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祝福》中,柳媽告訴祥林嫂要去土地廟里捐一條門檻當替身,以贖解自己罪名后,有這樣兩處涉及到錢的描述:
早飯之后,她便到鎮的西頭的土地廟里去求捐門檻。廟祝起初執意不允許,直到她急得流淚,才勉強答應了。價目是大錢十二千。
快夠一年,她才從四嬸手里支取了歷來積存的工錢,換算了十二元鷹洋,請假到鎮的西頭去。
《祝福》全文中,共有兩種貨幣單位:“文”和“元”。“文”是制錢的貨幣單位,文章在“十二千”前加“大錢”二字,而“八十千”“五十(千)”前卻不加,可見“大錢”并非“一大筆錢”之意,而是一種特定稱謂。鷹洋的貨幣單位是8里亞爾,“元”則是1900年后清朝所鑄銅元的貨幣單位,1910年清政府頒布“幣制則例”,也將銀元的貨幣單位稱“元”,文章點明“十二元鷹洋”,而不是如前所寫“福興樓的清燉魚翅,一元一大盤,價廉物美”(第18節)一樣只著一“元”字。此二處對“大錢”和“鷹洋”的強調,看似下筆無意,其實反映了魯迅行文的嚴謹和匠心獨具。
什么是大錢?清代的大錢,普遍指咸豐年間為解決剿滅太平天國的軍費開支和治理黃河水患的河工費、消除財政危機而鑄造的高額虛值銅、鐵錢。由于大錢貶值急劇,當五十以上大錢都在很短的時間內作廢,從各制造局情況來看,只有當十大錢流通的時間和范圍都較廣。咸豐當十銅錢雖然沿用到清末,但其實際價格只值二三文,與魯迅所寫“三百大錢,以九十二文作為一百”中的兌率相去甚遠,且使用地區主要為北京城,可知文中的大錢應指同治、光緒年間(宣統年間未制大錢)鑄造的大錢,其中又以當十為絕對多數。而在作品的時代背景——清末民國初,銅元已經代替制錢成為主要流通貨幣。
鷹洋指墨西哥銀元,是1840年鴉片戰爭后流入我國,達到外國對華經濟侵略目的的主要幣種,也是各國對華貿易的基本貨幣,在宣統前后達在我國流通外國銀元的三分之一,文中統稱外國銀元。而當時我國清末和民國初鑄造的“龍洋”和“袁大頭”只占流通銀元總數的四分之一。
如此,有一個疑問就有待解釋清楚:既然廟祝已經開口大錢十二千,為何祥林嫂要換算了十二元銀元?有分析認為,這說明“土地廟的廟祝更喜歡鷹洋”,文本中沒有任何信息能證明這一點,畢竟祥林嫂換算銀元是其主動行為。其實,祥林嫂在換算銀元的過程中,并沒有受騙吃虧,而是等價交換,甚至這銀元就是魯四嬸付給她的工錢!因為在“光緒二十三年及以后,銀一兩與大錢之比價為易錢十千”,大錢十二千和十二元鷹洋在使用價值上基本無任何差別。并且,從上所述可知清末流通的大錢基本是當十大錢,根據當十大錢鑄造的減重過程——咸豐三年(1853)三月始鑄,枚重六錢(22.4克),同年十月減重為四錢四分(16.4克),同治六年(1867)減重為三錢二分(11.2克),光緒九年(1883年)減重為二錢六分(9.7克)——取枚重約10克,1200枚當十大錢(大錢十二千)的重量就有十二千克!讓魯四老爺家一下子拿出1200枚當十大錢并非不可能,但總脫離了方便;而讓祥林嫂拿著數量這么多、這么重的錢幣去土地廟,也不符合生活實際。而每枚鷹洋不過重27.58克,十二枚重量約331克,攜帶應該說是非常方便的。
從這點看,魯迅的創作,即使在極其細微的方面,也符合當時生活的實際,這恰恰體現出魯迅創作的嚴謹。而將“大錢”和“鷹洋”點綴在祥林嫂所受人生最后一個重大打擊的情節中,又在情節之外賦予了文本更深的內蘊。
如上所述,在清末民國初,銀元和銅元應該是主要流通的貨幣。而在魯迅筆下,辛亥革命后的魯鎮卻依然使用著前朝的方圓制錢,并將其作為最主要的流通貨幣。同樣,在經歷了1890年始大量制造“龍洋”銀元,1910年清朝發布“幣制則例”,辛亥革命后國民政府公布“國幣條例”、鑄發袁大頭,國產銀元占流通銀元總數四分之一的情況下,祥林嫂換算的銀元依然還是“鷹洋”。所謂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筑,“大錢”和“鷹洋”在魯鎮的使用情況和其本身的被使用時間與范圍的暌違,一方面真實地反映了魯鎮自然環境的閉塞,另一方面也寫出了魯鎮從社會環境到觀念思想的落后、保守、一成不變——經濟上的幣制變化是如此,政治上無論百日維新還是辛亥革命也都沒有對魯鎮產生實質的影響,魯四老爺則依然大罵著“新黨”。當魯鎮的愚昧、無聊的婦女們無情地咀嚼祥林嫂的痛苦,最后又將其作為嚼后干澀的甘蔗渣無情地吐掉時,以魯四老爺為代表的封建思想的頑固的衛道士,必定也會無情地咀嚼那些革命者的事跡,他們是絕不允許新思想、新事物在魯鎮出現的。而鄉間封建神權的代表廟祝起先對祥林嫂的要求的“執意不允許”到最后提出象征封建政權統治的“十二千大錢”的價目,暗示了祥林嫂依然生活在封建的神權和政權之下,飽受封建思想和封建禮教的愚弄和摧殘:環境不改變,祥林嫂的悲慘命運就不會得到真正的改變。
或許,這就是魯迅著意“大錢”和“鷹洋”的深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