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話鈴響時,我正在沙發上看電視。這臺笨重的老式電視是老皮送我的,曾陪他打發過無數個宿醉未消的夜晚。他撣掉落灰,裹上舊床單,用自行車一路推過來,就像對我重回單身漢生活的忠告。別跟自己過不去,哥們,他說,至少拿它看個球賽什么的。過去我很少有時間看電視,如今回家就躺進沙發。除了球賽我還看連續劇,碰到廣告就不斷換臺。
電話鈴聲在凌晨顯得突兀、刺耳。我趿著鞋,疑惑地看著漆黑的小過道。在方格磚、朽爛的木門、洗衣機和衣帽鉤上的雨傘之間,有只隱藏的門鈴持續響著——我以為有人在按門鈴。這還是頭一回。來找我的哥們習慣在樓道里大呼小叫,隔兩道門都能聽見他們的嚷嚷。
去年冬天我離了婚,從家里搬出來,在拉薩路租了套一居室。離婚前后折騰了一年多,我感到精疲力盡,只想過段相對隔絕的生活。一個安靜的兔子洞。我沒把電話號碼告訴那幫狐朋狗友。他們七嘴八舌的,說起話來都很輕巧:完了,不知道會有多少女孩要遭殃;或者是,你總算做對了一件事。有些事情只有自己受著,沒人能替你分擔。但冬天那會每天都有人約我吃飯,打臺球或是泡吧。你一個人待著,就很難拒絕那些好意。
搬家以后,我給蘇州父母家去過一個電話。他們越老越固執,為我傷透了心,說我讓他們在親戚朋友面前蒙羞,還讓我過上正常生活前,別再折磨他們,就像我是他們實驗失敗弄出來的怪胎似的。就這樣,兩個多月下來,我甚至忘了房間里還有電話。
電話愈加急促地響著,帶著一絲惱火。我看著抽屜柜上方的掛鐘,已經快十一點了。通常這時候,不管誰的電話都不會有什么好事,但我還是走進臥室,從床頭柜下撥拉出電話機。那是臺老掉牙的脈沖電話,蒙著一層灰垢。
喂,我說。對面沒人說話,只有嘶啦嘶啦的電流聲。我晃了晃聽筒,又喊了一聲,喂,找誰?
艾米莉。請問,艾米莉在嗎?過了好一會,有個家伙說。南方口音的普通話,又含糊又有些結巴,像害著牙疼。
你打錯了。
對不起,我想請艾米莉接電話。
喂,你打錯了!
沒錯,就這個號碼。請艾米莉……
我掛斷電話,看著自己臟兮兮的右手,把電話踢回床頭柜下。沒等我走出臥室,電話鈴又響了。很多人受不了別人摔電話,覺得是種莫大的冒犯。這也是我寧愿忍受老皮酒后的滔滔廢話,也不會先掛電話的原因。他在保險公司當培訓師,經常在講臺上沖著應聘的推銷員咆哮,為了讓他們日后笑對無數個耳光。他不停抱怨那份惡心的工作,但那份工作給了他一所大房子,一個長著娃娃臉的老婆,年底還要幫他換輛沃爾沃轎車。
我去廚房洗手,把電視音量調大。電話斷了,隨后又發瘋似的響個不停。這類腦子缺根弦的家伙像受過老皮的魔鬼訓練,能把人活活逼瘋。我猜那家伙喝多了。最近我也經常喝多,但我喝多了只想睡覺。電話鈴不依不饒地響著,被安靜的深夜放大了一倍。
我跳下沙發,光腳跑進臥室,操起電話吼道,我操,你有完沒完?
電話對面沉默著,只能聽見呼哧呼哧的喘息聲。我掛掉電話,拔掉電話線。然后點了支煙,和衣躺在床上。那種只剩喘氣的沉默讓我想起離婚前的狀態。那時我和前妻把所有的話都說完了,每天在房間里不出聲地走動,吃飯。我們假裝什么都沒有發生。早晨在床上醒來,背對著背,靜聽樓下嘈雜的車流,狗叫和便利店門口投幣電動木馬的喧鬧。現在我知道沉默不但傷人,有時還更兇險。它殺死心里最后那點希望。
二樓的抽水馬桶又堵塞了。隔著樓板,傳來搗弄水箱的聲音。那個從牙買加來留學的黑哥們有個敦實的大屁股,每次下水道里的響動都讓人覺得,他把自己也沖了下來。我抓起床頭柜上的催眠書,東野圭吾的《白夜行》。這些推理小說全是大頭借給我的,有的段落下面還劃了線,做了記號。我們混大學那會,他從沒這么認真過。這個做音像生意的哥們有三樣愛好:女孩、黑膠唱片和推理小說。除了黑膠,另外兩樣他都樂意跟朋友分享。
大頭給我介紹了好幾個女孩,都是在酒吧或他店里搭上的。他的音像店就在上海路那邊,位于兩所大學之間。去他那里淘碟的大學女孩都很年輕,頭腦簡單,說起話來非常大膽。有天下午在咖啡館,一個臉上還有嬰兒肥的女孩大談顏射和性虐,就跟在課堂上討論《源氏物語》似的,聽得我倆目瞪口呆。
我看了一會小說,就覺得餓了。冰箱里除了一盒牛奶和半瓶果醬,什么都沒剩下。我懶得出門去超市,就把牛奶倒在果醬里,拿勺子胡亂攪拌幾下吃了。
這座單元樓建于上世紀七十年代,過去是胸科醫院的宿舍樓。樓里住著不少步履蹣跚的老醫生,卻比一般樓房更破落,更邋遢。我住底樓最西邊,房門正對一個粘膩、濕滑的小過道,把鄰居氣味難聞的廚房隔在北邊,過道盡頭還有一扇油漆剝落的公用木門。這種奇陘的格局使我每次出門都多了層煩惱。
鄰居姓高,是一個快八十的老鰥夫。老高個子很高,佝著背,就像一只剝了殼的大蝦。這個退休的肛腸科大夫滿口淮揚土話,成天貓在小廚房里,不是弄些黑糊糊的吃食,就是像猩猩一樣聳著肩膀,嘴里啊啊著,像是突然忘了自己身在何處。我懷疑他呆在那兒,就為了等我出門,然后拉住我的衣角,說上一堆完全不著邊的屁話。嘮里嘮叨,又滔滔不絕。幾十年的人生就浪費在屁眼上,一定把他憋壞了。
老高幾乎聾了,除非拎著他耳朵大喊,不然根本沒法交談。我想他壓根不關心別人說什么。他只想隨便逮上個人,在咽下最后一口氣前拼命地說上幾句。因為每當我打著手勢,表示有急事要出門,他的神情就愈加急切,說話語速也愈快,直至變成一串類似小動物的、完全聽不懂的嗚嗚聲。
除了臭哄哄的大門,前院也是個徒增煩惱的地方。院子在設計上似乎也是兩家公用的,僅僅用碎磚砌了道齊腰高的隔墻。但一道矮墻豈能阻擋一個老人家火山噴發般的絮語。就像中了邪似的,不管我去晾衣服,收拾樓上扔下來的垃圾,還是喂野貓,他總會迅速出現在墻那邊,扒著墻頭,跟我嘮叨個沒完。
老高是生活對我的教育。對我這種心灰意冷又天生懶惰的人,生活只好用一個又聾又邋遢的老家伙來展示它的神奇。我不得不躲著他走。只要不趕時間,我會趁老高看電視,飛快溜出門去——不用在門口偷聽,他音量調到最大的電視會把房間變成一面大鼓。生活還教育我說,這里沒個女孩就太浪費了。不管什么時候,你都可以這樣鼓勵床伴:放聲大叫吧,鄰居是聾子。人這東西真的很無聊,再怎么運乖時蹇照樣色心不改。但我離婚沒多久,還在恢復元氣,對女人提不起什么興致。
傍晚我去給枇杷樹剪枝,老高端著只煙熏火燎的小奶鍋,又一次推門走了出來。嗬嗬,在忙呢,他說。這棵樹有多少年沒剪了,你看那些亂枝到處竄的。哎,你要不要梯子?
那棵枇杷樹的枝椏很密,把光線擋了大半。搞得晾衣繩上的衣服總沾著細小的毛毛,還有股陰干的臭味。我騎在圍墻上,沖他擺了擺剪刀。這一帶的樓房全建在陡地上。圍墻內外的落差有十多米,護坡又直又陡,看著有些疹人。老高嘀咕說,前年夏天幾個小男孩翻墻來摘枇杷,一個摔斷了腿,躺在院里哭爹喊娘的。
那后來呢?
那棵樹還是小王媽媽種的,二十多年啦。老高說,他雙手搭著隔墻,似乎隨時想爬過來。有人說種枇杷樹不吉利,她就犯了倔脾氣。這棵樹頭一年開花的時候,她還折了幾枝帶到醫院,插到休息室花瓶里。
嘖嘖,你好像動過她心思?我說。
三樓傳來嗤的一聲。那家的老太婆在陽臺上扁扁嘴,陰沉地掃了我一眼,又耷拉下眼皮,看著圍墻外的病房樓。她很不好惹,對任何人都有種莫名其妙的輕蔑。不管送奶工、郵差還是收破爛的,聽見她尖利的謾罵就會屁滾尿流。惟一能治她的是每天傍晚出現的清潔工,那是個更厲害的潑婦,推著垃圾車,威脅說要把大便糊她嘴上。
我把剪刀扔到花壇上,攀著樹枝跳下圍墻。老高尷尬地縮了縮腦袋,看著手背上淡褐色的老人斑。他甩著手,假裝在院子里做起操來,沒過多久,又回到矮墻跟前。
你來電話了,他說。
我撣了撣衣服,掃著滿地的碎枝落葉。這會只能聽見他的電視像機關槍掃過整個院落:無數人在戰場上像木偶一樣沖啊殺的,有人在高呼衛生員。衛生員!對不起喲連長,我心里說,這里只有一個肛腸科大夫。
哎哎,你的電話響。
攤上這么個又噦嗦又瘋癲的大夫,很難想象他的病人們過去是怎么熬過來的。我撂下掃把,無奈地走進臥室。見鬼,電話真的在響。
喂,找誰?我說。
沒有人說話。不用說,還是那天打電話的家伙。但電視實在太吵了,我不得不拿手捂住另一只耳朵。“咔”的一聲,他什么也沒有說就掛掉了電話。有點意思了,我聽著“嘟嘟”的忙音,想道。這么說,還真有個艾米莉吶。
過去有些家伙喜歡干那種事,夜里亂撥電話,碰上女的就開始說下流話。老皮說他們有個推銷員就這樣,一邊葷話亂噴,一邊還褪下褲子打手槍。他說得咬牙切齒的,就跟那哥們是他最不成器的學員似的。保險公司后來開除了這個和電話做愛的最佳員工,讓我和大頭遺憾了半天。那會大頭還在電臺做音樂節目,還打算請那哥們去做嘉賓呢。他認為跟下半夜打電話點歌的那些瘋子比,那哥們要正常得多。
我拉了拉燈繩,啟輝器老化了,日光燈不停跳閃著。這段時間我總貓在房間里,就又回到了一年前的狀態,腦袋里不時冒出一串串空虛的泡泡。那時候我有妻子,還有個胖乎乎的情人,像玻璃柜下剛出爐的面包。現在她們的樣子已經變得模糊。從家里搬出來的時候,我一張照片都沒帶,這讓前妻覺得我冷酷。她認為我離婚是因為不想認錯。當然,那是個錯誤。但真要深究的話,有時人活著就是個錯誤。
大頭說,嗑藥后的幻覺和戀愛差不多,開始搞得人飄飄欲仙,似乎隨時能飛起來,最后卻被結結實實按在地上,直到爛泥從每個腳趾縫里冒上來。我再也不相信那套溫情的把戲了。冷漠才是這個世界通行無阻的語言,這是很多天來,我躺在沙發上得出的結論。因為總有無數可憐蟲,孤獨得要命,卻不知道究竟該從哪里逃跑。他們只好成為對著電腦屏幕打手槍的下流坯,半夜打電話的神經病,或者坐在床邊發呆的男人。惟一令我無法忍受的是,那個坐著發呆的男人是我。
我看著跳閃的燈光,感覺自己像待在一間囚室里。我掏出手機,挨個給哥們打電話,約他們飯后在臺球館見面。先吃點壯陽藥,我對他們說。今晚我要霸臺,殺得他們片甲不留。
房租是按季支付的。沒過幾天,矮胖的房東,一家小化工廠的銷售員推門走了進來。哈著手,老于世故的小眼睛滴溜溜亂轉,一副生怕別人弄壞了他那些破家當的表情。他的破爛大部分被我塞進了儲藏室,換上了老皮他們淘汰的電器和舊家具。
房東腋下夾著個黑色小包,一屁股坐在我旁邊,假模假式寒暄著。他自己不抽煙,卻從上衣口袋掏出盒皺巴巴的云煙,不停催我點上。荒誕無處不在。要是一年前有人告訴我,有天晚上會淪落到一張破沙發里,跟這么個渾身懈肉、滿臉晦氣的家伙像對豬奶頭擠在一起,我肯定覺得自己穿越了。
我瞇攏眼睛,從鐵皮罐里抽出一卷錢,數了一疊扔在茶幾上。房租每月一千五。這里年久失修,一樓又潮濕陰暗,采光不足,加上房間里蟑螂出沒,所以租金還算公道。我還有些積蓄,夠揮霍到年底的。至于往后,一個單身漢不需要想那么遠。
電視里,主持人在念本地新聞,禿腦門油亮亮的。我去了趟廁所,回來發現房東把鞋脫了,盤著腿,津津有味看起了電視。他拿手指著屏幕,扭頭沖我嘿嘿笑著。當初來看房時,我的光頭曾嚇了他一跳。他做房東有些年頭了,非常謹慎,習慣租給附近的女學生。女孩愛干凈,麻煩事也少,他說。直到簽約他還嘟囔個沒完,似乎把房子租給我這樣的男人,是他這輩子的一次冒險。
他拍拍腦袋,假裝突然想起什么,從包里掏出一疊皺巴巴的紙片,逐張平攤在茶幾上。是他代繳的賬單:這是電費,煤氣費。這是半年的有線電視費,還有水費,電話費。我接過話費單,就想起那個電話來,問他上一個房客是不是叫艾米莉。
艾米莉?他有些疑惑的看了我一眼。
對,有電話找過她。
老外嗎?不可能。那女孩是南師大的,浙江人。他朝天花板努努嘴,說,我沒樓上那么呆,又是登記又是交稅的。
我把煙頭扔在瓷磚地上,用鞋底碾了碾。這動作讓他不自在了。他把眼睛錯開,假裝繼續看電視,卻把腳悄悄套進了皮鞋。
長什么樣,我說那女孩?
瘦瘦的,有時戴個黑框眼鏡,沒什么特別的。他摸出圓珠筆和一本小學生用的練習薄,伏下身寫收據。就租了半年多,還老跟三樓的老太鬧意見,你說奇怪不奇怪?他撕下收據遞給我,走到門邊,又不以為意地撇撇嘴,說,現在的小女孩,誰知道呢。
艾米莉,我思忖著,大概是英文名或網名吧。這會兒沒準就有上千個叫艾米莉的女孩,正把網上的傻鳥們弄得神魂顛倒。我聽見房東被蹲守半天的老高一把揪住,在門外說著什么,說話聲大得像在吵架。我躺回沙發,抓起遙控器飛快換臺。沒過多久,房東又折了回來,站在窗外,手指輕敲窗玻璃。
那女孩留了個話,說要是有她的信或者包裹什么的,幫忙處理一下。
我哦了一聲,不知道他說的處理是什么意思。是暫時保管或轉交,還是干脆塞進垃圾桶——要是轉寄的話,總得有個地址什么的吧。沒等我問清楚,房東就爬上電動車,一溜煙沒了影。日光燈透過木窗,照著后院那堵墻頭砌了碎玻璃的灰墻。我看著自己投在水泥地上的影子,窩窩囊囊的,看上去既猥瑣又古怪。打電話的家伙大概也差不多吧。一個人落魄了,周圍就迅速冒出一堆倒霉蛋,真不知道是諷刺還是安慰。
我翻出鑰匙,去樓道開信箱。信箱是用厚鐵皮焊的,銹跡斑斑,上面用白漆刷著門牌號。信箱里塞滿了超市廣告,免費體檢的假傳單,還有牙簽和口香糖之類的垃圾。有三封信。兩封是打印的商業信函。另外一封是寄給艾米莉的,帶紅藍斜邊的航空信,郵票上蓋著上海的戳。這要是封情書,真有點遺物的意思吶。
如今只有我媽那樣的才跑郵局。她也只在我打算辭職或離婚時寫信。我能想像她趴在收拾過的餐桌上,戴上老花鏡,鄭重其事寫上七八頁廢話。而我爸則拉長了臉看報,不屑于她的無用功。她總想要我心軟,改變主意。可她做了幾十年教師,習慣了那種教喻或訓誡的口吻。讀了她那種信只能讓人鐵下一[p來。
我捏著那封信,假裝它是自己等了幾個月的求職通知,對老高揚了揚。我小跑著回到房間,把它連同鑰匙一起扔進了抽屜。
我想那家伙還會打電話來。酒鬼們醒來時習慣抓起離自己最近的酒瓶,但在男女關系中,距離卻會像酒母一樣讓人如癡如醉。何況是那些每分鐘都想開屏的騷孔雀—那家伙怎么可能捱得住呢。通常在肥皂劇結尾,最不缺的就是瘋狂。
每天晚上我心不在焉地看電視,等著電話響起。喂,你這鳥人磨蹭什么呢,我自言自語道。別充什么硬漢了。我在屋子里不停轉圈,而樓上的黑哥們正在女孩們的啊啊聲里瘋狂沖刺。你太無聊。太讓人失望了。我在馬桶上捧著總也讀不完的推理小說,哼哼道。你他媽的簡直無聊透頂。
一個多星期過去了,我沒等到電話,卻收到了上海來的快遞包裹。是兩大袋沉甸甸的貓糧。那玩意像一堆泥巴搓的藥片,聞起來有股腥味。我倒了半袋在枇杷樹下,想給院子的那只野貓嘗點鮮,結果卻招來了一群,搞得三樓老太婆不停來找我茬。后來我把剩下的那些扔進了垃圾箱。
在沙發上躺到快要渾身長霉,我就穿過五臺山體育公園,去上海路找大頭。他正在店里和幾個師大的女孩調情。四月天還沒有徹底回暖,女孩們已經穿起了短裙和長靴。音像店開張那會,大頭還在混電臺,還沒有搭上那幫嚼搖頭丸的小太妹。那段時間他越玩越嗨,直到有一天把自己變成了直播問的爬蟲,看著飄上天花板的靈魂傻笑不已。
我這幫狐朋狗友或多或少有些不正常。大頭嗑過藥,老皮酗酒,長腿是個運動狂。而歪脖自從在期貨上賠個精光,就成了末日論的信徒,整日戴著口罩,對餐桌上的一切疑神疑鬼。丟掉工作以后,大頭說他再也不想碰那些玩意了,但我懷疑他還會時不時抽點葉子,因為他堆貨的小倉庫始終氣味難聞,混合著塑料封套味和大麻的煙氣。
我從挎包里拿出他的推理小說。我習慣臨睡前拿它們催眠,經常忍不住跳到最后幾頁。這讓大頭非常生氣,說我是那種只讀第一章的男人。這就是你離婚的原因,他說,你太缺乏耐心了。我離婚那會,他可不是這么鼓勁的。那會他已經被老婆從家里趕出來了,每天拖個箱子在朋友家沙發上輾轉。忍耐是個壞習慣,他對我說。如果明天就是世界末日,你會怎么做?
他說的沒錯。假如明天是世界末日,那些看起來正常的家伙就會發瘋,去殺人放火,會突然離婚或結婚,還有人會去做那些本來只能爛在心底的惡心事。那時我們這種怪胎會顯得非常正常,圍坐在一起,開瓶好酒,互相舉杯致意。這才是最瘋狂最無恥的邏輯:誰都不相信自己會在明天死去。我鬧離婚時就這么想的。我只想一個人過自己盲目的、輕浮的余生。喏,我習慣了大言不慚,活像個冒牌貨,心情郁結又思緒萬千。
大頭把我拽到一邊。哎,那邊,穿綠毛衣那個怎么樣?他說,是你喜歡的。
哦,見鬼,我說。
那女孩戴著白色耳塞,搖頭晃腦的,看上去就像個高中生,胸脯小小的,髖骨都沒完全長開。我的朋友里只有長腿算有錢人,他有時會帶我們去那種會員俱樂部。里面盡是些抽雪茄或煙斗的家伙,裝模作樣晃著紅酒杯,袖口露出迪拜買的名表。那幫老變態特別喜歡青澀的小女孩,聽見喊爸爸就站起來派小費。
那是個小精靈,每個周末在意大利餐廳拉琴。大頭叼著煙,在身上亂摸打火機。對了,老皮老婆剛來過。
她來干什么?
太夸張了,大頭說,她那架勢像是要殺人。
娃娃臉是來替老皮還債的。她抱著肩走進音像店,黑著臉也不說話,在原地轉了一圈,把裝錢的紙袋用力摔在收銀臺上。娃娃臉對我們這幫子有些成見。這方面她倒和我前妻惺惺相惜。那次老皮送電視,她還讓他帶話,說我不會有什么好結果。我覺得那更像是對老皮的警告。
怎么回事?
老皮,大頭搖著頭,說,真受不了。
我站在貨架前,手指在一排排盜版碟上掃過。沒有什么比這些虹彩熠熠的光碟更像迷幻藥了。它們包羅萬象,從南方的地下工廠源源不斷生產出來,就為了讓人們在單調乏味的生活里稍稍透上幾口氣。不用說,里面一定有個死氣沉沉的故事是有關我們的。每個人都活在俗套里,不會有什么新東西。
我去超市買了些雞蛋和香腸。超市在拉薩路的坡底。那個丁字路口有兩家專科醫院,一些門面簡陋的小商店,還有兩個賣餛飩面條的路邊攤。半夜我常去那里吃東西,和剛下班的妓女、賭徒、出租車司機圍坐在邋遢的小桌邊。那種荒涼景致里有非常人性的部分,每個人都把自己的孤單視為理所當然。
心情好的時候我會做亂燉。洗口大鍋,把買來的母雞、鯽魚、筒子骨、青菜和筍子蘑菇什么的一股腦扔進去。燉菜要花很多心思煮。我經常在廚房呆上幾小時,撇掉浮沫,看湯鍋一點點沸騰。有時我干脆把椅子搬到灶邊,邊煮邊吃。一鍋燉菜在冬天能對付一個星期。但天氣回暖后,我吃得最多的還是方便面和速凍水餃,以致聞到調料包的氣味就開始反胃。
你能從一個人如何吃飯看出他的生活態度。過去生活安逸,我的胃被撐大了很多。我覺得,完全可以把它縮回到乒乓球大小,喂幾片餅干半個蘋果就感到滿足。接連幾天我哪兒都不想去。大把時間就用來發呆,或是躺著看電視,像只老貓時睡時醒,直到胃病又突然發作,肚子疼得像裹了一團針。
我在沙發里蜷著腿,額角冷汗直冒。而電話又突然響了起來。鈴聲在傍晚的喧鬧里顯得格外微弱,最后變成了小聲哀求。第四遍鈴響時,我呲著牙跑進臥室,按下免提鍵。像前兩次一樣,那家伙有些緊張,沉默著,讓人不由屏住呼吸。隔了好一會,我覺得起碼有半分鐘,傳來他拖泥帶水的聲音,帶著微微的顫抖。
艾米莉,是我。他似乎被憋住了,長吁口氣,又停頓了片刻。你最近好嗎?我給你打過好幾次電話。
我爬上床,臉朝下躺著,拉過枕頭墊著肚子。窗外,灰絲絨般的夜晚已經籠罩了院子。那只野貓也回到枇杷樹下,不時“喵”幾聲。這個角度能看見墻外胸科醫院的住院大樓,燈火通明,又闃無人跡。老高在隔壁踢踢踏踏走著,嘴里啊啊的,如同放風的囚犯。傍晚是單元樓最熱鬧的時刻,如果沒有吵鬧打架和小孩的尖叫,模糊的電視聲就會把整幢樓變成一只嗡嗡的蜂箱。
我只想聽聽你的聲音,電話里說。沒別的,聽見你的聲音,我就安心了。
大頭聽了肯定會氣歪嘴。半夜點歌的那些瘋子都喜歡這么開頭,像在練歌房唱流行歌。無非是些俗不可耐的情感困擾。人們總想通過下半身來解決自己生活里的毒瘤—難以啟齒的物欲,貧賤以及貪婪。我拉開抽屜,翻找著胃藥。
艾米莉,說話啊……我知道你在聽,艾米莉!昨晚我又夢見你了。半年了,你已經忘記了嗎?可你還在我夢里,一直在。留著長頭發,你對我那樣笑,歪著頭,艾米莉……你都忘記了嗎?我從不敢奢望再見到你。可你知道,我每天盼著能再看見你。喂,你在聽嗎,艾米莉?
我晃著藥瓶,去客廳倒水。有人在外面咚咚捶門。是老皮,一邊用拳頭捶,一邊大喊大叫,搞得門框兩邊的裂縫直掉墻粉。老高縮著頭,滿臉驚惶地站在門邊,像震顫的音叉。我拉開門,豎起食指放在嘴上。老皮看上去已經喝了不少,腦門淌著熱汗,頭發也亂蓬蓬的,像要找什么人拼命。等我把他在沙發上安頓下來,那家伙在電話里已經成了憤怒的斗雞。
艾米莉,你說話呀!他大喊著,你在聽嗎?說話呀!艾米莉。我做錯了什么?我只想聽聽你的聲音……你真的忘了嗎?難道你現在真的連半個字都不想對我說了嗎?
那是誰?老皮走到臥室門口問,說話像只呱呱呱的鴨子。
噓,打錯的。你聽,這家伙肯定聽過你的課。
老皮把腦袋湊近電話。聽了沒一會,他突然大叫起來。操你!白癡,他吼道。操你媽的!狗屎,娘娘腔,你去死吧!電話咔嗒一聲掛斷了,一串嘟嘟忙音。但老皮依然唾沫橫飛,罵個不停。
瘋了!你像是咬斷鏈條剛跑出來的。我看著他嘴角的唾沫,搖搖頭,按掉免提鍵。你該去腦科醫院看醫生。
我是快瘋了,哥們。他扯下領帶,把西裝扔在床上。我看見他腋窩下汗濕了一大塊。這衣服就是給瘋子穿的,他說,等我死了,我寧愿一絲不掛地躺在殯儀館的鐵床上。
只要情緒激動,老皮就喜歡放狠話。他非常樸實,卻煞費苦心地表明自己比任何人都更兇狠。仿佛那是一瓶夠勁的陳釀,能讓人氣血上涌,神采煥發。
但你不會發瘋。就算我們都成了瘋子,你還是不會,我說。因為你生來就重心低,你有個大肚子。
老皮想洗個澡,但我的煤氣熱水器壞了,點火就會燃起來。他罵罵咧咧地去洗滌槽里沖了頭,對著鏡子使勁拍臉,想讓自己清醒一點。后來我聽他拿腦袋咚咚撞著水管。只要幾杯酒下肚,老皮就不太像一個正常人,說話做事常常嚇人一跳。這么多年來我已經習慣了。
他在講臺上越是沉穩謹慎,條理分明,就越需要不時放縱一下,經常在飯局上把自己灌得爛醉。然后,他會打我的手機。一個極其漫長的電話,伴隨各種狗屁不通的憂慮、咒罵和痛哭流涕,讓打電話的和聽電話的都顯得非常卑鄙。那時候他就成了另一個老高。你可以把手機悄悄擱下,去做一組俯臥撐,回來再接著聽。他沒有一次發現我這么干。
你知道,我最大的夢想是什么嗎?他說,豎起一根手指在半空繞著圈。就是這樣一問破屋子,沒別的!沒有老婆孩子,沒有貸款,再不用每天面對那些腦子進水的白癡……自由!哥們,你可能不知道,你就生活在我的夢想里。
我倒出幾粒藥片,和著唾沫干咽下去。你賭球輸了多少?我問。
大頭告訴我老皮的事以前,我就覺得他遲早會出岔子。因為只有他會為了幾張險單,和長腿生意圈里的那群惡棍打得火熱。我不止一次見識過他們在會員俱樂部的演出,表面裝傻,私下里卻不停互相算計。就這樣,眼看著輪胎、車架和發動機從儲蓄卡上逐漸消失,他想了幾年的沃爾沃就有些剎不住了。我知道,他那些漫長的電話只是為了排遣輸球的苦澀。
老皮從包里取出一個皺巴巴的大信封,扔在茶幾上。里面裝著娃娃臉替他贖回的借據,有長腿的,有大頭的,還有公司同事的。至少他還沒淪落到跟我開口的地步。我這么安慰他,替他感到僥幸,但又有點不痛快。老皮陰沉著臉,只是看著那信封,就像打算把這些小小的悔恨裝裱起來。不用說,即使再好的哥們,也不會樂意掉到我所在的窮光蛋方陣里。我覺得就是那些借條,讓我們之間有了隔閡。要是命運也有盤口,老皮一定會毫不猶豫在我的霉運上押注,賺個盆滿缽滿。
我去廚房里下掛面,切了截香腸,又打了兩個雞蛋,等鍋里的清水煮沸。老皮走過來問我要了只舊搪瓷盆。我聽見他拉開臥室的鐵皮門,去了院子。
胃還是隱隱作痛,難過得要死。那種難受有點像失戀,丟工作,或別的什么倒霉事,只能咬緊牙關忍著,直到潰爛的傷口結成硬痂。面鍋漫溢前,我就這么胡思亂想著。我想我寧愿胃疼,也不要過老皮那種分裂的生活。
剛吃幾口面,房門又被敲得咚咚響。三樓的老太婆斜耷著眼睛站在門口,因為下樓而累得直喘。她癟著嘴,干瘦的臉頰氣得通紅。老高站在后面,聳著肩,嘴里咿咿呀呀說著些什么。
想燒房子嗎?啊?剛晾出來的衣服,太過分了。她很傲慢,說話時下巴抬得高高的,好像我也是被她扯著腦袋胳膊弄到世上來似的。她不屑地把臉轉向老高。你說說看,這都是什么世道?我們這幢樓當初多好啊,怎么現在盡住些亂七八糟的人。
這老太婆喜歡在陽臺晾滴水的拖把,也是朝樓下扔爛番茄和破襪子最來勁的一個。我猜她常對老高家的電視感到怒不可遏。但她年老力衰,又笨手笨腳的,那些垃圾就多半落到我這邊的院里。
我已經逐漸習慣了走廊里的昏暗,門前的臭氣,雨天彌漫不散的霉味,還有老高窒息般的夢魘,現在又輪到了這張皺紋密布、摘了假牙的臉。老人真是種丑陋的動物。不知怎的,眼前這個老太婆總讓我想起我媽。她們自私自利,又逆來順受。大半輩子就生活在一條別人鋪好的窄軌鐵路上,不能容忍任何出格的想法。現在她們開始感到驚惶不安,發現自己被遺棄在一個陌生的站臺上,周圍充滿了各種無法理解的可怕事情。
我用力摔上門。老太婆氣壞了,開始大喊大叫,臨走前在門上不甘心地踢了幾腳。
我接了杯水,走進院子。老皮正蹲在搪瓷盆邊,拿著根小樹枝慢騰騰地撥火。那些大大小小的借條蜷曲著,冒出一股青煙,搞得他眼淚汪汪的。這種蠢事幾個月前我也做過,但我只是把從家里帶來的過期情書撕碎了,沖進下水道。那次抽水馬桶堵了三天,惹得房東大為光火。
外面已經徹底暗了下來。一些細小的灰燼在空中飄蕩著,搞得鼻孔發癢。老高扶著門框,呆呆地看著這邊。燈光從他身后投在磚墻上,潑出一大片模糊的虛影。我不出聲地看著老皮,他頭頂那塊頭發也日漸稀疏,就快遮不住頭皮了。他把樹枝丟進臉盆,扭頭看著我。我覺得他是想撂句狠話出來,但這次他想了半天,什么話都說不出來。這讓我們都有些尷尬。我拍了拍他的肩膀,把水杯放在欄桿上。
樓上的鬧鐘突然響了起來。那個牙買加哥們的作息似乎比我還要混亂。鈴聲急促,像胸科醫院那邊偶爾傳來的救護車警報,在沉悶滯重的黑暗里攪動著。我想起抽屜里的航空信。傍晚發生的一切讓人意興闌珊,我沒有拆封,就拿著它折回院子,讓老皮順便燒掉。
我們在酒吧里,等大頭關了店過來會合。老皮悶著頭,只是一杯接一杯要酒。最近他天天和我們泡在一起,有時一直待到酒吧打烊。這場景似曾相識,除了把半年前的我換成滿臉喪氣的老皮,似乎一切都沒有變化。這半年讓我明白,不管什么樣的悲傷,都會慢慢變弱,變得可以忍受。人這東西有多么脆弱就有多么健忘。我告訴老皮,其實他需要的只是時間。
老皮趴在吧臺上,朝酒杯里噴了口煙。吧臺旁邊有臺電視正在播德甲聯賽,拜仁慕尼黑對斯圖加特。電視機被弄成了靜音,穿著紅白球衣的球員們在屏幕上無聲地奔跑著,慢鏡重播時就像一群奇怪的瘋子。即使在酒吧,老皮依然煩躁不安。他戒了幾年煙,又開始問我要煙抽。我不想他喝醉,再把喝下去的啤酒連同滿肚子苦水一起倒出來,就拉他去旁邊打臺球。我和大頭已經兩次抬他回家,每次都累得要虛脫。
臺球桌在酒吧角落里,氈面有些松了,庫邊也早就失去了彈性。我用三角框擺好球,拿粉塊小心擦著皮頭,等老皮彎下身子開球。
你知道兔子洞的故事嗎?我說,有個叫艾米莉的小女孩做了個奇怪的夢。
倒錐形的子球堆被母球“啪”的一聲炸開了。老皮抬起頭,疑惑地看著我。不對吧?他說。我怎么記得好像是叫……忘了,反正不叫艾米莉。
操,我說。推桿輕了,一只花球慢悠悠地滾動著,停在了袋口。名字無所謂,我把球桿架在桌邊,說。那個小女孩在夢里追一只粉紅色眼睛的兔子,最后掉進了一個洞。
愛麗絲!老皮用球桿比劃著擊球的角度,“嗒嗒”地彈了幾下舌頭,隨后眼神又黯淡下來。愛麗絲漫游仙境,我給女兒念過這故事。他稍作瞄準,把我留給他的花球輕松打入。
對,就是她。最近我總想起這故事,每個人都有可能掉進那么個兔子洞,對吧?每個人。到那時你就會發現,過去那些不得不放棄的,不小心丟掉的或者錯過的東西,全都在洞里,原封不動……
老皮微皺著眉,大半個身子伏在臺面上。我覺得他有些醉了,拼命呼著氣,把氈面上的落灰全吹了起來。接下來的一桿他打偏了。
我看著他,并不急于下桿。可能就在下一秒,你發現自己掉進了洞里,我繼續說。你在這里受罪,但另一個你開始跳舞。
大頭帶著兩個女孩,出現在酒吧門口。兩個女孩都很年輕,手挽著手,像對姐妹花。其中一個我在大頭店里見過,長發垂肩,還穿著那件綠色的編織帽衫。她背后斜挎著只巨大的琴盒,大得能把她整個人都裝進去。
哦,高手來了,老皮嘟囔著,他把琴盒看成了裝球桿的特制皮袋。
大頭對我擠擠眼。兩位美女,他說。兩個年輕的老男人。
我們好像在哪里見過?綠毛衣放下琴盒,大大方方看著我。她的眼睛很亮,黑漆一樣。我叫艾米莉,她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