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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能用最簡潔的語言描寫出最富人性、最為深情的篇章?
誰能以短短數(shù)語就能活生生地向我們展示一個人奧妙無比的靈魂?
除了巴別爾,再也沒有誰。
這位在蘇聯(lián)大清洗中被清洗的偉大小說家至今未引起我們足夠的重視。我們知道那些杰出的猶太人物,像馬克思、弗洛伊德、卡夫卡等,但我們不清楚巴別爾,巴別爾是繼卡夫卡之后能給世界以巨大震撼的又一猶太作家。我們熟悉了喬伊斯、普魯斯特、??思{、貝克特、羅伯一格里耶,但我們對巴別爾知之甚少。也許是他留下的文字并不是太多的緣故吧,但我們就沒有想過老子僅留下五千言就成為世界上最偉大的哲學家了嗎?巴別爾的情況也是這樣,他只一本《騎兵軍》就足以成為人類歷史上最偉大的小說家了。在某種意義上講,巴別爾也是被文學史“清洗”的作家,在蘇聯(lián)的官方文學史中,他由于政治的原因被清除,在“白銀時代”的文學時中他由于不屬于任何一個文學流派而被學者們忽視。在當代俄羅斯發(fā)行量甚大,幾乎是大中學生教科書的《20世紀俄羅斯文學》(符·維·阿格諾索爾主編)中,作者寫到了勃洛克和阿赫瑪托娃,寫到了布爾加科夫和帕斯捷爾納克,寫到了曼德爾施塔姆和布羅茨基,還寫到了納博科夫和索爾仁尼琴,但恰恰就沒有涉及巴別爾。我不得不說,這非常遺憾。從這方面,也可以說,文學總是在文學史之外的。但是巴別爾小說強大的藝術感染力是任何文學史都埋沒不了的,其實早在1930年,巴別爾尚處寫作活躍之時,世界范圍內的文學界就意識到巴別爾作為小說家存在的巨大價值。當年,《新世界》雜志發(fā)表了許多外國作家(主要是德國作家)的來信,這些書信是對征詢蘇聯(lián)文學意見的反饋,在大多數(shù)回信中,巴別爾都是名列第一。1986年意大利《歐洲人》雜志評選一百位世界最佳小說家,第一位就是巴別爾。博爾赫斯盛贊巴別爾,說他的短篇小說《鹽》寫得很優(yōu)美,用的是詩一樣的語言??柧S諾也為之著迷。
根據(jù)巴別爾自己所作的《自傳》,我們對他得以有如下了解:1894年,他生于敖德薩的猶太商人家庭。在父親堅持下,他在十六歲之前,致力于鉆研猶太語、《圣經》、《塔木德》。家里管束極嚴,少年時就讀于敖德薩商業(yè)學校,這所學校的法語教師瓦東先生,是法國人,富有文學天賦。他教會了巴別爾法語,以至于巴別爾能對法國經典作家的作品倒背如流,這奠定了他的文學品位。
從商業(yè)學校畢業(yè)后,他去了基輔,1915年又去了彼得堡。在彼得堡,他沒有居住權,見警察就得逃。從這一年起,他開始向各編輯部投稿,可他總是吃閉門羹,所有的編輯都勸他去找家店鋪當伙計。可這個倔強的敖德薩人于1916年底去見了偉大的文學導師高爾基。高爾基對他說:“敬愛的機靈鬼,作家的道路,布滿了釘子,多數(shù)是大號的,不得不光腳走這條路。會出很多的血,并且會一年比一年流得多……”高爾基在1916年11月號的《年鑒》上第一次刊發(fā)了巴別爾的幾個短篇小說。隨后,他的導師這樣教導他說:“很顯然,您不能詳細了解任何東西,先生,可猜想了很多……還是到人間去吧……”
高爾基的“打發(fā)他到人間去”的決定是英明的,1917年直至1924年,巴別爾先后在羅馬尼亞前線當兵,在契卡、教育人民委員部、糧食發(fā)放處、反尤登尼奇的北方軍、第一騎兵軍、敖德薩省委等部門服務,在敖德薩蘇維埃第七印刷廠任印刷出版編輯,在彼得堡和梯弗里斯任采訪記者,等等,等等。直到1923年,他自己承認“終于學會了怎樣明了地表達自己的思想,而又寫得不太冗長”。那時他重新開始寫作。在“人間”的經歷真正給予巴別爾生活的偉大力量,從而使他的小說輕而易舉的脫離了空洞的想象,超越了低級的生活經驗。這一點,也有助于我們理解巴別爾為什么在評價青年納博科夫(其時流亡德國,筆名西林)時說:“寫是會寫,只是他沒什么可寫?!?/p>
通過《騎兵軍》和他留存的照片,青年巴別爾與“我”的形象至少應該有如下重疊的部分:
1 “架著副眼鏡”,“這可是個很有學問的人”。(巴別爾《我的第一只鵝》)
2 “文書先生”。(巴別爾《潘·阿波廖克》)
3 “是個性情平和的人”。(巴別爾《一匹馬的故事》)
愛倫堡給予巴別爾這樣一個速寫:“他身材不高,敦敦實實的,總是戴著一副眼鏡,一雙富于表情的眼睛透過鏡片閃著時而狡黠,時而憂郁的光?!彼椒仓翗O,幾乎不像一個作家。他的朋友帕烏斯托夫斯基說,巴別爾給他第一印象就不是一名作家,“他全然沒有作家千篇一律的特點:既沒有悅目的外表,也沒有絲毫的造作,更沒有思想深刻的談話”。他們相處越久,帕烏斯托夫斯基就越覺得巴別爾不可捉摸:“他是一個過于復雜的人,一個能縱觀一切、明了一切的人。”他與哥薩克及馬交上朋友,與俄羅斯農民攀談,他也與馬爾羅和托馬斯·曼深入交流……在彼得堡時,他租住在一位工程師家中,他在《開始》中風趣地回憶說,“當她丈夫從單位回來,見到我這個神秘莫測的南方人時,便吩咐妻子,收起過道里的所有大衣和套鞋,并鎖上從我房間通往餐廳的門?!碧炖?,他們把巴別爾想象成怎樣的人啦?
對于寫作的態(tài)度而言,巴別爾接近另一位小說大師——居斯塔夫·福樓拜,他總是寫得很慢,甚至很痛苦,總是無法對自己感到滿意。他自己說:“寫時很困難,但喜歡反復修改?!彼麑ψ约阂罂量蹋谒l(fā)表了讓人難以置信的短篇杰作之后,他對自己的寫作越發(fā)謹慎:“到了今天,我才開始接近職業(yè)化,我會查問自己,已經出版的成千上萬篇壞東西上,不應該再添加一頁廢話。”他一方面打趣地說,人生就是為了快樂,為了同女人睡覺,為了在炎熱的時節(jié)吃冰激凌;但另一方面,朋友們總是看到他在大熱天,赤身露體地在從事寫作,并沒有吃冰激凌。在巴黎短暫的訪問中,他也是一直從早到晚地在工作。他自況道:“我像充滿靈感的犍牛似的在這兒勞動,我看不見世界……”愛倫堡極其欽佩地寫道:“無論在什么地方,他都能為工作找到無人知曉的洞穴。這個罕見的‘樂天派’像個苦行僧似的勞動著。”他對自己的工作環(huán)境要求不高,只要有一張桌子、一個本子和一支筆就行了。他沒有紅木家具,沒有書櫥,沒有秘書,他可以在飯桌上寫作。在莫洛堅諾沃農村時,他租了一問鞋匠的房屋,那兒根本沒有桌子,他便伏在鞋匠的工作臺上寫作(見愛倫堡《人·歲月·生活》)。而有趣的是,巴別爾也開玩笑地說到他的朋友愛倫堡的工作條件,恰恰與他相反:“不過伊利亞·愛倫堡卻喜歡在車站寫作,反正是挨著喧鬧的汽車馬達工作,愛倫堡的所有佳作,都是在他每天早晨光臨的咖啡館里寫出來的?!?/p>
在出名之后,有一大批崇拜者甚至編輯會對巴別爾進行圍追堵截,那時他就像一只鼴鼠一樣把自己藏起來。帕烏斯托夫斯基回憶說,為了繼續(xù)修改文稿,巴別爾“想盡了一切辦法——騙人,躲進一個難以想象的僻靜之處,只求人們找不到他,別打擾他”。他喜歡離群索居,閉戶不出,他曾經在巴黎的郊區(qū)住過幾個月,從法國老嫗手中租住了一間房子,這位房東把他當作兇犯,別尼亞·克里克(巴別爾小說《敖德薩故事》中的黑幫人物“國王”)的同胞兄弟,到了夜晚就像對待壞人一樣把他鎖在屋子里,免得他把她給做了。
他寫完一些作品之后,總是沉寂,一段時間不再發(fā)表任何作品。因而有一些批評家說他是“沉默派大師”,“巴別爾的沉默”成為20世紀二三十年代在蘇聯(lián)流行的一個批評術語。在第一次蘇聯(lián)作家代表大會上,巴別爾無不幽默地自嘲說,他在新的體裁——沉默上大有成績。他在一篇文章說:“為什么我近些年很少發(fā)表作品?我一直努力打碎自己,學習如何寫得更深入?!?/p>
1935年,在巴黎召開了作家保衛(wèi)文化代表大會。蘇聯(lián)代表團如期光臨了,但沒有小說家巴別爾、詩人帕斯捷爾納克。大會的發(fā)起人、法國作家們向蘇聯(lián)大使館提出請求:一定要讓《騎兵軍》的作者巴別爾和詩人帕斯捷爾納克參加大會。遲到了兩天的巴別爾被拉入會場,立即發(fā)言。蘇聯(lián)最高蘇維埃機關報《消息報》發(fā)表了愛倫堡的報道,它無不自豪地描述了作家的行狀:“巴別爾沒有讀自己的發(fā)言稿,他愉快而流利地講著法語,在總共十五分鐘的發(fā)言里,他用自己尚未完成的幾個短篇小說不斷引起聽眾的笑聲。人們在笑的同時也明白,發(fā)言人通過輕松的故事說明我國人民和我國文化的實質:‘這個集體農莊莊員已經有了面包,有了房子,甚至還戴上了勛章。但是這對他是不夠的。他現(xiàn)在還希望有描寫他的詩……’”巴別爾無可挑剔的法語和幽默風趣的發(fā)言贏來了陣陣掌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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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別爾的修辭絢爛,但他對此有相當?shù)木?。他常對他的朋友愛倫堡說,“他的作品辭藻過于華麗,他現(xiàn)在正尋求樸素的語言,并希望能夠擺脫形象的堆砌”。
文學手法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一個作家如何以自己獨特的眼光凝視這個世界。帕烏斯托夫斯基對巴別爾的理解是符合我對他的看法的,他認為巴別爾與其他作家最大的區(qū)別并不在于獨特的創(chuàng)作手法,而在于他對世界獨特的理解,尤其是那種特定的、具體的多方面的戰(zhàn)斗人道主義觀。帕烏斯托夫斯基和巴別爾曾經住得很近,他們一起到海邊的沙灘上散步,敏感的帕烏斯托夫斯基精確地記載了巴別爾有價值的談話,其中有一段話極好地揭示了巴別爾寫作的秘密(也是痛苦),巴別爾說:“為了剔除自己作品中你最喜歡的然而卻很多余的那些部分,需要強健有力的手指和繩索般粗壯的神經,有時還得不惜鮮血淋漓。這仿佛是自我折磨?!碑斘覀兛吹叫性屏魉只匚稛o窮的《騎兵軍》和《敖德薩故事》之時,能否還會念想作者經歷了怎樣的“自我折磨”才鑄煉出這美妙的作品呢?當我偶爾作為一名作者的時候,我或多或少地理解巴別爾作為寫作者的處境。因而,我們更加珍視和敬重這些藝術家,他們?yōu)榱送瓿伤囆g品面臨著持久的痛苦、災難和自我折磨。
巴別爾向往最為純潔的美好,并把它作為真理,但在同時他也決不回避生命的陰暗和殘酷。在《我的第一只鵝》中,戰(zhàn)友們(就是那些哥薩克)聽說“我”是來自彼得堡大學的法學副博士,一臉的鄙夷,后來這位紅軍軍官“一個箭步竄上前去,把鵝踩倒在地,鵝頭在我的靴子下喀嚓一聲斷了,血汩汩地直往外流。雪白的鵝頸橫在糞便里,死鵝的翅膀還在撲棱。”文質彬彬的“我”竟然能做出如此殘忍的行動,而且不顧老婆子的嚎啕大哭,這就是殘酷的生活、殘酷的真實。但在晚上,“我做了好多夢,還夢見了女人,可我的心卻叫殺生染紅了,一直在呻吟,在滴血。”戰(zhàn)爭的沉重殘酷,讓我們看到一個個活生生的人,小說中的人不再是我們所說的典型人物形象,而是包含了作者對世界深切理解的真實,呈現(xiàn)出一種令人窒息的真相的面目?!八坪跏怯锰秸諢粽樟亮巳祟惿畹囊粋€鐘點,有時是一分鐘。他總是選擇人類最為袒露的那些狀態(tài)……”(愛倫堡語)巴別爾總是非常恰當?shù)剡x擇了這“一分鐘”,一瞬間,我們就看到了人性之殘忍和活力;就是這非同凡響的“一分鐘”,使巴別爾成為唯一的巴別爾,明顯有別于其他同樣有才華的作家。
在《馬特韋·羅季奧內齊·巴甫利欽柯傳略》中,“我”把自己的老爺尼基京斯基翻倒在地,用腳踹他,足足有一個小時。而事實上,他就要開槍打死這個曾經羞辱過他奪走他心愛女人的莊園主,但在這時,“我”領悟了生活:開槍打死一個人可以使我們擺脫這個人,然而開槍打死他,其實是對他的一種赦免,對自己卻是一種可憎的解脫,槍殺他人是與人的靈魂格格不入的,如果人身上有靈魂,且能顯示其存在的話。面對這樣的思考,我們能夠領悟什么樣的生活?在眾多的時候,我們對強權、對金錢所持的態(tài)度,誰又能想起自己的靈魂呢?
如果一位作家對應一種動物的話……例如這樣說,福樓拜對應的是蜥蜴,因為他說:“我不過是一條文學蜥蜴,在美的偉大的陽光下取暖度日,僅此而已?!笨ǚ蚩▽氖羌讱はx,因為《變形記》中這樣寫道:“一天早晨,格里高爾·薩姆沙從不安的睡夢中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床上變成了一只巨大的甲蟲?!蹦敲?,巴別爾對應的動物無疑是馬。哥薩克永遠為馬而瘋狂,戰(zhàn)馬是他們生命中的另一半,沒有馬匹就沒有第一騎兵軍。《戰(zhàn)馬后備處主任》、《一匹馬的故事》、《阿弗尼卡·比達》、《一匹馬的故事續(xù)篇》和《千里馬》等篇章直接描述與戰(zhàn)馬相關的故事。在《泅渡茲勃魯契河》中,巴別爾的如椽之筆描述了月光下騎兵軍的戰(zhàn)馬泅渡過河的場景:“莊嚴的朗月橫臥于波濤之上。馬匹下到河里,水一直沒至胸口,嘩嘩的水流從數(shù)百計的馬腿間奔騰而過?!卑蛣e爾像木刻版畫家一樣,把馬的各種形象鐫刻在恢弘的作品《騎兵軍》中。他稱自己與馬有非同尋常的友誼,在1920年7月18日的日記中他寫道:“偉大的同志情誼:對馬的親近與愛,占去每天的四分之一,沒完沒了地更換和談論。馬的角色和生活?!保ㄒ姲蛣e爾《騎兵軍日記》)
作為朋友和作家,烏斯托夫斯基無比尊重和欽佩巴別爾,他被巴別爾的特有才具深深折服,他總是被震撼。第一次閱讀巴別爾,他“被那種情景震驚了,同一個詞,在巴別爾筆下,就顯得更加飽滿、更加成熟和更加生動。巴別爾的語言以不同凡響的新穎緊湊使人震驚,或者更確切地說,使人著迷?!痹谖铱磥?,巴別爾的《騎兵軍》和《敖德薩故事》中每一篇都寫得深情、優(yōu)美,他“技法超群,發(fā)前人所未發(fā)”,詩的語言鋪滿了他的文本,同時又震撼人心。我努力尋找一種表述方式或者擁有能量的術語來評述巴別爾的寫作,在經歷無數(shù)個搜腸刮肚的時日之后,我能想到的最好的詞語是來自中國禪宗的一個常見詞語,叫“直指人心”。我以為巴別爾的作品能夠以最為簡潔的表達直指人心,直接抵達生活的本質,并能迅疾地抵達詩的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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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別爾是猶太人,這是他必然的命運。在《我的鴿子窩的歷史》鮮血淋淋地展示了接受沙皇命令的哥薩克清洗猶太人的場景,事實上這來源于他真實的童年記憶。1905年,11歲的巴別爾目睹了這一血腥的情景?!冻鯌佟泛汀缎盐颉吠瑯优c這段經歷關系密切。1920年,巴別爾隱名埋姓(名為柳托夫)進入騎兵軍,因為這是一支哥薩克的隊伍——可以設想,在動物社會里,哥薩克是猶太人的天敵。他跟隨第一騎兵軍參加蘇波戰(zhàn)爭,隨處可見的是:猶太人不是任波蘭人蹂躪就是面對紅色哥薩克騎兵軍的無休止屠殺。在他的日記中,《騎兵軍》中有一篇極其短小的作品叫《科齊納的墓葬地》,描述了一個猶太人家族的墓葬地,在墓碑上,刻著這樣的禱文:“啊,死神,啊,貪婪之徒,不知饜足的竊賊,你為什么不出于冷憫放過我們,哪怕只一次?”這是猶太人內心的吶喊,就像猶太詩人保羅·策蘭那些璀璨的作品一樣令人動容和心碎。
愛倫堡這樣描述巴別爾:“巴別爾是這樣一個人,他的斗爭、他的幻想、他的作品以及后來他的死,都是為了后代人的幸福而付出的代價。”是巴別爾使我們看到世界的真實,人性的真實和靈魂的重要性,而他付出了生命的代價。巴別爾經常說,人的幸福是主要的……
而革命的語境下,政權需要的是虛假的符合它們利益的話語,而不是真實的藝術?!厄T兵軍》引來了激烈的爭論。那些“哥薩克”制度的維護者最先發(fā)出了批評的聲音,認為它是“強盜主義之歌”。而巴別爾也適時地聲明,他的意圖并不是要為第一騎兵軍寫一部英雄贊歌。他在1920的7月20日的日記寫道:“我們的哥薩克是些什么人?他們有很多層面——吵鬧,彪悍,職業(yè),革命性,殘忍的動物性?!卑蛣e爾筆下的騎兵軍戰(zhàn)士也就是紅色哥薩克完全忠于他的觀察與思考。在1924年——《騎兵軍》發(fā)表的當年,騎兵軍的領導人布瓊尼將軍(后為蘇聯(lián)元帥,我們可以在電影《第一騎兵軍》一睹他光輝的形象)就開始四處指責小說沒有寫出騎兵軍戰(zhàn)士的真實形象。1928年,對于《騎兵軍》的批評越發(fā)尖銳,成為一個政治問題,但高爾基一直保護著巴別爾。高爾基在《真理報》和《消息報》上撰文反駁,其中寫道:“布瓊尼同志曾痛罵巴別爾的《騎兵軍》,——我覺得這是沒有道理的。因為……巴別爾美化了布瓊尼戰(zhàn)士的內心……”被惹怒了的布瓊尼在《真理報》發(fā)表致高爾基的公開信,他怒不可遏:“巴別爾從來不是,而且也不可能是第一騎兵軍的真正的和積極的戰(zhàn)士……他的嘗試成了諷刺和誹謗?!?/p>
巴別爾預感到風暴即將來臨,而且致命的是他的寫作將不適時宜。他在一篇名為《新文化的工作者》的講話中說道:“蘇維埃國家將代替我說話,我們當代的事件那樣神奇,我個人沒有什么好做的,它們可以代替我說話,我所作的只是把它們準確地表達出來,對于整個世界,這就很重要、很震撼、很有趣?!闭媸侨绱藛??“很重要、很震撼、很有趣”的作品產生就可以了嗎?巴別爾從來不會說假話,甚至叫他保持沉默也是不可能的,他話鋒一轉,說:“不過呢,最終是一場空,最終的結果是寫出了無趣的東西。那時我徹底明白了,作品是通過一個人所看到的世界,在我的構想里缺少了這個人;他失去了自我?!奔幢阍谶@種殘酷的情形下,他依舊清醒,他認為一名作家必須要“回到自我”。
1937年,針對全體俄國(蘇聯(lián))知識分子的大規(guī)模清洗開始了,政府一方面將成千上萬的人送進勞動改造營或者直接殺害,另一方面在文化界采取的措施就是消滅文化精英,以震懾文化界。這一年,巴別爾創(chuàng)作了他的最后一篇小說《德·葛拉索》,它對于作家而言,具有寓言色彩和象征意味。這讓我聯(lián)想到卡夫卡《女歌手約瑟夫或耗子民族》。來自西西里的悲劇演員德·格拉索藐視一切規(guī)則,忘情地表演獲得了藝術上的極大成功,惡棍為之感動,女人為之啜泣,小朋友“我”摒除焦慮并領略了世界之美……格拉索的悲劇演出正是巴別爾的藝術宣言,巴別爾這樣評論德·葛拉索的表演,他“以其每一句話、每一個動作來證實,出之于高尚激情的狂怒,較之任何沒有歡樂的人生準則都要更公正,更充滿希望?!边@句話,其實是巴別爾對于自己寫作的自供狀。今天,我們只要把主語換成巴別爾可以了……
詩人曼德爾施塔姆和小說家巴別爾正是這些精英中的代表,他們的銷聲匿跡使俄國(蘇聯(lián))文化界一時間像死一般沉寂,有人評述說“就如同經歷了一場毀滅一切的大火之后的森林”。1939年5月15日,巴別爾在莫斯科郊外的別墅被捕,他被控告的罪名是:“在籌備針對蘇共和蘇維埃政府領導人的恐怖行動中,從事反蘇維埃陰謀恐怖活動。”在刑訊逼供下,巴別爾作了偽證。但在1940年1月1日,蘇聯(lián)最高法院軍事庭最后一次審判中,他否定了前面的證詞,在最后陳辭中他作了無罪申訴,他說:“我是無辜的,我從未做過問諜。我對任何反蘇行動一直持反對態(tài)度……我只請求一件事,讓我完成我的作品?!笨吹竭@里,我常常埋下頭,以不讓淚水涌出眼眶。顯然,作家最后的請求是天真的,隨后的1月27日,巴別爾被槍決,他的遺體在頓河修道院的火葬場火化。他是那么開朗,幽默,他的朋友總是引用他的話說,世界是“五月的草地”,一切是那么美好,未來是光明的……他在寫到自己的戰(zhàn)友赫列布尼科夫時說的:“相同的情欲激蕩著我們。世界在我們兩人的眼中猶如五月的草地,猶如上面走著女人和馬匹的草地。”(見《一匹馬的故事》)“五月的草地”只能停留在紙上,而這個創(chuàng)造出“五月的草地”世界的作家被迫離開了,騎上他的戰(zhàn)馬永遠地離開了,帶著他那春意盎然的眼睛和致命的微笑……
對于一個真正的人而言,必須面臨這個世界中那么多殘酷而痛苦的事件,但巴別爾讓我們堅信:世界是“五月的草地”……人的幸福是主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