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一先生和他的流浪妹

【有故事的人】

六一先生的口令喊得讓曉蕊別扭，別人喊一二一，他也喊一二一，可是每個字都提半個調上去，像唱歌。于是，同學們就嘿嘿地笑，然后六一先生會生氣，憤怒地讓同學們停下來，找出那個笑的人。

學校的軍訓讓人頭疼，好在只是復訓，走走過場，學校又為了省錢，就請來了一些復員的老兵來訓這幫學生。六一先生給大家介紹自己的時候，說：“我叫李六一，大家可以喊我六一先生，但是請別忘記我是你們的教官。”

他的目光掃到曉蕊那里停了下來，嚴厲地說：“那位女同學，請把你的腿繃直！”

曉蕊用力地繃，可怎么也繃不直。她是有些O形腿的，素日不明顯，但到這個時候就明顯有些力不從心。9月的太陽明晃晃地在天上照著，秋風有些涼意，可是曉蕊卻出了滿頭的汗。

六一先生走過來，往曉蕊腿中間放了一根小樹枝，嚴厲地說：“夾緊！”卻沒有料到，曉蕊哇的一聲哭了出來，然后向一邊的草地跑去。都是些十八九歲的少年，再也忍不住笑，哄的一聲炸了場。

后來，六一先生找到曉蕊道歉，四十多歲的男人，筆直地站在那里對曉蕊說：“曉蕊同學，對不起，我太認真了。”他道歉時，頭上出了細密的汗珠，曉蕊突然就覺得他也不那么討厭了。她想起了那年夏天，白天是那樣長，知了在濃密的樹蔭里面吱吱地叫得人心燥熱，爸爸背著她往醫院去的路上，滿頭也是這樣細密的汗珠。

曉蕊突然間就感觸了，然后就笑了，她想，這笑在六一先生那里，一定像一陣舒服而涼爽的風，吹過他那布滿故事的心吧。

六一先生是個有故事的人，他常說的三個字也很普通，想當年。想當年，我野外生存時一個人走了三十里山路才找到部隊；想當年，引體向上我拿了全軍的第三名；想當年，我格斗三個演習的對手……

六一先生問曉蕊的名字，她回答：“你就叫我流浪貓吧。”

是啊，考到這個學校的時候，曉蕊就覺得，自己被整個世界都拋棄了。她在原學校里就不是什么乖乖女，成績不好，一個人，像陰郁天氣里的流浪貓。母親和繼父，對小妹疼愛有加，對她不冷不熱也不怎么負責。

沒想到六一先生哈哈大笑，問她：“那你認識流浪妹嗎？”

【有種愛護是真心的】

流浪妹是一只貓，不知何時從哪里流浪過來，在校園的后門假山那里做了個窩，它冷僻地遠離人類，孤傲地伏在假山上，以學生們丟棄的食物為生。六一先生帶曉蕊過去時是正午，那只貓冷靜警惕地看著他們兩個。

三只生物就這樣對峙著，直到六一先生不知從哪里掏出一小包魚干來，扔在了離流浪妹不遠的地方。

于是，曉蕊看到，那只貓飛快地沖了過去，嘴里嗚嗚有聲，叨起魚干沖上了假山頂。曉蕊說：“應該是餓急了，要不然的話貓不會輕易吃別人給的食物的。”

她想起自己那一年回到家里，聞到肉香，卻見不到肉的影子。母親不在家，繼父就著一盤花生米喝酒，她餓急了，問繼父是不是燉肉了，繼父喝了一口酒沒有回答。后來她找了點冷饅頭吃下去，妹妹從屋里跑出來對她說，姐，有肉肉，好吃。

曉蕊覺得，自己像那只貓。然后她就哭了，十九歲的少女，感懷身世，哭得沒完沒了。卻沒注意到假山那邊的樹枝動了一動，六一先生大喊一聲，就看到兩個男生老鼠一樣躥遠了。

軍訓快要結束的那一天，流言終于傳得沸沸揚揚。有人說曉蕊和六一先生兩個人在假山那里搞曖昧被發現了，有人說六一先生欺負曉蕊，還有的說得更難聽。

六一先生讓學校趕走了，當然，校長面對這個曾經的軍人說話還是很客氣的，說軍訓要提前結束，就不耽誤他的時間了，軍訓費用會早早結給他的。可是六一先生不知道哪里犯了渾，堅決不要那軍訓的費用，說再上一節課。

那節課上，六一先生沒講故事，他對著這幫孩子說，你們沒有孩子，你們不知道有種愛護是真心的。想當年……

可是，他只說到“想當年”這三個字，就再也說不下去了。同學們都看到，強硬嚴厲的六一先生的眼角有些亮晶晶的東西。

【如果她還在我身邊】

半個月后，曉蕊再次見到了六一先生。他穿得筆挺，一身城管的制服在他的身上顯得很得體。他老遠就看到曉蕊，大聲喊她的名字。曉蕊跑過去，他哈哈大笑：“看樣子，又長高了一些。”

于是曉蕊就跳了跳，往他的胸前比了比。他的個頭很高，卻彎下腰，說：“看，你再長一年，就比我還高了。走，大叔請你吃冰去。”

街角小小的冰店里，六一先生認真地挑著橘黃色的檸檬冰，熱心地向曉蕊推薦粉色的草莓冰，小店員嘴巴快，說：“大叔，我看還是讓您女兒親自挑吧，現在年輕人的口味，不一定是您想象的那樣。”

他的話剛一落，曉蕊就看到六一先生回頭了，他的目光恰好遇到她的，溫和而細致的目光，及隨后而來的一聲嘆息，綿長的，有故事且欲說還休的。

坐下來時，曉蕊問他，大叔，看起來有心事啊。她故意把語氣調得歡快一些。

六一先生笑笑，看著曉蕊說：“如果她還在我身邊的話，也有你這么大了。不知道現在長什么樣，會不會發脾氣，敢不敢一個人睡覺，是很合群呢還是很孤單。”

六一先生說著說著不說了，曉蕊看到他的眼角又開始亮晶晶，但這次不僅僅是亮，而是這亮在他的臉上畫了一條細線，一直畫到他布滿青胡楂兒的下巴那里。

他說他有個女兒，三歲那年走丟了，然后老婆就和他離了婚，不知道去了哪里。他每天最多的事情就是讓想象中的女兒打發自己孤身一人的時間，他說，在他的印象里，女兒是隨著自己的老去一天天在心里長大的。

后來，六一先生說了句讓曉蕊忘不了的話，他說，那天軍訓時你哭著跑的時候，你不知道我有多后悔。

曉蕊知道他是真誠的。她不好再問下去，只好轉個話題：“對了，我怎么在后門沒有見過流浪妹？我找過它好幾次了。”

六一先生吸了下鼻子，說，你不知道吧，我把流浪妹接到家里了。功課不忙的時候，跟我回家看看它，現在可乖了。

曉蕊回去時，六一先生送她上公交車，叮囑她，到學校一定給我打個電話，不知道你跑到這里干什么，這么遠。

其實六一先生不知道，曉蕊是專程來看他的，她打聽到了他分管的片區，坐了一個半小時的公交車來看他，曉蕊想看一看，他頭上那細密的汗珠，那是父親留給她最后的記憶。再后來，父親就離了婚從這座城市里消失了。

【生活不能停在仇恨中】

曉蕊被男孩追求，她沒辦法拒絕，對方是兩個小混混，擋在她回宿舍的路口，強行要和她交朋友。一幫幫同學走過，有視而不見的，有看熱鬧的，就是沒有一個老師，拉拉扯扯之時，一個聲音驚雷一樣響起：“你們干什么！”

兩個社會上的小混混不服，轉過頭大罵：“是誰！看老子……”

話還沒說完，一個就倒下了。另一個馬上茫然看著四周，卻不知從哪里伸出一雙大手，一下擰住他的脖子，他疼得大叫，卻一絲動彈不得。

后來，六一先生拍拍手，說：“滾！”兩個小混混在圍觀者的掌聲中落荒而逃。

曉蕊沖上去，眼圈都紅了。她看到，六一先生的頭上，有細密的汗水，如那日，在落日的山坡上，父親放下背上的她，站直了身子看著山邊的一棵小樹，自言自語地說，不知道以后你要怎樣成長。

然后那天父親就哭了，哭得很傷心。曉蕊也跟著哭了，但是她只是覺得應該傷心，卻全然不知父親的悲傷。

但此刻，她想起當年的父親，大哭起來。好像多年的委屈，就在這一哭之中慢慢平復。

六一先生陪在曉蕊身邊，直到身邊的同學散盡時，他才伸出長長的胳膊拉起她，說，乖孩子，別哭了，生活不能停在仇恨中，總要一步步往前走，而且必須走。改天去我家里看看流浪妹吧，現在可歡實了。

隔天，曉蕊到六一先生的家里看流浪妹，她簡直不相信這是那只臟而孤傲的貓了，它的毛皮雪白，在六一先生的大院里滾著一只皮球，看到曉蕊過來，雖然存了警惕，但只那么幾秒鐘，就自顧自地玩球去了。

六一先生與曉蕊站在那里，看著那只幸福的貓咪，秋風吹過，荀葉花發出沙沙的細碎聲響，有細小的花瓣落下來，落在兩個人的身上、地上，然后夕陽又把兩個人的影子拉得很長，投射到金燦燦的落日余暉里。

編輯 / 孫魯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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