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見過一雙最純真、最清澈的眼睛。那雙眼睛盯著我看,仿佛要把我看得透徹。我抖了一下身子,轉過身去不再看他。
他叫傻張,是個拾荒者。
那還是我讀小學的時候的事情了。從家到學校的路途中,會經過一個很大的垃圾場。冬天時還好,冰天雪地的;可一到夏天,每當經過的時候,熱浪夾雜著惡臭撲面而來,那滋味,可不是一般人所能想象得到的。但那樣被我們厭惡的垃圾場,在眾多拾荒者眼中,卻是淘金的天堂。他們忍著惡臭,在垃圾隊里翻騰著,只盼有幾許被人們遺棄的“廢寶”,能舒展他們緊皺的眉頭。
比如傻張。
傻張喜歡在大白天里“工作”,所以當我們排著隊放學回家時,都能看到傻張那忙碌的身影,佝僂著背,一手拿著蛇皮袋,一手拿著根虬枝在垃圾堆里翻戳著。垃圾堆里能找到最多的是易拉罐,他揀著一個,便手舞足蹈一陣,然后興奮地把它踩扁,撿起放到蛇皮袋中。看到這一幕時,我們是要笑的,而且是哄笑,有同學甚至還要嬉笑著模仿一番,嘴里還不屑地說著:“看,傻張這個傻子!”
傻張之所以被叫作傻張,因為他就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傻子。人們說他小時候也不傻的,可后來有次睡覺時被淋到雨發起了高燒,腦子便燒壞了,從此逢人就傻乎乎地笑,也不知道他到底在笑什么。后來他就一直跟著他的母親去拾荒,從少年,一直到現在,年過三十,卻仍孤身一人。而他的母親,據說也在前幾年過世了。我們還很單純地問過,“為什么傻張不去討個老婆呢?”人們便輕蔑地撇撇嘴:“那個傻子,有誰要去嫁他?”
但傻張是不會去計較大家對他的輕視的,也許是他經歷得多了,也便不在乎;也許是他根本看不懂人們望向他的嘲諷的目光。我倒寧愿他是后一種,那樣,傻張也能生活得快樂些。
被傻張盯著看的那一天,正好是我們隊的王小喜的生日。王小喜在那個時候可是“孩子王”,是我們這排隊伍的隊長,平日里最愛使用特權,一會兒說這個人排隊排歪了要往里排一點,一會兒說那個人走得太急,要往后呆著一點。
我們雖然很看不慣王小喜頤指氣使的樣子,卻也乖乖地聽著他的話,他讓我東就往東,他讓我西就往西。因為王小喜不但是我們隊伍中成績最好的,也是個頭最壯實的。
因為這天是他的生日,王小喜的頤指氣使比以往更甚了。快走到垃圾場的時候,他伸出他的手,挨個兒跟我們討要禮物。隊伍里的趙小寶說身上沒有東西可以送,王小喜就把他伸出的手握成拳頭,狠狠地砸到了趙小寶的身上。“嗚嗚嗚……”小寶哭了起來,可憐巴巴地望著我們,期待著我們為他討回公道。
可我們哪里是王小喜的對手?當王小喜瞪向我們的時候,我們一股腦兒把頭低了下去,渾身找尋著像模像樣的東西,準備當作生日禮物“上交”給王小喜。趙小寶見沒有人“英雄救美”挺身而出,哭得更厲害了。這一哭,就把傻張給引來了。
傻張平時是很喜歡跟小孩子玩的,每當我們下學路過他的“工作車間”的時候,他總會笑逐顏開,無論他是否找到了“廢寶”。有時他也會突然停下“工作”,拎著他空癟的蛇皮袋傻乎平地就向我們沖過來。我們嚇得四處躲逃,他卻只跑到我們附近就又停下來,瞅著我們這些被他嚇倒的孩子,“咯咯”地笑個不停。他的笑聲沉穩而憨厚,比一般中年人還多了一份純粹;但他搖頭晃腦的樣子,卻著實讓人看透——“瞧這傻子,又在傻笑了!”
現在,他也在“咯咯”地笑,仿佛在嘲笑趙小寶的軟弱。看到他,我們都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自己行進的腳步,但是王小喜一聲令下,喝住了我們。王小喜說:“趙小寶,你不肯送我禮物,那你就去陪傻張玩吧!”說完,作勢要把趙小寶丟到傻張身邊。
趙小寶嚇壞了,同時嚇壞的還有我們。之前有一次,我們曾看到過一個小孩子,似乎是摔了一跤,被傻張發現后,他箭步一般飛奔到她身邊,用他臟兮兮的手把她拉起來,摸摸她的頭發又拍拍她的肩膀,把她嚇得號啕大哭,第二天她的家長就開始親自接送她放學。要是趙小寶被傻張捉到了,還不知道他會怎么捉弄趙小寶呢!
王小喜的拳頭還在我們面前揮舞著,突然間,傻張就沖了過來,他拉開王小喜,用另外一只手對我們打招呼:“走……走……”看來,傻張這次想要捉王小喜當“玩具”。
這下輪到王小喜飆淚了,他對我們喊著:“快點救我啊,救我啊!”可是我們還是誰都沒有動,就呆呆地站在那里,不知所措。
傻張對著王小喜笑了笑,又對著我們笑了笑,那傻傻的樣子表現在他因為長期不洗漱而黑漆漆的臉龐上,顯得更傻也更可怕。
就在我們愣著的當口,傻張從他的蛇皮袋里翻騰出了一個易拉罐。他舉著它,對著王小喜搖了搖,然后笑嘻嘻地獻寶一般地就把它遞給王小喜。但這個動作在我們看來,是他想要拿易拉罐砸到王小喜的頭上去。
緊急關頭,趙小寶不知從哪里攢出的勇氣,撿了一塊石頭就往傻張的身上扔。傻張的腿被石頭砸中了,他“嗷嗷”叫了幾聲,像是在喧囂他的疼痛。他不理解地看了看王小喜,又看了看趙小寶,再看了看呆在一旁的我們。那雙清澈的眼睛盯著我看的時候,我突然心生一股愧疚感,那雙眼睛里,除了純真就只有迷惑,是他不懂,為何被王小喜欺負的趙小寶反而將石頭扔在他的身上。
在那個時候,我突然明白了,一定是之前傻張看到了王小喜欺負我們的畫面,所以他才捉住正在揮舞著拳頭的王小喜,讓我們先走;而他,看到大家都給王小喜送東西,也學著我們,從他的蛇皮袋里摸出一個易拉罐,像送寶貝一樣地送給王小喜。
傻張還在愣愣地盯著我們看,看了一會兒后,他就一個人拖著受了傷的腿往回走。解放了的王小喜興奮地沖回到我們的隊伍中間,和其他人一起,看著傻張的背影開始像往常一樣嘲笑他。
我想,那時的我們,誰也不會理解被石頭砸中的傻張,當時的內心究竟是怎樣。
王小喜最終把從我們身上搶來的東西全部還給了我們,也許是剛才發生的事情對他造成的沖擊太大了吧。他和趙小寶相視一笑,接著就是哥倆兒好地一起摟著肩向前走。
后來城市規劃,傻張不知道被清理到哪里去了,這件事情也隨著我們長大的時光被淡忘。
只是,我偶爾會想起那雙清澈無瑕的眼睛,傻張那樣一個純真的傻子,他以后的生活,是否還是在大家的無情恥笑中進行的呢?
編輯/梁宇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