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年，我們的怕與愛（評論）

我并不熟悉毛立新。

2011年省文學院簽約作家會，人很多很熱鬧，我們在飯桌上就小說寫作匆匆交談了幾句。現在想來，談話的具體內容已經記不清了，但彼時毛立新給我的感覺是：這是一個有著文學野心的家伙。

在我的印象中，他應該是個70后作家，其個人記憶里似乎是沒有多少關于“文革”的體驗的。而小說《政治童年》寫作了一個“文革”期間的童年故事。毛立新在文字里觀察和審視了孩童世界里的一種“鐵”的政治和秩序，并指出了這種政治和秩序對人性的戕害與無情閹割。

小說里，男孩單單在上海的弄堂里成長，雖父母不在身邊，卻也有爺爺奶奶的細心呵護，有小伙伴的嬉戲陪伴，單單的童年也算得上“無憂無慮”。但這個平衡隨著父母的離婚而被迅速打破。奶奶口中的“臭婊子”像一枚炸彈擊中了懵懂幼童——單單，他的童年噩夢開始了。

男孩單單對“婊子”一詞的理解來源于弄堂阿秀的遭遇。“婊子的兒子”成為孩子背負的一個沉重的道德十字架，成為寫在臉上的恥辱的“紅字”。單單本來為自己擁有的漂亮媽媽而驕傲，他是那么地想自己的媽媽、愛自己的媽媽，現在卻對她充滿了莫名的恐懼和刻骨的仇恨。作者這樣寫道：“我恐懼的同時，為自己即將莫名其妙地變成人們眼中的壞人，感到震驚，感到世界荒唐。我覺得丑極了，無辜極了，也恨極了。我恨媽媽，渾身都在恨她，恨她好人不做，卻要做壞人，而且做最不要臉的婊子。”

小說中關于掉牙齒的細節幾乎成為一個隱喻。單單掉下來的牙齒并不是想象中的雪白如玉，相反，它血糊糊、臟兮兮的，和單單生活的外部環境一樣讓人感到懼怕。掉牙齒本來意味著新生和成長，此處扔牙齒及奶奶對于扔牙齒的闡釋賦予小說莫名的儀式感和神秘感。

我們知道，孩童世界的秩序幾乎全部來自對成人世界的探究、學習和模仿。比如發生在教室里的“右傾翻案風”事件。在孩子們那里，鼓起腮幫子、唾沫橫飛地吹墻上的決心書就是以“實際行動”反擊“右傾翻案風”。這些行為今天看來非常可笑，可在當時，它們是嚴肅的，認真的，威力無比的，并且充滿了“政治正確”。

孩童是需要玩伴的。我至今記得幼時因體弱多病被母親圈在家里，她老人家總是在我與小伙伴們玩得最開心時，把我喊回家，等我好不容易脫身跑出來，早已人去樓空，那種失望和惆悵的心情真是無以言表。

男孩單單希望能在弄堂的孩童世界里獲得認同和接納，但卻一次又一次的失望。在對自己的“婊子”媽媽唾棄的同時，單單擁有了新媽媽。可是新媽媽又帶來新的災難，她成了小伙伴口中的“流氓的小老婆”。在弄堂游戲中，單單受到了更多的侮辱和傷害。孩童世界雖小和簡單，但同時又摻雜著種種敏感、多疑和復雜。

小說結尾，單單終于見到了自己的媽媽。他通過別人對媽媽的稱呼，兩個敬稱——劉師傅和班長，從而判定自己的媽媽不是“婊子”，由此獲得精神上的解脫。小說寫出了那一代人被圍困的殘酷童年。成人世界的好壞善惡標準被過早地強加在一代人身上。政治對人的全面異化，“文革”基因、戰爭文化心理對孩童成長的影響，政治斗爭的烙印不僅僅是深嵌于個人心靈深處的經驗與思維模式，而且成為一種普遍的社會心理陰霾，使得像單單那樣的一代人度過了撕裂、畸形、破碎、恐怖、受辱的政治童年。

卡夫卡說：小說就是探討一種存在的可能。從個人經歷出發去探詢和理解這個世界，是一個寫作者想要持續寫作的必由之路，這條路就是從經驗逐步轉向想象。毛立新在這里，展開了一個70后的“文革”想象，“政治童年”作為成長必修課一一呈現，個人化的敘事激活了集體的記憶，并由此挖掘一種可能的存在——極致環境中人性惡的總爆發和潛藏在人性深處肆意妄為的“集體犯惡”，以及人們對此種情形的漠然和熟視無睹，從而開拓出文本深遠的精神向度和追求。正如余華所說：“寫作不是一種生活，而是一種發現，它通過一個什么事情，調動過去的生活積累，同時又給它一種新的生活面貌。”

對于上海弄堂里童年生活的描摹，還有待更多細致入微的鮮活細節的參與。上世紀七十年代初，那時流行的游戲以及弄堂里狹隘逼仄的市井生活，這些在一個孩童清澈而探詢的眼睛里應當有更多更豐富的映照和顯影。

我們期待著毛立新能走得更遠。

責任編輯 張 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