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的學歷是函授大專,在他那幫造船廠老哥們兒堆里,算是個實打實的文化人。
可自從母親去世后,我越來越怕和他聊天了。
周末,我回娘家,我們的開場白通常會這么開始。爸問,吃飯了沒?
吃了,閨密請客。
請客?人家沒事會請你?
沒事怎么就不會請我?我們關系好。
關系好?你那些狐朋狗友,關系能好到哪兒去?沒事就算了,有事一個個準比兔子還溜得快……
我無言以對??傊凶屛倚那槎溉粣毫拥谋臼隆7凑谒劾?,朋友是不可交的,無端是不可能受人恩惠的,對你好必定是有所圖謀。
有一次,電視臺播出一個新聞,一個剛出生的嬰兒患先天性食道閉鎖,手術費需要10多萬元,然后現場便有人絡繹不絕地來捐款。
爸看著電視,冷笑一聲,這些都是電視臺找的托兒,為了節目效果。
我很無語,說,這種好心人大有人在,我們單位就有一個同事,長期資助貧困兒童。
爸又冷笑一聲,那他就是想上電視,想紅。
我忍不住了,大聲說,爸,你的心態能陽光一點嗎?世上不是所有人都像你這么自私。人家的境界,你達不到就算了,拜托不要冷嘲熱諷,顯得很掉價!
我不是第一次這樣頂撞我爸,因為我覺得,攤上這樣黑暗系的老爸,實在是我的不幸。
我多希望自己的爸爸是一個樂觀積極的老頭,看得見世間的美好,嗅得到生活的芳香。
老公說,你爸有被害妄想癥。
爸今年61歲,雖然年輕時也吃過苦,可現在退休了,待遇挺好,身體也不錯,每天養養花遛遛狗打打小麻將,活得挺滋潤,他還有什么可擔憂的?
老公眨眨眼睛說,你就沒想過,為你爸找個老伴兒?
我大吃一驚。老公繼續說,有了老伴兒,不孤獨了,心態平和了,自然就不會鉆牛角尖了。
我猶豫不決。雖說我媽去世多年,爸有再婚的權利,但他從來沒提過這方面的事,做女兒的,實在不好插手。
但我還是打聽好了一個阿姨,是個退休醫生,人很和氣,將來要是我爸有什么病痛,也好有個照應。
然后,我便試探著和爸說了。爸從飯碗里把臉抬起來,狐疑地打量我半晌,然后才反應過來我是什么意思。
他把筷子一扔:我哪里礙你眼了,你要把我打發出去?你想把我趕出去,好霸占我的房產,是不是這個意思?
我落荒而逃。
這一次,我和爸冷戰數周,連續一個月沒回去。
這天半夜,卻接到他的電話,看到他的號碼,我嚇了一跳,第一反應就是,他是不是生病了?
接起來,喂了半天,才聽見那端干咳一聲,然后爸說,你打我電話干什么?
我無語,不是你打過來的嗎?
爸又干咳一聲,哦,大概是 我不小心按錯了。掛了。
很顯然,這個電話絕不是他按錯的,不過是看我這么久不回家,實在忍不住,又拉不下臉來求和而已。
這才想起來,第二天就是周末,他想我了,又怕我賭氣不回去。
第二天,我帶著又喜悅又慚愧的心情,和老公一起,早早就回去吃飯了。
爸不動聲色,只管坐在沙發上看電視,看我奔進廚房忙碌,他也裝作對我的討好之狀極其不屑。
老公陪他看電視。一時間氣氛融洽。
就聽老公說,冰箱以舊換新活動不錯,爸,咱把家里那臺舊冰箱換了吧,補的差價我給你出。
爸斬釘截鐵地說,不換。
老公說,很劃算呢!180立升的冰箱,才補500元差價,這個牌子商場正價要兩千多。
爸說,人家坑你呢!這點錢人家會給你正品?肯定是假貨!
老公哭笑不得,哪個造假貨的敢在電視上這么大張旗鼓打廣告啊?不怕人家正品廠家出來打假?。?/p>
爸說,現在的人,黑心得很。你怎么知道他們沒有串通一氣,合起伙來坑錢?
我不禁在廚房嘆了口氣。爸這種懷疑一切的精神,實在是讓人無奈。
可是,我親愛的爸,他不缺吃穿,也并不寂寞,那他要的是什么?
母親去世后,我工作繁忙,陪爸的時間不多,表面上看,他已經習慣了這樣的生活,其實他一直在懷疑,懷疑自己的人生走到現在是否值得,懷疑女兒是否愛他,懷疑這世界是否有真正的公平。
因為,他沒有安全感。
父母也需要成長,而我們做子女的,有引導的責任。老公說,再說,你爸爸整天懷疑這個懷疑那個,他真的快樂嗎?
這天,姨媽來我所在的城市看我。自從母親去世后,姨媽就是我在她娘家那邊唯一的親人了。
我把給爸介紹對象的事當笑話講給姨媽聽。誰知姨媽聽了并不笑,沉默半晌說,你爸不會再娶的,他心里只有你媽。
母親去世時我還未成年,因此對父母的相處情形印象不深。聽姨媽這么一說,倒挺意外,沒想到我爸這個愛鉆牛角尖的老頭子,還是個情種。姨媽嚴肅地說,你爸這輩子吃了太多苦,看事情偏激一點,都是有原因的。
在我5歲之前,父母分居兩地,后來有一次機會,可以將母親調到爸單位來。爸很高興,忙著買新家具,還張羅著要請客,路上見到同事,也會發支煙,向人家報告喜訊。
誰知,那個名額后來活生生讓一個給領導送過禮的同事搶走了。我媽聽了很失望,與爸賭了氣,每當爸坐長途車去看她時,她都不開門。
我爸急了,提了把菜刀就要找領導拼命,幸虧被人攔下了。可是因為這行為,他受了處分,眼看要升為班組小組長的事也黃了。我媽聽說后,跑到我爸單位,兩個人抱頭大哭一場。
那時我的父母還年輕,行為方式與現在沖動的小青年并無二致??墒钱斈晡镔|和文化都極度匱乏,沒人把你的挫折當回事,人人都很苦,沒空理你,更沒人來疏導關心你。
我7歲那年,媽終于調到爸的單位。爸才算苦盡甘來,覺得一家子總算可以團聚了。
可是4年后的一天夜里,媽忽然胃出血,要命的是那晚爸出差了,媽只好獨自去醫院,卻因攔不到出租車,暈倒在馬路上。當她被路人送進醫院時,醫院堅決不收,因為沒有人簽字。
我的母親就這樣因為延誤救治而離開了我和爸。爸為此內疚了一輩子。他恨自己,為什么偏偏在那晚出差;恨出租車,為什么呼嘯而過就是不肯停;恨醫院,為什么要講所謂的狗屁原則?
而這些,爸從來就沒有對我講過。姨媽說,你爸疼你,怕你和他一樣,背上痛苦的十字架。
可是疼我的爸,從此就變成了一個憤世嫉俗的老頭,心里不再有光明。
這天我和老公抬回一臺新冰箱,一進門,把爸嚇一跳。
他圍著冰箱轉了兩圈,板著臉問,多少錢?
老公把發票拍在他面前,500元!但前提是這臺舊冰箱人家要回收!
看著冰箱的外觀、質感,打開冰箱門,看到精良的內部結構,除非爸的心橫著長,才會硬著嘴說這是假貨。
然后,他又開始懷疑我們在發票上造假,肯定不止500元。
還好隔壁的王阿姨也和我們一起參加了冰箱以舊換新活動,然后我不管不顧地把他拖到王阿姨家,讓她作證。
末了,爸皮笑肉不笑地說,這便宜很少有的,恰好讓你們撿到了!
星期天,我開車帶爸去游玩,可是車子卻沒有開到以前去慣了的農家樂,而是到了市福利院兒童村。
爸沒有來過這地方,還以為是一家新開的度假村。一走進去,發現有許多小孩,還有一幢幢別致的小別墅,院里亭臺樓閣,小橋流水,景色宜人。
爸狐疑地問,這是孤兒院?
我“噓”了一聲,說,是兒童村。“孤兒”兩個字,在這里是不被使用的,會傷害小孩子的。
爸問,咱們來這里干什么?
我坦白說,特地讓你來看看,你所認為的,做好事的人都只是想出名,想上電視,到底是不是事實!
爸瞪著我,我也瞪著他。這時已經有人拎著食品、書本、玩具進來,一隊隊從我們面前走過。
爸不動聲色地看著,我忍不住揶揄他,你是在看哪里藏著電視臺的攝像機吧?
這里幾乎天天都是這樣的景象,真要讓電視臺來拍,他們累都累死了。
終于,爸看不出端倪,他低喝一聲,走,回家!
我隨他走到門口,然后他忽然轉身,板著臉問我:就這么走了?好歹來一趟,不給那些孩子買點什么嗎?
在附近的超市買了糖果點心,送進兒童村后,我們才打道回府。忽聽爸長嘆一聲,還是作秀,就算不是做給電視臺看,也是做給自己看,我看那些人,能堅持幾天!
我頓了一下,說,如果我告訴你,我已經在這里做義工3年了,你相信嗎?
爸盯了我一眼,冷笑,你有這個覺悟?
我從包里摸出一張兒童村發給我的義工證,遞到他眼前,你總不可能認為自己的女兒做這些事也是想紅、想上電視吧?
剩下的車程,便只剩下他老人家欲蓋彌彰地哼哼冷笑,最后不做聲了。
當然,我不敢說,帶他去了一趟兒童村對他的改變會有多大,可至少,我看到了一點小小的希望,那就是,我親愛的爸,并不像我想象的那樣頑固不化,他心里,比誰都希望這世界既光明又美好,疑心略微重了一點,也是因為他愛這片土地愛得深沉。
而我的黑暗系老爸改造季,任重而道遠。做這些事的目的只有一個,那就是我愛他,希望他快樂。
編輯 / 楊世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