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時代，一個嚴陣

時代對身處其中的作家、詩人的制約，主要表現為在某一個國家的某個時代，其詩歌、小說、散文都表現出同一性質和面貌。嚴陣，中國當代著名詩人。他開始著名是在二十世紀五十年代。1954年1月，嚴陣的第一首長詩《老張的手》在《人民文學》發表，這個名不見經傳的小伙子從此聲名大噪，《江南曲》、《長江在我窗前流過》、《琴泉》、《竹矛》等詩集相繼問世，嚴陣也被臧克家推薦為“五大開國青年詩人”之一。現在閱讀嚴陣“十七年”時期的詩，可以明顯看出，《老張的手》的成功主要是因為歌頌了勞動人民，符合當時政治上對文學主題的提倡。這首詩集中描寫了一個寸地全無的農民的一雙手，表現了他的翻身：那雙手先是為地主種地，隨后拿起了討飯碗，再后來在革命中扛起了槍，然后參加了修淮河，最后在自己的土地上“叩響了大地的門環”。

其時，中國的新詩是頌歌，歌頌黨、歌頌革命和勞動人民。《老張的手》用一個農民的手，將這三者結合到一起，區別于當時已經流行的口號式也就是抽象的“政治詩”，這一藝術特色應該是《老張的手》和嚴陣獲得臧克家等人欣賞的原因。

雖然《老張的手》在寫法上有它自己的特點，但就其性質與面貌而言，它與其同時代的詩歌，仍然是相同的。

《老張的手》與其時流行的“政治詩”寫法上的偏離，表明嚴陣在詩歌上有自己的想法，即盡可能具有詩的品質。這一點，使得嚴陣于幾年之后，又一次以偏離的姿態，真正奠定了他在當時中國詩壇的地位，這就是他寫出了《江南曲》（上海文藝出版社1961年6月出版），以及《長江在我窗前流過》（安徽人民出版社1963年1月出版）——《江南曲》的第二輯“江南曲”，和《長江在我窗前流過》的第二輯“江南曲續篇”中的詩，因其與當時占主流地位的“頌詩”在題材和風格上的不同，而廣泛贏得了讀者的喜愛。這些詩描繪了一幅幅江南水鄉、茶園、花海、稻麥香等等農村畫卷，鄉土氣息濃郁，風格清新。例如“十里桃花，/十里楊柳，/十里紅旗風里抖，/江南春，/濃似酒。”（《江南春歌》）“花的墻。花的院。/花的小徑。/整個的山塢都睡了，/月色。/梨花。/是它的夢。”（《山塢》）很容易看出，這是對古代田園詩詞體制、句式、韻律和意境的模仿式改造——改造成自由體的新詩。取消時間性，即不考慮它們出現的時代，而放到人類迄今已有的詩歌中來看，這種改造和這些詩，并沒有什么了不起，但聯系那個廣泛政治化的時代和流行的是“政治詩”（特殊體式的“政治抒情詩”在1950年代初就已經出現，1960年代前期得到確立），嚴陣的這種新田園詩就顯示出了它的意義：對“政治詩”時代的一種有意識的偏離。為什么要偏離？應該是出于對那種“政治詩”有政治而無詩的不滿。然而，嚴陣的這種新田園詩中有沒有政治呢？當然也有，只是它的政治性被隱藏得幾乎感覺不到了，而被突出的，則是詩意，也就是說，嚴陣的新田園詩是那個時代很少的具有詩性的詩作之一。于是，嚴陣的這種新田園詩在詩歌方面就具有了特定時代的特定價值，“在欺世與趨時之外，尋找一條崎嶇小道”（沙白）。大約也是因為這點，陸續有相同性質的張志民的《西行剪影》（1963）、李瑛的《花的原野》（1963）、沙白的《杏花·春雨·江南》（其中最早的詩寫于1959年）等詩集問世。

可以說，特定時代的制約，成就了特定時代的詩人。

但由于《江南曲》、《長江在我窗前流過》的寫作時間，正是中國的“三年困難時期”（1959年至1961年）和稍后，將中國鄉村寫得如此之醉人的嚴陣，近年來也頻受質疑和批評。

但即使嚴陣的新田園詩，成功地對時代的制約實施了偏離，也仍然被他所處的時代所制約。之前所說他的新田園詩中仍然隱藏著“政治”，即是一個證明。此外，在極其嚴重的“三年困難時期”，創作出如此詩意化的中國鄉村，也是被“制約”的一個表現：詩人既不愿寫大多數人都在寫的“政治詩”（頌歌），也不能寫真實的災害和困難，他就只能寫這種田園風光詩了，盡管對照當時的現實，它仍然具有頌歌的性質，但畢竟比“政治頌歌”更具有詩性。第三個證明就是連這種微小的偏離也沒能堅持多久，嚴陣就以《竹矛》的直露和粗糲，替換了之前的輕柔和精致。

特定時代的制約，有時不僅妨礙了詩，甚至毀滅詩和詩人。嚴陣，與嚴陣基本同時代的公劉就是例子。我在評論公劉的《在生活與夢之間醒著》中說過，公劉1954年的《西盟的早晨》的第一段，精彩得甚至可以獨立成詩，并且其意象（一朵云）的飽滿，整段涵意的復雜、深刻，不亞于30多年后才出現的現代詩中的佳作。但那個時代使公劉的詩沒有向這條路上發展，而是走向了相反的道路。可以說，公劉的詩的天才僅僅發揮了十分之一二而已，這多么令人嘆息。

但當那個時代結束，詩人能夠按照心靈的自由寫作后，我們看到，嚴陣，公劉，當然還有許多與他們同時成名的詩人，雖然在詩的題材方面自由了，但在詩的寫法上，依然是年輕時的延續。這也從另一個側面印證了，時代對詩人的制約——在某個時代中成名，即確定了自己的詩歌面貌的詩人，會將那個時代的制約，帶到新的時代，而這種“帶到”是不自覺的。

江南春，依然濃似酒，這是多年之后，我們重讀嚴陣的意義。

嚴陣（1930—）原名閻桂青。山東萊陽人。中共黨員。1946年參加革命工作。曾任《安徽文學》主編、《清明》副主編、《詩歌報》主編，安徽省文藝創作研究室副主任，中國作協第四屆理事及第五、六、七屆全委會名譽委員，安徽省作協主席，省文聯副主席、名譽副主席。著有詩集《江南曲》、《琴泉》、《鴿子和郁金香》、《嚴陣抒情詩選》、《嚴陣詩選》、《誰能與我同醉》，長篇敘事詩《山盟》（上、下冊），長詩《含苞的太陽》，長篇小說《亂世美人》，中短篇小說選集《一見鐘情》，散文集《牡丹園記》等，共30余部。長篇小說《荒漠奇蹤》獲“全國少年兒童優秀讀物獎”及“中國作協首屆兒童文學作品獎”。

責任編輯 張 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