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王三孔是個異人,身懷絕技。絕技之一是打馬頭哨。馬頭哨是我們那個地方的叫法,外地稱口哨,不少人都會。馬頭哨比之口哨,叫法上別具一種魅力。我們那里地處山區,建縣很早,山嶺連綿,草豐林密,想必早年間是有很多馬的,先人為了呼喚馬群,只能打馬頭哨??墒呛髞眈R匹幾乎絕跡了,從我們記事起就沒有見到過一匹馬,馬頭哨卻一直傳了下來,成為一種傳統。很多人從小就會。有事沒事,興奮也好,悲傷也好,惱怒也好,都愛打馬頭哨,變作了宣泄情緒的一種武器。打馬頭哨不難,只需大拇指同食指圈成一個圓,塞進口里,鼓起腮幫子一吹,哨聲就響起來了。按說此事并不出奇,但王三孔奇異的地方是,他不但能使手指打馬頭哨,還能隨便拿個什么東西杵進口里,一截樹棍,一片調羹,一枚硬幣,一只螺絲,一根發卡,一粒衣扣,或是一根雞骨頭鴨骨頭狗爪子……都能吹出哨聲來。王三孔底氣充盈,吹出來的哨聲又尖利,又深長,一下沖起好高,似乎在半路還會拐出兩道彎來。有一次跟人打賭,他將一個小把戲的小雞雞斗進嘴里,一運氣,競也一下就吹得長響不止。王三孔的絕技之二是識魚性——我們那里叫法也不同,叫“巴腥”。王三孔真是個很“巴腥”的人。田埂、塘壩、河岸,凡是有水的地方,他走一路過去,就能知道水里有什么魚。鯉魚多少,草魚多少,泥鰍多少,黃鱔多少,哪里爬了只螃蟹,有無水蛇,他都說得清清楚楚。有人傳得更神,說他甚至連公的多少母的多少都能分出來。當然這是傳說,無法坐實。但很多事卻是很多人親眼看到的。我們的縣城邊上有一條河,名叫匯水。那是上頭流下來的三條小河匯成的一條河,我們的先人取名圖省事,就把這條河叫做了匯水。匯水河上有座石橋,橋面很寬,橋下是一個深潭。據說這潭很深,兩根篙子都探不到底。夏天的晚上。很多人喜歡在橋上鋪張席子歇涼。有一天,人們還躺著,王三孔忽然折身坐起,說聲:“一條好大的鯉魚。”縱身跳下潭里。人們趕緊爬到欄桿上去看。河潭里的水紋還沒有完全消失,王三孔已經在河那頭上岸了,手里摳著一條五六斤重的大鯉魚。這還不算絕,更絕的是王三孔捉泥鰍。那時早稻收畢,晚稻還沒有插下,田里都犁好耙勻放起一抹深的水了,王三孔清早出門,背著手在田垌里慢慢地轉。田里的水很清,倒映著天上的云影。田水里的泥面上是露著泥鰍鉆過的洞眼,散散亂亂,大小不等。王三孔忽然收住腳步,彎腰摘了幾片草葉放口里嚼碎,一邊看準一個泥鰍眼,右手握拳,只用食指和中指猛然扎下去,隨即起手,就夾上一條粗黑的泥鰍來。那泥鰍短拙拙的,長不過半尺,卻粗黑擂槌,油黑有光。我們那里稱這種泥鰍叫“老桿子”,是泥鰍王國的老太爺。王三孔掐掉“老桿子”的一半尾刺,甩進水中,同時將口里的草葉噴到田里,又打了聲響亮的馬頭哨。這時只見“老桿子”像只黑色的箭頭一樣往田中間射去,田里面霎時沸騰了起來,數不清的泥鰍竄出了泥面,直往王三孔腳下游。王三孔早已將魚簍子放好,蹲下來,捧起泥鰍往魚簍里放。真的,不是捉,是捧哎!一捧,一捧,又一捧……魚簍子里的泥鰍上下鉆動,泛著白沫,漫過掐腰的地方,快裝滿了。
一簍子泥鰍,總有七、八斤重。
終于,“老桿子”泥鰍又返轉游回來了,王三孔一眼瞥見,立時收手。不光收手,還返回到魚簍里捧出一捧泥鰍,放回田里,又拈起那團草葉渣摁在田埂上。然后打一聲馬頭哨,拎起魚簍在田水里沾一沾,轉身回家。那時他的腳步有點蹣跚。
王三孔雖有這手功夫,但不輕易出手。人們知道的也就僅僅一次。那次是天下遭災,家里人快要餓死了,著急了才動的這招。我們不明白,他既有這門絕技,怎么不經常使一使呢?南門口的老前輩說:“那是能經常使的?王三孔是認得泥鰍王。抓到魚王,滿田捉光。不過那是斷子絕孫的事哩,他敢做嗎?”——原來如此。他是不敢。不知為什么,我們那里有身懷各種絕技的人,都很少見他們出手,大約就是這一類禁忌制約了他們。
王三孔天天捉魚。他依靠捉魚為生。他不是因為自己“巴腥”才捉魚,他是喜歡做這件營生的自在和快活。王三孔的父親在世的時候,也曾幫他找了個工作,到供銷社當營業員。父親是提了兩瓶酒四條魚外加一腿豬肉才給他謀到這份職業的。但他一點不領父親的情。供銷社的三尺柜臺完全限制了他的自由,讓他通身不自在。他還是覺得在外面捉魚快活。外面的天地要好大有好大??h城周邊是大片田垌,有那么多水圳,有那么多水塘,還有匯水河,匯水河下去還有麻地河,那些水里藏了魚蝦泥鰍黃鱔,只怕幾輩子都捉不完。他不怕養不活自己。待了一個禮拜,就不肯去上班。他終歸是覺得跟魚簍子最親。
王三孔很勤快,一清早就在腰里捆著魚簍出了門。周邊的田圳溪河,他都十分熟悉。哪里魚多,哪里魚少,他心里大致有數。按常理應該是知道哪里有魚就會直奔哪里。但他不會。從來不會。他總是把一雙手背在身后,在小徑上稀稀垮垮顯得毫無目的地亂走,眼睛東看看,西看看,時不時還揀起一粒石子,用力往遠處的水面上打過去,水花濺起來時,他的馬頭哨也隨之響起。轉過一陣,看看東邊天上翻了紅,身上也熱起來了,就一矮身在河的上游下了水。很奇怪,別人在河里摸魚都是逆水而上,怕弄出響動驚跑了魚。他卻是反著來。匯水河很深,人一下去腳還探不著底,他就一邊踩水一邊摸著岸壁往下悠,只把一顆腦袋浮在水面上。他在水里摸魚的時候,總有人在岸上駐足觀看。他們不是看摸魚,是看表演,都帶著濃厚的興趣。王三孔的腦袋在水紋上靜靜的浮擱著,目光凝定,顯出一副哲學家沉思的樣子。久不久地,就會嘩一聲起手,摳住一條魚在頭頂上晃兩晃,回手兜進腰后頭的魚簍里。魚簍子沒在水里,魚簍口子拿紗網蒙緊了,魚放進去就像進了牢籠,竄不出來。他能感覺到在簍子里躥動的顫巍。其實,魚簍里大多是兩三指大的鯽魚。只是他捉到鯽魚時哨悄塞進簍子,只在捉到大魚時才舉出水面示人。這樣,給人的感覺就是,他捉到的都是大魚。
王三孔當然不止是會捉魚。他家里的堂屋里,放著各式魚網、魚甕、魚罾、響篙、魚鉤。所有捕魚捉魚的功夫,無不精通。撒網。他的撒網比別人的都要大,網孔也比別人的大。一般的小魚小蝦都兜不住。他撒網的姿勢十分好看。每次他都會把魚網一綹一綹的理一遍,再把網搭在左肩上,一部分咬在嘴里,分披著,繃好馬步,將腰弓成一道嶺,猛一發力,魚網就在空中鋪撒開來,吵一聲罩進水里,只露出一截纖繩牽在手里。每次撒網,都有收獲。他能把水域下面的魚蝦連泥鰍都擄完擄盡。下魚甕。魚甕是一種竹器,狀如葫蘆,長約四尺。前面敞口,尾部的篾片是松散的,用時扎緊。落了一場雨后,田里的越口都挖開了,田圳里的水灌得滿滿當當,水頭子像箭一樣往下直射。王三孔在田圳下頭支起魚甕,水流穿甕而過,隨水而下的魚崽子就關在了魚甕里,留住了。魚甕只需在頭天傍黑邊子支好,次日清早去收拾。經了一夜攔截,魚甕的小肚子里已經關滿了魚,透過篾縫就能看到白燦燦的魚的鱗光。王三孔的堂屋里并排豎了五只魚甕,每次扛出去,沒有落過空。王三孔偶爾也用茶枯鬧泥鰍。那是一種類似趕盡殺絕的清剿行動。我們那里盛產油茶。茶籽榨過油后,剩下很多茶枯餅。茶枯餅堿性重,很多人都拿它洗衣服。女人們拿茶枯水洗過的頭發特別清亮。王三孔鬧泥鰍都選在下暴雨前。他會看天氣,會說很多氣象諺語。他家的火爐凳下,常年堆著幾塊茶枯餅,搬一塊在火上燒一燒,捶成粉,裝進水桶,再倒一鍋開水進去,將茶枯粉泡熟,漚著,然后就背著鋤頭出了門。王三孔順著田問小道往下走,一路走,一路給每蚯田都把田口子鏟平,讓田水平緩的流下去。他走到盡頭的一士丘田邊上才收住腳。這士丘田很大,肥泥很深,一腳踩下去就沒過了膝頭。他沿田邊筑起了一圈二十五個魚窩。魚窩就是把田泥戽上去,筑成一個圓桌大小的臺面,高出田水約一寸。一切搞妥,一場暴雨如期而至。風很大,雨勢很猛,筷子粗的雨線砸在田水中如擂鼓般暴響,泥鰍們受到驚擾,鉆出水面,順水而下,連串的進入到大田里。大暴雨的時間往往不長,不過一頓飯工夫,風停雨住,天上還掛起了彩虹。王三孔早已提桶候在大田邊上,雨一住,隨即就把上水田的幾個口子填堵住了,大田里很快顯露出了一個個魚窩,黑糊糊的像一座座碉堡。王三孔舀起茶枯水潑進大田。他把一蚯大田都潑到了。田水里浮起白色的泡沫,一溜一溜,一波一波,滿田翻花。茶枯水特有的香味飄散在空氣中。熏得人頭腦發暈。王三孔在田埂上叉手站立一會,打一聲馬頭哨,轉身回家,倒頭便睡。他知道泥鰍們清洗藥毒需要一個對時,盡可放心睡覺。他也知道泥鰍清洗藥毒的時候都會鉆進魚窩里頭,在泥面上留下透氣眼,下面躲的泥鰍多,魚窩就成了米篩,密密麻麻盡是透氣眼,到時候扒開泥面,只管捧起泥鰍往水桶里放,不需太費力。每次都能捉小半擔泥鰍回來。用茶枯水鬧過的泥鰍,他還要放清水里養幾天,才拿到墟陂上去賣。
他還會使板罾板魚,會釣魚,有一次跑到十幾里外的躍進水庫,釣上一條九斤重的大青魚,連鎮政府都驚動了,鬧出一陣小小的麻煩。
王三孔這世捉的魚,真是海了去了。
王三孔捉的魚很少自己吃,大都拿到街上去賣,換錢回來家用。王三孔只捉魚,不管賣魚。賣魚是家人的事情。做后生時是娘老子賣,娶親后是老婆細崽嫂去賣。他不知道魚市行情,也很煩跟別人秤高秤低多幾分少幾分的爭執。但他知道憑自己捉魚賣回來的錢是足以給一家人過溫飽生活了的。就是在很多人家吃不飽飯的時候,他每天照樣能喝上一斤水酒,飯桌上能有三、四個下酒菜。他家炒菜的鍋子總是油亮亮的照得出人影。
王三孔不光捉魚,還捕撈水下的各類生物。蝦、螃蟹、青蛙、田螺、蚌殼,都要。還捉水蟑螂。水蟑螂喜歡生活在田頭的水凼中,面目丑陋,顏色灰暗,一見就使人心生厭惡,縣城里頭沒有人會沾它。王三孔久不久就能撈一網兜回家,拿茶油小火炸了,炸得黑黃黑黃的,盛在一只粗瓷盤子里,篩一碗酒,拈而食之。他津津有味地告人說:“好吃哩!這物件壯陽?!钡跞子袃蓸铀飽|西不沾:一是蛇,二是烏龜。他說這兩樣生物有靈性,動不得。他打魚的時候,罾網上、撒網上、魚甕里,經常會帶出一條蛇或是一只烏龜,他一見就趕緊撒手,貓腳彈開去,站在高處點支煙抽著,眼盯著蛇或烏龜慢慢回到水里。然后,他還會輕手輕腳地過去將那次打到的魚全部放回水中,口里念念有詞:各歸各位,各保各身,吾奉太上老君,急急如令。竟是滿臉虔敬。天知道這又是哪門法術。
本來,按我們那里通曉陰陽五行之人的說法,像王三孔這樣的殺生太多的人,是要遭報應的,或折福或折壽或傷及后代,總得一樣。但在王三孔身上似乎不見應驗。王三孔很福氣,生有一崽一女。王三孔捉了四十年的魚,兒女俱都長大成人,都成家了。兒子王四茍從小調皮,沒有讀多少書,卻天生瞳得做生意,每做一行,都能賺錢。他販過西瓜,賣過盜版的教輔圖書,后來聽說開煤窯賺錢,就撿了個流浪漢的死尸,趁風高月黑時偷偷丟進一條煤窯,嚇走窯主,自己取而代之,做起了煤老板?,F在他在匯水河邊蓋了棟五層高的小洋樓,開起了寶馬車,柳州、長沙、廣州,到處跑。女崽王五妹嫁了個好人家,男的是煙草局的公務員,工作輕松,收入穩定。王五妹過段時間就會包兩條煙回來孝敬王三孔。這家人取名字也真好玩。王三孔、王四茍、王五妹,不知道的人還以為這是三兄妹。王三孔很喜歡王五妹,吸著她送來的煙,感覺十分輕陜。
王三孔已經做過了六十歲的壽酒。我們那里風俗是女做實,男做虛,他實際年齡是五十九歲。但他已經很滿足了。六十歲的人了,身體還像南嶺山上的樹蔸子一樣,硬扎得很。王三孔天生是個筋瘦人,這輩子就沒有胖過,到老顯得更勁道。因為常年在田垌里活動,又因為經常需下水,他從后生起就剃了光腦殼,還常常只著一條短褲出門,日曬雨淋,經年累月,將他一副皮囊烘制得沒了半點水分和油脂,周身黢黑。王三孔的胃口也還很好,每餐還能吃下一斤水酒、兩碗干飯。晚飯過后,他就坐在堂屋前頭的石門檻上,一邊吸煙一邊剔牙齒。他的腦殼頂上微微地泛著一層油光。
捉魚、賣魚、喝酒、抽煙,晚上看電視,落雪天打打紙牌,間常也到新城那邊逛一逛,坐坐茶樓,王三孔覺得這日子過得蠻好。
二
然而王三孔的日子到底有點過不下去了。
他還記得,四十多年前為了抗拒上班曾經跟父親頂嘴說過:縣城周邊有那么多水圳,有那么多水塘,還有小溪小溝匯水河,匯水河下去還有麻地河,那里的魚蝦只怕幾輩子都捉不完,他不怕養不活自己。時移世易,風云變幻,誰知道變化會這么快。他的這輩子還沒過完,水世界就出現明顯的敗象了。田里的泥鰍黃鱔已近絕跡,河里的魚也越來越少。他清早挎著魚簍子出門,在河里泡一天,也只能摸上幾條兩指大的鯽魚,連簍子底都蓋不住。有時還空手而歸,只好撿幾個蚌殼壓住魚簍。王三孔心里清楚,這是沒有辦法,誰也擋不住的事情。這些年人們確實搞得太狠了。田里的化肥和農藥,哪里是那樣打的?一層一層,一道一道。有了蟲,打殺蟲劑;有了菌,打殺菌劑;長了草,打除草劑。六六粉、敵敵畏、一零五九……都是劇毒的農藥,人喝了都死,那些泥鰍黃鱔能抵得???即算有一條兩條僥幸活下來了,捉住了又敢給人吃?河里的劫難更甚。人們都不摸魚、不釣魚、不網魚了,動則雷管炸藥、發電機。找個水深點的地方,不知為什么,現在的河也窄了、淺了、渾濁了,找個水潭都不容易。一雷管藥甩進水里,轟一聲蓬起好高的水浪,大大小小的魚就翻著肚皮飄到水面上了。也不知道是誰發明了拿發電機電魚的絕招,那真是狠。人站岸上,電線插進水里,手搖電動機一攪,嗚……嗚……地飛響,一河的水都震動起來,遭到電擊的魚就躥到岸邊的水面上亂轉,站在岸上的人手執撈網,輕輕松松的就把魚都打撈上來了。王三孔看到了,心里會罵:這硬比日本鬼子搞的”大掃蕩“還狠哩!他覺得這樣的做法遲早會遭報應。
王三孔有好久不打馬頭哨了。王三孔還是每天出門到田垌里河堤上轉,有時還挎魚簍,有時就連魚簍都懶得帶了,捉到有魚就扯根狗尾巴草叨在嘴里,一蕩一蕩的走,那神情就像腳下荒蕪了的田垌一樣頹唐。
王三孔也是不可能不頹唐,有幾天他都感覺兆頭特別不好,那幾天眼皮一直跳,拿水酒揉過幾回,還是跳。還越跳越頻繁,怎么都止不住。右眼跳禍,他是很相信這個說法的,心就布上了一層疑慮。接著又碰到幾件蹊蹺事情。先是魚簍子跌下來砸到了老雞婆。魚簍子是他的一個寶,從來是掛在神龕旁邊的墻壁上當神一樣供著的。掛魚簍的是顆大馬釘,長有半尺,深深地吃進墻縫里,真是十分穩固。那天早上突然就無緣無故跌下來了。還正巧就砸在一只老雞婆身上,還一下把老雞婆砸死了。按說魚簍子不重,掛得也不高。怎么會一下就把雞砸死了呢?這讓王三孔很不解。過后一天又出一件事。那件事更陘。那天王三孔坐在匯水河橋下的石板上歇憩。那天萬里無云,晴空明澈,河水抖擻著古怪的嗚咽聲,他摸出煙來剛點著,就有一陣怪風忽地卷起,掠地而過,屁股下面的青石板忽然一塌,順勢往后一倒,后腦勺磕在石板上,力道不大,應該不會太重,只是有點痛癢,反手一摸,不想卻鼓起了一坨雞蛋大的包。王三孔翻身爬起,手托后腦勺,看看天,看看河,再看看腳下側著的石板,心里一陣一陣的驚懼,是一種恍惚中的驚懼,莫可名狀。
他把魚簍子拎在手里,一步一拖往家走。
到了家門口,卻見老婆細崽嫂站在大門側邊,一臉的驚惶。大門緊緊地關著。王三孔正想問話,細崽嫂趕緊擺手,作勢他推門進去。
王三孔雙手用力,把兩扇門一下推開了。往里一張眼,就看見堂屋正中間的地下盤著一條蛇。蛇很大,有棒槌那么大,盤起來比一個臉盆還寬。通身焦黑。王三孔認得這是守屋蛇,它的腦殼是卵圓形的,沒有毒,輕易不會傷人。王三孔掛著臉盯住守屋蛇看了幾眼,口里念著:“玉皇大帝、南天菩薩、太上老君、王母娘娘、土地公公、風神雷神福神門神灶神藥王神都一起來……”一邊就自門后抄起扁擔,貓腰屏息,踮步過去。王三孔將扁擔豎直插在蛇盤中間,蛇身子一陣蠕動,就順著扁擔纏上來,把扁擔箍緊了,箍得像麻花。王三孔把扁擔提一提,感覺到有點分量。他輕聲喝道:“畜生,莫要在這里嚇到我老婆。出去——”就單手斜提起扁擔,出大門,過街鉆進小巷,繞水塘,穿過一排茅廁,踩著舊城墻下去,又走幾步,到了田垌邊的一柱墩上才站住。王三孔把扁擔輕輕放落地下,看一眼蛇頭,又看一眼遠處的田疇山影,說:“畜生東西,去!有什么事夜晚邊子報個夢來!”那守屋蛇一接地氣,身子立即松散開來,刷……一下拉成一條直線,眨眼問不見了蹤影。
王三孔順原路返回家,在神臺前點了一炷香,抹過澡,在門檻上坐了好久。
這天晚上王三孔早早的就一個人上了床,睡到半熟之際,就見一條蛇不像蛇龜不像龜的畜生落在腳下,帶著他往城外走。街巷里燈火璀璨,卻闃無人跡,兩邊房屋給團團簇簇的云裹著。到了大馬路,順路走上去,越走越窄,到了一處涼亭就拐了彎,腳下變成了羊腸小道,耳邊還有了溪水潺潺。又走一陣,眼前忽然開闊了,一坦平地。平地上凳著一棟瓦房,瓦房過去是一道土筑的大壩,大壩上面隱約的可見波光水氣,樹影簇簇,忽然有一個聲音響起,飄飄渺渺,隱隱約約,宛若天籟,王三孔費好大的神才聽清楚其中的兩句話:“……行善積德,在水一方……”正辨聽間,那蛇不像蛇龜不像龜的畜生已不見了蹤影。
王三孔折身坐起,睜開眼睛,睡屋里一片漆黑。堂屋那邊的電視還在鬧著,他感覺身上巴著一層細汗,潤潤的沁人。他竭力在腦子里復原剛才的夢境,覺得那環境、那屋子、那大壩,似乎都有點熟悉,但到底是什么地方,一時無法想起。地方想不起來,這個夢的玄機也就無解。他心里明白,自己這一世捉魚無數,殺生太多,天都不肯,冥冥中先人給自己指點出路來了。不為自己想,也該為后人著想,他也早就想要做些善事,多積些德了??墒切猩品e德,該如何去做?“在水一方”——在水一方應該是何方?他腦殼里頭一片迷茫,參解不透。
后來是老婆細崽嫂的一句話點醒了他。細崽嫂看完電視進來,看他坐在床上直起眼睛發呆,罵他發生么神經。王三孔只將適才的夢境說了一遍,細崽嫂就拍著床板說,那個地方我曉得,就是躍進水庫哪!王三孔腦子里一閃,掠過一道亮光,頓時一派清明,夢見的正是躍進水庫哩。
可是他能在躍進水庫做什么呢?莫不成還到里頭去捉魚?那他是斷不會做的了。誰知細崽嫂就又告訴他一個消息。消息是她晚邊子在斜對門的譚裁縫家里喝糖茶時聽到的。說是看守躍進水庫的姚癩子在水庫里頭張網偷魚,給抓住了,罰了款,又開除了。那姚癩子真是太聰明,又太蠢了,只為一點小利,就把一個好差事弄脫手了。跟著就有好多人去活動,想謀這個差事。兆春鎮長家里的防盜門關都關不住,時刻有人輕輕拍響。
這個消息也讓王三孔激動起來。他立刻聯想到守屋蛇報夢的事情,差點喊出聲:這莫非是天意?
他決定也去找兆春鎮長,跟他討要這個差事。
細崽嫂聽到他這個想法,差點笑跌下巴。她說通天下的人都知道兆春鎮長很貪,不是一般的貪,王三孔同他素無交道,也拿不出厚禮,要想謀這份差事,一萬成都沒有一成,只會是勞空神。勸他不要想。
王三孔卻打定主意一定要想。他悠悠的說了句:天下無難事,只要我去做。然后倒頭便睡。他覺得守屋蛇不會平白無故地給他報這個夢。他其實心里也沒底。他只是信命。
王三孔性急,第二天清早就去找兆春鎮長。鎮長住在東門城外的拱花灘頭上,新起不久的一棟三層小洋樓,大門、窗口都正對匯水河,清早和晚上都聽得到輕緩的流水聲。王三孔無數次地經過小洋房,從來沒有停留過。他常??吹叫⊙蠓康拈T口的坪里停著小汽車。有時也看到在小洋房的屋頂陽臺上四角走動的兆春鎮長的身影。王三孔走到小洋房門口時,牢固的防盜門還沒有打開,也不知那一家人起來沒有。他不敢貿然拍門,就在坪里一坯石墩上坐下,把報紙包著的兩條煙抱在胸前。過了好久,一部黑殼小車開進坪里停住,車門打開,走下兆春鎮長的司機。因為他塊頭大,肚子也大,人稱福肚子。福肚子橫跨一步,攏到王三孔跟前,招呼一聲:“哈,老前輩是怎么尋到這里來的?”福肚子的父親跟王三孔是一輩人,所以對他加以尊稱。王三孔抬眼看看他,說:“我找鎮長有點事?!备6亲诱f:“我清楚你是什么事。”王三孔說:“你清楚我就不說了。”福肚子指著他的紙包說:“你那包的不會是鈔票吧?”王三孔說:“這要是鈔票我就不消來找鎮長尋事做了——是兩條不抵錢的煙哩!”福肚子聽說,就嘖一聲笑了,舉起眼睛去看天。
王三孔競也莫名其妙地抬高了眼睛看天。天上無云。
正冷著,防盜門轟一聲敞開,兆春鎮長夾個黑皮包走出來,見到坐在石墩上的王三孔,似乎有點意外,就問一聲:“你老人家找我?”
王三孔局促地起身,說:“我坐在你的屋門口不找你找誰?”
兆春鎮長趕緊讓他進屋坐,顯得很客氣。王三孔心里嘀咕:平素只聽到別人講他難打交道,好像也不是那樣的。
王三孔沒有坐,把紙包放好在桌上,說:“頭回進你的新屋,帶兩條煙給你吃?!闭状烘傞L問他:“找我有什么事?只管說?!?/p>
王三孔就說了想去接替看守躍進水庫。
兆春鎮長遞給他一支煙,自己也點上,覷起眼睛瞥住他,問到:“你怎么想起謀這份事?”
王三孔說:“我老了,想有個養老的地方。”
兆春鎮長說:“你還欠了這點錢?你兒子不有的是錢。”
王三孔啐一聲說:“我不花他那不干凈的錢?!?/p>
兆春鎮長把煙夾在手里擺著說:“那就不說了。”又轉了話頭:“假如我把水庫交給你看,你捉魚的本事那么高強,水庫里的魚還留得住?”
王三孔作氣地把只吸了一口的煙甩在地下,說:“鎮長你把我看作什么人了?”想想,又把煙撿起,說:“從今以后我不再捉魚了?!?/p>
“為什么?”
“不為什么!捉了一世的魚,捉得我自己都怕了,不能再捉了!”
兆春鎮長正眼望著他,好一陣不說話。
“你不相信我說的是實話?”
“我當然相信”。
兆春鎮長說:“可以。我就把躍進水庫交給你看守了!”
王三孔萬沒想到事情這么容易就辦成了,心里反而慌了起來。他怕鎮長是拿他斗霸。
“你不相信?”
“……不是不相信。是不敢相信。”
兆春鎮長就哈哈大笑起來,說:“我知道你心里想什么。你那樣想也沒錯?,F在這個社會,是那樣子的。實話同你說,這幾天找我的人多哩。原來的老鎮長盛孝都找過我三回,有一回還發了脾氣,拍桌子,要給他的一個親戚謀這份差事。我都沒有松口。我為什么答應你呢?也實話同你說,我是報你一個恩?!?/p>
王三孔更加不明白了,閃爍著眼睛,問:“你越說越遠了。我有什么恩讓你報的?”
兆春鎮長就說了三十年前的一件事。
那是冬天。早晨下了雪,田角上都結了薄冰。王三孔站在拱花灘頭的石墩上釣魚,旁邊圍了一些人看。那天兆春鎮長上學經過,也停下來看。那天王三孔的運氣很好,鉤子甩下去,不過一分鐘就有魚咬了鉤。魚還很大,很有力氣,拖著釣線往下走。王三孔也跟著走了幾步,然后使勁一挑釣竿,就把魚拉出水面,挑到空中。圍觀的人一陣騷動,兆春鎮長也跟著一抬頭,一退步,一只腳就踩到田里去了。水冷浸骨,但他生怕上學遲到,不敢回家換鞋,拔腿就往學校跑。被王三孔喊住了,脫下自己的鞋襪給他換了,又告訴他自己住在哪里,要他中午放學以后去換回來。兆春鎮長中午找到他家里時,王三孔已經給他把鞋子洗干凈,又守在灶火旁邊烘干了。兆春鎮長穿上熱烘烘的鞋子,心里發了愿:以后一定要報答他。
兆春鎮長說這段舊事的時候,鼻子一聳一聳,聲調高揚起來。王三孔也受了感染,頭皮一陣發熱。他把煙一直斗在嘴里唆。
兆春鎮長問:“三十多年,只怕你都不記得這件事了。”王三孔狡猾地說:“是不記得了。你說我才記起來。一樁小事,還記這樣久?!闭状烘傞L說:“做人一世,很多事情可以忘記,有些事情忘記不得?!蓖跞c頭說:“我同你一樣的想法?!闭状烘傞L加重語氣說:“躍進水庫我就交把你了!”王三孔又點頭:“放心!我會對得住你的!”兆春鎮長說:“這我相信!”兆春鎮長一說定就咬著煙在心里暗笑。他要的就是王三孔的這句話。其實他一見王三孔,一個主意就在腦殼里冒出來來了。他當然知道鎮上人對自己的議論。他覺得那些議論都很好笑。他要貪,也不必要在這種小事上做手腳,給人留下話柄。正好王三孔找上門來,一下暗合了自己的心思。他覺得這是件一箭幾得的事情。
事情說定,王三孔告辭。兆春鎮長讓他把煙拿轉回去,不由分說,抓起煙包筑在他的懷里。
王三孔沒想到會這樣順利,心里好歡喜,走出門,一眼看到坐在汽車駕駛室的福肚子,忙撕開報紙,抽出一條煙隔窗甩進去。福肚子伸出頭低聲問:“事情沒有成吧?”王三孔笑扯了眼睛,說:“你看我這神氣像是沒有成的樣子么?”“??!還成了?”“當然成了。”“那你憑什么?”“我不憑什么。我只信那句老話,叫作:沒毛的鳥崽天照應。天、天意,懂不懂?”福肚子還是一臉懵懂,王三孔卻不多說了,忽然打了聲長長的馬頭哨,一路笑扯扯的走了。
王三孔第二天就上了躍進水庫。
三
躍進水庫在南嶺山下,離城里十多里路。水庫不大,站在壩上,一眼可以看到對岸的楊梅樹。水庫兩邊是兩座大山,一座香梅山,一座糍粑嶺。兩座大山像兩扇巨大無比的手掌,將水庫捧握在掌心中間。水庫盡頭,有一條狹長的水道,連接著一方水潭。水潭是早有名字的,叫香梅潭。先有香梅潭,后才有躍進水庫。香梅潭有幾百年歷史了,躍進水庫修起還不到四十年,是因為有香梅潭才修的水庫。水庫的壩基很高,差不多有六層樓房高,全部用黃泥巴筑成(這很少見)。壩身上用白石條鑲了四個大字:躍進水庫,好遠就能看見。水庫旁邊,約摸隔一箭之遙,糍粑嶺的半坡上有一棟磚房。這原是躍進水庫的會戰指揮部。房子建得很倉促,十分漏穢。沒有刷粉,沒有天花板,窗戶敞著,連磚都砌得不平整,到處齜牙咧嘴。門兩邊用石灰水刷出來的大標語還依稀可辨。左邊是:為有犧牲多壯志,敢叫日月換新天。右邊是:苦干兩百天,修出大水庫。門前兩蔸樟樹,卻已亭亭如蓋。當年的水庫會戰指揮部一直留著,現在成了水庫管理員的安身之所。王三孔將床鋪安在了進門靠左邊第一間屋里。另外空著的幾間屋,一一上了鎖,只留下一張門出進。門榫很舊了,一推一關,就吱呀吱呀的亂叫。
其實王三孔對這里很熟。修水庫那年,他就作為社會閑散勞力給調集過來挑了幾個月泥巴。每天做十幾個鐘頭,肩膀都壓腫,鎮里只管三餐缽子飯,沒有工錢,也沒有節假日,完全是義務勞動。水庫修成后,他久不久地就會悄悄摸摸上來釣一次魚,待上大半天。水庫四周樹木茂密,空氣新鮮,水質清潔,魚皆肥美,王三孔每次都能滿載而歸。
王三孔上山這天,落著春雨。雨絲又細又密,非常輕柔。春雨落了很久,把山,把樹把巖石,把房屋都洗了個透徹,顯得很干凈、很清新。春雨在水面上籠起了一蕩一蕩的輕煙,空漾一片。他在堤壩上站了很久。春雨把他全身里外洗得透濕,也把他的氣脈滋得松軟通泰,無比舒暢。他感覺自己這是跌到一塊福地來了。他要在這塊福地上生活,還要把它經營好。
王三孔在山里住下來了。跟他一起上來的,當然還有一只狗,一個人看守水庫,怎么能沒有狗呢?他臨時訪到鄉下一個人家,買來了一只半大的狗崽子。是只草狗,身子很矬,可是四條腿很粗,嘴巴很厚,目光沉靜。他隨口給狗起了個名字,叫黃牯。他把黃牯拿根繩子絢在指揮部大門的門兜上,關了三天,喂了三餐肉骨頭,對著狗喊了幾十聲“黃牯”,就把狗養“家”了。晚上他睡屋里,狗就蜷在大門口。
王三孔已經往水庫里放了幾萬尾魚苗,他通曉吃魚按“鰣、青、鯉、桂”排列的道理,第一等的鰣魚放得很少,次一等的青魚放得略多,再次一等的鯉魚和桂魚又略多。最多是上不了榜單的草魚?!梆B魚沒巧,水深草飽”,草魚易養,長得快,肚皮上那坨肉尤其好吃。嫩,鮮。
王三孔的日子過得很清靜。一早起來,牙不刷,臉不洗,先要噔噔噔地走到堤壩上坐一陣,頂著水的潮潤,抽幾支煙。這時正是天色將亮未亮之際,曙色剛剛漫起,夜色尚未褪盡,大地、山嶺、樹木、庫水,都還在沉睡之中,長風掠過水面,帶起一圈一圈的漣漪??墒峭跞字?,魚們開始睡醒了。魚比萬物醒得都要早。魚也比萬物都警醒。它們一醒來,就要躥到水面換氣。只要一條魚動了,其他的魚就都跟著躥動,眨眼功夫,水面上就布滿了魚嘴巴,一開一合,唼喋有聲。王三孔瞇眼看著,覺得這真是一種享受。不知不覺問,太陽冒頭了。陽光是刷一下撒向水面的,雖無聲,卻耀眼,魚們受到驚嚇,閉嘴一躍,卻只躍出半個腦殼,轉瞬沉入水底。庫水似乎也激動起來,抖起長長的波紋,一波接一波的往堤壩沖擊:嘩——嘩——……王三孔喜歡看魚們受到驚嚇時慌亂失措的一剎那,喜歡看水波沖撞堤壩時的節奏。嘩——嘩——真是來神。
吃過早飯——他的早飯都是隨便對付——有時炒碗冷飯,有時泡碗酒糟,有時吃個煨紅薯,有時,什么也不吃。他會到水庫邊上巡看一圈?,F在出門,屁股后頭吊的不再是魚簍,是柴刀。柴刀可以作工具,也可以作武器。手上抓把柴刀心里就有底氣。王三孔出巡還是很威武的,一身迷彩服,快六十歲的小老頭卻穿迷彩服,一點不顯滑稽,反倒還精神,一雙黃膠鞋,袖管、褲腳都扎起很高,一步一步,沉穩有力。黃牯肯定隨行,跑前跑后的護駕,沿路搗出很多動靜。水庫沿岸有條小道。道很窄,僅可容身。道的下方是灌木草叢,上方則是大片森森林木。道路很平整,很陰涼,時有蟬鳴鳥叫,十分清靜。王三孔走在上面非常舒服。他提刀在手,一邊走,一邊東張西望??吹接屑瑮l長到路面上來了,順手一刀斬斷。走到平闊處時,揀起一塊薄石片,抄手往水面上撇去,就見石片打著水漂,忒忒忒忒,連續蹦出十幾二十個漂子,一下沒入庫水里頭去了。他小時候常常隔著匯水河打水漂,破瓦片只跳十幾下,就蹦到河對面去了,總讓他不盡興。現在他還有這個興頭,也還有這個力氣,還能把石片打出二十幾個水漂。眼看著石片忒忒忒地跳過水面急速遠去,他心里十分熨帖。走到小路盡頭,水庫變窄,前面就是香梅潭了。沿潭岸邊戳著一排柳樹。都有年頭了,樹干粗大虬結呈青黑色,樹葉披垂,早早晚晚都籠著一層輕煙,顯得幽秘,在水庫尾和潭水頭連接的地方,一蔸柳樹欹側著,小半邊樹身浸在了水里,柳葉也都拖到了水面上。這蔸柳樹的年紀很老了,比那些柳樹都要老,樹身疙疙瘩瘩,糙黑猙獰。樹根上一道大疤,像老胖女人的兩爿屁股,微凸如小臉盆,黑黝黝的泛亮。這樣老的柳樹,照說是成精了的,卻依然枝葉肥美,婀娜多姿,讓人心動。王三孔走到這里,總會要歇一歇,在老柳樹的疤痕上坐一陣。坐在這里,能分明地辨出水庫水和水潭水是不一樣的。一邊是清亮碧透,是溫和的;一邊是幽深碧澄,是冷僻的。據說香梅潭水很深。但到底有多深,誰也說不上來。潭水幽深冷冽,總感覺有股攝入的氣息。沒有人敢到這里游泳,也很少有人往這里釣魚。王三孔坐在柳樹的疤眼上,身上的汗氣很快被吸盡,心里只覺一片清涼。坐在這里,可以看到對面山上漫山的楊梅樹,樹葉青蔥翠綠,簇擁成團;可以看到山頂上綠蔭掩映下的香梅村。轉一轉頭,水庫這邊的糍粑嶺上也是滿眼翠綠(甚至更翠更綠)。這邊種的都是桉樹。這桉樹不是本地桉,是從外國引進的。據說這種桉樹是造紙的好材料,生長很快,來錢容易,可是很扯地力,再肥的地都用不了幾年就要拋荒(難怪那些樹下面連草都長不出,非常干凈)。不知為什么,王三孔看到那些旺盛生長的桉樹,心里就是不熨帖。他覺得楊梅樹比桉樹看著順眼。
坐過一陣,王三孔就依原路回去搞中午飯了。
王三孔上來以后,就在門口挨著樟樹的地方盤了一口磚灶。不下雨不下雪的天氣,他就在門口搞飯。灶是柴火灶,煮飯燒柴,炒菜燒柴,燒開水也是柴火。他覺得到底是柴火做出來的飯菜更香,更有味道。飯菜搞好,灶膛里余燼未熄,隨手丟個紅薯或包谷埋進火灰里,什么時候餓了什么時候扒出來都是熱乎乎香噴噴的。而且,柴火燒起的大火轟轟烈烈,煙霧蓬勃,也特別合他的心意。反正漫山遍野都是樹木雜草,光撿枯枝敗葉就夠他燒的了。他可以很快就把自己一個人的飯菜搞出來。
吃過中飯,他也會像城里的干部一樣,扳倒身子在床上睡一個午覺。這一覺睡得很沉,睡到什么時候是什么時候。他常常睡得嘴角上的口水流起好長,眼眵巴沙。
下午,他要割好多擔青草撒進水庫里。一直看到香梅山上的夜霧罩下來了,他才在水庫邊洗干凈手腳,返回搞夜飯。
王三孔的夜飯總是做得很闊氣,起碼兩葷兩素。葷是臘肉炒筍子、臘豬腸炒白辣椒,或是油爆干牛肉絲、豬腳燉黑豆。素菜容易。他在屋后開出了一塊菜土。種了四時菜蔬和蔥、蒜、姜、辣椒,隨時可以現摘現洗現炒,新鮮得很。他還常常在山上撿到蘑菇、地衣、野筍子,運氣好時還能撿到野雞蛋,讓他的餐桌上再多出一碟下酒的好東西。王三孔晚飯是一定要喝酒的。當然是自己家里糯米做的水酒。每餐不少,反正一壺。他將小飯桌就架在大樟樹下面的地坪里,把菜一樣一樣地炒好擺齊了,把酒也溫熱了,把飯碗和筷子擺起,這才放松身心將屁股蹾在小竹椅上。動酒碗之前,他會先給自己點起一支煙。地坪里很暗,他還時常把屋門口檐柱下面的電燈扯熄了,只讓頭頂上的那輪月亮照著自己。野鳥在林間啁啾,蟲子在近處嘰叫,夜風在高處輕掠,不遠不近的水庫,有弱弱的濤聲拍岸,一切都那么自然。他要把一根煙抽完了,才開始喝酒。一口酒,兩口菜。似乎有所思,又似乎并無所思。那樣子是十分自得、隨意,而又松快的。一碗酒喝干了,他會起身到樟樹下撒一泡熱尿,再游回來把酒碗篩滿。一壺水酒,剛好篩滿兩碗,他知道這是到下半場了。遠遠近近的嗚咽躁動都漸漸平息,自然界的一切歸于靜謐,正在沉沉睡去,眼前迷蒙一片。涼意攏了身。王三孔終于喝干了最后一口酒,感覺到慵懶困倦,隨著酒意灌注到了全身,于是起身進屋,關門、上閂,摸到床邊,倒頭睡覺。天地間一派混沌。
王三孔胖了。他的小腿肚上巴起了肌肉,有點顯形了。他的手背也光滑了很多,摸起來像瓷片。他的酒量依然,飯量還增加了。他常常忍不住想打馬頭哨。走在巡道的路上想打,坐在老柳樹上想打,看到天上有鳥飛過想打,有時候劃只小船過對面香梅山去,船到水心,忽然會停下船槳,勾起食指探進嘴里就打起了馬頭哨。他的興頭還是那么好,底氣還是那么充沛,馬頭哨打得曜曜地響,一波三折,一響三轉,又尖利,又悠長,山水皆有呼應。連蹲在船頭的黃牯也為所動,仰頭甩耳,顧盼自雄。
黃牯也已經完全長成了。它應該是有著獵狗的血統的,但又沒有脫去家狗的形魄。它沒有家狗的骨架大,但比家狗長得滾壯,四腿粗短,胯骨稍稍外傾,看去樁子非常穩當。腿不長,可是跑起來飛快,腳不點地,躥起來能有五尺高。長成了的黃牯尖嘴厚鼻,目光沉郁,風薄的耳朵永遠是尖豎著的,不兇而威,顯著彪悍。很少大聲吠叫,有再大的火氣也只是卡在喉嚨里嗚嗚的吼。王三孔知道狗是有靈氣的,從不虧待它。他吃剩下的飯菜,寧可倒在水庫里,也不會拿去給黃牯吃。他給黃牯吃的都是新鮮的、是單做的。他還常常買來牛肉和瘦豬肉,捧在手心里喂給黃牯吃。朝夕相隨,黃牯完全能聽明白王三孔的呼叫。只需王三孔一聲喝吼:“趴下!”“上!”“回去,守在屋門口!”“回來,跟在老子后面!”“去,把鞋給我拿來!”無不令行禁止。
有黃牯相伴,王三孔覺得日子并不寂寞。水庫里常常有人過來。春天,上南嶺山去扯筍子的女婆子扯著線地從這里經過;夏天,好多學生仔偷偷上來游泳;秋天,嘗楊梅的、撿毛栗子的人都是一群一群;冬天,不時有肩扛獵槍的業余獵人在山林的雪地里馳騁。偶爾也有戀愛中的男女上來浪漫,擁抱,親嘴,裸泳,野合,各種名堂玩盡。水庫閘口處的漂浮物中常雜有膨大如礦泉水瓶的避孕套。王三孔在水庫周邊豎了高大的牌子,上書:“嚴禁釣魚”、“嚴禁下水游泳”,都不起作用。他又在上面拿木炭加一行字:“下有水怪,違者后果自負。”還是禁止不了。一些人反而找他打聽:水怪是什么樣子的?讓他哭笑不得,無言回答。經常來,來得最勤快的有兩個人:一個是兆春鎮長的司機福肚子,另一個是老鎮長盛孝爺。
這兩個真是“爺”。
四
盛孝爺是我們城關鎮的老鎮長,是現在鎮長的前任的前任,若按資歷排起來,他也該是爺爺輩了。盛孝爺就在我們本地土生土長,一口的地道土話。當了幾十年的干部,官話還是講不順溜(我們那里將普通話喻為官話。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曾經用了幾年時間普及官話),請示工作、開會發言、作報告,一開口說的都是土話,加上罵媽多公多婆,讓外地來的人如聽天書,鬧出不少笑話。盛孝爺語言能力不行,工作卻很有殺伐,霸得蠻,硬得起卵子,不怕禍祟。盛孝爺小時候家里很窮,長到十幾歲都沒吃過一餐飽飯,沒有蓋過棉被,所以他對推翻舊中國、建立新中國是真心擁護的。一解放他就參加了民兵隊伍,小小年紀背一只三八大蓋槍,在街巷里橫進橫出。抓地主、分浮財,每回都是走在最前面。有一次在墟陂上的戲臺樓頭斗爭地主惡霸李水方。這李水方長了有一米九的個子,身坯很大,兩個民兵按住他的頸根都按不彎腰。盛孝爺惱了,兩步蹦過去,跳起來就在他臉上甩了一巴掌。這巴掌一下把李水方打軟了,乖乖地低了頭彎了腰。盛孝爺的仕途很順,民兵營長、治保主任、貧協主席、副鎮長、鎮長,幾年一個臺階,一路順風順水地就坐上去了。每任新職,都要做出一樁兩樁讓人稱道的事情。躍進水庫,就是在他鎮長任上修建起來的。
這是樁值得他夸耀一輩子的事情。
盛孝爺經常來躍進水庫。有時三天五天來一次,有時天天來。盛孝爺退休有十多年,算起來該是七十歲的人了,身體卻還硬扎,出行都是踩腳踏車。他一下一下的踩著車子,行得很慢。無論晴陰,他都戴一頂麥稈織的草帽,兩手硬硬的拿著龍頭,神態很專注。從縣城到躍進水庫有十幾里路,他騎腳踏車要一個多鐘頭,跟一般人走路差不了好多。
他的腳踏車橫杠上,綁著一根長長的釣竿。
盛孝爺是到水庫來釣魚的。
他看到接任看守水庫的是王三孔時,一時鼻子都聳起來了,大為驚奇。
“怎么會是你呢?”
“怎么就不能是我呢?”
盛孝爺聳了聳鼻頭,打出一個噴嚏。
“怎么說都輪不到你啊。這事我想不通。”
“我不比任何人差,為什么就輪不到我呢?”
“跟我透句實話,塞了好多票子。”
“我跟你說實話,一分錢都沒有塞!”
盛孝爺噴地笑起來,冒起了頭去看天。
“你哄鬼哩!兆春那人我還不知道?那樣貪的一個人,蚊子飛過都要扯下一條腿的人,你不塞錢辦得成事?”
“你好大年紀了?我好大年紀了?我這樣大年紀的人還有必要在你面前說假話?”
“我清楚你這人是講道義,不出賣人家?!?/p>
“我這人講義道,也講誠實,沒有的事情不能亂說三千?!?/p>
“那你同他有親?”
“我同他有沒有親你還不知道?”
“那就奇了怪了,日頭從西邊出來了?”
盛孝爺無論如何不相信王三孔沒有送禮。
后來兩人搞熟了,常常坐在大樟樹下對酌飲酒,有一次喝到半酣,王三孔才將實情告訴了盛孝爺。盛孝爺這才相信了。
盛孝爺說:“噢,他還講點交情啊?!?/p>
王三孔說:“那當然。人家比你講交情?!?/p>
盛孝爺很不高興他拿自己同兆春鎮長作比較。王三孔就搜出一件往事給他聽。
那還是修躍進水庫的時候,王三孔同他母親都給征調上了地。王三孔在挑泥的隊伍里,母親則和一幫堂客們在山上挖土方。那時正是楊梅成熟的季節,休息憩歇的時候,那幫堂客們就偷偷跑到山上摘楊梅。她們都沒有那樣開心過,扯起衣襟,一邊摘著吃,一邊往衣襟里兜。每個人都摘了一大兜。事情給人告到了工地指揮部。指揮部當然不能容忍這種行為。指揮長盛孝鎮長當場就發了火,立即在工地上召開現場批斗會。他們不知道怎么就斷定是王三孔的母親為頭干的,一索子套了,押到土臺子上斗了一個鐘頭,讓她丟盡顏面。他們做事情很絕,還把楊梅搜攏來,丟泥地上踩得粉爛。
事情過去幾十年了,王三孔還清清楚楚的記得。記得母親被按在地上的后腦殼,記得楊梅被踩爛粉以后的清香味。
盛孝爺也還記得這事情。他還記得當時給她們安的一個罪名:破壞大躍進。
盛孝爺說:“那時候就是那樣的,破壞大躍進是好大的罪名啦,抓到了就要斗!”
王三孔說:“可是你記不記得,你小時候討飯,每回經過我家門口,我母親都要挖一飯瓢飯給你,沒有一回失塌?!?/p>
盛孝爺努力回憶了一陣,說:“不記得了。”
“難怪你那樣做得出?!?/p>
“這不是做得出做不出的問題。即使我記得,也一樣要斗爭。那個時代是那個時代的現實,我不能徇私情。”
“你這樣說我要灌你大糞!”
“你要灌大糞我也沒辦法?!?/p>
王三孔說起這事心里就有氣,看到他還這么嘴硬,更是氣憤難平。有時候真想把他插在水庫邊上的釣竿拔起來,幾下折斷,再狠狠摔在他跟前,也給他一個難堪。
可是他實在又做不出。
他還不好意思對他說一句重話。本來水庫是嚴禁釣魚的,他頭一次看到盛孝爺背根釣竿上來,就勸阻過。誰知他話沒說完,盛孝爺就堵了他一句。
盛孝爺氣哼哼地說:“你那些卵規定對我沒效!”
王三孔傻乎乎地還問他:“為什么你就可以特殊?”
盛孝爺更大聲的說:“你講為什么?”
王三孔在心里說:“我就是不曉得才問你。”
“你未必不曉得水庫是在我手里修起的?”盛孝爺更更大聲地說。因為惱怒,額頭上暴起了青筋。“當年我是鎮長,是總指揮長,這水庫是我指揮修的,這房子是我看到砌的,這兩蔸樟樹還是我親手栽的,人家可以把魚整車地拉走,我來釣一條兩條就不行了?”
王三孔想想,盛孝爺這番話好像有點道理,又好像毫無道理。但為什么有道理為什么無道理,他一時也想不清楚。有一點他還清楚的是,不能勸阻眼前的這個人來水庫釣魚。這人若是絆起筋來,自己惹不起,只怕兆春鎮長更惹不起。
他只是不明白,這人當了一世的干部,講過無數的大道理,如今老了,怎么比老百姓還不如。
從此他不再多嘴,遠遠看到盛孝爺背著釣竿上了水庫,腳下趕緊拐彎,裝作沒看見。
盛孝爺釣魚的技術很差,運氣也差,經常釣不到魚,空竿而歸。盛孝爺釣魚的歷史應該不短了,可是根本還不懂釣魚,他不會看魚情,也不會打窩子,連魚餌都常常掛不好。年紀那么大的人了,不知為什么性子那么躁,在一個地方呆不到五分鐘,看到沒有魚咬鉤,挑起魚竿就趕忙轉場。王三孔看到他整天都是走動之中。有時能把水庫周邊走個遍。有時又把魚竿斜插在泥地里,讓魚漂在水里蕩來蕩去,人卻跑到大樟樹下面喝茶來了。
王三孔笑他:“天底下有你這樣釣魚的嗎?”
盛孝爺說:“蛇有蛇路,鱉有鱉路,我就是要與眾不同,你管得到嗎?”
王三孔本來想要點撥他一下的,聽他把話說得這么混賬,心就冷了,不再多說。
盛孝爺卻反過來怪他:“以前我不拘多少總還能釣到一條兩條,自從你上來,我總是打空手,怕是你搞了什么手腳吧?”
王三孔奇怪地問:“我能搞什么手腳?”
盛孝爺說:“鎮上的人都曉得你懂魚性,打一聲馬頭哨,魚就匯攏過來了;打一聲馬頭哨,魚又跑開了,神得很?!?/p>
王三孔笑起來,說:“那是別人在講神話哩,我有那樣神就好了?!?/p>
盛孝爺也笑,說:“我也不信。都是吃五谷雜糧長大的,你不可能本事比別人大那樣多。”
一來二去,盛孝爺與王三孔混得很熟了。有時候兩人就在大樟樹下坐著一起喝酒。那當然都是中午時分。一開頭是盛孝爺提出來,要王三孔多炒一個菜,他想喝一杯了。他不會白喝,總是會從城里或山下的小賣店里帶點吃的上來。一只豬耳朵、一條牛尾巴、一副狗腸子、一袋鹽花生、一串油豆腐、一包餅干……什么亂七八糟的都有。酒要有人陪著喝才有興頭,王三孔也很樂意。趁著王三孔炒菜的空當,盛孝爺喜歡在那棟房子里穿進穿出到處看,一邊大聲地嘮叨:“當年的這里才熱鬧,門口會戰指揮部的牌子還是我掛上去的。里頭墻壁上懸起好大一塊黑板,上面插滿紅旗和白旗。紅旗代表完成了進度,白旗表示沒有完成。每天由我來換。總是紅旗多,白旗好少……你這間睡屋,當年就是我這個指揮長的睡屋哩!那時有好多覺睡的??!民工是兩班倒,我是連著轉,實在困了就趴在桌上瞇個瞌睡,很少進屋睡覺。最后的決戰階段,我硬是有半個月沒有上床。嘖嘖嘖嘖,那時候哪里來的那樣大勁頭,想起我都好佩服自己……”喝酒的時候,盛孝爺話就更多了。他的嗓門幾十年一個樣子,就沒有低過,永遠像是跟人爭吵。他說:我當鎮長那陣,要求好嚴格,對公家的東西從來就不敢多吃多占。說:我當鎮長九年多快十年,針鼻大的禮都沒受過人家的?,F在的干部,哪個敢講這個話?說:我們那時下鄉,上頭規定,吃一餐飯交一角五分錢三兩糧票,我不會少交一分錢一兩票。說:我當鎮長那陣,鎮里的婦聯主任長得好乖,乖得像一朵花,你們可能都認得的,是好乖吧。每回我找她談工作,生怕招閑話,都是喊一個人陪著,敞開門才談。說:我們那時候下鄉,再遠的路都是走起去,頂好也就是騎個腳踏車。說:我退休要離開那天,鎮里干部歡送我,是每個人出兩塊錢,聚了一次餐,沒有占公家一分錢便宜。王三孔本來就是個言語不多的人,巴不得只管讓他多說,自己只是默默地喝酒,……聽。他把盛孝爺的話當作下酒菜。盛孝爺說的這些事情,他那時候都看到過、聽說過,心里很認同。只是不明白盛孝爺為何要一次兩次、五次六次翻來倒去的說。也不明白他為何喜歡跟自己說。后來有一次,盛孝爺喝多了,喝得雙眼迷離,嘴歪鼻裂,王三孔扶他進屋去躺倒。王三孔一邊走一邊勸他:“過去的事情就過去算了,不要念了?!笔⑿斆腿槐爤A了眼睛說:“我不念他們會曉得?”倒在床上還喃喃地說:“想想我們那時候吃的什么住的什么,看看人家現在吃的什么玩的什么住的什么,真是劃不來咧!”說完就一陣噴吐,吐臟王三孔一身。
王三孔丟下盛孝爺不管,趕緊走出去泡到水庫里。他將腦殼埋進水里頭,一邊還想著:你都這么說,讓我們老百姓怎么想呢?
他總算搞清楚為什么盛孝爺牢騷那么盛了。
他很煩盛孝爺總念那些舊事,總發一些讓人聽不懂的牢騷。后來他還發覺,如果盛孝爺不期然地看到兆春鎮長的小轎車,那種壓抑不住的怨惱和糾纏更會讓他半天不得安寧。
五
兆春鎮長的小轎車差不多每天要來一趟躍進水庫。
來的不是兆春鎮長,是兆春鎮長的司機福肚子。福肚子是上來拉魚的。
兆春鎮長有個吃魚的嗜好。一般的魚他不喜歡,只好鲇魚。依我們那里的俗諺中對魚類“鰣、青、鯉、桂”的排名,鲇魚其實是上不了檔次的。可是兆春鎮長還就好這種魚,天天需吃。鲇魚又不像別的魚,可以放養。鲇魚是只有野生的。鲇魚都不大,頂多七、八兩不到一斤重,往往一餐飯一條不夠,會要兩條。以前匯水河里倒是不少,常??梢宰降???墒乾F在差不多絕跡了,只在水庫里還有。以王三孔的經驗,雖說鲇魚無鱗、少刺、肉質細嫩鮮美、但比鰣魚、青魚還是要差點,即使比不上檔次的柴魚、桂魚也不見得有更好口味。不知為什么兆春鎮長單就喜歡它?王三孔在心里琢磨過幾次,后來想到,鲇魚喜歡鉆洞,比泥鰍黃鱔都強。照有些人的說法,凡會鉆洞的魚類和蟲類都有壯陽的奇效,鲇魚特別受歡迎也就自有它的道理了。
福肚子每天接了兆春鎮長到鎮政府,就直奔躍進水庫。十幾里路,踩一腳油門就到了。
王三孔要等到福肚子上來交代過了,才決定是下水庫摸魚,還是搖船到水中間撒網撈魚。福肚子每天來要的魚總是不一定的。有時是幾條鲇魚,外帶一條兩條桂魚。鲇魚是兆春鎮長的,桂魚是福肚子捎帶的私貨。桂魚的事,福肚子一開始就直率的說清楚了,王三孔也就認了。鎮長拿好處,司機跟著刮點油水,也是世之常理,別人無話可說。幾條鲇魚、桂魚,不是太難。他只要在水庫邊頭扎幾個“猛子”,一手一條,不大工夫就有了。但很多時候并不止這一點,還需要其它的一些魚。那就是鎮里來客人了,需要接待。鎮里的客人很多,差不多天天都有,有時一天來好多起。來的人似乎都知道躍進水庫的魚好吃,還沒有污染,都要吃活魚宴。王三孔供魚也已經供出了經驗,知道拿什么魚是接待什么是客人的。鰣魚,——這是第一等的佳品,伺候的自然是市里和縣里的領導。等而次之的青魚招待的則是客商、老板,以及兆春鎮長也占有股份的鉛鋅礦里的工程技術人員。那幾位工程師都是從省里請到的,有一位長住礦里,有兩位不長住,只定期或不定期的過來一下。每次來了,兆春鎮長都要親自陪同喝酒吃魚,待若上賓。第三等的鯉魚和第四等的桂魚基本接近大路貨,也就是用來接待大眾客人的。我們那縣城是座古鎮,有平整悠深的石板街道,有青磚青瓦帶鏤花窗欞的大堂屋,有兩條清凌凌的水圳從鎮中交叉穿過,有古城墻、古棧道、古祠堂、八角涼亭、風雨石板橋,還有一些傳統的各具特色的手工作坊,如豆腐坊、水酒坊、醬瓣坊、面條坊、銀器店、中藥堂。名聲日漸傳開,于是就招得很多人過來旅游,省里和市里各個部門的人也都樂意來這里出差,有機會時爭著來,沒事時造點事也開個車就下來了。來了,免不了都要知會鎮里一聲,自然就要安排一下。這些部門和人,說不重要可以不重要,說重要時也很重要,你可以不必太盛情,但千萬不能怠慢。盛情了十次八次,可能都不會在意,怠慢了一回半回,肯定就記死了火,難說什么時候不妄之災就降落到了地頭上,讓你付出十倍二十倍的熱情還不了難。這是規矩,誰都懂。鎮長懂,鎮干部懂,司機懂,連鎮政府把守大門的老伯都清楚。而且,只要有客人來,陪吃的人總會多過客人,有關的無關的都會喊來坐滿一張兩張桌子,胡吃海喝一頓。主人在勸菜時總會很鄭重介紹:“這都是我們自己水庫里養的魚,別處吃不到,要多吃點?!边@話傳到王三孔耳朵里,他也很高興。每次福肚子到來,交代完需要多少什么魚,他就立即解開小船纜繩,跨上去,劃到水庫中間。他將撒網掛在左肩上,雙腳叉開,微屈、站穩了樁子,憋住氣展開腰揚手,把大網望空一撒。魚網在藍天下抖散開來,飄飄灑灑,隨即沙地一聲撲進水里。大網沒入到水底下,潛伏不動,只留一根網繩探出水面被牽在王三孔手里。王三孔雙手攥牢網繩,能感覺到魚在水下面網里頭亂撞亂撲。稍頃,雙手一遞一收地開始收網。撒網出水的那一刻,一眼瞟見網里頭魚肚閃動的白光,王三孔心里會像受了刺痛一樣一抖。他彎腰一頁一頁地翻開網兜,將魚瀉在船艙里。然后,將需要的魚放進水桶,將其它的魚送回水里。他看著重歸水里的魚翻了下跟斗,抖著尾巴沉潛下去,心里默想:歸去吧!歸去吧!
每次捉好魚,王三孔就拿桶提回大樟樹下,一一過秤,然后在黑皮筆記本里記下一筆:鰣魚幾斤幾兩,青魚幾斤幾兩,鯉魚幾斤幾兩,桂魚幾斤幾兩,草魚幾斤幾兩,鯽魚幾斤幾兩,再讓福肚子也簽上字。鲇魚他不記。鲇魚是野魚,又是兆春鎮長要的,記它作什么。福肚子的那份桂魚,福肚子不肯讓他記,他就沒勉強。但他拿了個本子另外記著。他不會拿個本子給人看,他只是要自己的心里有個數。
把魚轉到福肚子的汽車后尾箱上,兩人還要坐下來抽一根煙,念幾句空話。
空話都跟魚有關。
王三孔供魚已經有了經驗,知道什么魚是待什么客的。但是也有反常的時候。比如有段時間連續七、八天來拿青魚。青魚是老板那個檔次的,屬于貴客級別,哪里拱出那么多老板天天跑鎮上?
福肚子說:“卵的老板,是記者哩?!?/p>
王三孔說:“那就搞錯了吧?記者不是只有吃桂魚的格么?”
福肚子說:“這回不同以前,事情來得很陡,鎮長專門交代了接待要升格?!?/p>
原來是鎮里的鉛鋅礦出了麻煩。本來鉛鋅礦的污水是有條地下通道的。誰知天不幫忙,幾天大雨,山洪發下來,污水同地下水攪到一起發了威,冒出地面,污染了幾百畝田地,還污染了幾個大村子的井水。鉛鋅礦的污水好毒哪,那污染過的田土還能作呀?井水還能吃呀?有人偷偷到網上發了個貼子,把事情給捅出去了,嗡一下就來了幾十個記者,市里的、省里的、外省的,各式各樣,住下來就不走了,每餐飯要開好幾桌。兆春鎮長急得臉是烏青的,屁眼里都是炎,寢食不安。
福肚子說起來也很惱火。
“要說開礦,哪個鄉鎮沒有礦?我們還不是最多的。要說污染,如今通天下哪里沒有污染?偏生我們鎮背時,白天出門挨了鬼打。”
“天有眼,天有眼哩!”
“你這話是什么意思?”
“我意思說一是禍躲不脫?!?/p>
“你說錯了。沒有什么躲不脫的禍?!?/p>
“事情鬧得這樣大還躲得脫?”
“這個你就不如我懂了。如今這社會,沒有什么事情擺不平的。”
“有那樣大的神通?”
“兆平鎮長就有那樣大的神通!”
“噢——可惜我那么多青魚了!”
果然,沒過兩天福肚子就不再來拉青魚,一切又都風平浪靜。
又有一天,福肚子上來,送王三孔幾只紅雞蛋。我們那里的風俗,誰家的媳婦生了崽,要給親友派送紅雞蛋。王三孔一只手里握一只紅雞蛋,輕輕摸捏,歡喜地問:“哪樣,老弟媳婦添丁添喜了?”
福肚子就啐他一口說:“我都已經有兩頭崽了,再添丁,罰款罰死我。這是兆春鎮長媳婦送的紅雞蛋。人家求你來了?!?/p>
“鎮長媳婦有什么事要求我?”
“人家崽是養了,沒有奶水喂毛毛?!?/p>
“那是要我想辦法幫忙發奶?”
“你這人還蠻開竅。”
“他媳婦奶子大不大?”
“你老不正經,我一拳打得你在墻壁上巴起?!?/p>
“你自己歪人歪想,我說的是正經的。若是奶子大哩,有辦法,若是奶子小,那是生成的沒有奶水,神仙都沒有辦法?!?/p>
“那媳婦奶子應該不小,平常看她穿連衣裙,胸脯上撐起兩坨好高?!?/p>
“那就有救。多的是辦法?!?/p>
“你趕緊說。”
“一個是拿豬腳燉黃豆,只要八成熟。不能到十成。十成是補的,八成是充奶?!?/p>
“試過。卵用沒得。”
“二個是拿豬舌煮蔥,也是八成熟?!?/p>
“也試過。也沒用?!?/p>
“三個是挖一包蚯蚓放在火灶旁邊焙干磨碎,要碎成粉,用開水沖了吃?!?/p>
“他媳婦嬌氣,還沒進口就噦了?!?/p>
“第四那就是拿活鯽魚開湯啦?!?/p>
“你早說啊,我就等你開這句聲?!?/p>
“應該是你早說啊,故意同我兜半天圈子,硬要等到從我口里說出來。好,我馬上同你下去捉,這是做好事,要好多有好多?!?/p>
王三孔拔腳就走。福肚子跟在后面喊道:“話要講清楚,不是給我捉魚,是給鎮長的媳婦捉。而且是你自己提出來的?!?/p>
王三孔朝背后揚著手說:“我清楚。這些鯽魚我不記賬?!?/p>
王三孔用了點心思,這次捉的鯽魚都是三指寬、四兩左右一條。經歷過這種困厄的奶婆子都知道,這種魚發奶最快。第一餐鯽魚湯喝下去,鎮長媳婦身上就有了奶意。第二餐就能拿手擠出奶了。十幾天過去,鎮長媳婦的奶子已經鼓漲得像兩只球,稍微一碰就有奶汁像箭一樣射出來。鎮長的孫子有了充足的奶水,長得紅頭花色。吃滿月酒那天,兆春鎮長叫福肚子專程上來拉王三孔下去坐席,好好喝一頓。王三孔也很高興,抱著毛毛親了個響嘴,摸出個紅包插在毛毛的衣領上。
自從去了水庫,王三孔回城里時,見到嫩毛毛就有種親近,總要接在手里逗弄好久,還喜歡揭開尿布,在毛毛嫩屁股上親一個。親得啵一聲響。
福肚子偶爾也會跟王三孔念起自己的身世。他說自己是個豬腦殼,從小就讀書不進,看到書本就想打瞌睡,眼皮子撕都撕不開。他勉強讀完初中,就沒有往上讀了,在縣城里打工。有一陣子他很想發財,做過生意,跟人合伙到山上找過礦,都沒有搞成器。沒有賺到錢,賺了辛苦。有一次跌進一個山洞里,差點把命都留在那里了。那次他想明白了,世上的錢是該得一些人賺,又不該一些人賺的。后來他就跟了兆春鎮長當司機。他讀書不行,可是開車開得很好,再顛的山路都走得很平穩。兆春鎮長對他很滿意。他對兆春鎮長也很恭順。他對自己現在的這份差事十分知足。
王三孔也對自己的現在的差事很知足。福肚子伺候的是鎮長,他伺候的是躍進水庫。王三孔覺得,伺候自然的東西總歸比伺候人要順心。他一個人官運亨通在水庫邊,每天做著差不多是一樣的事情,巡察水庫,割草喂魚,放水蓄水,再精精致致炒幾個小菜,喝酒,抽煙,看夜幕迷離,聽水聲絮絮、蟲聲唧唧,也忙碌,也清閑,也單調也繁雜,自由自在。但有一點他心里頭很清楚,水庫里的魚是越來越厚實了。透過水面,他能看到水底下的魚是分了層次在逡游覓食的。草魚。鯽魚。桂魚。鯉魚。青魚。鰣魚。鲇魚。一層一層,各是其類,互不相擾。
王三孔心里浸滿了喜悅。
他沒有想到這種喜悅很快就讓一聲炮響炸得粉碎。
六
炮聲是在半夜響起的。
炮聲響在水庫西北角的香梅山下。
炮聲一響,王三孔就給震醒了。他從床上掙起身子,拉開門,黃牯已經躥到大樟樹下,對著水庫的東北方向,壓矮了脖頸狺狺低吠。王三孔喝了聲:“跑起來!”黃牯往前一聳,撒開四蹄跑起來。王三孔跟在后面跑攏水庫邊時,黃牯已經跳上船頭等著他了。王三孔跳上船,操起船槳一頓亂劃,小船飛快地斜穿過水庫,到了香梅山腳下。
他看到不遠處有幾個黑影順著小路往山上跑,趕緊摁亮手電筒,往前面照去。手電光的穿透力不夠,只到半路就給水光吞沒了。
山上的黑影一下都不見了。
下了船,黃牯咿唔吼著還要往山上趕,王三孔叫住了它,四下察看,一路摸到香梅山下拐角的地方。這里沿岸一線雜草都踏倒了,留下深深淺淺的腳印。王三孔跳到水邊一塊大石頭上就能推想到,偷魚賊是在這里甩的炸藥。
巖頭下的水里浮著一條被炸死了的魚。王三孔拿手電筒照了照,又將電筒光柱移開去,扎在不遠處的水面上。他的嘴角和鼻也激烈地來回顫動,惱怒到了極點。他想這是什么人,下手也太狠了。這水庫底下的魚那么厚實,這一炮轟下去,那就不是一條兩條魚,而是成片地消滅!是消滅哩!這些該死該埋的人!
王三孔跳下巖頭,在一塊土坯上坐下來,眼睛死死盯住水庫。
腳下的水面上不斷地有死魚冒上來。咕——條;咕——一條……黃牯在水庫邊沿來回跑動,時不時地將前腳踏進水里,快速地叼起一條死魚,跑攏來,放在王三孔腳邊。
王三孔腳邊慢慢鋪起了一排死魚。有大有小。大的兩三斤,小的才兩指大。
眼前的水面上還攤了一層翻著肚皮的死魚。
天色漸漸變灰,快要亮了。
王三孔站起來,喊一聲:“黃牯,跟住我!”轉身往山上走。
上山的路很小,因為少有人走的緣故,兩邊茅草長得很高,王三孔撿了根棍子,一下一下地撥開茅草往前走。他的心里給一股氣頂著,轟轟地響,恨不得跟人打一架。
快到山頂的時候,香梅村出現在眼前。這是一座移民村。村子原先在腳下,修了躍進水庫以后,就整體搬遷了上來。房子是鎮政府統一給修建的,一色的紅磚、青瓦、玻璃亮窗。村子里約摸二十幾戶人家,分作兩排。房子一棟挨一棟,村中間有個十字路口。這時候天色還早,家家戶戶的門都是關著,看不到人影。
王三孔在村口站停一會,黃牯嗖地一下躥過去,走在前邊開路。
村道上鋪了水泥。王三孔慢慢地、一張門洞一張門洞地走過去。村里的狗被驚動了,狂叫著,從狗洞里鉆出來,在十字路口上糾合到一起。糾合到一起的狗們膽子更壯了,一齊轉過腦袋對著他更洶涌地吠叫。黃牯沒有理會它們,甚至耳朵都沒有抖動一下,翹著尾巴,目不旁視,抖動著四腿踏踏地往前走。王三孔沒有停腳,它就不會停。村狗們被黃牯的氣勢威懾住了,見它走近,刷地一下躥開去,騰出路來,跑到更遠的地方繼續吠叫。王三孔也像渾然不曾聽到狗吠,只微微冒高了鼻子,時不時聳一聳,往四處探嗅。他在探尋魚的氣息。
過十字路口,王三孔在一家門口站住了。
這家門口到處是煙蒂子,很多痰漬。門上一邊一張門神,都有點舊了。鐘馗和關羽都瞪起雞蛋大的眼睛,狠狠地瞪著他。
王三孔抬掌敲門。清晨寂靜的山村里,敲門聲有點噪耳。好一陣,門嘩地一聲開了。
一只疤痕腦殼伸出門口(這人真的是疤痕腦殼,額頭上一條碗底大小的疤痕,瓷片一樣亮閃閃晃眼),瞪著王三孔罵道:“敲死啊!”
王三孔笑笑說:“兄弟,我來尋我的魚?!?/p>
疤腦殼兇道:“你發癲吧,清早八早來我這里尋魚?!?/p>
王三孔仍然笑笑地說:“不是我發癲,是你發癲。不是你炸了我水庫里的魚,我走錯路都不會尋到你家里來?!?/p>
“你什么人?”
“不信你不識得我!”
“識得你又如何?我沒有到水庫炸魚?!?/p>
“你瞞不過我。我聞得到我的魚就在這棟屋里,我還聽到我的魚在傷心哭泣?!?/p>
“越說越離譜了,你是在討打吧!”
“后生仔,不要說打的話。你要敢動一下,先問問我的黃牯肯不肯!”
疤腦殼斜下眼睛瞟了黃牯一眼。黃牯正不動聲色地盯著他的大腿根,眼睛里閃著一種陰涼的光。疤腦殼不由往后退了退,疤上的亮光不見了,臉色有點黯。
王三孔氣定地說:“后生仔,我不是來找你扯皮的。要扯皮絆我就報警了,等警察來跟你扯,還消我自己走得氣吼氣吼爬一座山來找你。你吧,肯不肯讓我進門給你說幾句話!”
疤腦殼晃晃脖子,默了一下神,搬開身子讓出一條縫,踢過一張竹椅子給王三孔。
王三孔沒有坐,進了屋就直奔左邊廂房。廂房里頭放著一只腳盆,拿一只斗笠蓋著。王三孔掀開斗笠,里頭堆的是半腳盆魚。魚都死了,都鼓著慘白的眼珠子。王三孔用力端起腳盆走向堂屋里。疤腦殼已經兀自在竹椅上坐下來,偏過臉,沒有看面前的腳盆。
王三孔在對面坐下,問疤腦殼該怎么稱呼。原來疤腦殼真還就叫疤腦殼,只是村里人喊那個“疤”字時都把聲揚上去,叫成了“霸腦殼”。聽到是這個名字,又看到腦殼上那道透著邪氣的疤,王三孔就清楚是碰到什么角色了。
王三孔說:“你膽子也太大了吧,水庫里都敢去炸魚!”
霸腦殼說:“你又沒有插牌子說不準炸魚!”
王三孔說:“你眼睛那樣圓不觀場的?水庫團轉我插了二十五塊牌子上寫的是嚴禁釣魚?!?/p>
“釣魚都不準,還肯準你炸魚?”
“我以為沒有寫明就是準許的啊!”
“這還要寫明?這是人都清白的道理?!?/p>
“我不是人。我不清白。”
“你搭我胡攪蠻纏是吧?”
“我就炸了魚,我就胡攪蠻纏,你奈我何?”
王三孔的火也一下起來了,乍起了眼睛說:“你霸腦殼就不要在我面前說霸腦殼話,要得,給你轎子不坐要坐籠箕,我奈你不何,會有人奈得你何。”一踢椅子站起來,喝聲:“黃牯,我們回去!”臉上氣惱得變了色。
王三孔抬腳出門,霸腦殼忽然從后面拉住他,按回到竹椅上坐下。
霸腦殼嘻起嘴巴笑著。他一笑,腦殼上的疤痕就又繃緊,又亮了。霸腦殼嘻笑著說:“老前輩,你上來一回不輕易,我去燒壺水酒請你喝了再走不遲?!?/p>
王三孔擺手說:“你請我喝酒啊,我會很喜歡。但是今日不能喝。我今日舍力上來,你要明白我的意思,我是要當面同你說清楚,水庫里的魚是不能炸的,炸了是違法的。你撿回的是半盆魚,你知不知道水里還死了好多魚,損失好大好大,我這心都痛哩!”
霸腦殼松弛下來,舒一口氣說:“你要這樣講,我都接受。老前輩,對不住了!”
王三孔說:“這不是一句對不住就了事的。你要寫張檢討給我,承認錯誤,保證下次不再犯?!?/p>
“檢討我不寫!”
“肯定要寫。這還是第一條。第二條,要罰款!”
“你說什么?”
“要罰款!”
“罰款!”
“對的,罰款!”
霸腦殼的牙巴骨挫動起來,兩只拳頭也攥緊了。王三孔以為他要動手,暗暗作了接招的準備。他把一條腿的膝頭曲了下去。
霸腦殼沒有動手,只拉著他樓下樓上把五間房看了一遍。
王三孔沒有想到還有這樣窮的人家。
這家人看來是個單身公,只有樓下一間房子作睡房。睡房里只有一鋪大床。一張矮柜。大床上攤了一領篾席、一床棉絮,三只舊襪子和一只空煙盒晾在矮柜上面。廚房里倒是堆滿了柴棍子,可是油罐是空的,鹽罐里還有一撮碎鹽。樓上兩問房里各有一張木板,床上不見鋪蓋,只鋪了一層淺淺的禾草。房子里一股爛草的霉味,想來那是客房,很久沒有住過人了。樓板上一邊攤了一堆紅薯,一邊攤了一堆包谷,旁邊灑著幾粒像豆豉一樣的老鼠屎。王三孔重新坐下來的時候才發現,屁股下面的竹椅子只怕比自己還要老邁了。四條竹腿斷了兩條,拿鐵絲絞住的。王三孔小心坐下,半天沒有作聲。霸腦殼挑釁地斜著他,說:“老前輩,你實要罰款哩,我也沒有辦法。錢是一分沒得。這屋里的東西,你看哪樣能抵錢,隨便搬?!?/p>
王三孔氣短地說:“你哪樣會這樣困難呢?”
霸腦殼梗著脖子,氣哼哼地說:“你問我,我問哪個?我們原來不是這樣窮的。我們住在山下的時候,好田好土,畝產都過八百斤,起碼吃飯不成問題。一修躍進水庫,把我們村子淹了,把我們田土淹了,要我們遷到這山頂上來住,人平三分田,一年收成掃攏來不到兩百斤谷,飽飯都不敢吃一餐。你不要像那些干部一樣說可以多種經營,可以搞副業,那是空話。在這山頂上,鳥不屙屎的地方,除了長茅草長雜樹,種什么都不長。交通又不便,出門要翻過一座山才到得馬路上,從城里打個轉身都要一天。人為財死,鳥為食亡。人跟鳥是一樣的。總要想辦法尋食,不能餓死。”
王三孔說:“辦法要想,但是不能做違法的事情?!?/p>
霸腦殼說:“你要這樣說,我心里不舒服。我在自己的水庫里搞點魚違什么法?”
“怎么說是你自己的水庫?”
“我問你,躍進水庫是不是原先香梅村的地頭。我家里往上數過去有十幾代人都是生活在那里的,香梅村就是我的家園。現在我的家園變成了水庫,未必沒有我的一份?未必我不可以說是自己的水庫?那些貪官,那些有權有勢的人可以隨便到水庫里釣魚、撈魚、拉魚,就像拿自己家里的東西一樣理所當然,我們去搞點魚反而是違法的了,這是什么王法?”
王三孔皺眉聽著霸腦殼的訴說,有幾點唾沫星子濺到頭上,讓他很不舒服。他覺得霸腦殼扯的是個歪理,但又沒有力量反駁。霸腦殼那句話說得有點死火:人家搞得,為什么我就搞不得。這不是理由,但這是事實。王三孔知道不能再同他扯下去。頭一鋸就鋸歪了,只會越扯越歪,扯不清場。
王三孔起身告辭。走到門口,黑著臉交代一句:“我先不報警,等你把認錯檢討送下來?!?/p>
王三孔在路口小賣店買個面包,撕一半給黃牯,一邊走一邊胡亂嚼著。他看到路邊有人來去,都鞋襪整齊,不似霸腦殼那么陋穢,心里不免又感慨一番。
王三孔走回水庫時已是半上午時分。走近大巖頭,他看到盛孝爺勒高了褲腿,正站在淺水處撿魚。經過小半天的時間,被炸死的魚翻上水面,很多又沉落水底去了,要過些時間腐爛了才會浮上來。水面上還有一些魚漂著。盛孝爺舉了根樹枝,將魚一點點扒攏來,撿起放到岸上。岸上已經摞起了一小堆魚。
王三孔忙脫衣下水,四下游走著把魚撿起來甩到岸上。好一陣才撿干凈了,又把小船拖過來,搬到船里。0jpg4t06LSkgsLiPuzPboRTS9NkY6yShvsDuLmqhgZM=死魚在船艙里堆起好高。
盛孝爺把自己撿到的魚另外放著,坐在船尾,跟王三孔一起返到水庫這邊。
坐在船上了,盛孝爺才有神氣同王三孔搭話。他問王三孔:“怎么會死這么多魚?”
王三孔懶懶地說:“給人拿炸藥炸的。”
“啊——是放了炸藥的?誰干的?”
“香梅村里一個叫‘霸腦殼’的?!?/p>
“噢,是這個爛仔頭??!”
“你知道他?”
“知道。——太知道了!”
其實霸腦殼不算后生仔了,應該也有四十挨邊了。修躍進水庫搬遷的時候,他還正在讀小學,一副倔頭倔腦的樣子。那時候的老百姓聽話,政府一聲號令搬遷,開了兩次會,做了幾次家訪,沒有太費神就都同意了。誰知臨近搬遷的時候,霸腦殼不肯走了。他的理由很簡單又很令人同情:搬到山上以后,他每天上學來回要多走十幾里路。盛孝爺帶人上門做工作時,他背個書包抱住門框死不作聲,只將腦殼一下一下往門框上磕。他家里的房子本來破舊,很多磚縫都稀松了。幾磕幾磕,門上頭一塊磚頭砸下來,正砸在他的腦門上,頓時就有血飚出來,污了一臉。大家趕緊抬起他送到醫院,上了藥,打了針,包扎好。誰知他乘人不備,扯掉頭上的藥布就又跑回村里。一來一回,傷口感染,好久才診好。診好以后腦殼上就留下一個好大的疤,看著都嚇人。后來他就輟學在家,四處打流,不做正經事。
村子搬遷上山,自然條件確實很差。村民做了很大犧牲,鎮里也是知道的,每年都要撥給他們救濟糧、救濟款、救濟物資(現在還撥不撥盛孝爺就不知道了),又組織村民多種經營。種藥材,種烤煙,養良種豬。村里很多人家日子都過得不錯,到了小康水平。只有那霸腦殼稀泥巴扶不上墻。嘴巴想吃好的,手腳又懶得做。尤其好酒。一些事情說起來讓人真是哭笑不得。比如發他救濟,給他錢自然是買酒喝了,給他物資,像棉被、衛生衣之類,就拿到墟陂上換酒肉。后來鎮里不發錢發物了,發谷種,發奶豬崽,想起這樣一來,他總該去作田,去想辦法把豬崽養大了吧。誰知他做得更絕,絕到一般人想像不到。他把谷種碾成米做飯吃,把奶豬崽哩,學廣東人做成烤乳豬當了下酒菜,把鎮里干部都氣暈。
盛孝爺有十幾年沒有見到疤腦殼了,沒想到他還是老樣子。盛孝爺撇著嘴說:“這種人生成就是混世魔王,不可救藥?!庇謫柾跞讏缶藳]有。王三孔搖頭說:“沒有哩!”
盛孝爺立即說:“你要報警!趕緊報警!喊警察來把他抓起關一下,看他還敢這樣囂張!”
王三孔還是搖頭,沒有作聲。他不喜歡盛孝爺的這種口氣。
不一陣,小船到了水庫邊,盛孝爺扶住船幫下去,踩在石磴上,返身把船尾攤的魚一條一條撿起來,捧著,走上堤壩,放進腳踏車前面的網籃里。看看沒滿,回頭下來,從王三孔手里接過兩條魚,上去再裝到網籃里,拿塊塑料布罩住,轉臉說聲:“我先回去了!”推起腳踏車緊走兩步,一偏騎上去,就緊踩起來。
王三孔系好船,把船里的魚分兩次搬回到大樟樹下,過了秤,記在黑皮本上,這才一條一條剖了,掏掉腸肚,又從山下小賣部買回幾斤粗鹽,抹揉到魚身上。一邊抹揉一邊哀哀地想:這些魚都是我一把草一把料喂大的哩!霸腦殼你真是該砍頭打靶!
天氣已是初夏,天氣有點熱了,魚已經有了點怪味,熏得人腦殼發脹。王三孔抹好鹽,給每條魚拿棍子撐開肚皮,掛在太陽底下曬起來。曬它幾個太陽,干了水份,再用鋸末灰燒煙去熏。這些魚只能做臘魚了。
七
王三孔在屋里等半天,沒有等到霸腦殼,卻等來了一場大暴雨。這一年的天氣有點像發癲,春天沒有落幾場雨,一交夏反倒雨多了,隔一天就要來一場。雨點子有黃豆大,似乎給一只無形的手狠狠地往下砸,砸得瓦背乓乓響,水庫的水面上騰起了重重煙霧。半夜過后還打了雷。響雷的地方就在香梅山頂上。那雷都是焦脆的,梆硬的,一聲追一聲。先是一道閃電撕裂云層,白光一閃,照徹天地,緊隨著就是“轟嚓嚓——”一聲雷鳴,聲震屋瓦,嗡嗡地帶有回聲,令人心驚。
王三孔長這么大沒有聽到過這樣炸響的雷聲,心里惶亂不安,六神無主,一夜未眠。
天快亮時,雨才止歇,雷也隨之收聲,大地一時特別安靜。王三孔挎上柴刀,捎一把鋤頭,即刻出了門。地下到處是水洼,山上的泥水沖下來,在坪里略作逗留,又更急地流下去。留下滿地殘枝碎葉。屋頂上有幾塊黑瓦被揭起落下,居然沒有破,完好無損地趴在灶灰里。王三孔踩著積水直奔水庫。水庫里的水漲高了很多,灰黑渾濁成一團。閘口的鐵絲柵欄前面,堆疊起很多漂浮物,把水面蓋住了一大片。王三孔將鋤頭挖在堤壩上,操起鐵耙,一躍下水。王三孔站在齊腰深的水里,伸長鐵耙,摟起漂浮物就往鐵柵欄下頭甩。他一耙接著一耙,摟起,揚甩,緊張地沉穩地一刻不停。一陣工夫,雜物清理干凈了,水流平穩地穿過鐵柵欄,順著渠道洶涌而下,帶起小小的喧嘩。王三孔這才長長地松了口氣,涉水上岸,換了鋤頭揹上,趕緊做下一件事:沿水庫邊巡看。
那時天色已經亮起來,染得樹林里明一塊暗一塊。林子里到處還在滴水,噗一聲噗一聲,響個不停。路邊的樹枝斷了不少,常常擋住去路。小路上爬了很多山螞蟥和肥大的蚯蚓,來回蠕動。有時不留神踩到了,就有一泡黑汁濺出來。王三孔一邊走,一邊疏通道路。好久才走到香梅潭邊。香梅潭里的水還是碧青的,沒有變渾,只是漲高了一些,將那蔸欹側著的老柳樹都浸住了大半邊。柳樹根上像老胖女人屁股一樣的大疤不見了,也浸到水里頭了。王三孔走得一身燥熱,身上的衣褲早已干透,現在又被汗水濕透了,貼在身上不舒服。他本來想了這里坐一下,歇歇氣的,不想老地方給水淹住,坐不成了,就倚住一蔸柳樹,拄鋤回看。他將目光一甩過去,陡然就定住不動了。不光目光不動了,連身體也凝定不動了。
他看到香梅潭中間浮著一只烏龜。烏龜很大,有一只臉盆那么大,而且是白的,是一只大白烏龜。大白烏龜背上還馱著一只小白烏龜,卻只有拳頭大小。大白烏龜在潭中間浮游一會,就緩緩沒入水里。大白烏龜沒入水里的地方,陷出一個深深的沙坑,好一陣才合攏撫平。
王三孔瞪眼張嘴,半天沒有開出聲來。
就在這時,猛然轟地一聲,太陽跳出山頭,將陽光鋪瀉下來,香梅潭水上閃射出萬道金光,耀得人睜不開眼睛。
王三孔閉眼定了會神,再睜開眼睛時,就看到對面岸上也站了個人。
沒想到那人是霸腦殼。
王三孔隔水喝道:“你來做什么?”
霸腦殼往水邊走攏幾步,說:“我來這里燒一炷香,拜一拜?!?/p>
王三孔離開柳樹,站到一堆土坎上,就看到那邊水里的巖頭上插了一炷香,還裊裊地冒煙。王三孔說:“你也知道自己做錯了事??!”
霸腦殼神情很沮喪,細下聲音問道:“昨晚上你那邊也聽到打雷了吧?”
王三孔說:“那還聽不到的。那雷那樣燥,那樣嚇人。”
霸腦殼說:“你那里也叫駭人?那雷打在香梅山上,就在我家的瓦背上響,一聲追一聲,震得桌子上的茶壺都放不穩,那才叫駭人?!?/p>
王三孔狠狠地說:“那雷就是對著你去的,是你的報應。”
霸腦殼將臉偏過一點,看著不遠處的香梅潭,說:“我也是這樣想的。我一晚上沒也睡覺,躲在桌子腳下沒有起身。天亮開門一看,門口的電線桿子給雷劈中了,頭上一片焦黑。我知道自己的做錯了事,這才怕了,趕快下來燒香。”
王三孔咬牙說道:“你也有怕的時候???”
霸腦殼說:“怕!是人都會怕!”
“天有眼哩!”
“是的,現在我相信了,天是有眼哩!”
說著,霸腦殼看到水邊漂著一條魚的尸體,探身撿起,走過去祭放在香前面,拜了三拜。
王三孔大聲說了句:“這就對了!”不再理他,揹起鋤頭返回去。太陽照著雨后的山林,四處都在冒汽,王三孔感覺到熱上身來,脫掉衣服搭在鋤把上,光著上身慢慢地走,一邊走一邊想著霸腦殼到底也知道害怕了,那就還有救藥。一個人吶,如果什么都沒有顧忌,什么都沒有好怕的了,也就死得差不多了。做人不怕霸蠻,不怕缺德的事情做得多,就怕利欲熏心,不曉得悔悟。搭傍老天爺,搭傍老天爺派來的雷公菩薩,幾聲轟雷炸醒了他。以后他該收斂,變好一點了吧?王三孔想著,扭回頭去朝后面找霸腦殼。
他看到霸腦殼沒有走,還坐在香梅潭旁邊,瞪著潭水發呆。他的光腦殼在太陽底下隱隱發亮。王三孔心里一緊,陡然問閃過一個念頭:他在看什么?莫非他也看到白烏龜了?疑疑惑惑地再又往前疾走,眼前就盡是大白龜了。
王三孔沒有想到自己會在香梅潭看到大白龜。傳說中也聽人講過白龜,但親眼得見卻是如此突然。那么大的白龜,少說也有百年以上的壽命了吧。那不再是龜,應該是精怪了哩。想著想著他心里忽然打起鼓來,都說有些東西是不能看見的,不知道見大白龜是福還是禍。
但看到了稀奇的東西,到底還是讓人興奮的。王三孔的不安很快就消失了,剩下的只是找人傾訴的欲望。他像小孩子一樣逢人就說。
他一見到盛孝爺,就雙手撐住腳踏車的龍頭,一副急不可耐的樣子,劈面問一句:“你知道我今天看到什么了?”不等盛孝爺反問,就又急急地說道:“一只烏龜,——是白龜哎!好大,比一只臉盆還大。地方就在香梅潭。白烏龜浮在水潭正中間,腦殼冒起有一尺高,半潭水都照得白完白盡。奇巧好玩的是它背上還馱了只小烏龜。也是白烏龜。頂多半分鐘,白烏龜就沉下去了。它沉下去的時候沒有一點聲息,但是在水里頭帶出一個洞眼好久才合攏,我估測那是一種神力,——神力哩!”
第二個聽他說這段奇遇的是福肚子,他坐在大樟樹下,等福肚子把小汽車停穩了,看著福肚子推開車門下來,才招招手說:“過來,不要著急捉魚,先聽我說件新鮮事?!辈坏雀6亲哟钋?,就急忙急促地說:“你知道我今天看到什么了?一只大白烏龜,——是大白烏龜哎……”
王三孔只跟到水庫來的人講白龜嫌不過癮,下午又搭福肚子的小車順路回了趟家。他要老婆細崽嫂精心炒了幾個菜,溫了一壺酒,兩口子就在堂屋里對酌。那天他酒興特別濃,談興更濃。飯桌上呱呱呱只聽到他一個人說話:“你知道那只大白烏龜有好大?比一只臉盆都大。大白烏龜,嘖嘖,是大白烏龜哎——你只怕聽都沒有聽說過吧?我是親眼得見的……”他倒來倒去,說的就是這番話。說了好多遍。細崽嫂是個溫馴得像小魚崽子一樣的婦人,只低眉聽著,不時地“嘖嘖”低嘆幾聲,或端起酒碗,跟王三孔“當”地碰一聲。她的無言鼓勵,讓王三孔的談興更強,也激得他生起一種隱隱的欲望。他瞇眼看著老婆起了紅潤的臉頰,好想拖她去床上打一場拘箍子架。但他到底忍住了。他放心不下躍進水庫。他必須趕回水庫去住。
他感到一種跟人傾訴的松快。
他沒有想到后來大白龜會帶來那么多禍祟。
八
禍祟在第二天就起了苗頭。
那天王三孔起得晚了點,開開門,一眼就看到霸腦殼坐在大樟樹下面。霸腦殼是帶了酒菜來的。酒是兩個大可樂瓶子裝的水酒,菜是臘魚臘肉。霸腦殼過來請王三孔喝早酒。我們那里有喝早酒的習俗。理由是一句老話:“早酒一沖,一天都有威風?!贝笄逶缇陀腥苏埦疲跞鬃匀桓吲d,趕緊拿盤子碗,兩人在大樟樹下對面坐了,一人面前凳一瓶酒,對著瓶口吹。
王三孔以為霸腦殼還是為炸魚的事過來謝罪的,心想這鬼崽子也曉事,就有了幾分寬慰,說:“炸魚的事不要再提了,人知錯就好,我也不會報警。”
霸腦殼訕笑著,一臉肉褶,說:“老前輩大人大量,我感謝!不過今天我找你還有事情?!?/p>
“有事你說。”
“你要應住我?!?/p>
“那看是什么事?!阏f。”
“我說了你不要怪??!”
“你既然怕我怪就不要說?!?/p>
“我說我說?!?/p>
“有屁就放?!?/p>
霸腦殼又灌了口酒,提了提氣,把頭俯過一點,小聲說了他一個打算。
霸腦殼打的是白烏龜的主意,他要王三孔出馬,一起把香梅潭里的白烏龜捉上來。霸腦殼說:“我到縣城里打聽過了,那樣大的烏龜,好抵錢哩!若是運到廣東去,就更抵錢了。”
王三孔心里的火蓬地就起來了,周身亂竄。他冷冷地問:“有好抵錢?”
霸腦殼仰了仰脖子,說:“那太抵錢了。保證我們倆個都可以小小地發筆財。”
王三孔摸出一根煙來,自己點上了,說:“來,我們把瓶子里的酒都喝干,你到屋里再量滿帶回去,這些菜還沒動筷子,也請你原封帶回。”
“你這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你不懂?你真是豬腦殼啊!”
“我真的不懂?!?/p>
“我就講直了給你聽吧。這頓酒算我請的。你說的事情,不可能。我也勸你趁早不要打這種歪主意。”
霸腦殼委屈地說:“你說水庫里炸魚違法,因為那魚是你養的,還挨得上邊。那烏龜肯定不是放養的,有什么捉不得?”
“我說捉不得就捉不得!”
“你是鎮長啊,你是縣長啊,說什么就是什么。我不吃這一套?!?/p>
“霸腦殼你怎么不用腦殼想一想,那烏龜起碼一兩百年壽命了,那還是烏龜么?”
“不是烏龜,還是精還是神??!”
“跟精跟神也差不好遠了。動不得的!”
“我不信那個邪!”
“你不信不行!這山,這水,這天地萬物,生成有幾千幾萬年了,好多東西是動不得的。遲早會要遭報應的!”
“我光卵一條,還怕什么報應?!?/p>
“那你老婆崽女呢?你就不為他們著想?”
霸脫殼眼神黯了一黯,灌口酒,吃口菜,啞了嗓子說:“我沒有老婆崽女。”
王三孔驚訝地問:“你都還沒有討親的?”
霸腦殼低了頭,煩躁地說:“十幾年以前我就討了老婆,也有崽有女。千不該萬不該我跟人到廣東打工,兩年沒回家。再回來的時候,老婆崽女都跑了,留下一棟空屋。”
“哦——你沒有出去尋他們?”
“尋了。有一點線索的地方都跑去尋了。尋了幾年,影都沒有,也就懶得尋了,自己過。怎么都是一輩子。”
王三孔在心里嘆息一聲,好一陣沉默。
王三孔遞過一根煙去,說:“自己一個人過也要好生過。要有盤算。”
霸腦殼說:“我是有盤算啊。我盤算總還要討親成家。討親需要錢,我就是要想辦法賺錢?!?/p>
“你的想法沒錯。但我要喊應了你,世上的錢,有的賺得,有的是賺不得的!”
“我窮怕了,只知道錢是好東西,比爺娘還親,只要有錢我就要賺?!?/p>
“你去賺你去賺,只不要扯上我。”
“這樁事不扯上你不行。那樣大的烏龜,那樣深的水,我奈不何。我知道你是高手。要說我們這方天下,沒有人比得過你。只要你下手,沒有什么搞不成的。”
“我說過了,這種事傷天害理,我不得同你去做的。我還喊應你一句,你起了這個心就已經是罪過了,要遭雷打的。趕緊去土地公公王母娘娘跟前燒炷香,多念幾聲‘阿彌陀佛’?!?/p>
“我信不得那樣多!”
“頭上三尺有神明。還是信一點好!”
霸腦殼又煩躁起來,露出兇相,頭上的疤痕閃著幽光,惡聲道:“你硬是不給面子?”
王三孔也上火,一身的肉都繃緊了,把酒瓶往石桌上一凳,厲聲道:“你還想綁架我不成?”
霸腦殼盯住他的目光,忽然就散了,糯粘著舌頭說道:“你不肯合作就算了,我自己搞!”
王三孔想嚇他一下,就說:“你這人怎么油鹽不進的?我把丑話講在前面,我會在香梅潭四邊都埋上鐵夾子,到時候夾到你的手夾到你的腳都不要怪我沒有打招呼?!?/p>
霸腦殼狠狠地說:“你埋吧!你就是埋上地雷我照樣一腳踩下去。我不怕你狠!”
王三孔就嘆一聲說:“真是隔夜的冷飯捏不成團,你是沒得藥救了哩!”
王三孔把半瓶酒兜個半圓灑在地下。他斜覷著霸腦殼解釋說:“我是拿你的酒敬一下土地公公?!?/p>
王三孔真的讓霸腦殼進屋給兩只空可樂瓶子量滿酒,又將臘魚肉裝回塑料袋。霸腦殼就提著抱著,氣昂昂地走了。
霸腦殼前腳一走,王三孔后腳也出了門。他從床底下拖出幾個鐵夾子,拿鐵絲串起,一把提在手上。這些鐵夾子是他上水庫來時特地求街上的張鐵匠打的,打算埋到山上夾野兔或山老鼠給打牙祭,卻一直沒有時間去搞?,F在他要給霸腦殼來點惡的了。
王三孔到底沒有把鐵夾子埋下。他一路沖沖走到香梅潭邊,先沒動手。坐在欹側的老柳樹上抽煙。潭邊的空氣中水份很重,潮潤的空氣中浸透了淡淡的腥氣和草木的清香。那種清香洶涌地包裹住王三孔,溫潤了他的肺腑。潭水經過前幾日雷暴雨的洗滌,一番漲落,更加幽深碧澄了,似乎丟一塊磚頭下去也能輕輕托住。遠處的高枝上有布谷鳥在啼叫,聲聲嘹亮。腳下的濕泥里,一條肥大的蚯蚓鉆出地面,往前蠕行一段,又一點一點鉆進泥里,不見了。兩只蜂子在頭頂上嗡嗡地轉啊轉,一時飛遠了,一時又飛近了。偶爾風過,老柳樹就抖動起一樹嫩葉,一陣喧響。王三孔默默地坐著,抽煙。三面青山,一派靜穆。
一根接一根地,王三孔抽完半盒煙,把煙蒂子撿起來,在地上摳個洞掩埋了,然后,抓起那一串鐵夾子,起身打了轉。
王三孔估測霸腦殼那人說得出做得出,肯定盯住香梅潭打主意的。他也想不出更好的辦法勸阻,只好自己辛苦點,每天三趟四趟地往那里跑,隔好遠就打馬頭哨,一聲一聲,掠空過而,驚得鴉雀吱呀亂叫。
王三孔門口又來了第二個求他的人。
這次是老鎮長盛孝爺。盛孝爺也是大清早就到了,未曾開口先拿出個紅包。他連說帶比劃,說了幾遍王三孔才聽明白,是盛孝爺的老婆病了,婦科方面,病得很嚴重。中醫院的李醫生告訴他一個偏方,用龜殼熬成膏,俗稱龜膏,服用三個療程,一個療程一個月包好。如果能拿到白龜熬成膏。療效更好。所以盛孝爺一早就求他來了。求他把白龜捉上來。
盛孝爺說:“這是救命的事,你一定要幫我這個忙?!?/p>
王三孔為難地說:“我知道這事很大——有天大。但是我可能做不到?!?/p>
盛孝爺一下急了,以為他是嫌錢少,忙說:“你要好多錢,開個價。不過你也知道,我退休得早,退休工資少得哦,沒有什么積蓄,崽女都不爭氣,賺那點工資顧自己一家人還顧不過來,也幫不到我們什么。你先把這點錢拿到,欠好多錢我另外會想辦法籌?!?/p>
王三孔知道他會錯了意,趕緊把他的紅包擋回去,說:“不是錢的問題,真的不是錢的問題。嫂子得了病,我只要幫得到忙,不要錢也會幫。老話說了: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這點做人的道理我懂?!?/p>
盛孝爺忙點頭稱他說得好。
盛孝爺再又將紅包塞過來,執意要他收下。他閃開身子,挪過一步拖了把椅子過來。
盛孝爺站著不肯就坐,眼睛里頭哀哀地顯得無助又無奈。
“你是硬不肯幫我這個忙哩!”
“哪里,哪里?!?/p>
王三孔有點慌亂,不知怎樣才跟他說得清楚。他不是見死不救的人,但他實在不敢背著良心去做他認為是傷天害理的事情。
他忽然心生一念,沖口說道:“盛孝爺,其實那天我看花了眼,把一頂篾草帽看作是一只白烏龜,就跟你亂吹了牛皮?!?/p>
“真的?”
盛孝爺把眼神凝攏來,盯上他一會,輕輕搖頭說:“我不相信。你在騙我!”
“是真的。我不騙你?!?/p>
王三孔起先也讓自己突然想到的謊言嚇得一驚,但他立即就鎮定下來,索性把謊話往圓里編。王三孔又說:“第二天清早我又去香梅潭看了一回,又看到了那頂篾草帽。這回我看清楚了,真的是篾草帽,我還拿竹竿鉤攏來看了的。你要不信,我就可以帶你過去證實?!?/p>
他記得青梅潭邊的柳樹下是有一頂草帽的。
盛孝爺抿嘴望著他,眼睛里蒙著陰翳,終于甩下一句:“你把我當成三歲小把戲了啊!”就騎上腳踏車,有一下沒一下地踩著,巔簸遠去。好一陣,王三孔才在后面喊道:
“騎慢點啊,下坡小心。”
盛孝爺走了,王三孔有點心慌意亂,像是做了什么對不住人的事情。他知道那樣用謊話回絕盛孝爺有點不厚道。他能想像得到盛孝爺很失望,也會很氣惱的。說起來那也是當過鎮長的人,也曾經威風八面,不可一世,如今落到來求自己這個平頭老百姓(還拿個紅包),也是萬不得已,已經是很沒有面子的了。自己卻拿個謊話輕易就把人家打發走,到底是對不住人家哩。但回轉想起,青梅潭的白龜是能去動得的?假如不是靠那謊話打發走了他,他只怕會死纏爛纏,像山螞蟥一樣甩都甩不脫。王三孔不斷地寬自己的心說:這是沒有辦法的辦法,只希望保佑盛孝爺的老婆能診好病。
王三孔以為這樣給自己辯解過就能心安了,便進屋拿柴刀打算出門做事。誰知拿到手里走出門了才發覺,抓的不是柴刀,是鋤頭,他還是沒能寬住自己的心。
王三孔默了默神,丟下鋤頭,提腳就往山后走去。那天王三孔翻過南嶺山,跑了十幾里山路,轉了三個村子,終于給他訪到了一只山烏龜。那只山烏龜好大,有三斤九兩,年代不短了,殼背上都起了綠毛。如今的山里人都懂行情,知道喊價,出的價錢很高。王三孔提在手里掂了又掂,咬咬牙買下來了。
王三孔拿只化肥袋子將山烏龜裝好,搭車回了縣城。他在出站的路口上站了一會。左手邊是去盛孝爺家的路,右手邊是回家的巷子。他想了想,右腳一拐回了家。
他要老婆細崽嫂把山烏龜給盛孝爺送去。
細崽嫂出門時多了句嘴:“這樣貴氣的東西送給他去吃,該收好多錢?”
王三孔悶聲說:“這是給他老婆做藥的哩。他硬要給錢你就收起,不給錢你也不要提?!?/p>
細崽嫂很不甘愿地說:“他老早老早就不是鎮長了,我們憑哪樣要去討好他?”
王三孔瞪她一眼說:“你這話真講得丑。我幾時討好過人?我只是憑良心做點好事。”
細崽嫂很快就打了轉身。她把山烏龜送到盛孝爺家里,還把買山烏龜的錢也帶回來了。王三孔把錢握在手里,用力抓了抓。
“你沒有跟他開口要錢吧?”他問。
細崽嫂說:“你喊應我不要開口,我就沒有開口。我只是告訴他買這只烏龜花了好多錢,他拿錢給我,我就不客氣,收起了。我們做好事,總不能貼了氣力,還要貼錢吧!”
王三孔低眼默了一會,不好再說什么。
“見到了。烏龜是他接過去的,錢也是過他手給我的。他好像很冷淡,連句感謝的話都沒有,也沒有喊我坐一坐,喝口茶?!?/p>
“他就是那樣子。家里有病人,心緒肯定不好,你不要怪他?!?/p>
“我怪他做什么?!?/p>
細崽嫂忽然又說:“好奇怪,說起來他們家也是當過鎮長的人,好像很困難的樣子,連我們家都不如?!?/p>
王三孔忙問:“你怎么就看出很困難呢?”
細崽嫂拿手比劃著說:“我看到他家里沒有一件家具,堂屋里一張辦公桌,一個洗臉架,都是幾十年前的老物件,電視機還是黑白的?,F在哪個家里還看黑白電視機。彩電都看得不愛看了,要看液晶的。——真是想不到?!?/p>
王三孔也沒有想到盛孝爺真會是那個樣子,睜了睜眼睛,又瞇起了,好久,才幽幽地說:“那個年代的鎮長,跟現在的鎮長是有很多地方不同哩!”停停,又說:“我們還是不該收他買烏龜的錢?!?/p>
細崽嫂撇嘴說:“他又不是我們的親戚,有什么不該收的?!?/p>
王三孔瞪她一眼,說:“你知道什么!”
王三孔勞神費力給盛孝爺搞到一只白烏龜,雖然知道他并不會滿意,但總算盡到了自己的一點心,稍有寬慰。白烏龜的出現,接連給他帶來煩惱,讓人不得安寧。他很后悔,不該嘴巴太敞,到處跟人去說。
他萬萬沒有想到,后悔的事情還在后頭。那才是真正的大禍祟。
九
福肚子大清早就在大樟樹下按汽車喇叭。那時王三孔已經在水庫巡了一段路了。聽到喇叭按得急,就趕緊折返回去。
他很不喜歡福肚子清早這樣按喇叭。
“清早八早,你按什么鬼喇叭,吵了我們清靜。”
“你要怪就去怪老板。老板叫我趕急過來的?!崩习逯傅氖钦状烘傞L,現在的人把管自己的人都通稱老板了。都以為老板這個稱呼好聽。
王三孔卻總覺得聽著不順耳。
“你的老板是哪個?”
“我的老板是哪個你不知道?”
“我知道還問你?”
“我的老板是哪個還用問?當然是鎮長!”
“鎮長是鎮長,老板是老板,你要分清楚?!?/p>
“鎮長就是老板,老板就是鎮長,你自己要搞清楚?!?/p>
“這種事我永遠搞不清楚。說,有什么事?”
“當然有事。不然我為什么一巴早就趕過來,真是閑得身上痛??!”
“有事說事,趕緊了?!?/p>
“你不是看見香梅潭有白烏龜么?好事來了,老板要你想辦法搞上來。”
“他要白烏龜做什么?”
“我哪里知道?你自己去問他,我只管傳達指不?!?/p>
“他怎么知道香梅潭有白烏龜?”
“是你親口告訴我,我說給他聽的?!?/p>
“我又沒有要你說給他聽。”
“你也沒有要我不說給他聽啊?”
一句話把王三孔噎住了,翻了半天的白眼,又是念頭一動,說:“我那是編個故事逗你玩哩!哪里有什么白烏龜,我看見的是一頂篾草帽?!本陀职颜f給盛孝爺聽的那番話講述一遍。編得更像了。
“你說的是真的?”
“上回是假的,這回是真的?!?/p>
福肚子拍幾拍肚皮,惱火地說:“這你就是害我啦,讓我跑一趟?!俏一厝チ恕!?/p>
王三孔連聲說著對不起,給福肚子拉開車門,囑咐他:“你一定要在鎮長面前幫我作好解釋。下次過來我請你喝酒?!?/p>
哄走了福肚子,王三孔心里很高興。他懶得再去水庫巡走了,從隔夜的灶灰里挖出兩個煨紅薯,又量了一碗酒,坐在坪里吃喝起來。
正吃著,一聲喇叭響,福肚子開著小車又返回來了。福肚子好像很生氣,隔著車窗玻璃都能看到他的臉皮繃得鐵緊。
王三孔踢開凳子站起身,討好地問:“怎么又打了轉?”
福肚子扶著車門,一腳車上一腳車下,罵道:“王三孔你這老榨骨,你騙我是吧?你還連老板一起騙是吧?我一腳踢死你!”
王三孔有點慌神,但也不是很怕。他明白是剛才的故事穿幫了,故作很冤屈地問道:“你這話聽來得陡,我聽著像聽《三國》?!?/p>
說著就把酒碗送到了福肚子嘴邊,讓他先喝口酒消消火。福肚子咬住碗一口酒喝干了。
福肚子在竹凳上坐下,還咻咻地喘粗氣。
王三孔問:“你給兆春鎮長說了?”
“當然說了,話沒說完老板就罵人了……”
“那對不住了?!?/p>
“你不用對不住。老板不是罵我,罵的是你。老板是什么水平,你騙得過我,還騙得過他?老板要我再跟你說,他管你是真看到還是假看到,反正要給他把白烏龜捉上來。用什么辦法你自己去想。”
“他這樣性急要白烏龜,到底作什么用?”
“你自己去問他?!?/p>
“你知道我問不到他。你不可能不清楚,你要給我透個底?!?/p>
“他們當官的要這個,多半是拿去送禮吧!”
“這禮就蠻重??!”
“那事情估計也很重要。”
福肚子又告訴他,老板說了,捉到白烏龜,獎勵他一個月工資。
“整整一個月工資吶。都是過得敲的票子。”
“那你去捉?!?/p>
“要有你那本事,我就去捉了。”
“我沒有那個本事,也沒有那個膽量。”
“我不想跟你啰嗦了,你只放我一句話,做,還是不做?”
“不做!”
“硬不肯做?”
“是不肯做!”
“好,放著轎子不坐要坐土箕,我就把你這句話如實講給老板聽?!?/p>
“你回去還麻煩你跟兆春鎮長講一聲,那水潭里頭上了年紀的東西動不得哩。動了會有禍祟的?!?/p>
“我說你是老榨骨吧?,F在什么時代了,虧你還信這些。我反正還是喊不應你了。我走了?!?/p>
王三孔看著汽車后頭拖著一路煙塵越跑越遠,心里悵悵地,忽然有點不安。他希望福肚子回去把他的話照直給兆春鎮長講,又希望福肚子最好什么也不要講,讓事情就這樣過去好了。但好像事情不會輕易這樣過去,兆春鎮長不會罷手的。假如兆春鎮長再把第三道令牌發過來,自己該怎么辦?如今這世道,只有強人講的理,沒有弱者講的份,兆春鎮長就是這方土地上最大的強人,自己只怕是過得了初一,守不住十五,不照辦過不得門。王三孔想到后頭的事情,起了憂心,身上沒了神氣,剩下的半只紅薯吃不下去了,丟到灰堆里。慢慢走到水庫堤壩上,閉著眼睛,只將半顆腦袋擱在水面上,遠看像個浮標,隨水蕩漾。
中午邊上,兆春鎮長來了。福肚子跟著他,走到堤壩上,站了有一陣,王三孔卻沒有發覺。福肚子揀起一個泥坨,摔進水里,這才驚起了他。王三孔睜眼看看,慢慢游攏到壩上,在石磴上坐下。他淡淡地道了聲:“鎮長來了!”
兆春鎮長看著遠處的香梅潭,說:“我來是想看看,你老人家脾氣到底有好大?!?/p>
王三孔望著水庫,說:“鎮長你是取笑我哩!”
“取笑?你這兩個字用得太輕了?!?/p>
“那就是歪栽我噦!”
“嗬嗬,只怕是你在歪栽我,詛咒我哩!”
“你這話從哪里說起?”
“從哪里說起?從你不曉得好歹說起。我要你做點事,不就是一只白烏龜那樣大的事么?你就歪栽我,詛咒我要遭報應……”
“你理會錯了。我是歪栽自己的怕遭報應?!?/p>
“你以為這樣說我會相信?”
“你不相信我也沒有辦法?!?/p>
“你要讓我相信就給我把白烏龜搞上來!”
王三孔動了動肩膀,低頭不語。
“我親自來了你都不接應?”
王三孔還是沒有開聲。他覺得心里有股熱熱的東西冒上來,又很快落下來了,就罩在自己頭上。
“那好,你既然不把我的話當回事,你就不要做了。你以后硬要賴著和尚吃狗肉?你不肯動手,我照樣有辦法把白烏龜搞上來?!?/p>
兆春鎮長頓了頓,轉動眼睛往四周掃視一遍,說:“我即時就調人來,把水庫的水全部放干,不管什么白烏龜黑魚都要捉完捉凈。”
王三孔一驚,脫口說道:“你那樣做太過份了?!?/p>
兆春鎮長輕淡地說道,官做久了,衣角都打死人哩!又道,天倒了冬茅桿也撐不住,天大由天,人大由人,只能隨他的意了。就把手板撒開撐上去,叫道:“福肚子,搞根煙來?!?/p>
兆春鎮長擋住福肚子,掏出煙來,連火機一起放在那張手板上,說:“抽我的?!?/p>
王三孔手抖抖地把煙點燃了。
一蓬煙霧升起來,清香宜人。
王三孔說:“城里頭老班子的人都知道,我從來不捉蛇不捉烏龜的?!?/p>
兆春鎮長說:“你就當是為我破一回戒!”
“你真是讓我難做哩!”
王三孔把煙吸完,心思也就定了。他站起身,說:“你們回去等我訊?!?/p>
兆春鎮長坐到車上,又把頭呲出來,說:“王三孔,你記住,這熱天巴焦的我到你這里來,茶都沒有喝一口?。 ?/p>
王三孔漠然地輕輕點著頭:“記得。記得?!?/p>
王三孔在大太陽底下站了好久。
十
王三孔舀出一壺酒,坐在大樟樹下,以煙就酒,一口煙,一口酒,慢慢抿著。他掐著指頭算了算,明天正好初一,當屬“太安”,倒是個好日子,然后就盤算要做哪些準備。首先當然是釣白龜的鉤子。一般的魚鉤肯定不穩當,鉤子要很粗,很大,倒鉤還是要,但不要太利,能頂住龜脖子就行了。街上的張鐵匠是里手,要不了多少時間就能打出來。然后要買一盤尼龍繩作釣線,也會要很粗,很長,要經得住白龜往深水里拖。還要買二兩豬肝作釣餌。還要三斤牛肉,一半自己吃,一半喂黃牯。還要買點香燭,買瓶風油精。香燭敬水神,風油精防蚊蟲。
盤算好了,一壺酒也喝干了,王三孔午覺都沒有睡,頂著大太陽就回了城。等把東西置辦齊,再返回水庫時,已經到了斷黑邊子。
走上土坪,就見暮靄中聳起一柱黑影。
“哪個?”
“還會是哪個。我,——霸腦殼?!?/p>
霸腦殼的聲音很粗,有種窺探到某種秘密的詭異。原來霸腦殼中午在水庫周圍轉悠,遠遠瞄到了兆春鎮長站在堤壩上同王三孔說話。下午到王三孔門口打了幾個轉身,都沒有看到人。他就感覺是王三孔要給鎮長辦什么事了。
他覺得事情多半跟白龜有關。自從那天看到白龜,霸腦殼就無法安生了,整天像發夢癲,看什么事情都要連上白龜。心心念念,不可釋懷。
王三孔這時候在屋門口看到霸腦殼,心里直喊“晦氣”。他問:“你來做什么?”一邊說一邊往屋走,不想理霸腦殼。
霸腦殼并不知趣,跟在后頭,嬉笑著,問:“你要去釣白龜?”
王三孔回頭狠了一句:“你胡說哩!”
霸腦殼說:“豬肝都買起了,不是釣白龜是做什么?”
“你怎么知道我有豬肝?”
“我這鼻子比狗鼻子還靈,隔一里路就聞到新鮮豬肝的氣味了?!?/p>
“我買點豬肝自己打湯吃?!?/p>
“豬肝打湯吃可惜了。還是拿去釣白龜吧!”
王三孔煩躁起來,在門口收住腳,說:“你跟我走開。你不走我喊黃牯請你走!”
霸腦殼一低頭,看到黃特恰好打了個哈欠,兩顆獠牙嘴呲起好長,嚇得退后一步,轉身一邊走一邊說:“你釣白龜要記得喊我一聲啊,見者有份的?。 蹦_步咚咚地走了。
王三孔很響地“呸”了他一聲。
王三孔把牛肉切開,一半切成絲,放茶油拌辣椒精致炒了;另一半剁成塊,放到狗盆里。人和狗都飽飽地吃了一頓。吃得熱汗直冒。腰都直不起來了。王三孔慢慢走到水庫邊,下水泡了一陣。直泡得筋骨稀松,雙眼迷蒙。才爬上岸,回屋睡覺。
關門時,他冒起腦殼看了一會天。天空很高,瓦藍瓦藍的,東一粒西一粒稀稀散散地嵌著一些星星。云朵像棉花一樣聚成了堆,緩緩東移。俗話說:今晚花花云,明天曬死人??磥砻魈鞎琼懬缣欤€是釣龜的好天氣??磥砝咸爝€是幫忙的。正這時,剛剛在門口躺下的黃牯忽然“啊啾”一聲打了個大噴嚏。王三孔想起那句老話:狗打噴嚏大天晴,就落心落意地回屋睡覺了。
王三孔沒有開燈,借著窗戶里透進來的稀微星光,摸索著點燃了蚊香。他用的蚊香還是那種土制的鋸木灰調硫磺、外頭包層土紙的圓筒筒。別人都改口叫蚊香了。他還是叫蚊煙香。蚊煙香一點燃,屋子里很快彌漫起濃烈的硫磺味。這種味道聞起來很舒服。他在暗夜中靜靜地呆了一會,看著蚊煙香暗紅的火頭一分一分地往后退去。然后,脫光衣服,把臉壓在枕頭上,趴下睡了。把身子放平坦后,他還喃喃的念了幾句:“明天會是大晴天。”
一句話沒有念完,他就沉沉睡去了。他睡得真死,連身子都沒有挪動一下。巨量的豬婆鼾聲常常受到阻礙,變得低回婉轉,騰挪激蕩,灌滿一屋。不知過了好久,他突然一個激靈醒來了,依然趴著沒動,竭力搜索回想剛才的夢境。本來依他幾十年的生活經驗,趴著睡覺是一定會做夢的。可是那天晚上什么夢都沒做。既然老天不肯報夢給他,也就無從依據去估測第二天的吉兇禍福。他腦子里一片白凈,空茫的有點發慌。他很想再睡著一下,看看能不能夢到點什么。但他知道時間不早了,應該已經過了半夜,再耽誤就做不成事情了。他只好翻過身來,起床撒了泡長尿,穿衣穿鞋。他這天換上了那身迷彩服,袖口和褲腳口都拿細繩扎緊了。穿了布襪,著長筒套鞋。最后又把一塊辟邪的小鏡子兜進上衣口袋,把扣子扣好了。他做這一切的時候都是小心萬分,竭力不出一點差錯。
可是臨到出門還是出了點落殼。不知是什么想法,他隨手就拉了一下電燈拉線。啪噠一聲電燈亮了,隨即就又黑了。燈泡燒了。他心里一沉,急忙趕緊拉幾下拉線,電燈沒有一點反應,只管黑著。這當然不是一個好兆頭。但又能怎么樣呢?這時候還能收得住么?王三孔在心里翻騰了一陣,到底咬咬牙,把東西揹著提著,吆起黃牯,往香梅潭走去。
這時東邊天際已經開了條小口,現出些微亮色。王三孔背著東方那抹亮色,朝水庫的深處走去。他能感覺到清晨的亮光在背后一點一點的襲來,夜影在慢慢往里退縮??諝馐中迈r。越往里走,水意越濃,涼意也更重了。一只宿鳥被驚起,拍動翅膀飛上高空,很快又折了回來。他聽到宿鳥回到窩里時還輕輕嘰咕了幾聲,不知是抱怨還是驚奇。水庫一平如鏡,不見一點漣漪,也不見一條魚在水上嬉戲。他忽然有點傷心。那么多經他親手喂養的魚(那是成千上萬條魚啊),怎么就沒有一條能聽到他的腳步聲呢?它們就讓他一個人在水邊寂寞地走過,竟沒有一點動靜,真是無情無義得很。
不過他又很快原諒了它們:那些魚都還在水底下睡覺哩,怪不得人家。
香梅潭很快就到了。一進香梅潭,成團的水蚊子嗡一聲就包抄過來,圍住他,見肉就叮。他忙在臉上和手上涂了一遍風油精,保護好自己。香梅潭仍然浸泡在夜色中,一團沉璧。四周的樹木、巖石,在夜色的裝扮下,無不變得猙獰、兇險。王三孔忽然沒來由的打了個寒顫,腳下似乎恍惚起來。他把黃牯吆攏身邊,貼腳桿站著,又點根煙抽了,定了定神。這才用手電筒照著,往魚鉤上穿好了豬腸。他又等了一會,眼看著曙色突進香梅潭,水色變得灰蒙,水面上有了淡淡的山的倒影。他命令自己:可以架勢了。他取出一柱香插在水泥地上,點燃了;又燒了一沓錢紙。他很快聞到了錢紙的清香。他看到了錢紙在火中卷起了角,由紅變黑,成了紙灰。一陣風來,將紙灰卷起,托高,飄到水潭中間就滑落下去,不見了。他朝水潭拜了三拜,抓起魚鉤,走攏到水邊,運了運氣,一弓腰,一揚手,將魚鉤摔了出去。魚鉤帶著魚繩,斜斜地往空中直沖,直沖,沖得快到水潭中間時,忽然像給什么力量拽了一下,猛然跌落到潭水里頭了。魚鉤落水的剎那間,潭水像被灼痛了,猛然一陣抖動,蕩起漣漪一片,顫抖不已。
漣漪很快又止息了。水面上平靜如常。
天色一下子亮了很多。潭水由灰蒙轉成了灰青,有兩片柳葉無聲地飄落在上面。對面的楊梅樹清晰起來。楊梅樹繁密的枝葉里嵌滿了暗紅色小如黃豆的楊梅。楊梅樹上扯起了絲絲縷縷的白霧,凌空抖擻。王三孔總覺得這天的白霧有點怪異,扯得跟爛布筋一樣,看得人心里不舒服。他只掃過一眼,趕緊就把頭扭開了。
潭水里不見有絲毫動靜。據說青梅潭水很深,深得探不到底。又說香梅潭地下是通著陰河的。如果真是通著陰河,那么水潭底下是不是藏了白烏龜就很難說了。王三孔瞇起眼睛盯住水潭,竭力想探個究竟。可是水潭靜靜地,釣繩也是靜靜地,就像如今世道人心讓人看不透。
王三孔決定不等了,把釣繩搭在柳枝上,走近水邊,蹲下來,輕聲打起了馬頭哨。馬頭哨先是輕輕地、膽怯地“腥”了一聲,接著揚上去,揚到一半的時候忽然像傷了翅膀的小鳥一樣折回下來,弱弱地,低徊的嗚叫著,一遞一聲,聲聲傷情。王三孔反復的打著馬頭哨,一邊輕輕地拍手板。哨聲跌落水面,變作了另一種音符。那是一種天才知道的音符。急管繁弦,婉轉頓挫,直導水底。周周遭遭一時都熱鬧了起來。
約摸半小時后,王三孔陡然住了聲。他的左邊口角流出了口水,兩個腮幫子脹得難受。他拿手背揩掉口水,又叉開手指,頂住兩邊腮幫輕輕地揉搓。他猜想水底下應該已經騷動起來了,不信白烏龜你還待得安穩?
果然,他看見水面上的釣繩輕輕地動彈了一下,不禁一喜:“好,有戲!”他小聲的說著,一個貓步縱過去,從柳枝上摘下釣繩,用兩只手松松地握著。他明顯感覺到了魚鉤被輕柔地碰觸。碰觸的當然不是魚鉤,是豬肝。魚鉤已經給豬肝嚴嚴實實地封裹起來了。他知道烏龜的眼睛是很短視的,它不可能看穿豬肝里頭包裹著的玄機,也不可能看到跟水一樣乳白色的釣繩。白烏龜是肯定看到豬肝了,它之所以還沒有咬鉤,是它還在試探,尋找下嘴的地方。既然這樣,那就耐心等吧。王三孔把釣繩又放松一截,讓釣繩軟軟地躺在泥地上。一條蚯蚓爬過來,橫壓在釣繩上,一動不動了。王三孔朝它輕輕地噓了一聲。
黃牯安靜的蹲坐在他的身后,它似乎也知道主人要做什么,雙眼緊盯水面。
王三孔眼前忽然亮堂起來。那是太陽出來了。太陽的紅光打在水面上,反射出七彩芒刺,直晃眼睛。王三孔忙把雙眼瞇細了。
就在這時,釣繩猛然彈動了起來,一下繃直了。蚯蚓被巨大的力量彈飛起好高,不知所蹤。王三孔全身也繃緊起來,興奮地想:“咬鉤了!”他把釣繩握緊了,雙腳站穩樁子。
黃牯一陣風一樣的躥到水邊,壓低脖子,狺狺地在喉嚨里發出吠叫。吠叫聲嗚嗚嗯嗯,有音無力。那是在極度緊張下才會發出的一種吠叫。叫聲很疹人。
王三孔也無端地緊張起來。他已經明顯的感覺到了水底下白龜的力量。白龜在咬住釣餌的一剎那,即刻意識到上當了,它咬了不能咬的東西??墒莵聿患傲?,魚鉤已經深入到了脖子盡頭,卡在里面了。王三孔知道這時候白龜會努力掙脫。它會先往深水地方游,再又往左游,往右游,還會繞著圈子游走。他當然可以慢慢地、一點一點地收攏釣繩,把白龜拉上來。但白龜那么大,在水里的力量是十分巨大的。他能把它拉上來么?更重要的是,白龜要逃生,肯定掙扎,魚鉤上的釣鉤難免會傷到它。他不想讓自己傷到白龜。那么,他就只有任由白龜魚鉤和釣繩左右游走,待到精疲力盡時,才能把它馴順地、完好無損地收歸到手。王三孔鼓了鼓胸肌,覺得頭天晚上吃下去的一斤牛肉足夠讓他有力氣撐到最后。他又回頭望了一眼釣繩,很大的一盤堆在那里,扯開了起碼還有二、三十丈長,應該還是綽綽有余了。他輕輕舒了一口氣。
王三孔把手里的釣繩松了松,因為他分明感覺到了釣繩往下墜,他知道那是白龜開始作掙扎了。他也清楚負痛在身的白龜不可能游得很快。他甚至能想象到白龜直著脖子四腿劃動的狼狽樣子。他只有更輕緩地松動釣繩,既不讓它繃得太緊,也不讓它太過彎垂。
他忽然想起來,那天早晨看到的大白龜背上,還馱了只小白龜。大白龜跟小白龜是什么關系?是它的崽?它的孫?抑或重孫?以那么大的白龜,說是它的重孫的重孫都不為過了的。但最好是它的孫。人說隔代親,想來烏龜也一樣,不然它怎么會那么調皮地趴在大龜背上。想起來那只小白龜還真是可愛,它趴在老爺爺的背上(他已經把大白龜定為老爺爺了),卻冒高了腦殼只顧四處張望,顢頇又調皮。大白龜應該是十分疼愛小白龜的。那么如今大白龜負痛在游,小白龜是不是也亦步亦趨地跟隨在一旁呢?或者是,小白龜不懂事,依然趴在大龜背上?王三孔的孫子就是這樣子的。王三孔討嫌崽,可是喜歡孫子。那真是“吃在嘴里好吃的要扯出來給他吃,穿在身上好看的要剪下來給他穿”。每次媳婦帶了孫子來看兩老,孫子就要騎到他的脖子上,讓他馱高了在堂屋里兜圈子。有一回他病了,睡在床上蓋了厚棉被捂汗,孫子也不放過他,硬是讓他起來馱著走了一圈,才不哭鬧了。他這樣想著,神情恍惚起來,似乎遠處有個像泉水一樣清亮的聲音在小聲小聲地叫著:“爺爺、爺爺!”那聲音一下一下地抽著他的心,一陣鈍痛,模糊了他的雙眼。
“不要怪我,我實在是沒有辦法的?!彼谛睦锲砬蟆KF在要收手已經做不到了,只好用推脫來減輕心里的負擔。
有那么一刻,他心里甚至閃過一個念頭:小白龜你要懂事的話,就趕緊想辦法讓老爺爺擺脫釣鉤呀!可是他無法把這個念頭傳達給小白龜。他知道這都是空想。
釣繩停頓了一會,接著就往右邊扯動了。也許是白龜沉到底了,看來香梅潭也不像傳說中的那么深。釣繩往右一扯,很快就繃直了。想必是白龜游動得快起來了。王三孔抬起腳來,隨著往右邊走。他松下右手,只讓一只左手牽牢釣繩,優游地挪動雙腿,神態有點像縣城街上遛狗的暴發戶老婆。
走出百來步,釣繩又開始折返回去。王三孔換了右手牽釣繩,跟著釣繩的速度抬步走。白龜慢慢加快了速度,王三孔也一步緊一步的跟著。太陽已經升起很高,沒有風,身上越來越悶熱,他能感覺到汗水像蟲子一樣在身上四處爬。腳上的長筒套鞋越來越不跟腳,他索性甩掉套鞋,赤腳在泥地上走。一個折返。又一個折返。……釣繩越扯越緊,王三孔差不多要小跑才能勒得住了。黃牯在水邊掉轉頭站著,鼻頭一聳起,驚訝地看著來回跑動的王三孔。王三孔已經有點喘了,兩條手臂也癢麻得難受。就在他又一次換手時,偶一抬頭,看到對面楊梅樹林里站了一條大漢。不用細看就知道那是霸腦殼,他心里一沉,立即明白了那個混世魔王是一直貓在那里探看的。王三孔很懊喪,也很擔心。那個人頭天晚上就來刺探過情況,心懷不測,目的明顯,自己本就該防著他的??墒窃绯科饋硪幻?,居然忘記了。那人本就是根攪屎棍,今天的事情要他給摻攪進來,還不知道會生出多少枝節,不知會怎樣收場。
可是來不及深想了。這時他手里的釣繩陡然松弛下來,有好長一截還飄在了水面上。正驚疑問,潭水一陣翻騰,白烏龜轟然一聲浮出了水面。白烏龜就近在眼前,這回看得比上回更清楚了,連龜背上的花紋都分得出粗細。原來白烏龜還不止臉盆大,膨圓如簸箕。拱起好大的一堆。王三孔慌忙捌手往回收緊釣繩。還沒收得幾個回合,白烏龜又猛然往下一撅,直往水底沉去。王三孔猝不及防,給那股力量拉扯著,朝前踉蹌兩步,失腳跌進水里。水不太深,只齊至胸口,他立馬站穩了。剛站穩,右腳跟上就給什么東西咬住了。癢麻麻地,卻是奇痛。這是螞蝗么?王三孔一生跟水打交道,感覺這次不像是螞蝗。不管多大的螞蝗,叮咬在人身上都如同打針,只麻不痛。那么是蛇?蛇牙扎進肉里的那一下,是一種鈍痛?,F在咬住腳跟的東西卻明顯感覺到沒有牙齒。只深深的、狠狠地咬住腳筋,讓他感受到一股狠勁。
王三孔爬回岸上,才發現咬住腳跟的竟是那只小白龜。王三孔非常奇異,小白龜怎么就知道他是鉤釣大白龜的敵人呢?而且小白龜真是鬼精,知道潛伏在他腳下的水里,抓住時機就猛撲過來下嘴。它還真是會咬,一口就咬住腳筋。咬到腳上的任何地方,王三孔都有辦法,唯獨咬住了腳筋,無解。
王三孔跌坐在泥地上,雙手捧腳,痛得咝咝哈哈地齜牙咧嘴。
黃牯縱跑過來,一口將小白龜含進嘴里。
王三孔急忙敲著黃牯的腦門,讓它松開了。他怕黃牯的滿嘴利牙一發力,把小白龜咬死了。
不知什么時候,太陽被一團烏云遮住了,另外又有成團的烏云從南嶺半山腰里扯出來,匯集在香梅山上空,大雨瓢潑而下。天色也突然就黑了,什么東西都變得影影綽綽。
王三孔讓雨潑打著,心里卻高興起來。在他的經驗中,烏龜最怕雷響。烏龜不會輕易張嘴咬人,而一旦被咬,縱然將它打死,甚至把它的脖子剁斷,也不松嘴。只有聽到雷響,才會松開。他想:這樣大的雨,雷公肯定會出來湊熱鬧的。雷聲一響,自己就有救了。
這樣想著,心情稍稍松快了一點,這時他才想起香梅潭里的大白龜,忙拿眼睛去找地上的釣繩。他看到釣繩還在急速地往水里滑下去,后面草地里的繩盤,已經下去了一半。這是大白龜正抓住時機往深水里逃逸。也許再過十分鐘,大白龜將釣繩全部拖下水,他就再難有辦法了。王三孔不敢怠慢,匍匐下身子,抓住釣繩,一伸一屈就爬到了欹側的老柳樹旁邊。
他將釣繩套死在老柳樹身上了。
王三孔將屁股塌壓在釣繩上面。有一陣子釣繩似乎停止了滑移,沒有動彈。雨還是那么大那么急,耳邊一片水聲。王三孔冒高腦殼望了望天,烏云層層疊疊地在頭頂壓著,看不到一點縫隙。他盼了一會,卻始終盼不來雷響。他心里很奇怪:初夏時節,正是雷公很作怪的時候,落這么大的雨,要在往常,怎么樣也會要打很多雷。今天居然沒有一點動靜。這讓他心里生出了一些恐懼。
他忽然想到要想辦法造出點雷聲來。他以前有過經驗,是敲臉盆造出聲音來讓烏龜松脫嘴巴的。他為自己想到的這個主意很高興。
他把黃牯叫到跟前來。黃牯已經被雨水淋得澆濕,身上的毛貼在皮上,很是狼狽。眼睛卻仍然抖擻有光。他打手勢叫黃牯趕緊回去把臉盆拿來??墒屈S牯以前沒有受過這種訓練,無法理解,王三孔做了無數遍手勢,她只是迷茫得望著,一動不動。
他又望了望天。老天仍然黑著臉發瘋一樣地往下潑水。一個雨點打在眼睛上,生痛。他伸手撫了撫小白龜的背殼,小白龜顫了顫,四只腳爪一下縮進了龜殼里。脖子卻照舊梗著,只咬定腳筋不放松。腳筋上的扯痛不停頓的傳導上來,他心臟絞得一陣陣發緊。
身下的釣繩還沒有扯動。
他決定不再指望黃牯,自己挪回去拿臉盆。他望了望房屋的方向,來去也許不要一個鐘頭吧。他無論如何要先解除自己的困境。
他命令黃牯:“守在這里不要動!”這話黃牯懂了。它眨了一下眼睛,伸出前爪抓住釣繩。
王三孔站起身來往回走。小白龜墜在腳跟后面,走一步,一陣扯痛。一步比一步扯得緊。他知道這個樣子走下去,不等走到屋里只怕小白龜就把他的腳筋咬斷了。
王三孔后來是爬著回去的。他伏下身子,雙手撐地,兩條腿在后頭跪著,膝頭著地。他的右腳板朝上翻著,小白龜的胸板貼在腳板上,涼涼的。他能感覺到小白龜的腳爪在腳背上抓得緊緊地。他爬著試了幾步,似乎還自如,就手腳齊用地往屋里疾行過去。
王三孔回到屋里,不等把腰伸直就抓過臉盆,揀起一根短棍猛力一敲,“當”地一聲,有如雷鳴。聲音落時,小白龜嘴巴一松,立時跌落地下,轉頭往水庫那頭爬去。它伸直了四條短腿,不停不歇地猛力爬,很快不見了。
王三孔在后面不斷地敲臉盆。“當、當、當……”不知是氣是惱還是憐。
王三孔丟下臉盆,這才感覺腳后跟還是痛。腳一沾地就痛。拿手指一觸,徹骨地痛。他在地下坐了一會,還是疼痛不減。他忽然難過的想到:莫不是把我的腳筋咬斷了?
王三孔的腳筋真是給小白龜咬壞了??墒撬櫜簧想y過。香梅潭那邊的事情還等著他去解決。他不敢多耽擱。
他還是像來時一樣手腳并用往回爬。
這時雷卻響起來了。而且那么響,那么密,好像就在頭頂炸響。比敲臉盆的聲音嚇人得多。王三孔不明白老天怎么這樣不幫忙,這雷要早響半個鐘頭就好了。他的頭一撅一撅地,非常惋惜。
王三孔頂著雷雨又回到香梅潭。還隔好遠他就冒高了腦殼往那頭看。他心里很亂,總有種兆頭不好的感覺,他看到那蔸欹側的老柳樹了,看到了套在柳樹干上的釣繩。釣繩散亂地在泥地上攤了一地。他聞到了一股血腥味。
王三孔連滾帶爬地近前一看,猛然睜大了眼睛,嘴巴張著,卻發不出聲:黃牯死了。
黃牯是給人害死的。它的前腳夾在了一個好大的鐵夾子里,腦袋遭了亂棍,被打得稀爛,連眼睛嘴巴都分辨不出了。血水混合著泥水淌進香梅潭,渾濁了好大一片潭水。
黃牯至死也沒有倒地,倔強的繃直了四腿撐在地上,只是腦殼成了漿糊。
殺狗的人下手好狠好狠呀!
王三孔抖著手撫了撫黃牯的頸根。黃牯似乎感覺到了他的氣息,訇然倒地。黃牯身上的皮毛像堆枯草,雜亂糾結,都發黑了,不見一點光澤。
王三孔黑著臉,舍下黃牯,爬過去一點,揪住釣繩。釣繩輕飄飄的。他幾下就將釣繩扯了上來。釣繩已經給人拿刀割斷,切口明顯,魚鉤不見了。王三孔已經預料到這個結果。他還要扯起釣繩掂一掂,只是為了證實一下。他很輕易的就想到了干這件事的人“霸腦殼”。他輕輕地自語:只會是他!肯定是他!他心里一點也不含糊地就演繹出了那段情節:霸腦殼一直貓在對面的楊梅樹下窺看他釣大白龜??吹剿虻嘏雷?,即刻現身奔過來。他不蠢,知道走了王三孔,還會有黃牯守護。他更清楚黃牯比王三孔更難對付。他是有備而來。他身上帶了刀、棍,還帶了鐵夾。也許還有炸藥、毒藥。他先是誘騙黃牯的前腳陷進了鐵夾子,隨即就掄起木棍往狗腦殼上撲打。黃牯當然不會坐以待斃,即便前腿被夾,頭幾棍還是躲得過去的。可是終究經不住風一樣雨一樣的棍棒撲行,只一點閃失就被擊中了。霸腦殼一定是把積壓了好久的怨氣都發在狗身上了,只管一棍接一棍劈頭蓋腦死命地打,直到將一顆狗腦袋砸得稀巴糟爛。然后扯起釣繩,下死力氣將大白龜扯上來,剁斷釣繩,用籮筐裝起大白龜,順山路跑開去,很快消失在風雨中。王三孔完全能想得到他那種得意萬分的神態和慌不擇路的樣子,就像光腳踩在蛆婆子堆上,一陣惡心。
王三孔翻轉身子,一眼看到被磨蝕得血肉模糊的兩只膝頭,身上的痛感一下就醒了,到處痛起來。痛,且疲倦,他一身打顫。他一圈一圈的盤著釣繩,一邊盤一邊想,自己捉了一輩子的魚,默起老了到水庫里躲個清靜,養養魚做點好事積點德,沒想到最后還是躲不開。這就是命。人總是拗不過命的。還好的是大白龜到底不是落在自己手里,要有報應也不該報應在我身上。他一邊想一邊慢慢噓氣。
他把一盤釣繩又盤好了。
他忽然想打聲馬頭哨,向遠處昭告自己在這里的存在。他的口干得厲害,手也抖得厲害。他的手已經在盤釣繩時把力氣都用盡了。他將中指和食指彎成小圈,勉強抬起來塞進嘴里。他鼓起氣猛力一吹。奇怪,嘴巴里竟然沒有發出聲音來。再吹,還是不出聲。他頹然的松脫手,發了好久呆。他的一身都在痛。
天開了,云散雨歇。
十一
王三孔的腳筋沒有被咬斷,可是傷得很厲害,給小白龜咬住的地方,扁了,然后又腫了,承受不住一點力。如果養不好,他的右腳以后可能就跛了,再也站不直。王三孔聽著醫生這樣診斷的時候,沒有太難過,相反有種解脫的感覺。他以為這是報應。
王三孔躺在病床上時,才聽說霸腦殼也沒有得到白龜。那天他拿一條麻袋包起白龜,放在腳踏車后座上,騎著往縣城來。他騎得飛快,到一處下坡時,忽然天上一道閃電,一聲炸雷,他看到面前陡的豎起一柱高大的影屏,忙要剎車時,不想龍頭一折,他就被重重地摔出好遠。這時剛好福肚子開車經過這里,兆春鎮長忙叫他停車救人。再又叫他把腳踏車后座的麻袋解下來,一起搬到小車里。福肚子抱起麻袋,感覺異樣,松開一看:大白龜。
王三孔聽說霸腦殼就住在隔壁病房,忽然想過去看看,就叫細崽嫂攙扶著,出門過去。
王三孔在門口給一個警察攔住了,不讓他進去看霸腦殼。王三孔很不明白:看個病人怎么不可以呢?警察說:那家伙是犯罪嫌疑人。王三孔更不明白了:霸腦殼怎么成了犯罪嫌疑人?警察說:他捕殺國家二級保護動物。王三孔問:他捕殺了什么動物,那樣珍貴?警察說:不清楚。反正是國家二級保護動物。王三孔想:警察說的無疑是大白龜了。大白龜怎么成了國家二級保護動物了呢?又一想,那樣大的烏龜,還是難得看到的白烏龜,不說二級保護動物,就是定它一級也不為過。
他忽然覺得沒有意思,站了一會,走開了。
外面又下起了暴雨,雨點打得窗戶玻璃啪啪地響,迷漾一片,看來今年會要漲大水。王三孔的心里也像這天氣一樣陰郁。他不知道躍進水庫那塊是不是在下暴雨。他也不知道自己還會不會上那里去做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