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說“閭左”與“適戍”

人教版語文九年級上冊節選了《史記·陳涉世家》中關于陳勝、吳廣農民起義原因、經過和起義軍浩大聲勢的部分，教材對關鍵字詞解釋得非常細致，其注釋之精到完全切合一個文言文程度普通的九年級學生的理解水平。但教材對于部分文化知識的補充介紹則略顯單薄，這不但不利于中學生對我們中華民族博大精深之文化髓養的吸收，與中學語文教育之宗旨也略有出入。現以“二世元年七月，發閭左適戍漁陽”中的“閭左”與“適戍”為例略說一二：

一、關于“閭左”

教材對于“發閭左適戍漁陽”的注釋是“征發貧苦人民去駐守漁陽”，其中注“閭”為：古代二十五家為一閭，貧者居住閭左，富者居住閭右，閭左就用來指代貧苦人民。太史公對對“閭左”的身份地位未作注釋，后人對閭左之釋紛紜歧疑。

教材編者對“閭左”的注釋應該源于唐朝人司馬貞《〈史記·陳涉世家〉索隱》中的一說，原文曰：閭左謂居閣里之左也。秦時復除者居閭左。今力役幾在閭左者盡發之也。又云，凡居以富強為右，貧弱為左。秦役戍多，富者役盡，兼取貧弱者也。秦漢時“復除”的原因很多，如為獎賞功臣、鼓勵富民向邊地輸納糧食等都時常采用復除其徭役的辦法。秦代享受“復除”特權的人都可以是哪些人呢？這一點在史書中并無明確記載。但我們根據漢代的免役制度可以得知有這樣幾種人免役：“凡宗室貴族入‘原籍’者，外戚功臣封侯者，賜爵在‘五大夫’以上者，官秩六百石以上者，曾佩相當于二千石印官職者之家，縣鄉三老、孝弟力天、博士弟子、通一經以上者”等等。盡管秦漢朝代不同，制度可能也不盡相同，但復除者社會地位較高這一點應該是相同的。所以，如果閭左是復除之民，那這些人顯然絕非貧弱。所以上述兩種說法相互之間矛盾，司馬貞兩說并舉，說明他本人并沒有確定的見解。

秦時是否存在以分居左右來區別地位等級的習俗或制度？那秦時“閭左”的身分和地位究竟是怎樣的？

首先我們就來看“閭左”這個詞怎么解釋。“閭”，《說文解字》釋為“里門也，從門呂聲。周禮五家為比，五比為閭。呂，侶也。二十五家相群侶也。” 從許慎的解釋我們可以肯定的是“閭”是一種基層的居民組織，一閭有二十五家。那“左”字又作何解呢？教材解釋為“左邊”，把“左”看成是個方位詞。我們認為是不正確的。學者們遍尋史籍，就記載居住在閭里的居民情況時，卻從未見到秦時有按貧富或者身份的不同而在閭里分左、右而居的情況記載。盧楠喬先生認為“閭左”之左不實指，“左”并不是方位詞，而是卑賤的意思，是和“豪右之右”相對而言的。

古代等級制度嚴格，左右成為區別尊卑高下的標志之一，可究竟左為尊還是右為尊，時代不同、場合不同，左右尊卑情況也不相同，而在先秦的禮儀制度中，尊者、長者居右，卑者、幼者居左。也就是說“閭左”是一個身份性稱謂，而不是具體居所之人的說法，當然這種身份未必一定是貧苦人民。

二、關于“適戍”

教材對于“適戍”籠統解釋為“強迫去守邊”，其中對于“適”并未單獨解釋，僅注為“適，通‘謫’”。而有些教師就根據教材對“適戍”的解釋——“強迫去守邊”想當然把“謫”解釋為“強迫”。顯然，“謫”不可能解釋為“強迫”。在《史記》里，“適”與“謫”是相通的。這一點我們從顏師古、王引之等人對古書的注解中隨處可見。“謫”在《說文解字》中被釋為“罰也”。《漢語大詞典》中列舉“謫”共有七個義項：1.譴責，責備。2.處罰；懲罰。3.特指古代官吏因罪而被降職或流放。4.被流徙戍邊的人。5.過錯、缺點。6.災禍。7.反常的云氣。遍尋史籍及各類注文，無一例顯示“謫”有“強迫”的意思。還有的老師根據“謫”的義項將“發閭左適戍漁陽”整句解釋為：“征發有罪的貧苦人民駐守漁陽。”謫戍者是不是都有罪？回答這個問題之前我們先來看看秦朝謫戍的對象是哪些人？

據張晏說秦朝謫戍的對象主要有七等：1.吏有罪；2.亡命；3.贅婿；4.賈人；5.故有市籍；6.父母有市籍；7.大父母有市籍。

按常理推測，“閭左”在本次被發之列，那應該屬于以上所列的七等人中的一等。可是如果屬于正常謫戍之列，而漢代人為何總結秦亡又大多歸于“發閭左之戍”與“收太半之賦”呢？《漢書·晁錯傳》引晁錯語：發之不順，行者深怨，有背畔之心。聯系上文我們只能理解為正常情況下閭左是不應當在從戍之列。只是秦二世濫用民力至于枯竭，最后不得不開始征發原來不屬于這七等人之列的“閭左”。將原本屬于行政處罰的“謫戍”演變為帶有普遍性的征發制度，從七等向七等之外延伸，所以“發之不順”，引發行者的“深怨”以至于“有背叛之心”，動搖了其統治的基礎，最后加速了秦朝的滅亡。所以，這里的謫戍者并非都是有罪之人。若說“有罪”也該是強加之罪，不然何以引“行者深怨”呢？

本人認為，“發閭左適戍漁陽”應該被理解為“征發地位卑下之人去駐守漁陽”。雖然對照原文解釋變動不大，但通過對這一句話中兩個關鍵詞古義的探究，我至少明白了一點：教師在解讀文本時不應該囿于字面解釋，而應該注意培養學生一種質疑和溯本求源的習慣，即便這樣的探討最后并無定論，也可以讓學生透過這個小問題了解很多書本外的知識，逐步形成研究的素養和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