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言

1977年前，農(nóng)村青年要“進城”吃上商品糧，道路不外三條：推薦上大學，做工農(nóng)兵學員；招工“進城”當工人；當兵當成四個兜，提干轉(zhuǎn)業(yè)。這幾條道，都不容易走，甚且可謂狹窄坎坷，近于羊腸。譬如吾鄉(xiāng)，窩在大別山腹地，至今不脫老少邊窮的帽子，跟發(fā)達無關(guān)，教育的分量當然不重。招工更難，整個新縣，“大”企業(yè)，也就一家化肥廠，容納不了幾個人，就我所知，整個陳店鄉(xiāng)，進化肥廠當工人的，一個都沒有。結(jié)果，吾鄉(xiāng)“跳農(nóng)門”的道路，只剩下當兵這唯一一條窄縫。

我眼中那威風凜凜的公社司機，當兵轉(zhuǎn)業(yè)的；村前嶺上那條簡易公路上，騎著綠色自行車招搖跑過的郵遞員，當兵轉(zhuǎn)業(yè)的；在供銷社站柜臺的，當兵轉(zhuǎn)業(yè)的；公社能見到能吃派飯的男性，差不多都有到部隊這個大熔爐冶煉的光輝經(jīng)歷。所以，每年招兵，吾鄉(xiāng)那疙瘩，從沒愁過兵源。不跟公社、大隊負責推薦招兵的人武部門有點親故，不能套點近乎，即使健壯如牛、靈敏如狐，一樣報國無門。每年一度的披紅掛彩、敲鑼打鼓送新，在吾鄉(xiāng)就是陣仗很大的節(jié)慶。我常常擠在夾道的人群后面，呆呆地望著漆成綠色的敞篷解放大卡，載著換了綠軍裝還沒佩戴紅領(lǐng)章的一眾興高采烈的新兵，絕塵而去。只是奇怪，何以新兵的家屬，尤其奶奶媽媽們，要抹眼淚，心里難免不屑：婆媽。

話說有位仁兄，僥天之幸，當兵了。入伍一年之后，從“新兵蛋子”混成“老兵油子”（我沒當過兵，不敢胡說，借用后來軍旅小說中讀到的兩個有點贊賞色彩的謔稱）后，這位仁兄探親了?；貋碚绽氐孟仍诳h城住一晚——這倒不能指責他貪圖享受不念親人。縣城通鄉(xiāng)下的班車，就一班嘛，還都在一大早，趕不上趟就只能破費住招待所了，好在探親的旅費，部隊早就想好了，周到。

早班車到家時，村子里還飄著炊煙。我們這位仁兄，放下行李，跟灶下生火做早飯的媽打了聲招呼，問了聲：“我爸干嘛去了？”老娘回答在某塊地頭薅草呢，你去叫他回來過早吧。仁兄出門，和村里碰到的任何一位嬸娘招呼，給碰到的每一位爺們兒遞上一根鄉(xiāng)下稀罕的卷煙，三步兩跳，一路哼著歌兒到了地頭?！鞍郑@紫稈兒開白花的，是啥玩意兒?。俊惫礓z草的老頭子一回頭，倒握鋤柄劈頭打來。“哎呀不得了了，蕎麥地里打死人了?！薄澳氵€曉得是蕎麥啊？”仁兄落荒而逃。

這個故事在吾鄉(xiāng)騰傳一時，“紫稈兒開白花”成了取笑任何一位變腔調(diào)者的通用語了。我在縣城讀了高中，卻發(fā)現(xiàn)，八里畈、陡山河、千斤、沙窩、卡房等不同公社的同學，差不多都有類似的故事。新縣雖然人口不多，但“八山一水一分田”的格局，讓村落只能隨山走，住得相當分散，不同鄉(xiāng)鎮(zhèn)之間的橫向交流當然不便，也不可能多的。即便每個公社都有當兵的，即便每位兵哥哥都在蕎麥開花的時節(jié)探親，也未必碰上聽不慣撇了音調(diào)的老爹，老爹也不非掄鋤頭不可，吾鄉(xiāng)播種蕎麥的時候也不多的。故事的源頭應(yīng)該只有一個，傳播的速度和規(guī)模讓人吃驚，傳達出來的共同信息就是，對不認鄉(xiāng)音這近乎“背叛”的厭惡不屑。

山給交流制造障礙，久處一方，幾乎每一鎮(zhèn)甚至每一村，都有可資識別的語音變化和用詞歧異，外人聽來，毫無區(qū)別，我們那小地方的人聽來，響若聞雷。一開口，滸灣、吳陳河的同學就笑話我們，“蠻子”。我們這些陳店蠻子，又都不會混同郭家河蠻子、箭廠河蠻子、田鋪蠻子，更不會跟“蠻得不得了”的湖北紅安蠻子們攪成一團了。

到武漢念大學之后，漸漸發(fā)現(xiàn)，新縣蠻子、紅安蠻子、麻城蠻子、大悟蠻子們的口音，差別實在有限，我還能跟九江蠻子用土話交流呢。看來，洪武年間從南昌筷子巷被逼遷徙的口口傳說，并非無據(jù)。

離家越遠，家鄉(xiāng)方言的些微界限也就越模糊。社會越開放，方言融入通用語的速度就越快。譬如吾鄉(xiāng)，“紫稈兒開白花”的時代，像那位仁兄那樣改口叫“爸”的，跟白烏鴉一樣稀罕，吃商品糧的孩子的專利嘛，如今還喊父親為“大”的，基本上都是我這樣人過四十天過午的“古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