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原本只是一個普通企業職工的王金伍,可能一輩子都不會與公路“三亂”扯上關系,但偏偏他下了崗,并為再謀生跑起了貨車。和不計其數的貨車司機一樣,剛入行的王金伍便遭遇公路“三亂”,但認真、較真的他卻選擇了維權。
元旦假期后的第一個工作日,河南某地交管部門負責人與貨車司機王金伍取得了聯系,希望能面對面交流,一來感謝王對當地警務工作的監督,二來承諾要杜絕執法過程中存在的“瑕疵”。
對于王金伍而言,類似的預約面談電話近期已經接到很多,對方多因公路執法環節存在亂設卡、亂收費、亂罰款的公路“三亂”被他投訴或代理行政復議。
盡管來者的終極目標是冰釋前嫌,但王金伍也有自己的判斷:“我更想對方能夠通過我的維權行為,依法處罰、文明執法,而不是來找我息事寧人!”
亮劍獲嘉之“亂”
王金伍的維權戰役曾在2012年初冬引起全國關注。
去年11月中旬,互聯網上瘋傳一段“獲嘉交警收黑錢”的視頻,盡管這段視頻時長僅為459秒,卻一劍刺中了獲嘉警界的“死穴”。
其實,在這段視頻影像里,最令網民玩味的一句對白是那句“一毛不拔”。
根據視頻顯示,交警將貨車攔下后,駕駛員從車窗遞出一沓錢,交警接過錢就離開,沒有說明罰款原因,也未開罰單。一名交警告訴駕駛員說,“到這兒一毛不拔讓你走,不可能吧?”,另一名司機讓交警出示證件,對方卻稱,“我不出示,你已經妨礙交通。”
此事見光后,當地公安局主要負責人立即面見視頻發布者王金伍,幾乎同時,河南省公安廳也針對視頻所反映的情況展開調查。
去年11月26日,河南省公安廳交警總隊出臺《河南省交警系統規范道路執勤執法行為六條規定》(以下簡稱《規定》),規定今后凡再出現路面執勤民警、交通管理員違規收“黑錢”的情況,大隊長一律給予紀律處分并調出交警隊伍。
《規定》公布的第二天,公安部交管局隊伍建設指導處處長顧祝祥會見王金伍,不僅聽取了他對全國交警執法現狀的看法和建議,并向他表示,以后如有交警違規的事情,可直接反映至公安部。
而在此之后的48小時里,先是獲嘉縣公安局官方公布處理結果:該縣公安局副局長張啟龍被免職,直接責任交警劉建華、王新社二人被清理出公安隊伍,縣公安局法制室主任孫大金停止執行職務,參與的4名協警被清退。隨后,亦有消息稱,新鄉市交警支隊支隊長張國防和獲嘉縣公安局局長白勇被免職。
不僅如此,獲嘉警方還印制了兩萬份《致廣大司機的一封信》、1萬份監督卡,向廣大群眾、駕駛員發放。抽調人員組成專職檢查小組,與每日值班隊長一起對路面執勤執法情況進行不定時的明查暗訪。明確要求協管員不得開具法律文書,民警上路執勤執法必須佩戴音像記錄儀。所有的交通違法處理必須有相應的視頻。
輿論普遍認為,王金伍上傳的視頻引發的是一場問責風暴。
事實上,無論是風暴還是劍雨,在接受記者采訪時,王金伍始終沒有得勝者的酣暢。
592e4729efc9ccdcd67b8b5af744ab5a王金伍告訴《民生周刊》記者,這段視頻只是他在54段、300多分鐘的視頻中集中選取并編輯后上傳的。
“網上已有視頻雖然很具代表性,但并不是全國公路‘三亂’所暴露的全部問題”。在他看來,之所以選擇借助網絡曝光,更多的是無奈之后的返身之舉。
王金伍前傳
現年46歲的王金伍曾是一名軍人,退伍后回到老家河南省西峽縣,進入當地一家國有企業工作。2002年前后,企業經營出現困境,作為最后一批職工,他堅持到企業倒閉才默默離開。
為求生存,2004年王金伍與好友斥資30余萬購置了大型貨車,跑起了運輸。
“貨車司機是個苦差事,路上能吃包方便面都是奢望。為了生活,什么苦都得往下咽!”為盡快還清欠款,王金伍每月都要往返于河南、湖北、山西、陜西、河北之間數趟。
讓他始料未及的是,跑得越多不見得掙得越多。
2004年年末,王金伍駕駛貨車從陜西折返河南,途徑某縣時,被國道線上執勤的交警攔下。“與現在相比,那次罰的不多,但交警沒開票,也沒有說明原因。”這讓王金伍心里很不爽快。
說來也巧,那年年末,有近半個月的時間,王金伍的貨車都要沿此線路營運,最多一次,一天之內被不同管段的交警罰款3000多元。
剛剛入行的王金伍有些惱火,有幾次還想向攔車的交警問個明白,但都被同行的司機勸下了。“雁過拔毛,這是規矩!老表們勸我別生是非,花錢買個暢通。”
雖然被罰得有些稀里糊涂,但他自己有本帳:除去維修、保養、油料和上路運營必繳稅費,購車第一年的盈利是11萬元,但全年罰款總額算下來竟然逼近5萬元。
為弄清為什么被罰、該怎么罰,他只要一有時間就跑到新華書店抄下法律條文,然后回家研讀。再后來,王干脆把與之相關的法律文書全都買齊了,帶著上車。
通過學習,王金伍發現,之前接受的處罰有很多違反程序。
后來,遇見亂處罰、收黑錢的執法者,王金伍就很想把印有國徽的法律文本亮在他們面前。可他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貨車司機,只能目視著跑不完的路,默默承受執法者并不合法的亂收費。
王金伍告訴《民生周刊》記者,時間長了,自己也長了幾分經驗,有幾次跑陌生的線路,遠遠見到前方有執法車駐停在路邊,就干脆將車子開到附近的加油站躲一躲。“有時候一躲就是小半天,餓了就步行到周邊村子里找老鄉買點饃。”他說。
即便如此,有的執法車也會主動上前“執法”。而碰到加急貨物,即便看見前面有交警設點攔車,也只能硬著頭皮迎上去。
王金伍說,和他一樣的貨車司機在全國有3000萬,久治不愈的公路“三亂”讓他們備受煎熬。
維權者起立
終于有一天,王金伍不再沉默。
2005年3月,王金伍駕車到河南省伊川縣境內,被來自同一個縣的兩處不同執勤點的交警以相同理由處罰兩次,罰金分別是300元和400元。
雖然交警開了罰款單據,但根據相關規定并沒有對其下達《處罰決定書》。 事后,王金伍以程序違規為由,向上級單位提出行政復議。
伊川縣公安機關對王金伍反映的情況進行了核實并予以確認,責成交警隊派代表趕到西峽縣,向王金伍道歉并退還罰款。
首戰告捷的王金伍,又分別向地處陜西省的商州、湖北省的荊門、孝感等地主管部門提出行政復議,處理結果與伊川縣一致。
此后,王金伍開始被河南當地媒體關注。一些與王金伍擁有同樣經歷但素不相識的貨車司機,輾轉找到他,開始向他反映公路“三亂”給他們帶來的困擾。
“有一個老哥,拿著8000多元的罰單滿眼是淚,痛不欲生!”面對同行的遭遇,王金伍感覺到貨車司機需要聯合起來為自己維權。
然而,當王金伍建議大家要走行政復議或者向主管部門投訴的渠道維權時,一些司機打了退堂鼓。
“我能理解他們,大家都被罰怕了,怕投訴無門或舉報無果后,是變本加厲的處罰。”王金伍告訴《民生周刊》記者,在這之后有些司機希望王金伍出面為他們維權。
王金伍沒有拒絕。
2006起,王金伍開始為貨車司機代理行政復議案件,平均每月30多起,最忙的時候,為了一個較為復雜的案件,他會連續多日研究各種法規,然后再回溯到本案中。
也就是從那時起,王金伍自費買了電腦、復印機、掃描儀、傳真機等設備,也學會了上網、打字。2007年,他還注冊了自己的維權網站,后因相關規定,網站被關閉。他就通過電子郵件、手機短信與全國各地的求助司機溝通和聯系。
而對于那些依法依規的處罰,王金伍也會勸同行們在今后的行車中把安全放在第一位,遵守交通法規。
盡管王金伍為貨車司機維權幾乎都是免費的,但在他看來,這是一種無形資產。王告訴《民生周刊》記者,他現在名下有多臺車,一些受助過的貨車司機會主動幫他聯系業務。
“只想有尊嚴”
2009年,公路“三亂”現象越發凸顯,而以往的維權之路對于王金伍來說也越發曲折。
王金伍告訴《民生周刊》記者,他曾四次對湖北鐘祥交警的處罰行為提出了行政復議,而且每次均已勝利告終。但是不久后,相關司機就反映,其駕駛證、行駛證在經過鐘祥時被當地交警沒收,而且沒有辦理暫扣手續。王金伍遂向鐘祥交警隊領導投訴,但是對方的回應是,由于被投訴交警不承認沒收過相關證照,此事無法確證,只能不了了之。
王金伍意識到,能否采集和保全有力證據,是依法維權的關鍵。
他給自己的貨車配備了一個兼有錄音功能的車載記錄儀,而此做法也被很多貨車司機效仿。“這也是為什么很多司機師傅,能給我提供很多‘三亂’素材的前提。”
然而,即便有了這些有力證據,通過行政復議、投訴等渠道在一些地方主管部門那里也走不通。
王金伍曾公開透露,2012年8月,他將一段獲嘉縣交警罰款不給票的視頻發給河南省交警總隊,事后該地“三亂”現象確實得到遏制,但沒過多久,情況照舊。
事實上,正如王金伍最初的想法,他上傳視頻的目的并不是曝光,也不是處理幾個執法者,更不想做一名職業維權人,只是希望有關部門能夠了解,貨車司機們并不是不懂法。
王金伍很想知道,為什么主管部門嚴一時,下面就只是緊一陣,治理公路“三亂”提了18年,為什么久治不愈?收黑錢的交警本身就是執法者,為什么在明知違紀違規甚至違法的情形下,還要有法不依,肆意妄為?
當然,對于諸多的問號,王金伍也有自己的理解。
在他看來,處罰標準不統一、管理重疊、政出多門不僅是公路“三亂”得以滋生的溫床,也是治理的難點。他認為,根本原因在于管理部門之間的利益之爭和管理體制的不完善。
認識王金伍的人喜歡和他交流,也喜歡聽他解讀相關政策和法規,但王覺得,以往司機們不懂法是因為信息不暢、政策了解不到位,讓自己變得封閉甚至麻木,這也在某種程度上縱容了公路“三亂”。現在信息通暢了,只要司機們多聽新聞、多了解政策、多學法律,自然就可以依法保護自己的權益。
王金伍說,他曾有過一個夢,夢見自己成為全國人大代表,代表全國3000萬貨車司機到北京參加全國兩會,而他的提案也很簡單:讓每一位貨車司機都能有尊嚴地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