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早晨,戲劇社的同學找到我,希望我能指導他們兩個月后要在全校公演的話劇。
“為什么會想到找我呢?”
“因為我們知道您幾年前出演過江濱柳。”
啊,他們說的是2008年的秋天,我和當時的戲劇社的同學們一起排演的《暗戀桃花源》。
“可是那時候,你們還沒有入校吧,怎么會知道?”
“老師,我們戲劇社一代代傳下來的。”
我覺得他其實想說的是“一屆屆”,可是你們知道的,喜歡演話劇的人,多少都需要一些夸張。不過換成了“一代代”之后,多少增添了一些莊重的氣息,仿佛大江大海恒久奔流于前,有一種不可遏阻之勢。于是我同意了。
接下來便是看劇本、看排練、協調社團內各小組的分工與合作。我不是戲劇專業出身,雖說所讀的文學著作中涉及戲劇的作品不少,但仍只能算個外行。好在五年前的那一次演出經歷,對今天的工作頗有幫助。我知道臺前幕后的所有需求,也知道他們該如何在學習期間高效地去利用業余時間。我更知道,演戲是不能一句句臺詞一個個動作去教的,那樣演員反而不知道該怎么演了。演員最需要的就是自信,更何況在我面前的全都是十六七歲青春叛逆期的孩子。所以,我盡量以鼓勵為主,極少去干擾他們的即興發揮。他們創造力無限,經常會在排練的過程中又冒出許多新的點子,但有些偏離主題或難以實現的創意,我只能以演出時間有限為由“表示遺憾”了。
在排練的過程中,會有幾個已經畢業的原戲劇社成員回來看他們排戲。我跟他們坐在臺下,一邊看一邊交流。
“怎么都已經上大學了還老跑回來探班啊?難道大學里沒有戲劇社?”
“有啊,我自己就是社長。按理說,大學空余時間更多,更好排戲,可不知道為什么,就是找不到那種感覺。還是覺得當年在這里每天只能擠那么一點點時間來排練更有意思。”
“是因為在大學都各干各的,很難把人找齊?”
“唉,也不是。現在都有手機,人總是能找到的。但就是覺得人到齊了以后心還是散的,不像他們,”他指了指臺上正在排練的學弟學妹,“每天只有中午一個多小時能排練,可來了馬上就能進入狀態。多好啊!”
他說這些話時,眼神中滿是羨慕與留戀。我能明白他所說的那種“感覺不對”是什么,其實根本不是演員的素養或是時間的問題,是因為他在那個大學校園里,還沒有回憶。
我演的《暗戀桃花源》中的江濱柳,就是一個一輩子活在回憶里的人。所以哪怕眼前的妻賢子孝,他仍是會視若無睹。他生命中的白色山茶花,永遠盛開在那個戰火紛飛的年代,夢中的云之凡,永遠都會是記憶里的模樣。他可以在報上登尋人啟事,在書信中一遍遍地表達自己熱烈的思念,可當老年的云之凡真正出現在眼前時,他的語言卻是極少的。那是他不得不去面對的現實,盡管心還是熱的,卻遠不如沉浸在回憶中時那樣滾燙。
當時我和許多剛接觸表演的人一樣,一開始只會“由外而內”地模仿,不懂得先要去理解人物,包括劇本中沒有描繪出來的那個角色在劇情以外的生活,都要去揣摩去想象,這樣才能讓人物建構起來、完整起來、鮮活起來,然后演員才能“由內而外”地散發出那個人物的氣息。所以五年前塑造的那一個江濱柳,其實是不成功的。可是當我現在再回過頭去看當年排練時的種種,又會覺得一切是那么的美好。當年一起排練和演出的同學們,如今已身處世界各地。也有由此而愛上戲劇的,兩個在北電,一個在中戲,一個在上戲,從此真正踏上了表演的道路。我相信現在接受了專業訓練的他們,一定會明白當年自己的表演是多么生澀多么稚嫩,但同時,他們也一定會如我一般,懷念著當年無與倫比的美好。
真正愛戲劇的人,都會更投入地去感受生活,特別是感受自己的記憶。
從這個意義上說,江濱柳,常來探班的畢業生,還有我,其實都是一樣的人。
所以坐在臺下的我,恍惚中會從舞臺上投入排練的身影里看到自己。我常常會不自覺地想:正在練習臺詞、熟悉走位的少年啊,你們究竟知不知道,排演這出戲最大的意義,根本不是為了兩個月后觀眾的掌聲,而是為將來的自己,創造一段永不可替代的完美回憶。
編輯/姚 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