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當年齊白石防偽并非全部保密,他有“明”有“暗”,比如“指紋印”,他將自己的指紋押到葉片上,這是暗,而刻成肖形印鈐于畫上,一目了然,這就是明。
曾經在一個頗具規模的現代繪畫展覽上看到一幅齊白石的作品,紙本設色,立軸,繪佛手仙桃,名“多福多壽”,構圖、筆墨、設色乃至呈現的氣韻都一目了然,是齊白石的佳構真跡。此作白石老人鈐印四方:起首印鈐朱文“悔烏堂”,押角印鈐朱文“人長壽”,款印為朱文“白石”,還有一方“指紋印”,鈐于押角印“人長壽”的上方。齊白石畫上鈐印是有講究的,名章閑章之外,加鈐那方肖形指紋印,表明他對這幅作品的重視和滿意。展覽還正式出版了一本畫冊,亦煌煌巨制,參展作品悉數其中。但是非常可惜,無論是在展覽的說明牌上,還是畫冊的識文中,齊白石別有用心所鈐的那方“指紋印”都沒有被提及,枉費了老人的良苦用心。
這樣的事老人生前如果知道,那是要嘆氣的。大家知道,齊白石自從1922年陳師曾在日本幫他展覽、賣畫大獲成功之后,向他買畫的人開始一天天多起來,以至后來出現了有人造他假畫蒙人圖利的事,令白石老人氣憤和頭疼不已。為了防偽,他絞盡腦汁,先后采取了多種措施,比如請人雕制鋼模在畫上壓鋼印;以指為記,將自己的指紋藏于畫間,后來干脆刻成指紋肖形印鈐于畫上;署款時將“齊白石”的“石”字下面的“口”由原來的方形寫成圓形等等,可謂別出心裁,巧妙無比。我曾見過一把齊白石的花卉成扇,就是他蘸了花青顏料將自己的指紋押在了同樣是用花青繪成的葉片上,押得很隱蔽,不留意是很難看出來的。但是這些“伎倆”后來還是被人知道了,這讓齊白石很無奈,就一一停止了。這在齊白石的繪畫中是一個非常有趣的現象,他反映了齊白石樸素天真的自我保護意識,和對人負責、維護買畫人利益的道德良知,可貴可愛。對于齊白石作品的鑒定來說,毫無疑問,這些措施構成了他這一時期所作真偽判斷不可忽視的要素之一。但是在其身后僅僅五六十年,在一個相當規模的現代繪畫展覽上,他的“指紋印”居然讓人視而不見,老人生前或者泉下有知怎么會不嘆氣呢!
這僅僅是舉例而已,更多的被忽視大概要算他在畫上壓的那個鋼印了。這說起來很有趣,鋼印的被忽視主要責任其實在白石老人本人。鋼印白文篆書,1.8厘米見方,因為是陰雕,“齊白石”三個字壓在紙上就會凸起來,手摸上去有凹凸感。但是當時受畫人大多不知道這個情況,因為這是齊白石的秘密,讓人知道了就無密可保,達不到防偽的目的。裱畫師傅多數也不知道,就是知道了,畫主如果不做特別強調,裱畫師傅就不會太在意,并且,裱畫的時候要將作品覆面案板,然后以漿糊代水反復地刷,至水沁透紙,再經砑光(砑,裱畫術語,指用卵石或弧形石塊在覆背紙上碾壓摩擦,使覆背紙與作品之間密實、相合、光亮),突起的鋼印就被刷平和砑“光”了!即使沒有完全刷平和砑“光”,留下的也只是一個淺淺的、很難看出來的壓印痕跡。
2009年下半年,北京保利拍賣推出齊白石著名的花鳥冊頁《可惜無聲》,畫得多好,無以復加,這套冊頁的下方就壓有鋼印,但是就因為裱畫過程中的刷和砑,鋼印消褪,不甚分明。2012年秋拍,中國嘉德香港首拍也有一套精彩的齊白石《設色山水圖冊》,十開,大寫意山水,朗朗潤澤,是齊白石年屆古稀時的合手之作,舊裱,各幅下端也壓有鋼印——與《可惜無聲》一樣,這套冊頁也是在裱畫的過程中被刷被砑,留下的印痕只有在對光映照的時候才能隱隱約約地看見。
齊白石當年自存作品中,大多數也是作了裝裱的,不知道送裱的時候他有沒有囑咐裱畫師傅。這批作品在齊白石1957年去世之后,有關部門于1958年1月在北京為他舉辦了規模空前的“齊白石遺作展覽”,之后由其家屬捐贈給了當時準備籌建的齊白石紀念館,現在保存在北京畫院。筆者無緣直接上手欣賞這批作品,只能在展出的時候隔著櫥窗的玻璃作窺視,所以看不分明。但是從他防人造假的動機來看,應該不會囑咐裱畫師傅,如果這樣,就有可能連齊白石自留作品上的鋼印也被刷平砑“光”了,當然這只是我的揣測。
前不久與幾位收藏家朋友談齊白石,就有人說,齊白石的諸多防偽手段當年不為人知,是老人自己的秘密,要不然這些鋼印就不會都被刷平和砑“光”了。這話并非全無道理,但有失偏頗。當年齊白石防偽并非全部保密,他有“明”有“暗”,比如“指紋印”,他將自己的指紋押到葉片上,這是暗,而刻成肖形印鈐于畫上,一目了然,這就是明。再比如“石”字下面的“口”由方形改成圓形,也不能說是暗,明明白白寫在紙上怎么能說是暗呢?總不能要求齊白石將自己的防偽手段廣而告之、逢人便說吧?賞畫,特別是鑒賞一幅畫,需要眼睛明察秋毫,并且要有“于無聲處聽驚雷”的本事。當然,如果齊白石當年告訴了裱畫師傅,裱畫師傅就會非常小心地去作業,那是可以作一些避免,至少可以降低印痕消褪的程度的。
那么齊白石畫上的鋼印有沒有完好保存的呢?當然有。我曾在一位收藏家朋友的家里賞畫,這位收藏家的藏品中有若干齊白石作品,最養眼的是一批齊白石的小品,20多幅,同樣的尺寸(個別尺幅稍有不同,縱橫相差約1厘米左右),繪蔬果雜卉,雞蛙鼠蟲,題材集中,構圖簡約,筆墨率性,水墨設色間之,老辣而富有逸趣。這批小品都是齊白石90、91歲時所作,其中兩幅署有“英格女士”上款,顯然這是“英格女士”分兩次所得,應該是兩本冊頁。“英格女士”據說是當年挪威駐華大使的夫人,當年她也一定不知道齊白石在這20多幅小品上都壓了鋼印,所以請人托裱時沒有提醒裱畫師傅,結果鋼印都被刷平了。幸運的是她沒有全部拿去托裱,而是留下了一部分,于是這一部分上的鋼印完好保留了當年所壓的本來面貌,輪廓分明,壓痕清晰,凹凸絲毫無差,十分難得,珍貴如同標本!我曾和這位朋友開玩笑說,如果做裝裱那一定得替齊白石向裱畫師傅交代清楚,再不能發生將鋼印刷平和砑“光”的事了!其實這并非開玩笑,如果白石老人再生,我想今天他也會這樣囑咐裱畫師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