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到我二十五歲那年,僅僅送過父親兩件生日禮物。
第一次是在十二三歲的年紀(jì),回憶中家內(nèi)外的一切均如春初的雨,凍云下是青灰色的蕭瑟,隱隱飄著濕漉漉的嘆息。那時不懂人事,因此也不知生活的艱難。對于襟袖褲腳的短縮寒磣,對于雙搶時節(jié)請來親戚幫忙、在田茬里既小心又賣命的忙碌,對于父母臉上的陰晴,都只是有一種刻骨的感受。這些在往事里,是一方霧氣彌漫的寒塘,一不小心踩到那清澈凜冽的水中,往往涼透腳背,在生活的重重包圍中找不到溫度。
父親的病成了無名之癥,母親咬著牙拖帶我們姐弟倆,一個人耕種五畝責(zé)任田,農(nóng)忙時踩單車載父親翻山越嶺地求醫(yī)拜廟。日子過得簡單分明,如同熬豬食時在鍋旁土磚壁上瞥見的那抹夕陽,粗糙濃郁的色彩,紅得身上有那么多溫暖。雖有種種缺乏,父親卻不忘在我身上傳下讀書人的一脈。八歲時,正讀四年級,父親從鎮(zhèn)上買回一副象棋,晚飯后洗完腳,就向我演殺了生平入此途的第一回。初中時,因我喜歡畫畫,有一天從鎮(zhèn)上帶回一個長形小盒子,藍(lán)色古典紋路的裝飾,其精致此前從未見過。打開來,是一排四支小管書畫筆。父親說:“要好好用,別糟蹋了。”那時長身體,個性也一并勃發(fā),一日觸動靈知,用手指蘸墨在小幅紙上臨了李可染的一幅山水圖,樹枝飛鳥等細(xì)節(jié)用那小管書畫筆勾出,送給父親做生日禮物。畫成之后,父母均點頭笑,貼在他們臥室的窗欞旁。
第二次是在大二。三月間草長鶯飛,父親年屆五十,置酒招親朋飲聚。我從學(xué)校回來,并無長物,只持得卷軸一幅,上書自撰的行書聯(lián):“春風(fēng)賀吾歲,青鬢慰生涯。”其衷曲與姐姐相同,只希望父親能想到一對兒女都已成人,自有各自的前程,老懷能得些寬慰。當(dāng)眾呈獻(xiàn),歡笑一場,母親領(lǐng)去依前例掛在了臥室的窗欞旁。后有一日,父親難得感動地對我說:“我看懂你這幅聯(lián)的意思了?!蔽液┖┮恍?,沒有什么話說。其實越是真心的禮物,我越愿意挑平凡的事物。因為它們?nèi)巳硕伎傻玫剑运鼈兾ㄒ坏莫毺?,在于我寄托在里面的匠心和情意?/p>
父親的病竟?jié)u漸平穩(wěn)了。而一路行來,母親卻已霜生兩鬢。曾偷翻過母親年輕時的照片,膚色容顏出于凡輩;與合照好友一同擺出京劇造型時,她的下劈動作并不輸與科班。等我知人事,懂得了她的剛烈,在我的世界里,母親就成了最美麗的一種女子。她對生存的承擔(dān)與堅持,很少出于愛情之私,更多的是因為自律式的責(zé)任。
父母姐弟四人這一路行來,總以為屋檐下太沉寂,忽然想起這兩件禮物,才知道是因為自己少了一份心。八歲時父親給我的那副象棋,至今還在;而我十二歲時無心所作的那幅幼稚畫,在父母的臥室整整貼了十多年。我原不知道,兒女世界里的曇花一現(xiàn),在父母的世界里卻會留下如此長久的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