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他的心安理得
他打電話來,聲音大得震耳。我把手機移開一點,聲音立刻在空間里彌漫開來,他說,妞子,給我買兩條哈德門快遞過來。那煙好抽,這里沒的賣。
哦。我應著,知道了。
別忘了啊,等著抽呢。他依舊大聲大氣。
就不能少抽點?干脆戒了算了。我答應完了不忘勸他兩句。
他呵呵笑,戒不掉啊妞。
掛了電話,同事笑問,你爸啊?
我爸才沒這么大嗓門,是我舅。
沒錯,這個很心安理得地跟我要東西、使喚我比使喚他兒子還順手的人,是我舅。用他的話說,是娘舅,是娘家門的重量級人物。
2.他的“溫柔一腳”
3歲半時,一直照顧我的姥姥帶我回老家小住,我第一次見到他。
那時的他,剛滿20歲吧。帥小伙一個,完全稱得上英俊挺拔,當兵兩年后,休探親假。身著光閃閃的軍裝,讓我這樣一個小娃娃對他生出無限崇敬之感。
于是我從早到晚顛顛兒地跟在他屁股后面,親近加討好。
他倒也有耐心,一高興就把我舉得高高的轉兩圈。
那天中午他出去跟戰友吃飯,喝多了酒,從午后一直睡到黃昏。姥姥喊他幾次他都不起床,后來我跑到床邊,貼在他耳邊大聲吼叫,柱子,起床!柱子是他的乳名,姥姥一直這樣叫他。他被嚇了一跳,醉意蒙■地睜開眼睛,一改往日的好脾氣,指著我,一邊玩兒去。他不起來,我沒人玩,所以不依不饒,一巴掌拍他腦袋上,起來,柱子!唉,多年后想想,當時我確實太大意,竟然如此挑釁一個喝多了、沒睡醒的毛頭小伙,還叫他的乳名,結果他一彎腿,輕輕蹬了我一腳。
3歲半的娃娃,二三十斤重,比床沿高不了多少,哪能受得住他這“溫柔一腳”。噔噔噔地后退幾步,我一屁股摔到了地板上。
疼也不是多疼,但“士可殺不可辱”,委屈立刻鋪天蓋地而來,我扯開嗓子大哭起來。結果他被姥姥拿著雞毛撣子追得滿屋子跑,一直跑到我破涕為笑。
然后沒過幾天,他回了部隊,媽媽也把我和姥姥一起接回家,我便很快把他忘了。
3.他的幼稚天真
3年后,我已經開始讀小學。而他,終于以志愿兵的身份轉業,被分到姥姥家所在縣城的一家企業上班。工作半年后,他結婚了,于是把姥姥接了回去。
我從小就跟著姥姥,跟她吃跟她睡,不能接受她被別人搶走,哪怕這個人是她的兒子。于是用了各種方式抗議,乞求、發脾氣、哭鬧……
但“胳膊終究擰不過大腿”,他還是把姥姥接走了。走的時候,我追出來,指著他說,惡霸、壞人,我恨你。他哈哈大笑,忽然一把把我舉起來,在半空旋轉幾圈又放下,說,妞子,姥姥沒白疼你。
竟然還夸我,不知道我恨著他呢。只是我被他轉得頭暈,一時竟然沒轍,只能眼睜睜看他開著車把姥姥帶走了。
恨他歸恨他,可是又實在想念姥姥,所以,假期里還是會坐兩個小時的車去他家。當然,只能去他家,因為他結婚一年后有了孩子,姥姥便從此常住他家。
他倒是對我挺好,好像絲毫不記得之前得罪過我,喝點小酒后,便會伸手舉起我轉圈,要么擰我的臉。
而幾年后,舅媽竟然又生了一個孩子。為此,他差點把工作丟了。
孩子滿月,我們全家去祝賀時,他卻皺著眉頭,一副不高興的樣子。舅媽也抱怨,當初是他非要不可,想要個女兒,結果,天不遂人愿,又是個男孩,他不滿意呢。
襁褓里的小孩子粉嘟嘟如洋娃娃,我忍不住去逗弄。他站在一旁看了半天,幽幽地說,要是閨女該多好,妞子,以后你可得給舅當閨女。
我在興頭上,于是順著他就應了一句,行啊。
可是你說的。他有些高興起來。
那時我已經讀中學了,暗笑他這個成年人的幼稚天真,當不當閨女,哄他罷了,他也信。
4.他的偏心偏寵
姥姥去世的時候,我剛放了寒假,已經讀高一。那天晚上接到他的電話,一家人趕回去,姥姥已經過世,是腦溢血,走得很突然。
葬禮上,好像所有人都在克制,默默悲傷,包括媽媽。只有我和他,完全不管不顧,一整天都在號啕大哭,沒人勸得住,哭得天昏地暗。一個大男人,那種哭天搶地的樣子,忽然讓我明白了,原來我和他,在深愛著同一個人。
第一次,我感覺到我和他的關系其實很近。即使我“怨”過他、“恨”過他,但這種近是不能改變的。
可同樣,因為姥姥的離開,好長時間,我沒有再去過他家,沒有再見過他。直到高中畢業,我意外落榜,懊惱難過時,又因為復讀的事跟媽媽發生爭執,沖動之下決定“離家出走”。
到了車站,才發現不知道該去什么地方,后來想了想,只有去他家。
彼時,他上班的企業效益越來越不好,家里負擔漸重,于是他買斷了工齡去給私人開貨車,這樣可以多賺點錢。我到他家時,他剛好出車回來,看到我,很驚喜。弄清楚我來的原委,他樂了,拍拍我的腦袋,只管在舅家住著,你媽不養你,我養,巴不得呢。
當然,他還是當即給媽打了電話報告了我的行蹤。于是這次“離家出走”的性質,就成了“走親戚”。
只是在他家里住著也頗無聊,我和他家那兩個毛頭小子也玩不到一處,大一點的弟弟羞澀訥言,最大的興趣是看書。小一點的弟弟整個野小子,一天到晚不著家,到處惹是生非……但我是好面子的,既然已經“出走”,一時半會兒也不能回去。只能那么無聊地住著。
他不讓那倆小子叫我表姐,而是叫姐。好像我真的是他閨女一樣。
他的口頭語是“家中有女萬事足”,大抵得不到的總是好的,所以見了那倆小子也沒好氣,總為此和舅媽拌嘴。尤其我去了之后,他明顯偏心我,給我買了好多新衣服,好吃的更是大批往家里搬。那天晚上,去洗手間時,我便無意聽到了他和舅媽的爭執。
只是,這次不是為我那倆弟弟,而是因為我。舅媽說他開車賺錢那么辛苦,平常也舍不得花,自己抽最廉價的煙,倆孩子的衣服也都是小的拾大的穿,卻給我大把花錢。嫌他明顯偏心外人……
他卻理直氣壯,偏心怎么了?妞子從小就跟我親,她姥姥也最疼她,我就拿她當閨女,我就愿意給她花錢……
舅媽說,你別做夢了,我就不信她以后能孝順你,還不是指望自己的兒子……他說,妞子有良心,她會對我好。
默默站了片刻,我覺得心里酸酸的、暖暖的,也甜甜的。然后,我便決定了回家,復讀,再拼一年——總要給他爭口氣不是?
5.他的得意洋洋
一年后,我順利考出高分,去了青島讀大學。畢業后留在青島工作,并和一個青島小伙戀愛了。
和他見得越發少了,只是心里已經常常想著他,會頻繁給他打電話,叮囑他少抽煙,注意安全。開車之后,他把酒戒了,煙卻抽得頻繁。他說抽煙解乏。
他都樂呵呵地應著,和我說些家長里短的瑣事,比如給姥姥立了碑,修了墳,也把我的事情都跟姥姥說了說——姥姥雖已不在了,卻牢牢地拴住了我和他。
結婚的時候,他帶了全家人參加了我的婚禮,他破例開戒,把自己喝多了,然后在一團喜氣中,把老公拉到一旁,嚴肅地“警告”加“恐嚇”一番,給他制定種種條條框框,要他對我好。他很有底氣地對比他健壯、高出半頭的青年說,如果你敢欺負妞子,我饒不了你。
老公彎腰點頭連連稱是,給足他面子。他洋洋得意,對我說,記住了,娘舅可是娘家說話最有分量的人,以后有事不用找你爸媽,舅給你撐腰。我也連連稱是,我是真服了他了、“怕”了他了。
只是我沒想到,沒過多久,就如當初我“離家出走”投奔他一樣,他竟然也上演了同樣的一出戲,“離家出走”投奔到了我家。
6.他的照單全收
那天是周末,我和老公尚在睡懶覺,被門鈴聲吵醒了。沒想到竟然是他,拎著一個行李箱,對我說,妞子,我來你這住段日子。
他來我當然高興,可是總有原因的吧?我不信他是因為想念我來“探親”。果然,他是賭氣“出走”的,大弟弟找了個他不喜歡的女孩子;小弟弟高考只考了二百多分,死活不念書了,要跟著他學開車;舅媽又到了更年期,一天到晚嘮叨沒完……實在跟他們過不下去了,他憤憤地說。
我和老公相視竊笑,他也是50歲的人了,脾氣倒是一點沒改,越發任性了。我偷偷給舅媽打了電話,然后對他說,你只管住,住多久都行,他們氣你,我養你。
他高興了,隨即感慨,就知道養閨女好,不像那倆小子,一個比一個混蛋。他就真的住了下來,我們上班時,他在小區里找人下棋聊天。周末,我們帶著他到處轉悠,去海邊、去棧橋、去嶗山……晚上還陪他小喝兩杯。他住得優哉游哉,鄰居都當他是我爸,因為他總跟人說,是來走閨女家的。
我也不跟鄰居解釋,由著他說。這樣過了半個月,他便主動提出回家——就知道他住不長,賭氣歸賭氣,氣消了,他還是要回去養家糊口的。
送他走時,買了好多海產品,還有他說好抽的“哈德門”,塞了滿滿兩個紙箱。他也不客氣,照單全收,說,回去讓他們看看,養閨女就是比養兒子好。
當然會滿足他的“虛榮心”,有生之年,我都會滿足他所有因我而生的夢想,誰讓他是我的娘舅——娘家唯一的重量級人物呢。
編輯 / 張秀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