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姓青年進入梅州地界的那一天,梅州的月色清麗絕俗。
這是紹興十五年的初冬,中原早已是大雪飄飛,山寒水瘦了,這里卻還是草木蒼郁,暖得如春天一般。林姓青年抬頭看了看夜空,星河燦爛。從紹興十年春,隨父祖兄嫂倉皇南來,一路經湖北、湖南、江西、福建,南越大庚嶺,入粵北的南雄、始興、韶州,最后來到閩粵贛三省交界的梅州,他已經在路上顛沛流離了五年又七個月。出來時一家四代,老少二十二口,如今只剩下他孤身一人,如一只落單的雁。自靖康元年,金軍分東、西兩路南下,破燕京、渡黃河、直搗汴京,中原就處于水深火熱之中,烽火遍地,尸橫遍野。這之后中原大族多追隨朝廷,陸續南渡,林氏一族也在祖父的帶領下,拖家帶口,背井離鄉,加入這悲壯的遷徙行列。一路上吃的苦是沒法說了,風餐露宿,雨雪載途,一夕數驚,兵結禍連。祖父死在了贛州的古驛道上,死時面朝著中原的方向,久久不肯合上雙眼。父母兄嫂、三歲的小侄子、五歲的小侄女,還有家里的仆傭,也全都在紹興十二年的一場大瘟疫中,死在了湖南境內,帶出來的金銀細軟,也都在逃難的路上散失殆盡,惟有一冊林氏族譜,還緊緊地揣在懷里。祖父臨終前有言,丟了性命,也不能丟了族譜;無論到了哪里,也不能忘了中原。
林姓青年抹了一把臉,淚流滿面。
“紹興和議”之后,山河愈加破碎,朝廷愈加庸暗。為什么不就留在贛州,還要繼續往南走呢?他自己也想不明白。作為中原世族南遷的集散地,贛州有很多中原一帶的人,他們至今還保留著東晉時期的文化,說話帶有東晉口音,語詞中也不時夾雜著中原方言。這讓他感到親切。在這里,中原人被稱作“客家人”,一個“客”字,充滿了孤苦和辛酸。埋葬了最后一位親人,林姓青年經福建汀州,進入廣東的梅州,最終在西陽鎮的明山嶂前,停了下來。
這時他還不知道,明山嶂是廣東的第三高山。
不走了,再也不走了!林姓青年看了一眼周遭,滿山松竹蒼翠,隱約有梅花的氣息,從遠處飄來。祖屋“務本堂”前,也有一株百年老梅,開花的日子,會在潁川城里引來圍觀。在北方,梅花稀罕。他此刻的心里,充滿了寧靜的哀傷,充滿了對故土的懷想。衣衫襤褸的林姓青年,就這樣走進梅州的夜色,走進夜色下的梅林,回望萬里之外,是漸行漸遠,再也回不去的中原。
這是這個年輕人,到達梅州的第一天。他不知道,此生此世,他將終老于此,中原林氏的血脈,也將在這片土地上,一代代繁衍。
紹興十五年,是公元1145年。2012年12月里的一天,我站在了林姓青年曾經站過的梅樹下,遙想800多年前,客家人“衣冠南遷”的艱苦卓絕,不由得感慨萬千。古代梅州盛產梅,北宋開寶四年(971年)置梅州,就是因為地多梅花,且有梅溪。因梅成溪,那意象該有多么絢麗。也因此梅州自古就有“梅花鄉”的美譽,域內多見古梅。城北嶺上村、城東潮塘、玉西山、靈光寺等地,均有數百年古梅發現,在著名的“客天下”梅花園,亦有一株300多年樹齡的古梅,老干虬枝,歷經風霜,但春來仍滿樹繁花,燦若云霞。梅州歷史上也留有眾多以“梅”命名的山川、古跡、鄉野、村舍,如梅峰、梅山、梅溪、梅江、梅園、梅林、梅亭、梅塘、梅教、梅子村、梅口鎮、梅花山、梅花村、梅子坑、梅子墩、梅子坪、梅子壩、梅子崗等等。1994年12月,世界客屬第十二次懇親大會在梅州召開,會上通過了由臺灣世界客屬總會、臺北市嘉應五屬同鄉會、臺北市梅縣同鄉會以及在臺的東中、梅中校友會等五家單位聯名提出的《建設梅州市為梅花鄉》的提案,梅花被評為梅州市市花。臺、港、澳同胞和海外華僑紛紛捐款,在梅城新植梅樹萬本。中國以梅花為市花的城市,還有武漢、南京、無錫、丹江口、鄂州、南投等地,但惟有梅州以梅為市花,最為貼合。
2012年12月1日,我由安徽合肥飛廣東梅州,參加在那里舉行的第十一屆全國文學院院長聯席會議。飛機在梅州附近的揭陽機場降落,是傍晚的5點多鐘,是個亦晴亦雨的日子,愈顯得空氣濕潤,溫暖如春。梅州地處五嶺山脈以南,全市85%左右為海拔500米以下的丘陵山地,嶺谷連綿,跌宕起伏。借助于現代交通工具,即使是在廣州轉機,從江淮之間的合肥,前往五嶺之南的梅州,也僅用了半天的時間。所謂“五嶺”,是指越城嶺、都龐嶺、萌渚嶺、騎田嶺和大庾嶺五座山嶺,是長江以南最大的橫向構造帶山脈,長江和珠江兩大流域的分水嶺。不知道合肥至揭陽的航班,到底飛越了哪幾座高山,但在揭陽嶺上空盤旋時,則可以用峰巒聳列、驚心動魄來形容。揭陽嶺是五嶺之一的都龐嶺的別稱。因為處在嶺南東部北上的最佳通道上,又有較多的低洼丘陵可供開墾,所以宋末福建一帶因抗元失敗而被迫遷出的客家人,多選擇梅州,為躲避元兵的追捕,入山惟恐不深,入林惟恐不密,以至“逢山必有客,無客不住山”,成為中國南部客家人最為集中的地區。今天,午發夕至的路程,在徒步行走的古代,也許要走上一年甚至幾年時間。一般認為,歷史上客家人曾有過五次大規模的遷徙,時間長達1500余年。而幾乎每一次南遷,都與中原板蕩、故土淪喪有關。最初的漂泊,源于西晉末年的“五胡亂華”,中原世家大族紛紛南渡,以避戰亂。為避免和原住民戶籍發生混淆,官府把這些從北方過來的戶籍人口稱為“客”,這是“客”字第一次在中華民族的歷史上出現。唐末黃巢起義,天下大亂,唐朝隨即裂為五代十國,客家人又開始了第二次大遷徙。接下來是金元入侵,宋高宗南渡,客家人紛紛卷入抗元的戰爭,宋亡之后,不得不退往更加偏遠的廣東東北部,即今天的梅州地區。這也是梅州成為客家最主要的集散地和聚居地,成為“客家四州”之首的原因。“客家四州”指的是贛州、梅州、惠州、汀州。第四次大遷徙發生在清康熙年間,第五次大遷徙發生在太平天國時期,客家人一次又一次,向著更偏遠的南方,更蠻荒的南方,遷徙,遷徙,再遷徙。
站在梅州市客家文化博物館里,重溫客家人南遷的歷史,內心很不平靜。每一次遷徙都是死里求生,每一次遷徙都故土難離,每一次遷徙都伴隨著血淚,每一次遷徙都九死一生。梅州林氏,后來出了一個林風眠,中國現代美術教育的重要奠基人,著名畫家。然而林風眠的先祖,是從福建寧化客家祖地石壁村入粵遷梅的客家人,和我臆想中的林姓青年,關系似乎不大。但經貢江水路翻過石壁進入福建的客家人,后來又從福建沿汀江和韓江南下進入廣東,如此說來,林風眠的先祖和我筆下的中原林氏,也應該是血脈相連吧。
鄉土中國是一個安土重遷的社會,背井離鄉在中國人看來,不僅是一件可怕而且是一件值得憐憫的事情。但在這樣的文化語境下,居然有客家人這樣一個奇特的民系存在,不能不說是一個奇跡。他們不同于溫州人、潮汕人等等以地域劃分的族群,而是零散地分布于南中國的很多省份;他們不是以地域作為自己的身份認同,而是以語言和文化凝聚自己的族群,安放自己的心靈。
這是一種更為牢固、更為恒久的方式,而它的奇特,正是傳統農業社會所賦予。正因為深深地眷戀故土,摯愛家園,才能夠漂泊他鄉,去家千年,仍然固守自己的風俗,自己的語言。夢里常念身是“客”,“客家”身份是客家人對中原文化最深刻、最炙烈的認同。梅州號稱“世界客都”,而世界各地客家人公認的純正客家話,是以梅縣話為標準音。在梅州,客家話播音已成為廣播電視的一大特色,客家話成為梅州維系世界客家人重要的“情感紐帶”,不少闊別故土多年的海外客家人,都以“鄉音未改”為榮。客家話既是客家人的母語,也是客家文化最顯著的標志之一。有專家發現,客家話中有不少唐宋時期的書面用語,同時保留了大量唐宋時期的古漢語音韻。由于客家人的先祖是中原士族,當他們攜帶這種優勢語言和先進的中原文化進入贛閩粵山區時,對當地語言產生了重要影響,由此產生了以唐宋漢語為基礎,以百越土語為補充的一種語言共同體。所以即便是來到遠離中原、山重水復的梅州,我也仍然能夠強烈地感受到中原的氣息。梅州有名的菜品“客家釀豆腐”,據說是中原人“衣冠南遷”之后,因為嶺南不能種小麥,沒有面粉包餃子而創造出的美味,和鹽焗雞、梅菜扣肉并稱為客家三大菜肴,與傳統的中原口味一脈相承,與廣東的本土菜系廣州菜和潮州菜,有著巨大的差異。在梅州著名的“客天下”國際大酒店,我吃到了最正宗的客家菜,對它的鮮、香、清、郁和原汁原味唇齒留香,入口不忘。客家菜的用料,以家禽而不是以海鮮為主,所謂“無雞不清,無肉不鮮,無鴨不香,無鵝不濃”,不求清淡反求濃郁,僅此一點,就與廣東原住民的口味大相徑庭。在烹飪手法上,也是充分繼承了北方菜肴的燉、燒、焗、煲,尤以砂鍋菜見長。遙遠的鄉愁,早已在祖先漂泊的路上,滲入骨髓和血液,客家菜將最隱秘的相思,融進一日三餐,一代代地咀嚼,一天天地回想。
在遠離中原的地方,守望中原的炊煙,這是多么深情的守望。
食物的味道,最能喚醒靈魂深處的記憶,衣食住行,無不體現習俗的力量。在南中國最負盛名的客家文化集中區梅州“客天下”旅游產業園,你隨處可見中原文化的影響。園區占地面積2000公頃,由原生態的自然山巒和坢坑、小密等三大水庫組成,集“吃、住、行、游、購、娛”和教育、科研、文化為一體,由“十大文化工程”和“五大景區”所組成。十大文化工程包括客家鼎、客家賦、百米大型客家遷徙圖、客家墟日圖、印象客都、四大雕塑、作家莊園、客家祠、梅花園、客天下巨石廣場等十個文化含量極高的項目;五大景區則包括“客天下”廣場、客家小鎮、千畝杜鵑園、郊野森林公園、圣山湖五個景區,以綠色、生態、環保、休閑為號召。客家小鎮與我們入住的賓館一墻之隔,我曾于雨后的黃昏,尋尋覓覓到那里,感受安寧純正、溫馨綿長的客家小鎮生活。營造客家民俗文化氛圍,打造世界客家人的精神家園,“客天下”是客家人的驕傲。
飲食之外,最能表達客家人故園之思的,還有客家圍屋。雖說客家民居建筑的風格和形式,在不同時期和不同地區有不同的變化,比如圓寨、圍龍屋、走馬樓、四角樓等等,但其中最具代表性的,顯然是圍龍屋莫屬。據歷史學家考察,圍龍屋建筑與中原大族的住宅類型十分相似,是中原建筑風格的一種變形和傳承。有考古發現說明,處于黃河流域原始社會中后期的半坡氏族和龍山氏族,其居所就是由幾十座方形或圓形的土夯房屋組合而成。作為中原漢人,南遷至遠離故土的閩粵贛山區后,一定懷有很強的陌生感和不安感,為防止土著和盜匪的打劫,他們建造的土樓、圍屋,對外是全封閉的,對內則每一個房間、廳堂、天井,都與走廊、巷道、樓梯相通,這不僅是為了方便,更出于一種防范。可以想見,最初進入嶺南的客家人,生活是多么艱辛和艱難。而最能流露出他們思鄉情懷的,是他們聚族而居的生活方式,體量龐大的客家圍屋,充分具備了聚家族而居、聚宗族而居的條件。而圍屋的“心臟”,是擺放祖宗牌位的祠堂,這也是族長召集族中男丁議事的地方,體現的是宗法制度下的家族倫理思想。
在這樣的環境和氛圍里生活,即便是身在他鄉,也依然如在故鄉。
日本作家山口縣造在《客家與中國革命》一書中說:“沒有客家便沒有中國革命,換言之,客家精神是中國的革命精神。”甲午戰爭、保臺抗倭戰爭、太平天國運動、辛亥革命、二萬五千里長征、抗日戰爭中,梅州客家中涌現出丁日昌、丘逢甲、何子淵、葉劍英、范漢杰等影響中國歷史進程的大人物。客家人勤勞儉樸、崇文重教、愛國愛鄉、重義輕利、勇于開拓的文化特性,在梅州客家人身上得到了淋漓盡致的體現,梅州凝聚了天下客家人的精神和靈魂。美國學者肯比爾說:“客家人是中華民族里最顯著、最堅強、最有力的一派”,俯瞰南中國大地,我們不能不驚嘆客家人的分布之分散、分布之廣泛、分布之遠涉重洋。有數字表明,目前分布在亞洲各國的客家人,保守估計有400萬,其中印度尼西亞約120萬,馬來西亞約125萬,泰國和新加坡各約60萬。中國周邊國家,菲律賓、越南、緬甸、柬埔寨、印度、老撾等等,都有數量相當的客家人,就連斯里蘭卡和科威特,也都有客家人存在。美國、法國、荷蘭、丹麥,非洲的莫桑比克、安哥拉,大洋洲的瑙魯、新西蘭,也有客家人分布,客家人的足跡遍及三大洲五大洋,若將港澳臺地區單列,則分布多達85個國家和地區,總人數在8000萬左右。
2009年10月,梅州再次成功舉辦世界客屬懇親大會和世界客家聯誼會,分散在世界各地的客家人齊聚梅州,品嘗客家菜肴,品味客家文化,回望漫漫遷徙路,再一次把中原故土,認同為自己的精神故鄉。在客家人1500多年的遷徙史中,梅州是最主要的集散地和聚居地,它也因此成為客家文化的代表區域,成為世界客家人公認的“世界客都”。踏上梅州的土地,處處可以感受到濃郁的客家文化氛圍,感受到身在天涯,如在故土的親近安詳,感受到“客在梅州”的安逸與美好。
責任編輯 張 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