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最重要的是物業管理,原來趙環不懂這個,原來她沒有自己的房子,有了自己的房子,她才知道要操心的地方多去了。比如說裝修,你花了錢或者是貸了款,好不容易買了房子,總不至于連個墻都不刷就住進來吧?一千拜都拜了,還差最后這一哆嗦?
等到裝上了,趙環才發現房子毛病不少,豈止是不少,到處都是毛病,而且——這也是趙環最頭痛的,明明曉得到處是毛病,卻不知道找誰說理去。多虧老住戶點撥,她才明白有的事情屬于開發公司,有的事情屬于物業管理,還有的事情,連這位好心的鄰居也說不清了。這位鄰居是個眼鏡先生,從開始到結束倒也不厭其煩,而且一邊解釋,一邊認真地看著她。直到他的老婆在屋子里喊他,才抱歉地搖搖手,縮回了自己的屋子,接著趙環就聽見他的老婆在里面喊,看人家年輕漂亮了不是?在屋子里怎么沒話說?趙環暗想這是哪跟哪呀,怎么扯到年輕漂亮上來了,不就是說說房子的事嗎?就這樣,一頭霧水的她,還是一頭霧水。
但是看出毛病和看不出毛病大不一樣,因看出毛病,趙環現在的心情就好像吃了東西老不消化一樣堵得慌。本來她是沒有買房子的實力的,更不要說買這個區位的房子。麗湖小區,誰聽了不往嗓子眼里吸冷氣?市里的最中心,而且鬧中取靜,麗湖的房子可是一般人想也不敢想的事呀。特別是像她這樣的小戶型,那更是別人想也不敢想的。現在的住宅越蓋越大,一百平米以下的小戶型,特別是兩室以下的小戶型越來越少。麗湖小區幾十幢房子,小戶型不過十幾戶,這樣的小戶型,很多單身的人都趨之若騖,特別是那些年輕的單身女人。所以當柴進提出要她買一套時,她連想也沒想就把話叉過去了。她當然特想有一間自己的屋子,哪怕能放一張床也好,只要是自己的。但是在這個大城市,一個像她這樣的人,有自己的房子談何容易,那差不多就像一個乞丐幻想一座王宮一樣。所以,柴進說過這話之后,趙環很快就把這件事忘記了。的確也是應該忘記的,一個乞丐經常做著王宮夢有什么意義呢?但是突然有一天,柴進給她打了電話。當趙環看出手機顯示的是柴進的號碼時并沒有接,這并不是一個讓她很情愿接的電話,能有什么大事呢?柴進找她不會有什么大事的,雖然他的確是個辦大事的人。他說他是一個公務員,公務員,趙環知道那可是有大有小的,總理也是公務員。以柴進的年齡看,他絕對不會是一個普通的辦事員。
柴進開了一輛車來,坐進去之后,柴進說,新配個奧迪,帶你去個地方。
趙環說,我沒有情緒。
柴進說,去了你就有情緒了。趙環哪,告訴你多少次了,不要皺眉頭,操心不經老啊。
趙環說,我本來就老了。
柴進說,開玩笑開玩笑,我小環不老,我小環是最漂亮的,也是最年輕的。
于是就看到了這間房子。麗湖小區,四十五平米,最小的戶型。趙環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怎么可能?但是的確是可能的,而且——柴進手中的表格上面,是一把房子的鑰匙,柴進說,簽了字,這房子就是你的了。
最小戶型,而且是成本價,如果同意,就可以在合同上簽字,簽了字就可以辦理按揭貸款。柴進說,如果誰要問你房子多少錢一平米,你就說跟他們一樣,五千二。趙環看著表格說,可是按揭上是十萬零八百呀。十萬零八百除以四十五,每平米的價格是二千二百四,二千二百四和五千二之間的差價是二千九百六十,這筆帳她還是算得清的。又問柴進說,業主為什么是你的名字呢?柴進說,這個還用說嗎?不是我的名義就不會有二千九的差價了,還不明白嗎?說著,伸手來摸她的臉,她一閃身躲過去了,柴進像造型一樣把手懸在空中。
即使再加上一比一的裝修,房價也夠便宜了。這樣的事情趙環是絕對辦不來的,想也想不出來。她終于明白了權力的意義。此后,趙環就開始找家裝公司,找到了裝修公司又跑裝修材料。她一家一家跑,一家一家比較,目的當然是要裝好還要省錢。鞋跟跑平了,腿也跑細了,才發現這是兩個不能同時達到的目的。要省錢,就裝不好,要裝好就不能省錢,北京和羅馬,完全是兩條路線,像社會主義和資本主義一樣。原來設想好的樣子和方案,全不好用了,全作廢了,一切還要推倒重來,還要聽人家裝修公司的,自己的想法仍然不過是想法。最終還是裝修公司愛怎么弄怎么弄了。裝修公司撤走之后,她才發現房子仍然是個半成品,留給你的仍是一鍋夾生飯。比如,現在讓她最頭痛的是所有的暖氣全都漏水。不是一處兩處,是所有的。暖氣漏水,而且是在試氣的時候,誰都知道,試氣就是要給氣了,而暖氣,那可是過冬必不可少的,總不能呆在屋子里凍成一具干尸吧?于是,就給物業打電話。一次,占線,又一次,還是占線,再打,仍然占線。那就等等吧,就一屁股坐在地板上等起來。
終于有自己的房子了,一開始時,真是怎么看怎么好,看出了毛病才發現更鬧心。柴進真是一個精明的家伙呀,把房子給她辦下來了,實際上也是把一團糟扔給她了。
如果按市場價格,四十五平米,她要掏出十多萬呢,十多萬,對于趙環,那當然是想偷也偷不來的。只因一個人的一句話,她省了差不多一半的錢,一半就是五六萬。柴進就是這樣會辦事,柴進辦了一件天大的好事,辦了一件讓你永遠感激他的事,當然,也辦了一件讓她鬧心的事。
物業的電話占線一下午。后來趙環才明白,那個電話是永遠也打不通的,那是一部應付業主的電話,打通電話就好比鬼子進了村,能讓你鬼子輕易進村嗎?物業是絕對不能讓業主輕易把電話打通的,上門來找當然另當別論。電話打不通,那就找上門去吧。光是找這個物業,趙環又跑了一個下午,最后還是在小區里找到了物業管理部門,而且就在鼻子底下。找了經辦人員,簽了單子,人家告訴她,您回去等著吧,一會兒就派人上門修理。
趙環把心放下了一半。上門修理,只有她才能體會到這是一件多么奢侈的事情,真幸福。
李放按響了602的房門,然后點著了一支煙。憑感覺他知道主人一定躲在貓眼里看他。看就看,鉗子搬子,彎頭管箍,一兜子水暖工具和零件就是他的身份。不讓進才好呢,總也不找他才好呢,那他就呆在樓道里抽煙。
煙只抽了兩口,門開了。
趙環說,是修暖氣的師傅吧?
李放抬起眼睛,回答,是,602,姓柴,叫柴進吧?
趙環說,對對對,是叫柴進。
李放一邊問一邊在心里吃了一驚,原來是她,這個小區最漂亮的女人。真的最漂亮,最漂亮的女人水暖工們也是忘記不了的。他見過她,他們這幫修理工都見過這個年輕漂亮的女人。在這個小區的大門前,平時沒事情,修理工們,當然也包括水暖工,就那么靠墻根蹲著,臉望著天曬太陽,或是一支接一支地抽煙,一邊抽煙一邊看著小區里的住戶來來往往。格外注意趙環是因為她漂亮,她像一只飛來飛去的蝴蝶,而且他們知道這個女人是一個單身的女人,自己住著一個最小的戶型。有兩次,李放看見一個男人開車送趙環回來,兩個人一起上了樓。那個男人跟李放不一樣,一看就是個有身份的人。
李放問,哪個暖氣漏水,都漏嗎?李放換上趙環遞過來的一雙拖鞋,一般碰上這樣的時候,他是不換拖鞋的,就是看見主人心疼的眼色也不換。水暖工嘛,又不是清潔工。從十六歲接父親的班,李放已經干十三年的水暖了,只不過原來給工廠干,現在給老板干。原來的工廠讓他下了崗,現在的老板知道他活兒干得好,凡事讓他三分。
活兒的確干得好,干凈利索,像老郎中一樣善于處理疑難雜癥。不管是新樓舊樓,疤瘌癤子從來就沒斷過,所以在物業這一幫水暖工里,李放是大哥大,所以老板就讓他三分。但是在其他方面就不一定了,比如李放到現在還沒有結婚,甚至連對象也沒有。第一個對像黃了之后,就像中了邪一樣,處了一個黃一個。也不完全因為他是水暖工,人家別的水暖工照樣娶了媳婦,甚至生了孩子,只有他,現在還是光棍一條。到底因為什么呢?別人說不清,他自己也說不清。實際上李放長得也不錯,細高個,有一雙憂郁的眼睛,換上別人,可能就是玉樹臨風了,換了他,當然就是排骨隊。
趙環說,我也說不清楚,好像都漏水,總是滴滴答答的。
李放像視察一樣看了每一片暖氣,趙環沒有夸張,不過一個試水,好像寡婦哭墳一樣,所有的暖氣片全都濕漉漉的,主人心疼地板,在暖氣下面接了一個又一個水盆。李放把工具兜子放下,摸出一根煙,抽上了。這個活兒,緊著干也得兩天。沒幾天就要送水了。停水干,別的業主肯定不能同意,已經十一月了,屋子里冷得呆不了人。盼著供熱了,忽然又停了水,誰干?誰也不能干。不過這不關他李放什么事情,這樣的事該業主和老板操心,他管不了那么多,他只是個水暖工。水暖工和麗湖小區的業主們是兩個階級,干活兒的階級和享受的階級。
現在,該他們享受階級操點心了。
這是一個小戶型,李放在麗湖小區物業干了不少年了,這樣的袖珍戶型還是第一次碰上。四十五平米,很普通,再普通不過了,像一個小小的鳥籠,除了裝修之外,和他的家一樣。父母和他現在就住在這么大的房子里。每天早上,父親都提著鳥籠,從四十平米的房子里走出來,心滿意足地去鄰近的公園溜鳥。母親就不一樣了,她每一分鐘都在操心他的婚事,實際上孫子的尿布她都準備好了,她一直覺得自己是英雄無用武之地。想想算了,誰不一樣,誰不是英雄沒有用武之地?兒子不也是沒有用武之地嗎?兒子連個女人都沒有混上,你還指望抱孫子?
李放又接了一根煙。
對這個頭不抬眼不睜的水暖工,趙環一點辦法沒有。來了有一會兒了,卻一支接一支地抽煙,而且煙灰就那么一彈一彈地落在地板上,那可是二百塊錢一平米的黑胡桃啊,那鏡面一樣的地板,她擦了兩天兩夜才擦出來。趙環心疼肉疼地看著蹲在一邊的水暖工,她束手無策,即使水暖工來了,人家不給你玩活兒,你有什么辦法好想呢,物業里面的水暖工都是這個樣子嗎?如果就這樣不緊不慢地拖起來,哪個年月才能修好呢?趙環在心里憤怒地喊起來。
不睜眼睛李放也能看見趙環氣得臉發白,不過這個趙環臉白臉紅都不難看。李放不光見過趙環臉白,臉紅也見過。那一次在小區的門前,保安把送趙環回來的那輛汽車攔住了,問開車的男人去哪里,那個滿面春風的男人半天答不出。
保安就是李放,李放是頂替門前的保安,真正的保安上廁所去了。那一會兒李放看見趙環紅著臉說出門牌號,他覺得她紅了臉,究竟紅沒紅,現在已經記不清了。不簡單啊,坐著小車回來了,那男人和趙環肯定不知道,攔車是他李放早就打好的主意。實際上,李放早就看見車里的趙環了,而且還知道趙環住在小區的602號,但是他還是把車攔住了。怎么了,小區的保安不是有這個權力嗎?
四十五平米,這么一個袖珍戶型就有六處暖氣漏水,即使李放這樣的好手收拾好了也得一天。李放明白,是那些建筑工們有意留了尾巴,這幫貓操的家伙,哪戶房子都這樣耗子拉屎一樣不干不凈的。現在的建筑工差不多全是農民工,他們住不上自己蓋的房子心里有氣。不光是那些建筑工,物業里的修理工也一個屌樣,總是把活干得拖拖拉拉的。李放笑了一下,心說,這就是物業的規矩。
李放把煙屁股擰死在地板上,說,兩天也干不完。
趙環吃驚地說,兩天?可是我還要出去呢。
李放笑笑,說,那我就不管了,你要出去也行,只要不怕丟了東西就成。
趙環當然沒敢出去。她給公司打了電話請假。經理說,沒關系沒關系,老柴已經打過招呼了,你放心在家里收拾吧。
主管局發話經理當然要聽,何況趙環又不是什么公司離不開的人物,她不過是公司里一個小小的會計。不過她心里還是有些不舒服,柴進這家伙要干什么,有必要打這個招呼么,還有,他向公司打這個招呼是什么意思,占山為王么?
這個水暖工總算忙活開了。趙環像個尾巴一樣跟著李放這兒那兒的亂轉起來。水暖工看也不看她,她則很認真地看著水暖工,也不是,是很認真地看著他干活兒。聽戴眼鏡的鄰居說,物業這些家伙最能糊弄人了,一天的事情能磨上三天。她當然要看著點兒,看不懂也要看,反正她也沒什么事情。而且,說不準你攤上的水暖工就是一個小偷呢。聽有些人說,這些家伙即使不大偷大拿,也是小偷小摸,順手牽羊,要多長只眼睛。再說,這個家伙也太能抽煙了,一會兒一支,一會兒一支,干活兒的工夫還不如抽煙的工夫長。
李放突然轉過身對趙環說,你是在監視我吧?
趙環放出一個笑容,說,你愿意怎么想都行。心想這個家伙真是厲害,人家怎么想的他都知道。
這個年輕女人笑起來像一只狐貍。她是一點也不認得他了。當然,她不會認得他,他們雖然見過很多次,她一定是一點印像沒有。她怎么會記起一個攔住她的保安呢?她不記得他,他卻記得她,就是不來這里修理暖氣,他也照樣認識她。
是她叫柴進還是送她的男人叫柴進呢?柴進是個仗義疏財的家伙,李放知道柴進,那人綽號小旋風,李放還知道史進,那家伙也是個仗義疏財的人,他們都是一百單八將。看樣子是那個男人叫柴進,女人怎么會叫柴進這樣一個名字?女人是不會叫這樣的名字的。既然是戶主,叫柴進的男人為什么不住這里呢?
想也不用想,李放就搞明白了。
現在這種事情多的是,這個叫柴進的人肯定不會跟他李放仗義疏財,肯定不會。
暖氣漏水,毛病差不多大同小異,李放知道這都是前期那幫人留下的后遺癥。實際上只要把麻京纏緊,多擰那么幾扳子,暖氣就不會漏水了。這樣的活兒他常年干,不過怎么個干法可是因人而異的,醫生看病也很少一次就看好。今天的活兒明天或是后天干完,道理和醫生看病一樣。李放是一頂一的水暖工,怎么干他當然明白,特別是對那些大戶型。越是大戶型,房子里的毛病越多,而且要越干越多,就是要越干越多。這就是水暖工的學問,什么活兒都不能一下子干完,把小區里的活兒都干完,還要他們這些水暖工干什么?水暖工有水暖工的規矩,不光是水暖工,電工木工都有自己的規矩,連清掃工和鐘點工也有自己的規矩呢。他李放也一樣,也要守規矩。
水暖工總算站起來了,趙環對他的印像又有點好起來了,但是這家伙一頭鉆進衛生間,啪地把門碰上,接著趙環就聽到嘩嘩的撒尿聲。趙環氣得腿都軟了,強盜,胡子,流氓。
李放仍然頭也不抬眼也不睜地出來了。后來趙環就見他把工具兜子口向下提起來,亂七八糟的工具和水暖管件咚咚咚地砸在地板上,趙環心疼地把眼睛閉上,她憤怒得想喊卻沒敢喊。
這個板著臉的水暖工干起活兒來倒是挺利索,力氣也有。除了亂瞌煙灰亂摔工具,趙環漸漸發現這個水暖工也不是十分討厭,趙環甚至覺得他叼著煙卷干活兒的樣子有點酷。趙環小時候就愿意看別人干活兒。一開始是看爸爸干活兒,在家里,爸爸總是能找到一些活兒干,比如用破布扎個拖把,幾塊木板釘個報箱。后來就是看鄰居那些大人干活兒,什么修車啦,補鞋啦,這個那個的。趙環覺得人們干活的樣子很好看,不管是誰,干活兒的樣子她都愿意看,而且常常看得她心里癢癢的,特別舒服。這一次也一樣,不知不覺地趙環就給李放當上了助手。李放要用扳手,趙環就把扳手遞給他,要彎頭,就遞彎頭。趙環知道,她是樂意看別人干活兒,特別是會干活和能干活兒的人。
有一個人打下手,活兒當然就干得舒服。但是趙環發現,不管她遞給李放什么,他總是頭不抬眼不睜,像睡不醒一樣。趙環在心里說,這個家伙沒長眼睛么?
趙環說,師傅,要喝點水么?
李放說,不知道,你看著辦吧。
趙環泡好一缸茶水,洗好一只干凈的杯子倒了茶水,遞給李放說,師傅,給你水。一邊說,一邊調皮地不把水給李放,李放把手懸在空中。這一次,趙環看見李放抬起眼睛,飛快地看她一眼,趙環在心里偷偷地笑了,他還是長眼睛。李放接過杯子,咚咚咚一口氣就喝光了,然后一手拿著空杯子,一手把煙灰磕進去。
趙環忍住氣,說,那是給你喝水的杯子。
李放說,沒那么講究,我就拿缸子喝,怕磕煙灰啊,總比我把煙灰磕到地板上好吧?
比先前還算進步。趙環不好意思地岔開話,說,師傅,你手藝真好。
李放說,這有什么,是個男人就會。對了,你男人不會干么?以后再漏水,讓他干好了。
趙環假裝沒聽見,說,天快黑了。在心里對自己說,這個人,修你的暖氣得了,你男人你I4665hZp9oVgQmOueP1wbtBmm/BjGmnE7qbtKnyxS+0=男人的,管那么多干什么?
天真的黑了,李放修好了三處暖氣。李放驚奇地看著眼前的戰利品,心想,今天的活兒干猛了,不知不覺啊,今天他壞了水暖工的規矩了,不知不覺就壞了規矩,活兒說干就干順手了,便宜她了。李放拍拍手,又點了一支煙,說,那三處明天修。
趙環說,師傅,貪點黑行嗎?
李放惡意地說,我可是沒吃飯呢,牲口也得喂點料吧?
趙環說,我馬上就給你做飯。
李放臉呼地紅了,兩條劍眉很快又攏起來,他說,不吃。嘴上這樣說,心里卻想,早晚也是自己的活兒,早干完早利索,貪點黑給她干完了吧。又想,你愿做你做,誰吃你的飯?吃飯壞掉我們水暖工的規矩了。
趙環說,吃餐飯怕什么?趙環把圍裙扎上去了廚房,她心情漸漸好起來,豈止是好起來,差不多是愉快起來,或者就是愉快起來。屋子不漏水,那她就放心了,這絕對是一件大事。貪個黑就貪個黑吧,明天就一切都好了。看樣子,這個水暖工是個好說話的人,是個好人,能碰上這么好說話的好人真是她趙環的運氣。
不光這樣,這家伙其實不討厭,看他那兩條劍眉。趙環快樂地想,很久沒有這樣的好心情了。
屋子里的電話響起來,趙環走出來接電話。
李放聽見趙環說,喂,然后見她歪著頭聽電話那邊說話,李放聽不見那邊說什么,他只能聽見趙環說話,他能看見她的表情,她的表情有些不耐煩。趙環說,修呢,正修著呢,到處漏水,屋子里亂七八糟的。李放看見趙環又歪頭,她在聽那邊說話。后來李放聽見趙環說,隨你便吧,然后“啪”地一聲,她好像生氣了,李放沒有抬頭就知道趙環放下了電話,趙環穿的是一條格褲子,李放看見格褲子又去了廚房。
趙環在廚房那會兒工夫,李放靠在修好的暖氣片上抽煙。李放想,如果貪個黑,緊緊手,剩下幾處漏水的地方也能干完。
她是干什么的?家里出了這種事一般都是男人張羅修,那家伙呢?
李放把煙抽了一半就掐掉了,然后,把剩下的一半放在玻璃杯的杯沿上,吐了一口唾液在手里,他用足了力氣,拿扳子又把該緊的地方緊了緊。李放清楚,像他這么搞,這幾處地方一輩子也不會漏水。把力氣使出來,他才覺得這一會兒真是累了,李放一屁股坐在地板上,地板上留下兩片清晰的屁股瓣,李放把放在杯沿上的半支煙拿起來,點上,抽起來。吸了幾口之后他忽然想,剛才的電話是誰打來的?一定是那個開車送趙環的男人,那家伙叫柴進。李放恍恍惚惚還記得,那個男人已經發胖了,但是保養得很好,細皮嫩肉的,猛眼看不到四十歲,再看就看出老了。李放一眼就看出柴進不是在外面干活兒的人。李放想,說不定過一會兒,那個柴進就要來了,他能和那個柴進在一起吃飯嗎?他們這些修理工是不能在業主家吃飯的,物業有這樣的規定,就是物業讓吃,他能和那個柴進一起吃嗎?他又不認識他。聽趙環的意思,那個柴進可能不會來了,他為什么不來,他憑什么不來?當然了,來不來關他什么事?
又抽了一口煙李放忽然想,不修了,明天再說吧,你忙個什么?又不是你自己的屋子。
趙環很久沒有這么認真地為別人做一餐飯了,就是和柴進也沒有過。當然了,以前是因為她沒有自己的房子。她和柴進常常是在外面吃,在外面,在飯店。她和柴進,總是她和他兩個人,像一對夫妻一樣,時間有長也有短。一般吃過飯,柴進就會把她送回她的宿舍,然后回自己的家。
趙環只做了兩個菜,也只能做這么多了,沒有一點準備,但是能用上的她都用上了,佐料一樣沒拉下。一個菜是雞蛋羹,她熬的是豆油,很耐心地把油放涼了,然后潑到攪好的雞蛋里,色拉油味道太淡,所以她用了豆油,海米當然要放,而且一定要放足。另一個菜是肉絲燒云豆,肉絲和云豆一樣讓她切得像發絲,主婦一樣的刀功,在肉絲和云豆上面,趙環還放了兩只紅紅的辣椒,也是用油炸過的,這樣最開胃口了,看著就開胃口。飯是米飯,她沒有忘記在里面加了一點黑豆,黑豆養顏。趙環一邊燒菜一邊想,可惜沒有什么準備,要是有準備,她能燒出一桌好菜來。燒菜這件事情,要的是精心和細心,有了這兩樣,沒有燒不好的,最重要的是愛心,讓吃的人吃好,盼著吃的人吃好。趙環想,說來燒菜也挺有意思,如果你樂意燒,那就是一種享受。
光給自己燒就沒什么意思了。
紅格褲子咚咚咚向這邊跑過來,停下,李放聽見她說,洗洗手吧師傅,你先抽支煙。我出去一下。沒等李放答應,紅格褲子又咚咚咚跑出去了,這一次是跑出了屋子。李放想,她干什么去了,真是,把他一個人扔在屋子里她也放心。好一會兒了,她還是沒有回來,她真的放心把他一個扔在屋子里?
跑回來的趙環手里拿著兩瓶啤酒。
李放說,買酒干什么?我不會喝酒,飯我肯定不吃。
趙環說,有幾個師傅不會喝酒?
李放說,我就不會喝。
趙環命令李放說,別干了,洗手吧。
李放說,不吃。
趙環說,我都做好了,吃點吧。
李放說,不吃就是不吃。眼眉習慣性地攏起來。
趙環的快樂消失得無影無蹤,她看著桌子上的飯菜發呆。
李放說,那就吃吧。
趙環說,我也吃。
李放果然沒喝酒。兩只酒杯像兩只漂亮的裝飾擺在她和他的一邊。李放呼呼呼地吃了一碗飯,他真是餓了,菜只動了一口不是兩口。吃飯這工夫,他還是頭不抬眼不睜的,兩條劍眉緊緊地鎖著,看也不看對面的趙環。趙環想,他怎么了,他好像生氣了?不過這個家伙生起氣來有些英氣逼人呢,趙環忍住笑意看著李放,說,歇一會兒吧。
李放說,不歇了,也不干了。
趙環挑起細長的眉毛,驚奇地看著李放。
李放說,不干就是不干了。
趙環說,也好,那就明天吧,今天太晚了。
李放說,誰跟你說明天干了?
趙環無言以對,心里說,這個家伙。
李放把工具一樣一樣放進兜子里,趙環在他身邊站著,看他放工具。李放放好工具,站起來,突然說,你家明天有人么?
趙環只及站起來的李放的肩頭。趙環仰頭看著李放說,我不是人?我已經請好假了。
她已經請好假了,就是說她也上班。
李放好半天沒說話,就那么一口一口地抽煙,而且硬是幾口就抽完了一支煙。然后把煙屁股在管件上擰死,輕描淡寫地問,你也上班么?
這家伙也不是隨便磕煙灰,趙環笑著說,當然上班。
李放頭不抬眼不睜發了一會兒呆,忽然拎著工具兜子鉆進衛生間。趙環明白,衛生間的暖氣最不好修了,地方小,又不透氣。不是不修了嗎?這個家伙,真是,一陣風一陣雨的。趙環也跟了進去。
兩人幾乎臉對臉鼻子碰鼻子,趙環說,師傅,還是明天修吧。
李放使勁緊著暖氣片上的一只螺母,說,別廢話了,今天明天都得我修,明天修你不上班?
李放這么搶白她,趙環一點不生氣,她高興地聽著,想著,這家伙真倔。
趙環又當上了助手,他們就像在一起干過水暖工,往往是李放還沒開口,趙環就把扳手遞了過去,李放恰好要用扳子。
李放說,扳子。
趙環遞過來的肯定是扳子。
李放說,彎頭。
趙環遞過來的一定是彎頭。
李放問她,干過?
趙環說,沒有。趙環漸漸有了一個奇怪的想法,暖氣多壞幾片才好呢,然后就找這個家伙修,一天修一次。這樣想著,她偷偷地笑了。
李放說,扳子。
但是這一次他伸過來的手什么也沒有摸到。李放疑疑惑惑回了頭,趙環端著一缸茶水看著他。李放臉又是一紅,很快又鎖起眉頭。
快大半夜了,李放終于背起工具兜子。趙環一邊送他,一邊說,真是謝謝你了。李放說,早晚是我的活兒。說著頭也不回地跨出門。趙環目送著他,半天,忽然想起來,說,師傅,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李放站下,說,干什么?
趙環說,你不簽單子么?不干什么,問問不行嗎?
李放頭也不回地說,簽不簽都行。
趙環說,你叫什么?
李放說,我叫水暖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