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風中的過街天橋上跪著一位年輕女子在乞討,同行的朋友路過時鄭重遞給了她一枚硬幣,對此我卻頗有些不以為然。但沒料到朋友對于我的反應做出了更為激烈的反應,先是指責我嚴重缺乏同情心,繼而質問我是否能夠忍心讓自己的姐妹或者母親就這樣長久地跪立在寒風當中?最后,他又為那位女子辯護說,她這個樣子也是一種付出和勞動,沒偷沒搶,理應得到回報。
我實在無法茍同這位朋友的愛心邏輯,反問道:“你這真是同情嗎?”
“你認為呢?”他又把問題還給了我。
我說:“我認為同情是一種真正的愛,可你給予她的不過就是可憐。”
“這有什么區別嗎?”他問。
“同情首先表明的是你和她之間的平等與關聯,她的處境讓你感到的是深深的痛苦,你所要做的就是盡快改善她的處境,甚至讓她過上跟你一樣的生活。而可憐呢?那是居高臨下的一種施舍,施舍者并不感覺到痛苦,相反,他倒是至少能夠從中收獲一份道德滿足的快感。所以,他也就并不急于去設法改變被施舍者的處境了?!?/p>
他回頭望了一眼依然跪在那里的年輕女子,對我的解釋未作任何評論。我了解我的這位朋友,此人向來慈悲為懷,廣散家財,助貧救難。我擔心他是不是正在考慮如何才能讓那個乞討的女子過上跟他一樣的生活,因而產生了不小的心理壓力。于是,我趕快轉移話題,跟他說起法國詩人波德萊爾如何對待乞丐的一個故事。
故事出自波德萊爾的散文詩集《巴黎的憂郁》,其中有一篇名叫《把窮人打翻吧》。僅看一眼這個題目,便可推知波德萊爾對于乞丐的態度。
當時,極度口渴的波德萊爾正要進入一家小酒館。不料,一個花甲之年的乞丐將帽子朝他伸了過來,乞丐眼里流露出的可憐目光令波德萊爾深感震驚。但是,他對此的第一反應既不是慷慨解囊,也不是視而不見,而是猛撲過去,照著對方的一只眼睛就是狠狠一拳。結果,乞丐的“那只眼睛立即像皮球一樣腫脹開來”。接著,波德萊爾又打斷了他的兩顆牙齒,隨后是掐住他的脖頸,將他的腦袋用力往墻上亂撞一通……
需要交代一下的是,在做這些之前,波德萊爾已經仔細觀察好了四周情況,確保不會有警察的出現。
不過,波德萊爾對于乞丐的毆打至此還不能結束。因為,他尚未把這個家伙成功打翻在地。盡管對方已經年邁體衰,又怎奈他波德萊爾生來就一副弱不禁風的身子骨呢?直到他用上足以踢斷對方肩胛骨的力氣沖乞丐的背部猛踹上一腳之后,才總算讓這個對手倒在了地上。最后,波德萊爾又從地上拾起一根粗大的樹枝,“像廚師要砍碎牛排那樣”,在老乞丐的身上好一頓狂抽。
這時,波德萊爾期待的奇跡終于出現了:“那副老骨頭架子翻身爬了起來”,眼里開始噴射出仇恨的目光,向波德萊爾反撲過去。他打腫了波德萊爾的雙眼,又打斷他四顆牙齒,接著是操起樹枝一陣疾風暴雨似的痛毆。乞丐的還擊可是加倍的。
然而,波德萊爾為此卻十分開心。他把乞丐身上所煥發出的這種自尊和生氣,歸功于自己剛才有效的治療,他覺得自己總算可以同這位乞丐對話了。于是,他說:“先生,‘您跟我平等了!’請賜予我這份榮譽,來和我平分我錢包里的錢吧;請記住,如果您是位真正的博愛人士,那么當您的同行求您施舍時,務請把我‘忍痛’在您背上進行試驗的學說在他們身上也應用一下?!?/p>
乞丐對天發誓,表示他已經完全明白了波德萊爾的學說,今后將嚴格按照他的忠告行事。
聽完我的故事,我的那位朋友突然來了個急轉身,再次朝過街天橋那個方向奔去。
我愣在原地,不知道他這是要去在那個乞討女子身上當場試驗波德萊爾的學說呢?還是要去把她領回家里,讓她過上跟他一樣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