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近代中國,教士藉以政治特權,凌駕于地方之上,有的教民常常仗勢行兇,而當地民眾則通過加入地方會黨的方式,來尋求保護,并藉此與教會抗衡。民教齟齬,積怨頗深。至晚清時期,浙江地區會黨遍布,成為影響地方統治的一股重要力量,在會黨的號召下,民眾紛紛加入會黨,與教會勢力進行抗衡。
1902年,浙江西北部發生了桐廬教案。
桐廬教案在近代教案史上,具有重要的地位。
汪林茂在《浙江通史·清代卷》中說:“庚子后7年間,反教會斗爭是各地民變的重要組成部分……其中影響最大的是1902-1903年濮振聲領導的白布會反教斗爭。”
著有《浙案紀略濮振聲傳》的陶成章認為,白布會反教斗爭名為反教,實為反清,后來史學家對這一事件的記述也多如此。但是,同一件事情,不同的眼睛,近來通過新資料的發掘與解讀,特別是新的史學方法的引入,筆者擬對這一歷史事件重新解讀。
一、桐廬教案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兒
關于教案發生的原因,有這樣幾種記述:
陶成章認為是濮振聲以仇教為名進行的抗清起義;
“官方”認為,起源是附近金華縣的民間會黨成員鄭錫齋散賣票布,鄭錫齋被拿獲后,謊說他是濮振聲的同黨,而桐廬縣的仇教者以此為借口,帶有強迫性地拉攏濮振聲,導致濮振聲參加了此次仇教運動;
桐廬知縣劉肇甲認為,教案本不該發生,是因為撫憲得到天主教司鐸的電報后派兵,激發了民變,才形成了數萬人聚集,與之對抗的情景;
1902年12月《申報》描述:“向有天主教中人在彼建(教)堂傳教,偶值教民齟齬,縣主不善判斷,以致士人積憤難平,邇者糧價(出)奇昂(貴),民難果腹,匪徒遂述言布散(謠言),指為外人販米出洋,愚民信以為真,于是句進兩邑匪徒私立社會名曰‘地主’,專與天主教為難,放火焚燒房屋,而(對于)耶穌教中人(卻)并不傷害,以示(與天主教徒)區別(對待)。”
由上可知,天主教在桐廬當地與紳民之間矛盾重重已是既定的事實,教民齟齬加上外人散播謠言成為導火索,最終導致教案發生。
桐廬教案的領導者濮振聲,是六縣客民(編者注:客民,既可指客家先民、客家初民,也可指現在客家人)總董事,又是白布會的首領,在地方素有威望。當地民教互相猜忌,積怨已久,官府袒教抑民,百姓情緒壓抑。
光緒二十八年(1902年)十一月十二日夜晚,風雨交作,濮振聲率領會黨突襲了位于楓埠的精勝軍左旗營壘,然后乘勢攻破了橫村清軍守備營,后又擊敗吳忠選的援軍,并攻占了分水、桐廬縣城。
起義隊伍不斷壯大,“嘯聚至萬人之多”,紳耆描述為“職等探聽情形,見旗幟林立,槍炮雷鳴,不可終日”。
其間,聚集的會黨隊伍將“桐廬、分水、建德各鄉教堂縱火焚毀十余所,執獲教民數名,慘將戮害”。至于傳教士,則在會黨進攻教堂之前,桐廬縣令劉肇甲已經將“教士護送至省”。
十九日,省城派統領黃書霖至桐廬縣,隨即對濮振聲進行圍攻。二十一日交戰中,濮振聲領導的會黨隊伍受到重創,在退守百歲坊時,被清軍圍住。
濮振聲見勢已去,于十二月八日只身赴清營費金組處自首。后被押解到省,判處永遠監禁于仁和縣,1907年病歿杭州獄中。
桐廬教案以清政府的順利剿辦而告一段落,濮振聲被永久監禁,其子濮賢厚被清政府判處死刑,從犯王壽元、麻兆蘭原本被劉肇甲判處就地正法,后解省確供后,改為暫時監禁一年,再視調查結果和有無鄉民控告而定罪。
桐廬縣縣令劉肇甲因“辦事輕率,幾陷無辜”,被革職回家,閉門思過;對教堂的破壞,“僅恤教堂洋銀三千余元即得和平了結”,天主教傳教士得以“重返桐廬,照常傳教”。
經過此次教案之后,白布會為早期的資產階級革命家陶成章、魏蘭所重視,他們到獄中看望濮振聲,并得其名片數張,為聯絡會黨提供便利。他們認為桐廬教案實為反清。
國民革命政府時期,追溯濮振聲為“革命先驅”。
筆者通過對新資料的讀取,對這一歷史事件的認識與柯文書中所描述的直接經歷者、神話制造者、歷史學家重塑歷史有著不同程度的默契,遂利用這一史學分析方法,重述對這一事件的看法。
二、直接經歷者這樣說
桐廬縣令劉肇甲是目前可見唯一留下文字資料的經歷者,他曾在教案發生前“單騎親赴分水石清塘濮振聲家,反復開導,喻以利害”,而在當時的桐廬縣境內,已是“數百里內風聞響應,匪黨不下萬人,其時風鶴皆驚,省城亦為震動,匿名揭帖遍列通、衢,約期十六日寅刻入城焚毀教堂,戕殺教士,紳民避禍遷徙一空”。
作為一名早期親自處理此次事件的參與者來講,他掌握事件的直接信息,通過上面的引述,則不難分辨當時情勢緊迫,而事件的起因則是“教民報營會,拿票匪鄭錫齋一名,指為分水貢生濮振聲黨羽,濮遂借團防為名,擁眾自衛”,劉肇甲調節后,民眾雖“至十月初眾漸解散”,但此時適值“天主教司鐸魏殿培初八日到桐,教民紛紛奔訴,謂濮聚眾與教為難”,而當時的撫憲“以為事在危急,不及委員查察,連夜委參將吳忠選帶兵兩哨,于十二日抵桐”。因為參將吳忠選邀功,“日以殺濮為詞,濮黨中亡命之徒,又不肯遽散,且以危詞聳濮之聽”,遂導致“匪黨乘風雨交作,遽至楓埠劫營,軍裝盡失,更乘勢至橫村埠與防勇開仗”。
作為桐廬教案的經歷者,他的這番記述為我們后來者留下了豐富而生動的歷史畫面。他一直在強調民教之間有沖突,甚至“民間之報搶案者日必數起”和“窮治起意劫獄燒堂,以圖一逞”,與后人對桐廬教案的界定發生了沖突。
在他看來,這就是一起地方仇教,且可以通過調節避免沖突的民教沖突案件,但因官員的操作失當,引發了一場軍民沖突。而他卻被認為辦事輕率,幾陷無辜,被奏參革職。
晚清教案的處理是一件棘手的事情,清政府多通過撤員的方式,一則向西方表示處理的態度,二則懲戒地方官員要慎重對待此事。作為事件的經歷者,劉肇甲被撤職,也正是因為劉肇甲撤職后為自己鳴冤,才有幸留下了這些珍貴的描述。
三、神話制造者從歷史中汲取能量,為現實的政治或宣傳目的服務,為深層次的心理基礎造勢
教案的領導者濮振聲在“辛亥革命勝利后,中華民國追認他為‘革命先驅’”,陶成章在書中形容濮振聲是一位家資殷厚、頗有聲望、善醫卜星象、仗義疏財的白布會的領袖,并指出其創辦的寧清團‘言欲以綏靖清室,蓋為掩飾耳目計,其實意則反清’”,并認為名為仇教實為反清。這也正是濮振聲被稱作“革命先驅”的最直接證據。
但是從事件經歷者的記述和處理結果來看,并非如陶成章所言。陶成章在書中提到濮振聲在起義之前曾申明不準“教民亦不得無故殺害,僅取其家中糧食充軍需以示薄懲”,而麻兆蘭、梅發奎、王壽元是在教民家中搶劫財物后被抓,此時民教之間已經有所沖突,教民和教堂遭受了不同程度的損害,教民將此情報告知司鐸魏殿培后,魏殿培向省里請兵,地方政府“將教士護送至省”,事后“僅恤教堂洋銀三千余元即得和平了結”。
綜上可知,桐廬教案的發生起于民教齟齬,但此次地方政府處理較為及時,遂至破壞程度不大。這也反映了庚子事件以后,閩浙總督許應骙在庚子事件時是一位主張遏制義和團勢力的政策的支持者。
桐廬教案在當地至今廣為流傳,濮振聲被視為反對外來侵略勢力的典型,桐廬民間學者何鑄老人根據口口相傳,回憶說“起義聚眾了2500多人,在高翔的殿山廟里開誓師大會,隨后燒毀了高鄉村的這個天主教堂,并擊斃了宰殺牛的野蠻教徒”。口述史料有其特殊的意義,但也存在一些弊端,講述人可能會因為記憶的問題或者自身的因素,使講述的過程成為制造神話的過程。
《申報》在報道此事時稱“票匪游兵,乘機竊發殺人越貨”和“土匪滋事”,并將“教堂縱火焚毀十余所,執獲教民數名,慘將戮害”。而清政府同樣是將此教案定義為“匪徒煽惑滋事”。雖然《申報》由外國人創立,但在1905年以前仍然是傾向于支持清政府,論述者也同樣是在制造了叛亂神話。
制造神話會偏離歷史本來面目,而“神話制造者則從歷史中吸取能量,為現實的政治或宣傳目的服務,為深層次的心理基礎造勢”。
陶成章為了彰顯會黨在浙江起義復興中的作用,將濮振聲領導的桐廬教案歸結為抗清排滿起義,而桐廬地方則把濮振聲神話為抵抗地方天主教勢力在地方作惡的一個典型事例,《申報》則將其視為匪徒,是地方安靖的不安定因素。
四、歷史學家的作用和任務就是盡可能地還原歷史的真實原貌,但他們在重塑歷史的同時,可能會有意或無意地創造了神話
面對以上問題,歷史學家需要適時地站出來了。
歷史學家的作用和任務就是盡可能地還原歷史的真實原貌,但每位歷史學家敘事化的處理又都是根據自己掌握的史料瘠富程度,以不同的角度和層次重新塑造了歷史,當然也可能會受時代和個人喜好的影響。
目前的歷史著作中,對濮振聲領導的桐廬教案的描述,多是來自陶成章所著《浙案紀略》里關于濮振聲的描述,也沿襲了陶成章的說法,將此次民教沖突定義為假仇教為名的反清運動。
作為研究晚清教案的歷史學家來說,他們多是在知道結果的情況下,以倒敘的手法重塑歷史,而歷史學家在重塑歷史的同時,可能會有意識或無意識地創造了神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