皇帝進貢珍奇物品,也是廣東十三行洋商的一大負三次。該項購物價款由朝廷撥給,原先是每年5 萬兩白銀,后來減為每年3 萬兩,其中一半用于將物品運往北京的交通費用,剩下的一半自然是不足以購買各種珍奇物品的。總督和巡撫們都不愿意分擔這件頭痛的差事,本應對此負責的粵海關監督也不肯自費予以彌補,因此就把這些虧空都轉嫁到被承保的商船上。”由于外國商人的強烈抵制,購買貢品的差價最終只能由十三行洋商來支付了。為了把這項沉重的負擔降低到最小程度,廣東十三行洋商們后來想出一個辦法:
他們打算自己出資建造工廠,在廣東生產用于進貢的“外國珍奇物品”。也就是說,他們試圖實現西方奢侈品的國產化。
這項工作可不輕松。18 世紀下半葉的最主要外國奢侈品是歐洲鐘表,生產高檔鐘表需要大量的專業技術:復雜的齒輪機械,精密地切割打磨鉆石、水晶、玻璃、鍍金、鍍銀、防銹、涂層、鑲嵌……即便其中有些技術中國古已有之,也斷非年輕工匠能在幾年內熟練掌握,何況把它們全都學會呢?但是,廣東十三行洋商們在巨大的經濟壓力下,竟然成功地突破了諸多技術瓶頸,通過聘用認真負責的外國專家和敏銳好學的中國工匠,他們最終造出了鑒賞級鐘表。
目前還有一些18 世紀至19 世紀初的“廣東造”鐘表( 簡稱“廣鐘”) 存世,大多造工精良,展現了高超的巴洛克藝術和精密的近代機械工藝,并將它們與中國傳統文化元素有機地融合于一體,渾然天成,令人嘆為觀止。
即便如此,“廣東造”高檔鐘表也沒能挽救廣東十三行的衰退命運。18 世紀末統治中國的乾隆皇帝是享譽世界的鐘表鑒賞權威,甚至命名過歐洲鐘表品牌。早在乾隆十四年( 公元1749 年),廣東十三行偷偷用國產鐘表冒充舶來品進貢的行徑就被一貫英明的乾隆皇帝發現了,是年二月五日,他怒氣沖沖地傳諭兩廣總督碩色:“從前進過鐘表、洋漆器皿,并非洋做!如進鐘表、金銀絲緞、氈毯等件,務是在洋做者方可!”9年后的正月初四,剛過完年的乾隆皇帝再度交代廣州將軍和粵海關監督:“向年粵海關辦貢外,尚有交養心殿余銀,今即著于此項銀兩內買辦洋物一次,其洋氈、嗶嘰、金線、銀線及廣做器具俱不用,惟辦鐘表及西洋金珠奇異陳設,并金線緞、銀線緞或新樣器物皆可。不必惜費,亦不令養心殿照例核減,可放心辦理。于端午前進到,勿誤!欽此!”
有這樣崇洋媚外的國家最高領導人,民族工商業還怎么健康發展呢?
針對給皇帝進貢對廣東十三行洋商造成的巨大經濟負擔,法國人味得哩于公元1759 年在給兩廣總督的信中指出:“借辦貢物名色,需一索十之惡習,宜加嚴禁也……近十余年來,每遇需用一件,官吏與內司及地方官,向各行索取,奚啻十件……余則歸其私囊……目睹各行商之如此吃虧,狼狽負債者實多,勢必拖欠我夷人之資本……”當年欽差大臣新柱也向乾隆皇帝指出:“粵海關監督每年采辦官物,如紫檀、花梨、烏木、羽紗、大絨、花氈、洋金銀線等物,向來定有官價,較之市價未免減少。”但是,乾隆皇帝根本無心解決這一陋習,反而變本加厲,公元1765 年令兩廣總督李侍堯通知廣東十三行“為宮廷內務府采辦進口紫檀木七萬斤”,1784 年迫使潘有度等洋商表態“情愿將洋貨及鐘表等類可以呈進者每年備辦,吁懇監督代為呈進”,次年又“查洋商等向來采辦木料、鐘表、玻璃等物,昨據該商等呈稱,仰沐皇恩,開設洋行,獲利豐裕。感激天恩,未能仰報萬一,愿將海關衙門每年發價采辦官物照常購辦,無庸發給價值。”就這樣,“貢品”從象征性地付款十分之一至四分之一變成了免費白搶,還逼迫十三行洋商們承認它們都出于自愿奉獻,乾隆皇帝的貪婪用心可見一斑。
沒人知道乾隆皇帝究竟收藏了多少塊鐘表,正如沒人知道他有多少方玉璽和多少房地產,沒人知道他寫過多少首詩,沒人知道他繪過多少幅畫一樣。不過,乾隆皇帝的親密助手和珅倒是公開了財產( 當然是非自愿的) :公元1799年,和珅在太上皇乾隆死后被抄家,查出西洋鐘460 座、洋錢58000 銀元、毛呢嗶嘰2 萬板,這些財產無疑幾乎全來自廣東十三行的“孝敬”;此外如珍珠、瑪瑙、琥珀、珊瑚、紅木、金銀器、象牙、犀角、燕窩、魚翅、鮑魚、海參、玻璃、皮貨等財產,由于大多為進口的南洋、西洋商品,所以肯定也有不少來自廣東十三行。據說和珅每天早晨要吃一粒特種珍珠,服后耳清眼明,過目不忘,全國官員為了取悅和珅,爭相派人挾重金去廣東購買這種珍珠,一粒被炒作至幾萬兩白銀,真是上有所好,下必甚焉。為了滿足各級官員的需求,廣東十三行的大部分洋商也都變成了外國奢侈品的收藏家。石中和被抄家時,在他的一所住宅里發現了大批鐘表,市價總值超過20 萬兩白銀,如果它們能夠迅速在市場上變現,而益行可能還不至于倒閉,可惜當時正逢過多歐洲鐘表涌入廣州,中國市場難以在短期內消化,鐘表滯銷就這樣直接導致石中和的資金鏈斷裂。
一朝天子一朝臣,有什么樣的皇帝,就有什么樣的官員。乾隆時期,廣東官場的腐敗一直在不斷發展,至乾隆末年,粵海關監督蘇楞額在一年內凈掙30 多萬兩白銀,其繼任者舒璽在半年內凈掙24 萬銀元。曾任粵海關監督的李質穎遭到經濟問題調查時,為了免于牢獄之災,主動向乾隆皇帝表示,“竊奴才……于粵海關監督任內,情愿交銀二萬兩、暗銀三萬六千兩……”乾隆皇帝對于這一主動分贓行為表示高度贊賞,將李質穎調入內務府,擔任肥差上駟院卿,后來以一品銜安然退休。英方評論說,在乾隆一朝,“朝廷大員不斷從京師下到廣州,來時兩袖清風,三年后回去時莫不家財萬貫。”全面貪腐,爭相貪腐,儼然已成為乾隆官場上的常識。幸好,這位貪官的總后臺沒有創造中國皇帝的在位紀錄,而是在公元1796 年新春宣布退休,傳位給兒子嘉慶皇帝。
廣東十三行洋商們或許曾對新皇帝改革吏治抱有一點幻想,但事實馬上就會教育他們:乾隆皇帝、和珅一伙可能終于吃飽了,但嘉慶皇帝及其親信還餓得要命。公元1796 年九月,新任粵海關監督抵達廣州,拒絕接見任何行商,卻要他們立即采辦一批珍奇物品交給他挑選,好盡快進貢給新皇帝以示對登基的祝賀。珍奇物品送到了衙門,沒想到竟然被退回,據監督的門衛說,它們不夠華美,不夠時髦……總之不夠檔次。
行商們對新監督的用意心知肚明,連忙湊了幾萬兩銀子送進海關衙門。監督大人立即表示,上次那批珍奇物品盡管不夠華美,不夠時髦,好在當朝皇帝倡導儉約,或許能湊合收下;他本人向來思想開明,很樂意與行商們擇日聊聊外貿局勢。
當家人換了,但朝廷還是那個朝廷。
堂堂大清朝廷,為什么會成為全面貪腐的黑暗世界呢?
清朝官場有一首十字令,內容是:“一曰紅,二曰圓融,三曰路路通,四曰認識古董,五曰不怕大虧空,六曰圍棋馬吊中中,七曰梨園弟子殷奉,八曰主恩憲德滿口常稱頌,十曰座上客常滿,樽中酒不空。”按照這個標準衡量,貪官,而且只有貪官,才能成為清朝官場上的常青樹。試若不信,請問:清官怎么可能“圓融”呢?清官怎么可能“路路通”呢?清官怎么可能“不怕大虧空”呢?清官怎么可能“梨園弟子殷奉”呢?清官怎么可能“座上客常滿,樽中酒不空”呢?
針對這種普遍貪腐的官場現象,鄭板橋、李伯元等作家曾經一針見血地指出:學生一捧書本,便想中舉、中進士、做官,如何攫取金錢,造大房屋,置多田產,真是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另一部分花大錢捐得職位的官員,更是把做官當成買賣,將本求利。在這種風氣下,人人聚斂,上下索求,貪腐之風愈演愈烈。有道是寒窗十年只為做官,千里做官只為錢,這正是清朝官場的普遍現實。當時還有一首流行的《一剪梅》諷刺詞,辛辣地刻畫了清朝官場的腐朽風氣:“仕途鉆刺要精工,京信常通,炭敬常豐;莫談時事逞英雄,一味圓融,一味謙恭;大臣經濟在從容,莫顯奇功,莫說精忠;萬般人事在朦朧,議也毋庸,駁也毋庸;八方無事歲年豐,國運方隆,官運方通;大家贊襄要和衷,好也彌縫,歹也彌縫;無災無難到三公,妻受榮封,子蔭郎中;流芳后世更無窮,不謚‘文忠’,便謚‘文恭’。”
說到底,清朝君臣設立廣東十三行的最主要目的不是為了發展國家經濟,也不是為了增加百姓就業,而正是為了方便自己貪腐。不積極主動配合清朝君臣貪腐的商人,是不可能在廣東十三行生存多久的,這也正是清朝官商勾結現象的根本原因。但清朝君臣貪腐的欲望是無止境的,有時就像寄生蟲一樣將廣東十三行的血肉吸食干凈。
乾隆皇帝、和珅、福康安貪腐集團的橫征暴斂, 不僅使廣東十三行舉步維艱, 中國的其他商業團體也深受其害。如公元1786 年, 原本富甲一方的長蘆鹽商楊永裕欠銀“五十七萬五千八百九十九兩二分五厘”,資不抵債,宣告破產。將楊永裕抄家之后,仍有“一十八萬七千三百三十一兩八分三厘”白銀的債務無法歸還,清政府便像對付破產的廣東十三行洋商一樣,命令其他兩淮鹽商分攤這筆債務,以便保證乾隆君臣的收入。
要說清朝官員的貪腐行為只是為了填滿自己的錢包,倒也冤枉他們了。畢竟清朝官員的法定工資非常少,文職一品官員僅有歲俸銀180 兩、二品155 兩……六品60 兩、七品45 兩,另有養廉銀和祿米若干。對于清代典型的單職工家庭來說,這點錢養活一家五口尚且有困難,何況清朝官員還要自費雇傭眾多的師爺、衙役,以至于經常性墊付接待費、工程款和軍費,才能完成上級交給的各項繁重任務。在那個官員工資很低而支出奇高的年代,清官既請不起師爺,也雇不起衙役,沒法應酬上級和同事,只能一事無成,灰溜溜地離開官場。聚斂灰色收入,就變成了清朝官員的一致選擇。
廣東十三行不僅要經常付給清朝君臣大筆灰色費用,有時還會被莫名其妙地罰款。例如公元1788 年,有四名外國傳教士從廣州進入內地旅行,乾隆皇帝發現以后,就以管理不力為名,罰了廣東十三行12 萬兩白銀。英國東印度公司廣州管理委員會對此一針見血地指出:
“為了保持對同事的優越地位,他( 潘啟官) 必然已經求助于不可或缺的辦法,即送上大禮以博得官員的好感和默許。于是,官員們就又希冀從其他行商那里得到同樣數額的捐獻,他們如果拒絕,就會招來無窮的憂患,特別是當官府有機會對商人進行壓榨時,僅由于微小的、甚至莫須有的違法行動,他們就會發現自己深陷困境,因為這個國家的律例極為嚴酷。同時,行商們還要對他們擔保船只的諸多歐洲人無意或惡意的違法行為負責,即便他們對這些違法行為一無所知,更談不上同謀。因此,盡管有各種小心預防,他們卻往往只能在被捕和被停止貿易業務,或是及時滿足官員們的勒索這兩者之間作出選擇。此類捐贈或賄賂現在已經上升到每年三四百萬銀元,并最終都被轉嫁給歐洲商人。僅單獨茶葉一項,行商就宣布,每擔繳納規禮低于4 至5 兩白銀即不能裝運出口,雖然皇帝欽定的出口稅加上合法費用在內,每擔茶葉不超過1兩白銀。”
乾隆后期廣東十三行大規模破產的最主要原因是外國資本的攻擊
可是,既然清朝歷代官員普遍都存在貪腐和勒索痼疾,那么乾隆后期的廣東十三行大規模破產危機就不能完全歸罪于此。仔細考察這13 件洋行破產案,我們不難發現,洋行債務中,欠官府的錢往往是少數,欠外商的“夷欠”倒占了多數。以而益行石中和的約200 萬兩白銀欠款為例,欠英國東印度公司約60萬兩白銀,欠其他外國商人約60 萬兩白銀。由此看來,乾隆后期廣東十三行大規模破產的最主要原因恐怕既不是行商開銷過大,也不是官吏盤剝過度,而是外國資本的攻擊。
廣東十三行的“夷欠”主要分三種:
一種是貨物訂金,外國商人支付廣東十三行一筆費用,以便預訂來年的中國商品,來年廣東十三行如果交不出貨,就必須退還這筆訂金;
一種是“揭買”欠款,因為粵海關要求對外貿易必須以物易物,不能現銀交易,而中國產品在西方暢銷,不愁銷路,但西方產品在中國則經常銷路不暢,導致廣東十三行代銷的西方產品經常嚴重積壓,難以迅速變現,只能給外國商人打欠條;
一種則是廣東十三行向外國商人借的貸款。
貸款是現代企業常見的商業行為,但是在清朝中前期,企業想要獲得貸款卻很不容易。清政府有給企業發放貸款的制度,貸款由直屬皇帝的內務府借給企業,稱為“帑金”,收取的利息稱為“帑息”。不過,“帑金”主要發放給經營風險較小的鹽商,廣東十三行由于高度依賴風險大、波動頻繁的海上貿易,極少能得到“帑金”,所以在現金流吃緊的時候,只好求助于其他貸款來源,也就是中國商人或外國商人。廣東十三行所需的經營資金往往非常大,動輒數十萬兩白銀,絕非普通商人財力所及,因此內部拆借成為廣東十三行解決資金問題的主要方式,這勢必導致十三行財富的集中化,富有的洋行靠放債變得越來越富,貧窮的洋行因借債變得越來越窮。更有甚者,一些新成立的洋行和經營不善的洋行由于信用欠缺,富有的洋行根本不愿意貸款給他們,這些洋行于是只剩下一條路:向外國商人貸款。
廣東十三行向外國商人借的貸款分二種:一種是對公司借債,主要債權人是英國東印度公司,這種貸款走正常的商業貸款手續,年利率通常為6% 至12%,如果借款者經營順利,比較容易還款;另一種是散商借債,主要債權人是印度巴斯商人,通常不需要復雜的擔保等商業貸款手續,但年利率普遍高于12%,有時達到20% 至40%,利滾利極為驚人,很容易造成借款者無力還款而破產。清政府非常警惕這種現象,為了避免出現洋行因外債破產現象,多次明令禁止廣東十三行向外國商人借款。然而,為了進入外貿市場和擴大經營,許多資歷較淺、資本有限的洋商都不惜鋌而走險,違背禁令,與外國商人私下達成借款協議,一旦出現經營不善的現象,又被迫拆東墻補西墻,借更多的貸款來還賬,最后落得資不抵債。所以,在乾隆后期全國經濟繁榮、外貿額大幅增長、廣東十三行總資產不斷膨脹的環境下,同文行這樣的老牌大型洋行獲利豐厚,但同時又頻繁出現經營不善的洋行宣告破產的現象。
印度巴斯商人在18 世紀末普遍選擇了對中國商人放高利貸這條路
敢于頂著清政府的禁令向廣東十三行發放高利貸,使多家洋行破產的印度巴斯商人,當然大有來歷。他們并非印度的土著居民,原本是波斯拜火教徒和摩尼教徒,與中國的明教有相似之處,其中還有少量旅居波斯的猶太人。公元7 世紀中葉,阿拉伯人入侵波斯,迫使波斯人皈依伊斯蘭教。不愿降附阿拉伯人、皈依伊斯蘭教的波斯人大批東遷,有些來到中國,唐太宗為他們設置了波斯都護府,資助他們發動波斯復國戰爭,唐玄宗為保護他們與阿拉伯人在中亞交戰,結果都告失敗;另一部分波斯人逃到印度西北部,當地王公出于同情,允許他們定居下來,印度土著人稱這些波斯難民為“巴斯人”。但好景不長,阿拉伯人、突厥人和蒙古人相繼入侵印度北部,建立起伊斯蘭教政權,巴斯人只好又從印度西北部逃到穆斯林軍隊鞭長莫及的印度西南部沿海地區。公元16世紀,莫臥兒皇帝阿克巴征服印度西南部,這位博學的君主雖然是穆斯林,卻對拜火教很感興趣,對巴斯人表示出了極大的寬容態度,使他們不必再度走上流亡之路。
長期顛沛流離的生活,賦予巴斯人特殊的民族性格。印度土著民族普遍將農業視為家國之本,和中國人一樣安土重遷,但千年之久的萬里漂泊,加上與阿拉伯人的長期斗爭,使巴斯人普遍忽視農業,重視商業和運輸業。他們的風俗習慣( 如“天葬”、吃豬肉和牛肉、喝酒等) 與印度教徒和穆斯林都格格不入,即便沒有軍事沖突,彼此間也不免積怨。為了生存,巴斯人熱衷走上層路線,精于討好像唐太宗和阿克巴這樣的異族君主,波斯文化的古老積淀又使他們勤于讀書學習,在官場上左右逢源。所有這些民族特質,都使得巴斯人成為歐洲殖民者入侵印度期間受益最大的印度民族。
歐洲殖民者剛剛到達印度沿海,就得到巴斯商人的熱情歡迎,無論是葡萄牙人、荷蘭人、法國人、英國人,都在從蘇拉特到孟買的巴斯商人合作中獲益良多,迅速結成一種緊密的共生關系,令印度本地官民咬牙切齒,卻又無可奈何。巴斯族學者驕傲地自稱:“種姓制度、固有的風俗習慣往往成為印度民族發展的障礙,但是巴斯人卻沒有這方面的思想束縛。當歐洲人到來時,他們抓住從未有過的商機,成為葡萄牙、荷蘭、法國商館中最主要的當地買辦,以及歐洲人與當地人之間的主要中介。”公元1692 年,印度軍隊乘英軍爆發瘟疫之際奪回孟買,孟買的巴斯商人居然自費招募了一支雇傭軍,擊敗印度軍隊,將孟買城重新交給英國東印度公司,英方盛贊他們說:“作為英王的臣民,巴斯人無疑是印度所有土著中最忠實的。”
巴斯人命運的轉折點,無疑是公元1757 年6 月23 日的普拉西戰役。這場英軍對莫臥兒帝國的決定性勝利,使巴斯人第一次看到了戰勝伊斯蘭教的曙光。從此,原本寄人籬下的巴斯人一躍而為印度的上等民族,在印度各級政府機構中占據的職位數量迅速趕超穆斯林,財富也隨之高速增長。就在普拉西戰役之前的一年( 公元1756 年),廣州港內出現了首批來清帝國貿易的巴斯商人。中國人看到這些人頭纏白布,模樣與中國的回族、維吾爾族相似,就管他們叫“白頭鬼”或“白頭回”,也稱為“八思”、“包社”、“帕西”、“巴西”等。不過,中國人對巴斯人最常見的稱呼則是“港腳”,這個名字與腳氣病“香港腳”無關,而是英語“鄉下人”的譯音,專指英屬印度土著居民,而當時來華經商的印度人幾乎全部是巴斯人。
作為一個原本顛沛流離的小民族,巴斯人在公元18 世紀的運氣好得出奇。他們在廣州扎下根來不久,中國在公元1770 年左右連續發生天災。為了防止饑荒,乾隆朝廷命令各地農民停止種植棉花,盡可能把所有農田都種上糧食,結果造成中國棉花產量大減,市場上的棉花價格飛漲。偏偏巴斯人的主要聚居區——印度孟買附近是當時全世界最大的棉花產區,巴斯商人于是大量運輸家鄉的棉花到廣州來出售,獲利豐厚。不過,除了棉花以外,巴斯商人并沒有很多可以賣給中國市場的商品,所以當中國的棉花危機緩解以后,他們就開始尋求其他的贏利渠道。最終,利用當時手上的大量現金儲備,巴斯商人在18 世紀末普遍選擇了對中國商人放高利貸這條道路。巴斯商人的外貌很有特點,不僅用白布裹頭,而且戴一對大金耳環。因為他們慣于放高利貸,所以時至今日,香港人都稱放高利貸的人為“大耳窿”。
眾所周知,中國商人最大的缺點就是好賭。面對“大耳窿”們提供的現金誘惑,眾多經營困難的十三行洋商放棄了心理抵抗,以孤注一擲的心態踏上了高利貸這條不歸路。巴斯商人在簽下貸款合同,劃清貸款以后便坐船飄然離開廣州,幾年后再突然出現,向十三行洋商們索要相當于本金幾倍的利息,將這些洋行逼入破產倒閉的深淵。而當巴斯商人欠廣東十三行債務時,他們通常也會坐船飄然離開廣州,但卻永遠不再回來,十三行洋商們只好咬碎門牙和血吞了。
傳統經濟法律制度不會給予經營失敗的企業家們第二次創業機會
外國貸款造成的“夷欠”雖然導致了乾隆后期的廣東十三行大規模破產危機,但從整體上說,卻還不至于造成廣東十三行的全盤崩潰。巴斯商人對經營不善的十三行洋商們放高利貸,正如食肉動物對食草動物中老弱病殘個體的捕食,可能還反而促進了廣東十三行整體的健康發展。劣質洋行被紛紛淘汰出局,對像同文行這樣的優質洋行其實是好消息,它們由于經營成功,無須向外國商人借高利貸,還可以獲得破產洋行留下的市場份額。
然而,廣東十三行在19 世紀初變得越來越封閉,少數福建商幫的壟斷情況越發嚴重,經營成功者越來越少,儼然面臨因種群數量過小而滅絕的麻煩,最終在鴉片戰爭的炮火中灰飛煙滅。造成這一悲劇的根本原因,既不是十三行洋商們缺乏財力,也不是他們不善經營,而是傳統的經濟法律制度使然。
經濟史上有一個著名的“李約瑟難題”:中國早在唐宋時期就已經具備了先進的科技和龐大的商人團體,為什么一直沒有發展出資本主義,而是始終停留在資本主義萌芽階段?
其實,放眼世界史,印度、中東和東南歐都曾經發展出資本主義萌芽,但直到近代為止,也都一直停留在資本主義萌芽階段。這樣看來,資本主義萌芽是人類歷史上的正常現象、普遍現象,資本主義社會本身才是異類。西歐一定出現了一些特別的東西,使得資本家可以長期執政,而在世界上的其他地區,資本家無法長期執政。
為什么在西歐以外的世界其他地區,資本家無法長期執政呢?原因說來非常簡單——資本家自身富不過三代,用不了很久就會重新變成貧民,自然就隨之喪失了政治影響力。
與奴隸制社會和封建社會相比,資本主義社會這方面的不穩定性顯得特別嚴重。在奴隸制社會,奴隸主擁有奴隸,再過一千年,奴隸依然可以給奴隸主生育有勞動能力的小奴隸,因此奴隸制社會可持續發展。在封建社會,地主擁有土地,再過一千年,土地依然可以給地主生產糧食,因此封建社會可持續發展。而在資本主義社會,資本家擁有企業,再過一千年……別說一千年,就是一百年,也極少有企業還能給資本家生產財富了。
放眼中國和世界,有幾百年歷史的老店鳳毛麟角,它們的共同特點是:家庭或友人小團體經營,確保核心技術不外泄;在擴大經營時非常謹慎;幾乎從不貸款。這種作坊規模的小企業雖然能夠活得比較長久,卻絕不可能有多少政治影響力。與它們相反,積極擴大生產規模的開放型企業在古代很難長久生存,迅速分裂和破產是它們必然的宿命。究其原因,市場千變萬化,科技不斷發展,員工之間必然會發生矛盾,沒有哪個管理層能夠在上百年的時間內保證不犯決策錯誤,或是保證本企業的核心產品在上百年的時間內一直有競爭力,而增加生產又會進一步放大這些問題的規模,最終搞垮企業。
既然經營失敗是企業家必然的宿命,那么經濟法律制度能否給予經營失敗的企業家們從頭再來的第二次創業機會呢?在除西歐以外的世界其他地區,傳統經濟法律制度不會給予經營失敗的企業家們第二次創業機會,他們的企業一旦破產,就必須還清所有債務。當然,大部分破產企業家傾家蕩產也做不到這一點,等待他們的命運通常有二種:一是賣身,給債權人打工還債,直到還清債務才能重新獲得自由,由于債務利滾利的原因,幾乎沒有人能夠做到這一點,于是只好給債權人終身為奴,死后兒女還要繼續為奴,債務奴隸是奴隸制社會的核心基礎;二是像清朝這樣,破產的企業家被抄家后如果仍有無法還清的債務,就以詐騙罪論,處以酷刑( 發配新疆算是最人道的了),即便僥幸活下來,也永遠不許、也沒有財力再經商了。傳統經濟法律制度下,“欠債還錢”、“父債子還”被視為天經地義,所有企業都必須接受這樣的命運安排,所以商人家庭普遍富不過三代,而且淪為奴隸或罪犯只是一個時間問題,社會地位自然低賤。于是,像潘振承這樣有見識的商人紛紛試圖乘著自己富有的時候,用錢購買土地、奴隸、官職和爵位,以便使自己的家庭加入穩定的上層社會。
古代傳統企業必須承擔無限的債務責任,因此在經濟學術語上被稱為“無限責任公司”,簡稱“無限公司”。無限公司一旦破產,每一個企業所有者( 股東) 都將傾家蕩產,直到還清全部債務之前休想離開社會最底層。所以,無限公司很難融到資,甚至很難股份化——有誰愿意買它的股票呢?購買一千元的無限公司股票,將來可能會給自己帶來一千萬元的債務!換言之,無限公司如果在股票交易所上市,它理論上的股價最低值不是0,而是負無窮大!所以,無限公司的壽命通常比較短。無限公司要想長壽,就必須堅持永不借債的原則,永不借債的企業自然很難做大做強,也就難以擁有什么政治影響力了。
綜上所述,當社會習俗和法律制度只允許無限公司這一種企業存在的時候,資本主義社會是不可能長久存在的,企業家群體的高度不穩定性,決定了社會只能永恒地停留在資本主義萌芽階段。
作為資本主義社會的必要充分條件,“有限公司”在公元15 世紀末首次出現在地球上
為了建立長期、穩固的資本主義社會,就需要創建一種與無限公司截然不同的企業,這就是現在隨處可見的“有限責任公司”,簡稱“有限公司”。
顧名思義,有限責任公司指在企業虧損破產情況下,企業主( 股東) 所遭受的損失只限于其在該企業內的投資額,而不涉及其個人財產和其他投資。這樣,企業家破產后依然擁有足夠的財力,完全可以東山再起。對于債權人而言,相比傳統的無限公司,有限公司等于就是賴賬公司,有限公司淘汰無限公司是典型的“劣幣驅逐良幣”。然而,有限公司制度確實對資本市場的發展非常有利:如今以美國硅谷、北京中關村為代表的現代高科技企業創業失敗率極高,有些創業者破產十幾次才創業成功。這些高新企業創業園之所以能夠長期繁榮,不僅是因為它們的創業者多么聰明,多么善于經營,而完全要托它們是有限公司,可以申請破產保護之福。
作為資本主義社會的必要充分條件,可以合法賴賬的有限公司在公元15世紀末首次出現在地球上,地點正是后來率先爆發資產階級革命的英國,這當然一點都不偶然。
15 世紀末的英國剛剛從黑死病中恢復些元氣,卻打輸了英法百年戰爭,又錯過了地理大發現的千古機緣,內戰頻仍。都鐸王朝剛剛取代金雀花王朝入主倫敦時,國庫一窮二白,為了搞活經濟,胡亂變法,結果陰差陽錯地搞出了“有限責任公司”這么一個經濟史上的怪胎。
剛開始,習慣于同傳統無限公司打交道的英國民眾并不信任這種可以合法賴賬的新型企業,剛剛擺脫西班牙統治的荷蘭人接受這種新事物倒是快一些。久而久之,人們發現和有限公司打交道風險其實不大,而且可以通過股市低風險、高回報地投資有限公司——在股票交易所,由于受到法律上的破產保護,有限公司股票理論上的股價最低值不是負無窮大,而是0。
于是,潘多拉的盒子一被打開就關不上了,傳統無限公司迅速退出西歐的歷史舞臺。包括多國的東印度公司在內,新成立的不少西歐企業都以有限公司的面目示人,一時風光無限。然而樂極生悲,公元1720 年英國股市爆發“南海泡沫”危機,法國股市爆發“密西西比泡沫”危機,大批有限公司公然合法地賴賬不還,使無數債權人傾家蕩產。為了挽回股市崩盤、有限公司聲譽掃地的糟糕局面,英國政府又設計出一種介于有限公司和無限公司之間的“兩合公司”,規定公司至少要有一個大股東對債務負有無限責任,其他投資者只需要負擔有限責任。直到法國大革命之前,兩合公司都是西歐主要的企業形式。可是,民眾對有限責任和股市的不信任依然根深蒂固。
法國大革命長期被宣傳為最徹底的資產階級革命,其實它不僅不徹底,而且根本不算典型。法國大革命從始至終滲透著濃厚的反資產階級氣息,并因此得到廣大貧民的支持。早在攻占巴士底獄當天,革命群眾就殺死了巴黎商會會長,繼而又搗毀了諸多法國企業。大革命的高潮在公元1793 年8 月24 日到來,革命領袖丹東和羅伯斯庇爾在這一天莊嚴宣告:解散法國股市和法國東印度公司,并永遠取締一切股份公司、兩合公司和有限公司。難怪當時就有人評價說,革命政府正在偷偷把法國帶向共產主義道路。還沒過一年,丹東和羅伯斯庇爾就因為把國家經濟搞得一團糟相互傾軋,相繼在斷頭臺上掉了腦袋。拿破侖戰爭期間,由于歐洲列強資金緊張,有限公司重振雄風,輕松地壓倒經營規則復雜的兩合公司,從此風靡世界至今。
身為傳統的無限公司,廣東十三行無論多么努力都不可能是有限公司的對手
廣東十三行打交道的歐洲企業,正是這些有限公司和兩合公司。身為傳統的無限公司,廣東十三行無論多么努力,長遠看來,都不可能是有限公司的對手。在同樣的經營狀況下,有限公司更容易融資,更容易擴大規模,更容易股份化。如果經營不善而破產,無限公司將面臨無底深淵,有限公司卻可以金蟬脫殼。即便無限公司短期內占得上風,有限公司也可以隨時啟動破產保護程序,甩給無限公司一身爛賬,自己卻借此擺脫全部債務負擔,而后重頭創業。總而言之,有限公司具備絕對的制度優越性。這樣看來,廣東十三行屢屢陷入“夷欠”危機,外國商人卻屢屢欠廣東十三行的款項不還,都是歷史的必然。
公元1796 年出任廣東十三行總商的同文行老板潘有度,發現自己面對著無盡的麻煩。太多的難題他無法解決,太多的危機他無法應付,太多的陷阱他無法擺脫。潘有度不禁捫心自問:
“我是不是該乘著還算有錢的時候,金盆洗手,收山改行?”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