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位性格、命運迥異的中國女性,因為戰爭、因為家難,在19世紀中期移居美國。在美國,她們和各自在美國出生、成長的女兒從成長經歷到價值觀都有了巨大的差異。兩代人的生活經歷,構成了著名美籍華裔女作家譚恩美的小說《喜福會》。
書中四位女性和她們的四個女兒,各自都有著不同的故事,每個人的故事都是獨立的章節,全部用第一人稱書寫。同樣的事情,在母親和女兒兩種不同的視角里,所呈現的有時竟是完全不同的兩種面貌。但細細深究后卻又發現母女之間千絲萬縷的聯系,她們互相影響,成就今天的對方。
在閱讀的過程中,常常感到不解,為什么兩代人明明都深愛著對方,卻總是不斷地互相傷害。這個疑問隨著閱讀的深入而不斷放大,但當我讀完全書的時候,卻已不再需要這個答案。
母親們大多在中國有著十分苦難的經歷,但她們卻很少向女兒提起從前,即便是提起,也通常會有很多不同的版本,而真相永遠是最痛苦的那一個。書中第一篇,是吳精美的自白,以她母親去世為開端,開始訴說她的母親。母親在抗日戰爭時逃難到桂林,每日在防空洞和借的房子之間往返,每一天都是絕望的等待。那么,不如找幾個女朋友一起打麻將、一周聚會一次,與其悲悲切切地等死,不如快快樂樂地過每一天,這就是“喜福會”的由來。
后來,吳精美的母親從桂林逃到重慶,卻發現丈夫已經死于戰爭。回到家鄉上海,家人和房子也都已被炮火化為灰燼。后來她再婚,來到美國,有了第三個女兒吳精美。雖然只能做清潔工來掙錢,但她仍然相信美國夢。在中國,她喪失了一切——雙親、家園、她的前夫,甚至是她的一對孿生女兒。但她從不用悲慟的目光去回顧,她有太多的希望和打算,她覺得在美國出生的女兒一定會有和她完全不同的人生,成為一只華貴的天鵝。她陪著女兒做智力測試題,以做免費清潔為交換換取女兒學鋼琴的機會。但女兒吳精美卻并不領情,她認為自己就是自己,就是鏡子中那個眼中閃爍著聰明強硬目光的女孩,自己的母親不能隨意改變自己。但是她不知道,母親為什么會對她寄予這么大的希望,她不知道母親在逃難時曾經突發重疾;眼看就要不行了,為了當時仍在襁褓中的一對孿生女兒能有條活路,將身上值錢的金銀首飾都放在她們身邊,自己則逃到半路昏倒不省人事。她不知道母親這幾十年來從來沒有放棄過尋找自己的女兒。她同樣不知道母親所寄予她的從來不是expect(期望),而是hope(希望),給予她一切所能給予的,希望她能擁有更好的人生。在母親的眼里,她從來都是最美的珍寶,如同她的名字,不只是好,還是純粹的好,好里加好。母親一生中,唯一從未舍棄的,便是希望。母親和女兒,可以說是在完全不同的環境中長大的。她們的經歷千差萬別,有些事情并不是溝通分享了之后就能真正理解的。母親正是看到了這一點,所以不愿意告訴女兒自己的苦痛。當我閱讀屬于母親的篇章的時候,常會覺得母親所背負的是多么沉重的人生,為什么她們的女兒不能夠多理解她們一點呢?但同樣的,在那些屬于女兒的篇章里,竟然有著同樣分量的痛苦。
薇弗萊是龔琳達的女兒,她似乎從小就有神童的潛質,小小年紀就是國家級的象棋冠軍,卻討厭母親總是拿她來炫耀,每個周末都拉著她去跟市場里每個人說“她是我的女兒”。一起出去吃飯的時候,母親總是不停地挑剔,筷子沒擦干凈啦,碗筷必須用熱茶燙過啦。后來長大了交男朋友了,母親一個都不喜歡。現在,薇弗萊認為自己找到了真正的愛人,想要介紹給媽媽,媽媽卻總是扯開話題。給媽媽看男友送的皮衣,她卻說不是上好的皮草,是用碎片拼起來的。挖空心思讓男友來家里吃飯,叮囑他一定要大贊特贊媽媽最引以為豪的廚藝來討她的歡心。可到頭來,問她對男友印象怎樣,她說“他臉上的斑斑點點就像濺起的油鍋似的,可真熱鬧”。是的,從小到大,媽媽總是輕輕飄飄的一句話,卻總能切中要害,她的“打擊式”教育,全部深深地嵌入了女兒的記憶中。雖然女兒在美國長大,接受的是美國的教育,被“可口可樂和意大利面喂大”,不愿意學中文,認為自己已經是完全的美國人。但在媽媽面前,她永遠是那個棋差一招的小女孩。
看薇弗萊的自述時,我不禁同情起她,她的媽媽簡直像一片永不消散的烏云一般籠罩在她的生活里。
兩代人,上一代不得不離開故土,來到美國入鄉隨俗。但骨子里,她們是來自中國的母親,所奉獻給女兒的也是“中國式的母愛”——甘愿為孩子犧牲一切,從孩子出生到長大甚至到成家,張羅一切,所以她們有時會有那種在女兒看來專橫的干涉。這些,在我看來,是如此的熟悉。而她們的女兒雖然黑眼睛黃皮膚,但是從小學到的是應該獨立和爭取自己的權利,她們遵循更多的是西方的社會準則,這些毫無疑問是不被她們來自東方的母親接受的。書中有這樣一個細節,女兒覺得母親來自己家應該打電話預約,母親卻覺得女兒嫌棄自己自尊心受到了傷害從此再不主動去女兒家。就是這些生活中點點滴滴的差異最終成為了一條橫亙在母女之間的河流,她們站在河的兩岸,看著對岸的另一個自己。
那么,母女之間的鴻溝真的無法逾越嗎?答案當然是否定的。雖然因為價值觀、文化等差異,她們更加難以理解對方,但是母女間的深情是天然存在的,這份深情并不會因為這些障礙而動搖,更不會消失。她們總會找到這么一個契機,發現自己原來一直對對方有著這樣那樣的誤解,發現那份血濃于水的母女深情。薇弗萊在母親對于家鄉的訴說中終于發現,這么多年來,母親貌似張牙舞爪,不斷地尋覓和挑剔她的不足之處,卻是在等,等自己的女兒帶自己走入她的生活中,就在這一天一天的等待中,她變成了一個脾氣暴躁的老太太。只是有時,這份領悟似乎來得晚了一點,比如吳精美,母親死后才開始真正了解她,才發現原來自己是那樣執著地愛著自己的母親。
寫這篇文章的時候,常常感到惶然,書中的人物經歷和她們的情感是如此跌宕、真摯,自己真的讀懂了嗎?母親也都有自己的母親,她們和母親的故事,她們和女兒的故事,她們對待女兒的方式和她們的母親對待她們的方式也有了差異。我在這里,只選取了其中的兩對母女的故事,另外兩對,希望留給讀到這里的你去看。
編輯/楊明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