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我自記事起,年夜飯一直是我人生中最為期待的一頓飯。
從年少時對肆無忌憚享受美味的期待,到年華漸去對山珍海味也厭倦之時,年夜飯幾經變味,卻始終是我這個饕餮之徒一年中最重要的一頓飯。
雖然西風東漸,新風浩蕩,在我的故鄉,江南鄉下,年夜飯依然還殘留著一些古老的傳統。
年夜飯是一年中一家里最盛大隆重的一頓飯,儀式感也極強。
通常,年三十午飯之后,家里的女人們都要忙亂起來,準備年夜飯了。當然,豬頭是要早早焐上的。
其實很多東西早都已經準備好了,但女人們照例還要忙亂一番,尤其是收拾那些蔬菜,青蒜、青菜、水芹菜。
小孩們則屋里屋外跑來跑去,興奮熱烈,焦急地期盼著夜幕降臨。
到得傍晚,是“炅旸”(祭祖、祭神)的時候了。大人們關上門,用豬頭、雞、魚、豆腐百葉、豆馇餅(故鄉用豆沙做的一種特色小餅,也可入菜)等,安靜地請過祖宗,謝完老宅,敬過灶家菩薩(灶神),收拾完,年夜飯就要開始了。
按最古老的傳統,年夜飯其實就是一家人圍坐,食用的是用來炅旸祭祖的菜肴。先敬先人仙人,后犒賞自己,也是一舉兩得,沒有浪費。
我和弟弟小時候不懂事,除夕夜常常不愿吃炅旸時擺放的菜肴,認為上面有“祖宗的口水”,老惹我祖父母生氣。后來父母息事寧人,把炅旸過的菜再熱一遍,也就折中了。除了豆馇餅依然不肯碰外,我和弟弟也就興高采烈地吃起炅旸過的菜肴了,再也不忌諱“祖宗仙人的口水”了。
年三十的晚上,按照老規矩,無論兄弟幾個,是否分門立戶,開枝散葉,年夜飯都要在一家中輩分最高的人家里吃。所以,過去經常有年三十要坐幾桌的情況。這種情況如今也有,但已經比較少了,很多長輩的權威性不再了,也有年輕人不太孝順不買賬的情況。
我父親是獨子,不過爺爺的兄弟英年早逝,過去也曾有多次請堂叔堂姑們一起過年的情況。
我小的時候,江南人家,過去都用八仙桌,平素座位有講究,就像忠義堂上要論資排輩似的,年三十也不例外。
一張八仙桌,碗筷調羹擺正,我們兄弟幾個早早地占據了兩側的幾個位置。坐北朝南,是中國最重要的位置,通常是家長坐的,當年我家這位置,自然是我祖父一人獨坐。父親和身為長孫的我坐側面,東向而坐,祖母和大弟弟西向而坐,背向門口的位置,留給了年三十仍要操持辛苦的母親和小弟弟。
男人小孩落座的時候,桌子上已經有許多菜了,但女人們還是不斷地從灶間把一道道菜端上來,除了青菜。
過去過年的時候,尤其是分田之后,鄉下家家都會殺年豬,所以,年夜飯的飯桌上,當家菜品,大多與豬肉有關,冷盤更幾乎全是以豬身上部位為主的葷貨。
比如我家年三十的冷盤,至今最多加些海蜇花生之類,與過去相差無幾。不外乎豬鼻子、豬眼睛、豬耳朵、豬舌頭、豬尾巴、豬肝、豬心、豬吊子、豬腸子,等等。當年鄉下,人心尚古,假冒偽劣幾乎沒有,更何況豬算自產自銷,品質更有保證。配上醬油碟,至今猶是我的摯愛。每年春節回家,我總是管不住自己挑剔的嘴。
冷盤素菜只有一份,冬芹,洗凈切段,水一焯,在盤子里碼放整齊,邊上放上一碟醬油,便是一道爽口好菜。
芹菜好吃,可天寒地凍的季節,種冬芹、挖冬芹都是無比辛苦。我家當年種冬芹的時候,平素都舍不得吃,只在除夕和過年來客時,才吃。賣芹得錢何所營?身上衣裳口中食,頗有“遍身綾羅者,不是養蠶人”之味。年三十吃芹菜,一來爽口,也算自我犒賞。
與北方豬蹄常當涼菜不同,江南的豬蹄,俗稱豬腳爪,多是熱菜,尤其是年三十的豬蹄,有講究。
豬蹄燒熟后,大多和豬肉圓一起燉,年三十通常要用豬前蹄。豬用前蹄刨地,往回收攏。用豬前蹄做菜,以其功能,取其意,俗稱“扒財”菜,所以,豬前蹄通常會剁成多塊,讓家里人都能吃到,尤其是當家的勞動力們。吃了豬前蹄,招財進寶,來年定發財。
窮苦慣了的鄉下人,對財富自然有其渴望。
除夕夜的餐桌上,另一個與財富有關的菜品,是百葉,也有地方稱千張、豆皮,是豆制品。故鄉過去有用豆皮包著肉做成春卷形狀的菜,俗稱百葉結。不管是百葉結,還是豆腐燒百葉,豆腐百葉都是年三十不可少的一道菜。炅旸祭祖都要用。
百葉是一層層壓出來的,年三十做菜取其形意,像一張張鈔票一層層錢財,吃了百葉,也是發財之意。
至于肉圓,在當年平時葷食很少的時候,肉圓是絕對的美味,而且,肉末搓成圓,除夕之夜上桌,取其形音,也有團團圓圓,完完美美之意。
魚自然是少不了的,取其音,年三十吃了魚,年年有魚,年年有余。
與許多人家除夕夜都用大魚燒菜不同,我父親是打魚的師傅,平素吃魚較多,年三十時,我家更多燒鯽魚、鳊魚或白條,這些魚在故鄉,過去都算淡水魚中的精品。或紅燒,或用青菜、水腌菜配著燒。
在蔬菜里邊,有一種菜是大年三十的餐桌必不可少的。那就是豆芽菜。
豆芽菜尤其是黃豆芽,形似中國傳統中器物如意。豆芽菜很多,平素算得上是灰姑娘菜,不算值錢,取其形意,年三十一步登天,恍若穿上水晶鞋的灰姑娘,一下子變成了餐桌上必不可少的如意菜。吃了如意菜,年年吉祥如意。遇上小孩挑食不喜歡吃蔬菜,大人也會強逼著小孩吃口如意菜。
除夕夜,全家圍坐,酒自然是少不了的。
我的故鄉雖然不產什么名酒,卻也盛行做酒,尤其米酒,故鄉過年之前,鄉下人家,幾乎家家戶戶必做。
我祖父酒量不大,好酒;我母親善飲,也愛做酒,所釀米酒,年年都是佳釀。雖然家里也有各種各樣的酒,甚至有我送給母親的名酒,但除夕夜,我們都喝母親家釀的米酒。
在涼菜上桌之后,酒其實也早已在八仙桌后面的長案上準備好了。過去常用的是銅壺燙的酒,后來時間長了,銅壺破了,鄉下人用的越來越多的是煮水用的鋁壺,現在干脆用盆盛著。
我祖父喜歡溫酒,不過他老人家在世時,也就是用盅子小咪。母親、我和弟弟都喜歡涼酒,故鄉有說,“涼酒熱肚皮”。我們喜歡用碗喝。
一家人圍坐,第一輪酒必定得全家一起舉杯,不喝酒的小孩用飲料,慶祝一年辛勞有得,全家平平安安。
雖然都是一家人,也少不得來回敬酒,年輕人向父母長輩表達感謝問候,長者也用酒表達對晚輩的關心愛護。
一邊喝酒,一邊會聊些一年各自遇到的事情,身體怎樣,生活怎樣,工作怎樣,平素信件電話里都不談的事情,年夜飯喝酒時,都會竹筒倒豆子般流瀉出來。
故鄉冬天很冷,沒有暖氣,熱菜很快就涼了,男人們一邊喝酒一邊聊天,我母親也陪著我們兄弟倆喝酒,女人們忙乎著熱菜倒酒。
按故鄉的規矩,涼碟即便空了,可以疊起,墊在其他菜碗下面,也不能撤下桌,只有熱菜吃完了,才能撤走。可大年三十,家里又怎會讓餐桌上的碟子碗里空著!
通常,大年三十那頓酒,是我一年中最放松的一頓,盡管我每年也喝得醉醺醺的。
酒酣耳熱之后,最后一道菜,常常是血旺湯,豬血燒湯,加點醋,成了酸湯,那是故鄉有名的醒酒湯。至今也是我的摯愛。
按過去的習慣,年夜飯到最后,全家每人都要吃一點米飯。我們小時候菜吃撐了,常常不想再吃米飯,但長輩一定會勸誘著多少吃一點,哪怕一筷子也行。無他,年三十吃了年夜飯,一年才算圓滿,這也意味著來年一定有吃的,能吃飽,不會餓肚子!
雖自小生長在魚米之鄉,上天眷顧,物產豐饒,但在過去,我們卻經歷過很長時間段吃不飽的生活。
一年之中,也只有在大年三十的餐桌上,孩子們才得以放縱地吃著葷食,家里的大人們也只有這個時候,才不會去管孩子們胡吃亂塞,相反,是用憐愛高興的目光,鼓勵孩子多吃。多不易啊。所以,我們年少的時候,才會那么期待那頓年夜飯。一年才一頓啊。
今天的孩子們,我的侄女和女兒,以及她們的同齡人們,她們自小生活在富足的環境里,可能很難理解我們當年那種期待過年的感受了。
今天我依然對故鄉和母親弟弟做的年夜飯充滿著期待,但我更期待的是,大年三十,全家老少,圍坐在故鄉大屋的八仙桌邊,一起喝著自家的米酒,一起話家事敘親情。
這才叫過年,才叫團圓,完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