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 日
父親節時,兒子一家回來看我,給我帶來祝福和喜悅的同時,兒媳又一次問我:“爸,你真的不知道自己的生日,至今也沒有過過一回生日嗎?”我說:“是呀,那時候我們兄弟姐妹多,家里窮,父母整天忙于生計,在兒女的生活呀、教育呀等方方面面上都是粗放型的,沒閑心也沒能力給我們過生日。久而久之,他們忘了,我們也忘了,生日便成了別人家孩子的專利和盛宴。”兒子沉吟了一下說:“這樣吧,你選一個重要的日子,姑且當做你的生日,每年的這一天我們都回來,一家人找個由頭在一塊聚聚,豈不快哉。”妻聽了也拍手叫好,并用一雙期待的昏花老眼望著我,說:“你就挑個日子告訴孩子吧。”
我今年五十多歲,已經誤入紅塵一萬八九千個日子,猛然間若要從中揀出一個來,還真是不易。但有兩個日子于我卻是刻骨銘心的,再過個三十年五十載,我可能老得猶如一株枝椏干枯、皮張肉裂的老樹,但這兩個日子宛若兩片碧綠的葉子,會依然鮮活地在枝頭飄著。
1984年8月5日,娘病逝了。在此之前,我從來不曾將死與娘聯系在一起。總覺得死是別人的,我娘是長生不老、永生不死的。縱然得知娘罹患癌癥,我仍然固執地認為,娘那么好、那么開朗個人,再惡毒的癌,遇到她,要么立地成佛,要么鎩羽而歸,對她都不會有一絲一毫的影響。就是那一天,娘死了,家里人無不大放悲聲,我還是沒哭。伏在娘身上,我緊緊抱著她,心里依然是暖洋洋的,我娘,怎么會死呢?直到有一年我臥病在床,妻扶我坐起來,給我身后墊了一床被子,讓我坐累了好靠一靠。那一刻,我才猛然意識到,娘死了,撕心裂肺地死了,以后我病了累了,再也不能像小時候那樣,整天整夜被娘抱著,靠在娘懷里了,取代娘的,只能是妻給墊上去的一床棉被了。也就那一刻,我突然淚如泉涌,記住了我生命中最最重要的日子,1984年8月5日,娘遠去的日子,我永遠失去母愛的日子。縱然兒孫繞膝,縱然七老八十,我仍然依戀娘,渴望母愛。娘在,我就年輕。試想,這么重要的日子,我怎么舍得揀出來,當做我的生日呢?
1978年10月14日,又一個刻骨銘心的日子。小學五年級的一天,老師給我們偷偷看一本畫書,那天的她扎的羊角小辮,她穿的燈芯絨紅色上衣,與畫書里那個漂亮、浪漫的冬妮婭像極了,我心里一下子就喜歡上了她。從初中到高中,我們都在學校宣傳隊里,她能歌善舞,始終都是臺柱子、女一號,我只能演匪兵甲或群眾乙。老師屢屢勸我退出,為了她,我都厚著臉皮留下了。因為我長大了,心里那棵暗戀的小樹苗,也一同蓬蓬勃勃在長大。她也長大了,那舉止,那容貌,那氣息,就是牛頓的萬有引力定律,白天牽著我的神,夢中抓著我的魂,我怎么還能逃得脫、掙得開呢?有時候真想學保爾·柯察金,冒著被她爸媽逮住或被她家大黃狗咬傷的風險,勇敢地跳進她家的院子,猛一下把她擁進懷里;有時又想碰上一個笨拙無比的維克多,三拳兩腳放倒在地,然后吹著口哨揚長而去,背上印滿她驚嘆而又滾燙的目光。可是我沒有,就那樣不舍晝夜地暗想、暗念、暗戀著,如同宋國那個守株待兔的農夫,企盼有朝一日她像一只兔子,一頭撞到我的大樹上。在一個“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的傍晚,她挽著那個高大帥氣的小伙,沒有序曲、也沒有過門地突然出現在我的視線里,將我苦心孤詣編織了整整七年的夢,嘩啦啦撞得支離破碎。眼睜睜看著他倆漸行漸遠,我這才明白,《紅樓夢》里的焦大,是萬萬不能迷上黛玉的呀!那一天,1978年10月14日,我踉踉蹌蹌跑回家,進門就嚎:“娘,大學不考了,我要娶老婆!”那是一個終止了我的暗戀的日子,放進嘴里,至今都苦澀難咽。要說揀出來作為生日,該是情何以堪!
當然,還有我招工的日子,提干的日子,結婚的日子,生子的日子。這些日子,無不是搖曳在我生命之樹上長青的葉子。它們雖也重要,因為沒有那種痛徹心扉的記憶和感覺,難免缺乏歷史的厚重感和時空的穿透力,揀出來聊作生日,總感到有些淺泛。所以斟酌再三,我還是把想法告訴了兒子、媳婦:“爸的生日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們的心,你們的念想。一年365天里,你們哪一天想爸了,回家了,哪一天就是爸的生日,爸的心里就會在哪一天陽光明媚,鮮花綻放!”
夏夜說蟬
鄉村的夏夜很熱鬧,有嬉戲著的孩子,有汪汪叫的小狗,還有嬸子大娘的笑罵聲。宅子外的樹林像黑黝黝的天幕一樣,寧靜了許多。林下一閃一閃的,遠看似螢火,走近了,才知道是捕蟬的燈光。說到捕蟬,不由想起了螳螂,想起那只躲在后面的黃雀。但捕蟬者多是半大孩子,自然無須瞻前顧后,把一只老謀深算的黃雀放在眼里。
最重視蟬的時代,非唐一代莫屬。單是詠蟬的詩,就有李商隱的“本以高難飽,徒勞恨費聲”、虞世南的“居高聲自遠,非是藉秋風”,還有雍陶、許渾、徐夤、子蘭等等。筆者最喜歡的,當是才女薛濤的“露滌清音遠,風吹故葉齊。聲聲似相接,各在一枝棲。”因其歌好人美,喜在自制的“桃花箋”上吟風弄月,不知迷倒了多少文人雅士。但流傳最廣的,還是駱賓王的《在獄詠蟬》。此詩被蘅塘退士選入《唐詩三百首》后,尤受遷客騷人們熱捧,“無人信高潔,誰為表予心”,成為知識分子清高自許、孤芳自賞的真實寫照。
蟬因善鳴而聞名于世,那一聲聲悠長的“知了——知了——”,是蟬的標志性鳴唱,也使它家喻戶曉的俗名最為象聲:“知了”。據說古時候有一個姓單的青年,娶了個如花似玉的嬌妻。他不聽妻子勸告,整日跟富家子弟堂混在一起。堂騙其外出,乘機奸污了其妻。回來其妻哭告,他不僅不信,反倒責怪妻子污人清白。其妻一怒之下自縊身亡,單追悔莫及,化作蟬飛入林間,一遍遍哀號著“知了——知了——”,追尋妻的亡靈,表達深深的懺悔。當然,這是一個民間傳說,像白蛇傳、牛郎織女的傳說一樣,寄托了民間的傳統思想。其實,并非所有的蟬都會鳴唱。會叫的是雄蟬,雌蟬肚皮上沒有瓣膜和音蓋,所以不會叫。蟬鳴是為了求偶,每一次引吭高歌,都蓋過意大利男人的《我的太陽》。當氣溫低于三十二攝氏度,蟬就不再鳴唱了。
古人認為蟬的生命周期極為短暫,從夏天出生到秋天死亡,僅二三個月,所以有個成語叫蟬不知雪。其實古人錯了。蟬的生命周期并不短暫,只是被其從嬰幼兒到青壯年漫長的生長周期掩蓋了真相。小小的幼蟲從卵里孵出來,呆在枝椏上,秋風一吹便墜落地面,鉆入柔軟的土壤,躲到根須間,少則三兩年,多則十數年,吸食根須的汁液度日。從幼蟲到成蟲要歷經五次蛻皮,四次在地下,最后一次是從土里鉆出,爬上樹干,蛻去淺黃色的殼,才真正完成由量變到質變的轉變。古人受蟬蛻現象的啟發,將“金蟬脫殼”作為三十六計之一,專門列入《孫子兵法》,成就了一代代“運籌于帷幄之中,決勝于千里之外”的名臣良將。
蟬有藥用價值,蟬殼名曰蟬蛻,常用于治療外感風熱、咳嗽音啞、咽喉腫痛、風疹瘙癢、目赤目翳、小兒驚癇、夜哭不止等癥。據《中國藥材學》記載,蟬還有益精壯陽、保肺益腎等功效,是男人上佳的補品。近年,大小餐館把蟬擺上了餐桌,其營養和滋補作用,愈來愈受食客們的青睞。業內人士預言,蟬將成為人類重要的綠色保健食品。看看滿大街長發飄飄的奶油小生,想想中國體育陰盛陽衰的尷尬,海明威筆下“只可以消滅,不可以戰勝”的硬漢益發稀缺,難怪一代美女張玲玉會大聲疾呼,尋找心目中的男子漢了。蟬作為一種新興的食材,能夠促進雄性的回歸,也算是對人類社會的特殊貢獻,可謂善莫大焉。
責任編輯 何冰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