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打擊:攻擊。用敵對的態度出擊。
正面打擊,是最直接最有力也是殺傷力最強的出擊。人這一生,至少有一次,要遭受正面打擊。
——題記
時間是個很奇妙的東西,它能在不知不覺中改變許多東西,海枯石爛,滄海桑田,從表象到本質,說它殺人于無形,恐怕沒人否認。
對美女是如此。對永隆貿易公司的黃發財,也是如此。只不過,在美人是遲暮,在黃發財,卻并非英雄末路。
在被冠以成功之士的頭銜后,有人曾勸黃發財改改名字,這名字,確實有點兒太土了。黃發財脖子一梗,絕不!發財,多好多響亮啊,我這一輩子的價值,就體現在這倆字上了!
黃發財毫不避諱自己的人生追求,一是金錢,二是美女。上世紀八十年代投機倒把,九十年代沖入股海,到了二十一世紀,房地產讓他賺得盆滿缽溢。算起來,黃發財已經結過三次婚了,結三次,離三次,四十五歲生日這天,他把一個小自己二十幾歲的女大學生帶上了床。
七十多歲的老娘久不見兒子,找上門來,徑直拿鑰匙開了門,一眼看見客廳沙發上那小姑娘光著腚倒在黃發財懷里吊著他的脖子撒嬌,老太太門都沒進掉頭就走了。
年輕女孩兒的身體并沒有讓黃發財熱愛太久,黃發財覺得,這種生瓜蛋子遠不如三十出頭的少婦讓人著迷,這就好比小蔥豆腐和毛氏紅燒肉的區別,而黃發財從生下來就是嗜肉的。尤其在發現女大學生有逼婚的苗頭后,黃發財開始有計劃地降低熱度。
這一天,原本是個可去可不去的平常飯局,黃發財決定去,而且煞有介事地跟女大學生說,有正經生意要談,不能帶她。女大學生使出慣用伎倆,吊著他的脖子從鼻子里哼出九曲十八彎。他掰開她的手,沉下臉來。黃發財的臉,黑,瘦,倒三角,布滿皺紋,笑起來還好,一點兒不笑時,是會透出那么點兒兇相的。女大學生不敢鬧了,他堂而皇之地拿了車鑰匙頭也不回地走了。發動車的那一刻,他笑了。這是他的慣用伎倆。
黃發財很少打牌。會,但不精,主要是不好這口兒。但今天,他爽快地應了牌局,倒讓那幾個有些意外,本來只客套一下的,黃發財這一應,就意味著有一個人只能坐邊上釣魚了。黃發財是為了桌上那個女人,那個豐腴性感,偏又冷著一張臉的小寡婦王桔。
黃發財原想打幾圈肯定就散了,桌上三男一女,應該不會時間太長吧。黃發財想錯了。
等黃發財意識到自己錯了的時候,夜已經很深了。黃發財早就坐不住了,但到了這時候,他是想走也走不掉了。今天的麻將桌上他是唯一的贏家,輸家不開口,贏家不許走,這是規矩。黃發財甚至不敢看一下腕上那塊反射著耀眼光芒的滿天星。在賭桌上,這個動作輸家是忌諱的,更會讓人覺得他小家子氣。
桌上其他三人臉色都不好看。雖說不怕一卷三,就怕三卷一,可這晚的一卷三他們都輸得太慘了些,尤其對面的王桔,一把都沒和過,那本來就冷艷的俏臉像結了一層霜。王桔狠狠吸一口叼在嘴角的“愛喜”,這是今晚最后一包的最后一根了,那動作全沒了往日的優雅。看了看腕上的表,王桔面無表情地說:“玩完這一圈就散。”
黃發財暗暗長出一口氣。他坐王桔的上家,最后一圈了,他很想幫她一把,揀幾張生章子放出來想讓她碰,誰知卻都碰到另兩家手里,除了王桔。三碰兩碰,黃發財的杠后又做成了,他甚至想,算了,就假裝沒和,隨手扔張牌下去,最后一把了,愛誰誰吧。可手卻不聽使喚,利落地把牌放倒,取了后面那張杠撂在上面。
那幾個人眼睛全瞪得牛蛋一樣,難以置信。王桔死死地盯著自己手上的牌,啪一聲亮開。她的牌也特好。她不甘心地伸手去牌垛子上摸了張牌,臉色刷就變了,恨恨地把那張牌拍在桌上。
如果黃發財不和,那么,王桔摸到的就是這張牌,是個大和。王桔的臉色更難看了。
黃發財心里那個悔啊。他想說幾句打趣的話,捎帶著算是給王桔個臺階下,但他無論如何也控制不住。他想笑,他想放聲大笑,他想大聲喊出來,他活四十幾年,他做什么都奔一個目的,就是發財,而且老天爺就是這么心疼他,順風順水,連百年不遇地打場牌都是這樣。可他必須控制,他只好強忍著,那臉上的表情就很怪。
王桔從鮮亮的鱷魚皮包里抽出一沓錢摔在桌上,誰也不看,站起來就往外走。在門廳處她忽然停住,轉過身來看著黃發財,綻開了今晚難得一見的笑容,輕輕吐出幾個字來。
黃發財本來是想送王桔的,他知道她今天沒開車來,況且今天贏了她這么多錢,可等他追出來,早就不見了王桔的影子。
黃發財開車沿著馬路慢慢往前滑。街燈在疲倦地眨眼,路上看不到行人,白日里蝗蟲一樣密的出租車也不知都躲到哪兒睡覺去了。黃發財今天晚上不想回去,不想再跟那個女大學生膩,他就想把冷冰冰俏生生的王桔弄到手。
本來還是有希望的,要不是這逆天的牌局,害得他想輸給她都做不到。今天看來是得罪她了。但又一想,這也怪不得自己,人命好,沒辦法。黃發財回想起自己這一星期搞定的兩個項目,忍不住就笑出來。
心里沒了泡王桔的念頭,黃發財就覺出困來,可他還是不想回家,不想回那幢女大學生在的別墅。他只想好好睡一覺,不想再讓她折騰自己。這樣一想,車就調了頭。黃發財有的是地方去。
黃發財把車停在一個新建小區的大門左側,一家小超市的門前。他不想開車進去,還要叫保安啟動滑門,不是怕麻煩保安,是不想讓保安認出自己。天眼看著就要亮了,黃發財一邊走一邊想,無論如何,今天是一定要去公司的,新來的那個秘書是稅務上一個領導打招呼讓安排的,業務完全是外行,有幾件重要的事他得親自落實一下。
黃發財從側門進去。這個小區是他去年的項目,自從四幢樓被銀行買去以后,沒多久,就用欄桿和小區其他樓群隔起來,還單開了個小鐵門。為這,物業沒少給其他業主賠笑臉。黃發財有明確指示,想盡辦法讓這些人收聲。不就占了些綠地嗎,給他們多弄些健身器材放上。
銀行是黃發財最大的債主。其實黃發財心里清楚得很,他欠銀行的錢,他不怕,可銀行怕。哪回還貸日不提前幾天就來看他的臉色?每每那時候,他心里都充斥著無可名狀的上層人士的感覺。不過,他可不想在一些小事上彰顯自己的優越感,就像銀行在小區里圈出圍欄,多大的事啊,就給足他們面子好了,人家幾千萬上億地給了你,總要讓人家也平衡一下不是?
這四幢樓就在小區正門左手,那道小鐵門白天開著,天晚了就鎖上。黃發財幾乎是無意識地朝那個方向看過去,咦,小門竟然開著!如果從這里抄近道,那就離自己的公寓很近了。黃發財昂首闊步地穿過那道小門,他心里不無得意,這老天爺真是太體貼了,連這種小事都為我著想。
忽然,黃發財站住了。在小區綠地上,一棵枝葉茂密的樹下有一張長椅,上面似乎有人。有那么幾秒鐘的時間,他有點兒緊張。這時候,正是天亮前最黑的那段時間,也是人們睡得最熟的時候,小區幾乎所有的窗口都是黑著的。黃發財定定神,又想,難道,老天爺替我安排了一件什么事?這么一想,他就朝著那長椅走過去。
那是個女人,一個年輕女人,因為黃發財看清了她身上的吊帶裙。他看不清她的臉,那臉全被頭發遮著,但黃發財認定她很漂亮,因為她的身姿是曼妙而流暢的,丑女人斷不會有這樣的體態。黃發財簡直要叫出聲來,他本能地望望天,老天爺啊,難道連今天晚上的事你也知道啊?我沒泡上王桔,您老人家就送了個替補的來?
但黃發財再看看那女人,就覺得不對。那女人一動不動,全然不知道面前站著個男人。她半倚在椅背上,一只手輕輕放在腿上,另一只胳膊搭在長椅背上,她長發紛披的頭就枕在這條手臂上。難道是生病了?
寂靜讓人發慌。黃發財猶豫著要不要就這樣離開。都轉過身了,他又停下,既然老天爺安排她出現在王桔之后,那么,就不應該辜負了。他覺得至少應該問一問她是不是需要幫助,比如說,去醫院。他覺得她肯定是不舒服,她半倚的身姿有種讓人憐惜的柔弱感。
我有車,很快的。他會很有風度地對她說。他同時也想,看到他那輛限量版的法拉利,她會不會眼睛一亮,就像太多其他女人一樣。有那么一會兒,他沉浸在英雄救美的豪邁中,他甚至一點兒都不覺得困了。他輕輕地叫:“小姐,小姐?”
她一動不動。
黃發財有些擔心,心里還有種莫名的興奮,他試著用手輕輕拍她:“小姐,小姐?”
還是沒有反應。
黃發財想,既然已經決定幫她,那就幫到底,他手上就用了些力,扳住那女人的肩,那女人就被轉了過來。黃發財終于看清,這真是個很漂亮的女人,她大睜著眼睛,有些迷茫地看著他,微弱的晨光里,她的臉上露出一絲像是叫作微笑的表情。黃發財覺得這樣抓著人家不禮貌,他松開手:“小姐……”那女人隨著他撤去的手臂也跟著軟軟地往旁邊倒。黃發財情急中伸手把她抱住,她的頭向后仰去,就和黃發財臉對著臉了。
那是一雙很大很大的眼睛,睫毛一根一根的,很長,微微上翹,就這樣迷茫地看著他,甚至臉上的笑意都稍濃了些。黃發財全身的汗毛齊刷刷立了起來。他拼命把女人甩開。那女人無聲無息地倒在了草地上,臉沖上,一雙眼睛散發出暗淡的光。
黃發財覺得腿軟,他的手在抖,那女人臂上冰涼的溫度好像從他的手一直傳到他的身體各部分。他已經明白,這,是個死人。
一絲小風平地而起,黃發財覺得從沒有過的恐懼。他再也無法按捺心中的恐慌,拔腳就向小區保安值班室奔去。一邊跑,心里有個聲音在恨恨地念叨:女人的嘴真是毒啊。
他就此斷了和王桔有些什么的念頭。一個小時前,王桔沖著身后的黃發財綻開了難得一見的笑容,輕輕吐出幾個字,然后轉身走了。
她說的是:“你要小心樂極生悲。”
鐵軍手里這輛二手桑塔納是去年九月份買的。
鐵軍想要工作的時候,已經是二十好幾奔三十的人了,一沒文憑二沒本事,更沒有名叫李剛的爹。娘聽人說開出租車掙錢,就開了個家庭會議,把幾個出嫁的姐姐召集起來,一人出一份錢,湊起來讓鐵軍去學了個駕照。拿到駕照后鐵軍就開始留意報紙上的招聘欄,是有不少招司機的出租車公司和個人,可是,一個月下來,人見了不少,只是沒人肯雇鐵軍。
娘是個要強的人,一咬牙,把爹留下的舊宅地給賣了,帶著鐵軍轉了城里所有的舊車市場,最后看中了這車。鐵軍不想買,因為他知道,這塊老宅地是娘的棺材本,家里再也不趁錢了,可開出租車要買營運證,那是絕對買不起的。沒想到,娘倒洞察世事,一拍桌子:“咱就當出租車開,咋,拉上人他去哪兒咱送哪兒,還能不給錢啊?咱少要點兒就是了,兩下里都歡喜!”就這樣,鐵軍成了黑車大軍中的一員。
一個月不到,鐵軍就喜歡上這活兒了。憑良心說,跑黑車挺賺錢的,而且比開出租車舒服多了。根本用不著起早貪黑,只要趕早晚兩個高峰;不像出租車司機要交管理費還要交份兒錢,跑黑車除了油錢、保養和修車的費用,基本上全是進項,一個月下來,輕輕松松賺了三千多塊錢,還不算他在外頭吃飯買煙什么的。
鐵軍頓時覺出了生活的樂趣,更確切地說,是賺錢的樂趣。現在的鐵軍,每天興沖沖地起床,陪老娘吃了早飯,嘴一抹,拿著車鑰匙就走了。沒倆鐘頭,興沖沖地回來了,把一張兩張的大票兒往老娘手里一塞,回屋看電視去了。
不過,跑黑車最要注意的一點,就是別被抓著。鐵軍很小心,這車可是娘賣了老宅地換來的,可不敢有差池。他就很關注報紙和電視上相關的新聞,覺著風聲不對寧可少跑兩天也不敢去冒那個險。有一段時間,全國好像開展了一次打擊黑車的專項行動,鐵軍索性開車帶著娘離開家出遠門去玩了一趟。娘有些心疼花錢,剛跑出去一天就想回來,說是惦記著家里的水龍頭是不是沒關緊,煤氣閥門會不會跑氣兒。鐵軍知道娘在想啥,就勸娘:“行了,就您那仔細勁兒,這些事絕對不會有,就是有,這會兒該淹也淹了,該漏也漏了,最多給二姐打個電話,她離得近,讓她過來看看不就得了。”
來到一座靠海的小城,娘也忘記家里頭那些事了,跟著鐵軍爬山、看海、劃船、吃燒烤,鐵軍還陪著娘喝了幾口小酒兒。活了快三十年,鐵軍記憶里從來沒有跟娘這么親近過,娘也從來沒有這么開心過,就是爹活著的時候也沒有。
那晚上,娘告訴鐵軍,她托人在給鐵軍物色對象呢,娘說:“軍兒啊,你們老鐵家人丁不興啊,你爺爺那輩兒只一個男的,到你爹這輩子,又是這樣,到你這兒,還這樣!你爹走的時候,拉著我的手,就是不咽那口氣兒,我就知道,他是放心不下老鐵家的香火。我就跟他說,老頭子,你放心吧,我給軍兒張羅著娶媳婦,要是生小子,咱皆大歡喜,要是生丫頭片子,我就給他再找,一直到生出個小子算是頭,行不?你爹聽完,笑了,吐出最后一口氣兒,閉眼了。”娘說到傷感處,掉淚了,“軍兒啊,娘這是給你爹寬心吶,你可千萬別有壓力啊。只要你成了家,不管兒子閨女,我一定給你帶起來。軍兒,說話你就三十了,跑黑車這活兒,掙錢是不少,可咋也算不得正經營生,咱就苦幾年,攢攢錢,買個營運證回來,不用這樣提著心吊著膽的,你說呢?”
鐵軍還能說啥,娘都替他操心到這份兒上了,他只能點頭。回家的路上,娘坐在副駕駛的位置上睡著了,倚著座椅的靠背,花白的頭發就那么凌亂地拂在她的臉上。鐵軍小心地搖上窗戶,給娘把座椅放倒,又把自己的外衣給娘蓋在身上。
這一路,鐵軍暗下決心:他一定要努力賺錢,爭取早點兒實現娘的理想,買個營運證,當個正式的出租車司機。如果能找到個女人,生個兒子,讓娘在有生之年看到爹的愿望實現,那就最好不過了。
專項行動過去了,生活又恢復到以前的樣子,馬路上的黑車又出現了。
不管是時間上還是錢上,鐵軍不再像以前那么松快了,他每天都早出晚歸,有時候半夜才回來,回來累得鞋都懶得脫。娘心疼:“軍兒,咱不能拼命啊。”鐵軍啥也不說,咧開有些干裂的嘴唇笑著從口袋里掏出一把錢塞給娘,娘就不好說什么了,趕緊去廚房把燉了一天的湯給端過來,可鐵軍已經睡著了。
日子就這么一天天地過去,鐵軍每天回家前都要細細數一遍兜里的大票,心里盤算著,又離目標近了一點兒。如果一直這么下去,總有一天,鐵軍會像娘希望的那樣,成為一個真正的出租車司機。可是,這個春天的到來,讓鐵軍的夢想照進了現實,然后,破滅。
北方的氣候一向是春秋短冬夏長。三月還能看到地上的殘雪呢,這四月里遍地小姑娘穿的都是吊帶小背心了。鐵軍的生意突然就淡下來。開始他沒太在意,可后來越來越差,到了六七月份更是不行,有一天他滿頭大汗跑到半夜,只掙了不到二百塊錢。汽油又漲價了,車也損耗得厲害,這樣下去可不行啊。鐵軍開始找原因。很快就找到了問題所在,但遺憾的是,他根本無能為力。
年初那場席卷全國的雪災,讓出租車業存在的問題浮出水面,鐵軍所在的城市更是花大力氣整治,先是給司機們減負,外環道路費、相應的保險費,還有居高不下的管理費,全部進行了減免,接著,進了一批伊蘭特充實出租車數量,再然后,就是重拳打擊黑車。
原本叫著喊著要跳槽也跟著跑黑車的出租車司機這下可得瑟了,趾高氣揚橫沖直撞,而且抓起黑車來比交警都厲害。有一回鐵軍親眼看到一輛黑車剛停在路邊準備載客,呼啦一下,不知道哪兒冒出來好幾輛出租車,把那輛黑車團團圍住,把黑車司機揪下來就是一通暴打。鐵軍嚇壞了,趕緊加大油門掉頭跑了。
那以后,鐵軍再不敢有一絲一毫的大意,每天早上開車出去心里都繃著一根弦,后來在電視報紙上又看到說南方哪座城市竟然有釣魚執法的,鐵軍遇著行為舉止穿著稍有些異樣的人,就算他們沖過來拉車門,他都不敢停車。
今天一早,鐵軍就覺得不順。剛一拐出巷子看到有人招手攔車,鐵軍一腳油門到了跟前。一個年輕人,穿西裝打領帶肩上挎個電腦包,干干凈凈利利索索,鐵軍就想,這肯定是哪家外企的小白領,可以拉。那人已經伸手拉開后車門了,巷子口那頭一輛吉利金剛嘀嘀嘀按著喇叭直沖過來。鐵軍就說:“先生麻煩您快點兒,后邊有車。”
不說還好,這一說倒提醒人家了,那年輕人把拉開的車門又給關上,一轉身就上了吉利金剛。鐵軍那個氣呀,他把頭伸到窗外惡狠狠地罵了一句:“王八蛋!”說實話他不是罵乘客而是罵那車的司機,都是干一個行當的,干嗎這么不仁義?現在黑車想拉個客容易嗎?
就這一句罵,招禍了。那年輕人下車朝鐵軍走過來,從胸前掏出一個硬殼本:“駕照,行車本,拿出來!”鐵軍看得再清楚不過——那本兒都杵到眼前了,上面赫然三個金字:統管辦。
鐵軍只覺一陣氣短。統管辦是干什么的?管出租車的!要說黑車司機怕統管辦比怕交警要嚴重得多,交警抓到,大不了罰錢扣分,要讓統管辦抓住,他就能以擾亂出租車行業秩序的罪名告你!
那吉利金剛的司機一看情勢不妙,一腳油門,跑了。鐵軍當然不會昏頭到年輕人要什么給什么,他趕緊下了車一個勁兒鞠躬作揖:“對不起對不起,我真不是罵您。我、我第一回,我也是看您著急有事……我是氣那個司機,太那個什么了……我、我真沒罵您,真的,要不,您看您想怎么樣,怎么樣都行,真的,我認!”
鐵軍不知道該怎么作踐自己才能讓那人滿意。旁邊一個從菜場回來的老頭兒幫著說話:“小同志,算了,大清早的還要趕著上班,趕緊上車走吧,就讓他專門送你一趟,權當賠不是。這個師傅經常在這里過來過去的,遇著老人孩子有事都會搭把人,也不收錢,是個好人吶。”
鐵軍感激地看看那老頭兒:“謝謝啊,大爺,謝謝。”
年輕人倒沒堅持,收了工作證上了車。鐵軍趕緊發動,一路上小心得就差沒下去推著車走了。年輕人也沒再說啥,到了車管所,還扔下十塊錢。鐵軍哪兒敢要啊,趕緊從后座上拾起來緊追上去還給人家。接下來直到下午,鐵軍一個人都沒敢拉。
晚高峰是跑黑車生意最好的時段,鐵軍只敢拉些老人婦女孩子什么的。剛在廣場跟前放下一個,掉了個頭,就又上來一個。是個女的,三十幾歲,穿著體面。她拉了兩下后車門沒拉開,鐵軍想下車去幫她的當兒,那女人已經拉開前車門坐到司機副座上來了。拐彎時鐵軍從后視鏡里看到前車門沒關上,他就把車速放慢,讓那女人開了車門再關一下。不知道是那女人真的沒力氣還是鐵軍的車況實在是有些差,關了兩次那女人都沒把車門關嚴實,鐵軍就一手把著方向盤一手伸過去用力把車門給關死了。收回手臂時無意中在那女人胸前蹭了一下,鐵軍想道歉,但看那女人面無表情正視前方,他反而不好說什么了。車在一座娛樂城跟前停下,鐵軍的汗衫已經貼在背上。他賠著笑臉:“二十塊錢。”
這段路程如果是出租車打表,怎么也要上三十了。誰知那女人推開門下車就走,像是什么都沒發生過一樣。鐵軍急了:“哎我說,你還沒付錢呢!”
那女人站住了,扭過身來一臉鄙夷:“你還敢讓我付錢?你這個臭流氓!故意把后車門關死了讓人坐前頭,你好借關你那破前門的空兒占人家的便宜!”
這時候從娛樂城大廳里沖出來幾個保安:“孔姐,什么事兒?“
那女人一努嘴:“看見沒,這個臭流氓,跟我動手動腳!“
那幾個保安擼胳膊挽袖子就往上圍:“敢惹孔姐,我看你是不想混了!”
鐵軍聽到一群保安管那女人叫姐就已經有些頭大,再一看這架勢,還等什么啊,一踩油門,跑了。
娛樂城前發生的這一切,全被一個人看在眼里。這是個年輕女子,穿著性感暴露。她一直看著鐵軍的車消失在視野里,慢慢轉過身,從挎著的小包里抽出個電話本,又翻騰半天摸出根眉筆,匆匆寫下幾個數字:98829。這是鐵軍的車牌號。
鐵軍慌不擇路地駕車上了主干道,不出所料地被堵在車陣里。得,這下完了,等他從車陣里出去,這晚高峰差不多也就結束了。就是說,今天這一天,就是浪費汽油了。坐在車里鐵軍這個火呀,他想不通今天自己撞什么邪了,出門就碰到了統管辦的,眼瞅著該吃晚飯歇歇了又遇到個大姐大。如果真要動手,其實就那幾個保安的小身板,根本不是鐵軍的對手,再來幾個也不行。是鐵軍不想把事情鬧大,他也不敢把事情鬧大,因為,他是不能去派出所的。
沒錯,鐵軍坐過牢,就算現在刑滿釋放了,在派出所也是掛上號的。鐵軍犯的是花案,在所有犯罪行為中,這是很讓人不齒的一類犯罪。在付出了青春的代價后,他說他痛改前非改頭換面重新做人,別人會信嗎?這么一想,這段時間以來的好心情全部消失,鐵軍忽然覺得,自己是在自欺欺人,他一直在哄自己說自己現在活得挺好,哄得自己都當真了。
路面通暢已是兩個小時以后,太陽都快落山了。鐵軍把車停在夜市旁邊,一天了,也該喂喂肚子了。他決定,晚上找一家娛樂場所,就在門前候著,夜生活一直到凌晨三四點才結束,要多拉上幾趟把今天的損失彌補回來。
簡單吃了些東西,鐵軍把車開到背靜處一座公園的門前。現在的公園都免門票了,白天還能看到窗口里有工作人員悠閑地看報紙,這會兒,一個人也沒有了。
鐵軍借著亮檢查后車門。車窗上銷子震下來了,只要關門使勁大些這銷子就下來,沒辦法,這車實在是有些老了。鐵軍自己整了一下,湊合過今晚吧,反正明天也要去修理廠。許是吃飽了,許是今天太多事兒,鐵軍覺得從沒有過地乏。他把車窗半搖起來,就仰在司機位上。他必須得睡會兒,晚上還要跑車呢。
鐵軍這一覺睡得很實。
第二天上午,公園管理員上班了,越看越覺得那輛桑塔納停在那里有些礙事,就想讓司機開到一邊去。喊了半天沒動靜,一個小伙子就走過來用力敲車窗,還是沒反應。小伙子不耐煩了:“哎你成心吧?這動靜是頭豬都得起來哼哼兩聲,你聾了嗎?”一邊說,小伙子就趴在車窗上看。這一看之下,小伙子臉色大變。
鐵軍面色安詳,頭還靠在司機位的椅背上,看不到有什么血跡,但只憑感覺,他能確信,這車里的,是個死人。
一只長毛小狗蹲在角落里不時輕輕哼叫兩聲。美美打開冰箱,不耐煩地丟給小狗一根火腿腸,皮都沒剝,就又窩到沙發里鼓搗手機去了。
美美一直懷疑自己得了手機強迫癥,眼下,似乎證實了她的猜測。她不停地開機關機,插卡取卡,甚至把原來的手機拿出來換上,可手機就那么安安靜靜地待在桌上一聲不響。美美撥通了10086,話務員的問候還沒說完,她就打斷她:“移動到底犯什么病了?怎么一上午了,我一個電話一個信息都沒有啊?是不是我的號被你們屏蔽了呀?”
話務員小姐想必見慣了這樣的客戶,她依舊柔聲細語:“小姐……”
“你罵誰呢!”
話務員頓了一下:“大姐……”
美美咆哮:“你才大姐呢!你新人吧,有你這么跟客戶說話的嗎,我要投訴你!”
又停頓了一會兒,話務員甜甜的聲音絲毫沒有變化:“這位女士,您剛才反映的事情,我幫您查過了,移動通訊沒有任何問題,也不會屏蔽任何客戶的手機信號,根據我這里顯示的記錄,從昨天晚上23時19分到現在,確實沒有電話打進來,也沒有信息。”
“這怎么可能呢?”
“我這里查到的結果就是這樣,或者您可以訂閱手機報或者天氣預報,這樣的話就可以自行檢測手機是不是有問題了。請問,您還需要其他服務嗎?”
美美掛掉了電話,煩躁地在不大的小屋中間的空地上來回走了幾圈,目光始終離不開掛在簡易衣柜門上的那條長裙。多漂亮的裙子啊,她在試穿時引得周圍一片艷羨的目光。就這么一塊輕飄飄的織物,價錢抵得上一臺三十二寸液晶電視了。可是,刷卡的時候,她毫不猶豫。展現自己所有的美,這是她余生全部的意義。
美美一瞬間平靜下來,她認真地洗了臉,敷了面膜,然后就坐在梳妝臺前做那日復一日雷打不動的功課。其實,從昨天到現在,美美一直都在等電話,等她自認為可以等到的電話。
既然電話不來,她決定,自己去。
美美不是真名字。之所以用假名字,只有一個原因,美美是特殊行業工作者,現在叫失足婦女。
美美和大多數從事這行當的女孩兒有一些不同的地方,那就是,美美曾是個品學兼優的大學生。美美是學外語的,按她的條件應該能分到比較好的單位,比如說,外貿公司,比如說,旅游局。
媽常說,四月生的女孩兒正是青黃不接的時候,命苦。真的,美美的命就特別苦。美美小時候挺丑,從小到大沒多少人喜歡她,除了媽媽。美美沒有伙伴一起玩,她就看書,不管是在學校還是在家里,什么時候看到她都是安安靜靜地在看書。美美六歲那年上學,有一天,直到晚上睡覺,爸爸也沒有回來,問媽媽,媽媽哭了。后來美美從同學嘴里知道,爸爸不要她和媽媽了。
從此,媽媽就和著眼淚過日子。美美太小,不會說些勸媽媽的話,她更努力更認真地學習。小學畢業,美美考上了重點中學。美美看到了久違的媽媽的笑臉。美美恍然大悟,原來自己也是能讓媽媽開心的呀。那以后美美更加用功。中學畢業時,美美就像一只已經具備了天鵝雛形的丑小鴨,引起了許多男同學的注意。但這時候的美美根本不知道如何與男同學相處,她依然像以前一樣安安靜靜獨來獨往。
那個暑假本來應該是最開心的,沒有作業,不用返校,就等著九月一日開學,美美就是全市最好的重點中學的學生了。美美去媽媽單位圖書館借來一大堆書,她樂得差點兒笑出來:可以看一個假期的哦!總是有同學三三兩兩來找美美玩,而且多是男同學,因為要畢業了,媽媽也沒有干涉。只是美美不知道該跟他們聊些什么,只能陪他們坐著,聽他們興高采烈地大談特談什么NBA,美美覺得沒意思透了。美美后來干脆就不開門,但那不斷的敲門聲總是打斷她在書中的徜徉。
美美發現了一個好地方。美美家住的是媽媽單位老舊的塔式樓,背后是一座不很高的山,早些年植樹節總有單位來這里種樹,山上就有那么些綠意了,一條不知什么年代修的石級路一直通到山頂。在山的那一面稍低些的地方有一片空地,倒也干凈,美美看上它最重要的一個原因是,這里不容易被人發現。沒有人來打擾多好呀,美美天天帶著書上山來看。
這一天美美看得太入迷了,太陽落山了,美美還借著天邊那一點兒光亮把視線埋在書里。天完全暗下來,美美不得不站起身,四下里一望,她才發現遠遠近近已經沒有人了,她恍惚覺得,就在剛才還聽到那個小男孩兒跟他爸爸媽媽含糊不清地學說一段繞口令呢。美美往上走再往下走,她的涼鞋在石階上踩出一串輕快的節奏……
美美清早跌跌撞撞從山上下來,被晨練的鄭伯伯和他兒子發現了,輪流把她背回家。一宿沒睡的美美媽媽看著面前站都站不住的女兒,晃了一下身子努力支撐著才沒摔倒。美美身上海軍藍的學生裙被撕成條條縷縷,鞋沒了,襪子也只剩一只,兩條手臂烏紫烏紫,頸上胸前滿是淤青,而凝在腿上的血卻是慘淡的紅。
美美住了近一個月的醫院,回家那天她看到周圍全是異樣的眼光。所有人都知道,美美被人輪奸了。剩下的假期對美美來說已經毫無意義。她把自己關在家里,她撕了所有的書,然后趴在那堆紙片里痛哭一場。她以為,自己會慢慢忘記發生過的可怕的事情,可是她錯了。
開學第一天,她的同桌,那個在她家一坐就是一上午或一下午的男生對老師說:“我不要和她坐一起。”
課堂里一下子安靜下來。老師的口氣很平淡:“你到最后排去坐。”
美美只覺得心里轟然一響。最后排。那是一套單獨的桌椅,是用來懲罰差生和上課開小差的同學的。美美緊緊地咬著嘴唇,她終于沒能忍住奪眶而出的淚,拎著書包哭著跑回家。
媽媽帶著美美離開了那個城市。新的學校和以前的學校比差了許多,但這并不影響美美以第一名的成績考上大學并且選擇了自己喜歡的外語系。大學校園里,美美始終是教室宿舍兩點一線,從不在人群中逗留,但她無疑是引人注目的。美美真的像一只白天鵝一樣,眼看就要凌空而去直上云霄。
大四那年,所有同學都為即將到來的畢業忙碌,忙著分手的,忙著戀愛的,忙著找工作的。美美是最淡定的一個。別說戀愛,她連跟男生說話都從來沒有主動過,就用不著惶恐所謂的畢業了一起失戀。她好像也沒有刻意想要留在這座城市,所以不需要考慮在年輕老師中尋摸一張長期飯票。實際上,已經有外事單位在來校選拔時看中了她。
畢業匯演時正趕上校慶,就有其他高校前來祝賀,聯合匯演。向來內向沉默靦腆的美美在班主任老師苦口婆心的勸說下,終于同意在畢業班大型英文舞臺劇中出演一個角色。她將在第一幕出現。老師和同學們都清楚,開場一定要把所有觀眾的目光都吸引過來,只有美美才能不負重望。
美美站在舞臺側幕候場。臺上正在表演另一所高校的選送節目,一個挺帥的男生,單簧管獨奏。美美還是第一次知道這種樂器會有這么華麗優美的聲音,她有些入迷,不由得多看了那個男生幾眼。
這一看,美美臉色突變,她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身體各個部位出發然后匯集到胸膛。她抑制不住地開始發抖。臺上的表演這時候正好結束,在一片如潮的掌聲中,那個男生謝幕,然后輕快地走下來。美美想逃開,可她的腳像生了根一樣一動也不能動。那個男生在她面前站住,一種不可思議的笑容展現在他臉上:“呵,真沒想到,你變得這么漂亮!”
正是當年那個不肯和美美同桌的男生。
只一下午,美美宿舍的女孩子全都搬出去了,美美這才知道自己是多么招人嫉恨,在之前她當她們都是好朋友呢。
各種流言像冬天的霧,迅速蔓延開來。對美美打擊最大的是,那家外事單位不聲不響地錄用了另一個女生,那女生各方面都不如美美,但她趾高氣揚地在美美面前說:“因為我身家清白!”
這時候離發畢業證只差七天。
美美再看一眼鏡子里無可挑剔的妝容,光潔的額頭,柔順的長發,她把長發挽起來,就像舞臺上的芭蕾舞演員一樣,她朝著鏡子笑笑,取一支簪把頭發卡住。這支簪是一個香港老板送的,簪柄上鑲一粒豆大的鉆,灼灼發光。這是美美最喜歡的一樣物件。
門砰的一聲關上了,美美的腳步聲遠去了,小狗委屈地拱一下地上沒剝皮的火腿腸。
激烈的槍聲。男人女人或凄厲或絕望的叫聲。重型武器沉悶的然而也是致命的發射聲。內行都知道,但凡出現這種聲音,那槍口下是斷無活口的——彈著點周圍五米內所有生命非生命物質一概蕩然無存。
細弱蒼白的手指輕輕搭在扳機上,它的主人無暇顧及確切說是并不在意面前晃來晃去想要走近的幾個亡命之徒,它有絕對把握在他們真正靠近之前扣動扳機。如果計算正確的話,那片空地上將會有個大頭目挾持一個女人質出現,他是來談條件的,也不排除因為有人質作擋箭牌他會借機偷襲。
果然,一個身形剽悍的獨眼一手卡著女人質的脖子一手擎著一支九毫米格洛克出現在巨大廊柱前面的一小片空地上,如果你因為他是個獨眼就此輕敵,那你就離死不遠了,就因為他是獨眼才更能夠一目了然,他的點射到今天這時候了還幾乎沒人能躲得過去。獨眼粗聲大氣地喊著別人聽不懂的語言,他粗壯手臂下女人質纖細的脖子幾乎就要斷掉,她的眼睛里交織著恐懼和絕望。
獨眼臉上現出的是一種有恃無恐的得意和猙獰的滿足,擋在身前的女人和對面無能為力的槍口足以讓他體內所有的神經興奮起來,他狂喊一聲,手中的槍口已經指向對面——他又想用這一招來消弭對方的力量了。可這次,他錯了。還沒等他的槍口吐出火舌,對面一個點射無聲無息地擊中他碩大的頭顱,只十分之一秒,他便轟然倒地碎成無數片,當然,他用作盾牌的那個女人質也隨之香消玉殞。
“你是來救人質的,可你等于殺了她。”一個聲音響起來,語氣中不無譴責但并不嚴厲。
“我根本就沒打算讓她活著。”回答是肯定的,然而卻是十分殘酷的。這樣說著,從獨眼手里搶到的槍已經射出一片紅光,幾個欺身到近前的丑陋不堪的歹徒就像串在一起的肉塊瞬間被燒成焦炭。
槍的新主人開始闡述自己的理由:“確切說,她根本沒有生還的希望。你也看到了,就因為她,我死了三個人,每一個都足以消滅對方六成火力,所以,我一定要殺了那個家伙搶過他的武器——多好的格洛克啊!就憑這支槍,我能把其余人質都救出來。那個女人會感謝我的,她死了,可是她的親人都能活下來,她的父母她的情人或者還有她的……孩子?所以,她死得其所。”
說完,她轉過身來。這次,輪到他意外了,竟然是一個小女孩兒?
從后面看,單憑那削得露出發茬的碎發,那肥肥大大的牛仔褲,點射時干凈利索扣動扳機的手,你無論如何也想不到這會是一個女孩兒,更主要的原因是,剛才她說的那些話。她的聲音也是特殊的,介于男女之間,帶著一點點喑啞的金屬感,但知道這是個女孩子,你就不難從語音的末端感受到一種屬于青春期的可愛甜美和什么都不在乎的無所謂。
前進道路上最大的障礙被掃除,接下來的情勢宛若直入無人之境,只一刻,那幢房子里的其他人質,老人孩子一條狗一只貓全部轉移到了安全地帶。女孩兒嘴角往上一翹,算是笑了,很平淡地說一句:“我過關了。”
游戲廳里其他人都流露出羨慕的目光。也只有這時候她才想起站在身后的那個人,她上下打量一下他,不客氣地問:“你是誰?我好像不認識你。”
他注視著她。這是一張平淡的臉,平淡卻美麗,沒有一點點化妝的痕跡。她的皮膚真好,細膩白皙,透著少女特有的光亮,她緊抿著嘴想要裝出一副嚴肅的表情,卻只是讓她更顯得可愛。
對,是可愛,他已經記不得上一回想到這兩個字是什么時候了。他笑了,看看游戲機屏幕:“我二十分鐘過關,我以為你會刷新我的紀錄,可是你沒有。你比我快一分十五秒,但是,你死了一個人質。”
慢慢地,一絲笑意爬上她的嘴角,她轉了轉眼珠:“那我也已經很了不起了,你去問一問,這里沒幾個人能在二十分鐘內過關的。再說了,我是女的嘛。”
說這話的時候,她顯得憨態可掬。這會兒,她的著裝和聲音都不重要,他好像才發覺,她真的還只是個小女孩兒。
“很高興認識你。”他說。
“我也是。”她很大方。
“怎么稱呼?”他有一種感覺,他想再見到她。
“陳七。”她的笑容里有一絲詭譎。“你呢?”
“……天地無限。”在脫口而出這四個字后,有剎那間的后悔閃念而過。他的心忽悠了一下。
蘇鐵沒去食堂吃午飯。幾個案子全都沒有頭緒,他著急上火,牙床腫得像小饅頭,口腔還潰瘍,他對著書柜上的玻璃摸索著往嘴里噴西瓜霜,疼得他不住地嘶嘶吸氣。
門哐的一響被撞開。蘇鐵真想罵幾句,越來越不像話了,怎么大案七組的人都他媽像土匪?全都是莫龍那小子,天天嚷嚷著七組的人要雷厲風行要眼疾手快要兵貴神速要……這可好,一個個屁股上都像有釘子腳底都像抹足了油,在哪兒都坐不住站不穩的,快倒是夠快,可這是辦案,還多是命案,只圖快不求穩哪怕一個紕漏都是人命關天呀。
蘇鐵想,有時間一定要找莫龍談談了,他是組長又怎么樣?想當初在自己手底下還不是被訓得一把鼻涕一把淚的,想當初……蘇鐵的臉色黯淡下來,如果不是當初自己出了那么一個大事故,現在,不說局長政委的交椅,支隊長的位置是坐定了的。可現在,連手把手教過的莫龍都成了自己的頂頭上司。
肩上重重地被拍了一下,這下蘇鐵真有些火了,這幫小子,敢跟我動手動腳了?他沒好氣地甩過臉去,惱怒在半道上迅速轉化成笑。這變化也太快了些,那表情就很有些怪異。蘇鐵也覺出來了,他急忙調整一下臉上肌肉的分布狀態:“小曼?你回來了?”
進來的是女法醫張曼:“協查一宗滅門命案,走一個星期了。”張曼嗔怪地看他一眼,“怎么,飯都擺在跟前了還不吃呀?”
蘇鐵這才看到張曼端著餐盤——怪不得她騰不出手來開門。
涼拌貢菜青瓜蝦仁素雞脯冬瓜湯。這是幾天里蘇鐵吃得最舒心的一頓飯。蘇鐵扒著碗里的飯:“這是你們食堂的?”
張曼在拐彎過去的刑科所大樓辦公,不和隊上在一個鍋里攪飯吃。那邊是機關,伙食標準高得多,午餐都是有菜譜的,不像大案組這些刑警,吃飯沒個點兒,誰到了就做誰的,掌勺的老梗頭兒整天沒個閑時候。蘇鐵知道今天吃的這幾樣精細小菜不會出自老梗頭兒那雙厚繭叢生的老手。
張曼看著桌上幾張畫得亂七八糟的紙,聽問沒言聲,只用黑漆漆的眼睛看一下他。蘇鐵趕緊低了頭緊著扒碗里的飯,他最受不了的就是張曼這種眼神,讓人心里沒著沒落。等他吃完,張曼走過來收拾盤盤碗碗,才說:“我們大師傅要有這水平早下海了,讓對面潔雅餐廳送的——嘴里好些了嗎?”
蘇鐵掠掠張曼散在耳邊的一縷發:“噴西瓜霜了,沒事。”
張曼偎在蘇鐵懷里,半天才說:“別不管不顧的,見了案子就不要命,你也是四十好幾的人了,還對自己的身體那么不在乎。”
正說著,辦公室的門又被撞開,幾個人嘻嘻哈哈地涌進來,其中一個大聲嚷嚷著:“喲,蘇隊,張法醫,繼續繼續,我們什么都沒看到也什么都看不到。”
這是七組的幾個小伙子,就是他們報告張曼說蘇鐵著急上火了。張曼笑了:“狗嘴里吐出不象牙,胡說些什么呀?”說著很自然地從蘇鐵懷里抽出身來。
蘇鐵兀自若有所思地傻站著。不光大案七組,甚至蘇鐵曾經擔任過大隊長的特警防暴隊都知道蘇鐵和張曼除了差一張結婚證,和夫妻沒區別。已經八年了,他們相濡以沫。莫龍就說過,蘇鐵和張曼是最佳拍檔,一個法醫一個老刑偵,什么線索呀疑點呀在枕邊就交流了。
來福把門都要抓破了,老秦才打開鎖。地板上是撕咬成條條縷縷的火腿腸的皮兒,來福憔悴得不成樣,沖著老秦哀哀地叫。
老秦的孫子和來福早就熟了,他一伸手抱起來福輕車熟路地到廚房,打開冰箱,取出火腿腸,還沒等撕開,來福跳起來就叼走了。來福餓瘋了。
老秦在房里四處看,桌上幾上都蒙著一層薄薄的灰,衛生間洗臉臺上洗面奶蓋子都沒蓋。老秦屋里屋外轉了幾圈,最后叫孫子抱了來福,出門后重又將門原樣鎖了。
屋里又安靜下來。簡易妝臺的鏡子上插著一張照片,彩色的立時拍,美美抱著來福沖鏡頭笑著。
來福是美美的小狗。老秦是美美的房東。
每年這時候都是案發高峰期,人手緊經費不足。趙小義、柯南去內地解救被拐婦女,前天打電話回來說情況比想象的還復雜,蹲點倆禮拜了,那個戒備森嚴的村子連一步也進不去。也是,連村長村支書都跟著趟了渾水,還指望村干部能搭把手嗎?
莫龍沖著話筒一通吼:“不進村你還解救個屁的婦女呀,一直進不了村你就一直在那兒傻蹲著?動動腦子我的小義哥,找當地派出所找駐地武警——天下警字是一家嘛。咱是公安是刑警,咱到哪兒腰桿子都是挺直的,咱這是造福百姓維護穩定,我看他們敢視若不見……我不管!任務你們兩個要是完不成,就作好扒馬褂的準備我再派其他人去!”
莫龍把電話摔得山響,但緊跟著他就撥通了局長辦公室的電話,一迭聲地叫苦:“我說張局,這回可要勞動您了,對,趙小義他們辦的那個案子,當地派出所力量太薄弱,就一輛破212走不了一百米就死火好幾回。那可是十幾個被拐婦女啊,村里人已經聽到了風聲,看得嚴著呢,眼珠子都瞪出血來,我可不想我的兵在那個兔子不拉屎的地方有個什么閃失……能不能和市里打個招呼——那個市原來的公安局長現在的政法委書記不是您的老戰友嗎……好好好太好了,謝謝謝謝……”
莫龍人就這樣,刀子嘴豆腐心,他越喊越罵,說明他對你越看重。在大案組,莫龍跟誰急了都是吹胡子瞪眼的,但在蘇鐵面前卻乖得像頭小羊。他剛進特警隊時蘇鐵是大隊長,手把手把他帶出來的。而且蘇鐵對他有知遇之恩,不是當年任隊長的蘇鐵點名要他,他這會兒哪能這么露臉——戰績卓著的大案七組組長?再有一層,蘇鐵在七組那是無人替代的,凡有大案要案那是非蘇鐵不行,難啃的骨頭還得靠蘇鐵來嚼!
刑警這行就這樣,你說得天花亂墜,不破案就等于零。歸根到底,莫龍服蘇鐵這人,一個男人一旦對另一個男人心悅誠服了,那是很有些兩肋插刀義不容辭的味道的。莫龍帶頭,整個七組都蘇隊蘇隊地叫,對外都知道莫龍是蘇鐵的上司,內部全明白蘇鐵才是莫龍的領導。
一次跟幾個組員下去辦案,莫龍也是說禿嚕嘴了,冒出一句:“蘇隊要不是出了那事,別說我這個七組組長,公安局長也非他莫屬。”
幾個年輕人都影影綽綽知道些什么,又知道得不太清楚,就想從莫龍嘴里套幾句話。莫龍一下子反應過來,那臉當時就黑了:“不該知道的別瞎打聽!我可是把話說在前頭,誰敢在蘇隊面前提這檔子事,我扒他的皮!”
究竟哪檔子事大家還是沒鬧清楚,但誰也沒敢再提倒是真的。
兩年前的一個夏天,七組接了個命案,當時蘇鐵在杭州出差。
一家五星級涉外酒店的豪華客房里死了個小姐,房里什么東西也沒少。兇器是一把送餐過來切蛋糕的鋸齒刀,薄而寬的刃,扔在桌上閃著寒光。地上墻上床上到處噴的都是血。這樣的高位噴濺血跡,那兇手渾身上下應該也都是血。
樓層服務員說曾經有個女孩兒造訪,看樣子跟客人很熟,時間不長那女孩兒就走了。還說,這倆女孩兒都是做那行的。莫龍覺得這線索很重要,就記下來了,著手調查第一件事,當然是找到那個訪客。
這樣的星級酒店都有監控,事情就好辦多了。莫龍讓手下審,他觀察著面前的女孩兒——短裙,短得莫龍都有沖上去給她往下扯扯的沖動,頭發很短,短得幾乎露著發茬,右手有幾根指頭是黃的,手腕上有疤痕,像是煙頭燙的。酒店服務員說得沒錯,看一眼就知道,果然是做那行的。
女孩兒挺爽利:“是呀,我是去過那個酒店,我那姐們兒讓我去的,讓我看新買的鉆戒,看完了我就走了。”停一下又說,“你也知道我們是哪一行的了,都有客人等著,也都忙。”
莫龍親自去查證她的客人,和女孩兒說的時間也大致對上了,更重要的是,從酒店樓層和電梯里的攝像頭里看,女孩兒走的時候身上穿著的白裙依然雪白鮮亮。
這一來,所有疑點都指向死者最后接待的客人,據側面了解,此人曾有過施虐的記錄——也是他報的案。但這個說話鳥叫一樣的大肚子港商死都不承認殺人,紅臉白臉全不頂事,警方的確也證據不足。眼看著到了期限就要放人,蘇鐵回來了。莫龍像見了親人解放軍一樣心花怒放:“你可回來了!”
蘇鐵聽莫龍說了案情,跑去現場看了又看,盯著衛生間洗手臺上一把酒店配備的小梳子端詳半天,還放在鼻子下邊嗅了再嗅。也幸好莫龍強令酒店方面保持著現場原樣。
蘇鐵先對那個幾天工夫成功減肥了近二十磅的港商看似不著邊際地問了幾句話,然后找來了那個聲稱來造訪的女孩兒。蘇鐵很是和言悅色,還給她倒了一杯水,就像拉家常似的:“說說看,那天你和死者在一起的過程,從見到她的第一眼到離開,只要你能想起來的,都講來聽聽。”
那女孩兒就又原樣說了一遍,然后瞪著無辜的大眼睛看著蘇鐵。
蘇鐵很認真地看著她:“只是看了看鉆戒,什么都沒干?”
女孩兒很肯定地說:“什么都沒干——連給我倒的水都沒喝。這不,杯子還在那兒放著。本來我不想來,非要叫我來,就來了,看完就走了,我也有事的嘛。”
“就這些?”
“就這些,我發誓。”
蘇鐵笑了,雖然是笑,但聲音卻可以稱得上冷酷:“怎么,敢做不敢承認?”
此言一出,不光那個女孩兒,所有組員都吃了一驚。女孩兒急了:“你不要亂講話,有服務員可以證明我只在這兒待了最多也就二十幾分鐘,這么短時間怎么可能殺掉一個人?”
蘇鐵不笑了:“怎么不可能?二十幾分鐘時間是不多,但要是計劃好了殺一個人,別說二十幾分鐘,五分鐘就夠,剩下的時間也許還能讓你沖個澡?”
女孩兒臉色大變,還想替自己辯解,但在蘇鐵鷹隼一樣銳利目光的注視下,她徹底垮了。最后,兩個刑警幾乎是拖著她走的——精神防線一經突破,那崩潰的速度也是很嚇人的。
莫龍感嘆:“全仗蘇隊火眼金睛讓那妖精現形了,你說水靈靈個姑娘怎么那么狠?刀刀致命還能那么從容不迫?把我們這幫警察都差點兒蒙過去——也虧她想得出,假裝洗澡進門就脫然后光著身子殺人,完了在龍頭底下一沖穿上衣服就走,就跟沒事人一樣。這心理素質,不當間諜都虧!”
蘇鐵搖頭,面色很沉重:“多大的事兒呀,就為搶過她一個客人,居然就動了殺機,還能考慮得這么周密,來之前在頭發上用了啫喱水,把腦袋弄得像個水老鼠似的,不仔細看,根本看不出她走的時候頭發是濕的。刀沖洗過,沒留下指紋——要是那把梳子被她帶走,我還不敢確定她是真兇。你說這份聰明用到什么地方不行?”

后來這個案子被選進當年的《刑案一百例》里去了,蘇鐵沒讓提他,把所有功勞全給了莫龍。
這是一個小房間。布置得很簡單。
靠墻一張單人床,床頭處是書桌,書桌上是電腦。書桌邊上的角落里,赫然立著一架骷髏,很完整,應該是眼睛的地方是兩只空空的黑洞,在這間幾乎沒有光線的屋子里顯得說不出地陰鷙。
窗其實就在書桌前,但是,有厚厚的簾子像是經年累月就這么拉著,所以整個房間都籠罩在一片說不出的恐怖氣氛中。
一面墻壁自上而下垂掛著黑布,其實是看不到布的,因為上面都掛滿照片,大部分是人物的,也有些照片上的東西猛一看看不明白,仔細看,會辨別出一些散亂的人體器官:斷掉的手臂大腿,殘破的軀干。有一張照片上是一小堆手指,就像是玩壞的布娃娃身上散落下來的一樣。
門開了,一道光線擠了進來,隨后門就立刻關上。進來的是個黑影,他熟門熟路擰亮了桌上的燈,紅色的燈泡亮起來,就像獸類的眼睛。
在這樣的光線里,人的輪廓是模糊的,沒有開燈之前是個影子,那么開了燈之后,更加確定這是個影子。影子從一只紙袋里掏出一沓照片,挑選了一番,然后站起來走到墻邊,把手中的照片小心地別上去。他手上戴著白手套,在這樣的光線里就像是一團霧,就這,已經是最清晰的部分。
突然響起一陣刺耳的鈴聲,就像是學校下課。黑影從口袋里掏出手機,看看,從門后的壁柜里拿出一件衣服換上,匆匆走了。
房間里的燈孤零零地亮著,混混沌沌的紅光照著桌面,一雙女人的眼睛半睜半閉,似乎還含著笑。在這樣的光線里,顯現出姣好的面容,修長的頸上松松散散地系著一條絲巾,絲巾的狀態顯現出風的存在。
這是一撂照片中的第一張,那曾經鮮活的生命出現在這里,只是因為,這是一具尸體。
莫龍拿著一撂經過特殊處理的現場照片,有點兒拿不定主意。情知蘇鐵一定沒睡,可已經凌晨一點了。局長那張拉長了的臉出現在眼前:“都幾個案子啦?你們怎么搞的?七組的榮譽不是當老本用來吃的!”
莫龍還是硬著頭皮撥通了蘇鐵家的電話。三聲響過,有人拿起了話筒:“找誰?”
是蘇鐵的女兒。莫龍急忙說:“丫頭呀,我是莫叔叔,你爸爸這兩天上個案子,可能不回家,你一個人可要注意安全呀,窗戶關好,門鎖兩道——別怕麻煩;冰箱里拿出來的東西在微波爐里熱一下再吃,不要一個勁吃雪糕喝冷飲,不要總吃方便面……”
電話那邊一陣咯咯輕笑:“我爸說他去小曼阿姨那兒了。”
莫龍趕緊再撥張曼住處的電話,果然是蘇鐵接的。莫龍簡單說了一下情況,蘇鐵說他立刻趕過來。莫龍用蘇鐵的保溫杯泡好茶,又從抽屜里掏出兩包好煙,跟保溫杯一起放蘇鐵桌上。莫龍坐在對面發愣,突然就在自己腦袋上來了一拳:什么腦子嘛!
張曼才剛回來,蘇鐵一定是在她那兒的,自己連這都想不過來,還騙那個人精樣的小丫頭說她爸爸上個大案子不能回家,聽聽那小丫頭說的:莫叔叔,我爸爸可比你誠實多了。
莫龍想著就又笑了。女兒是蘇鐵的掌上明珠,也是他們老刑警隊員們的寶貝。
值班室里那張已經有些變形的鋼絲床,丫頭在上邊睡了好幾年。這么多年過去,當初刑警隊共過事的伙伴們只要見面,第一句話就是:“蘇鐵那寶貝丫頭還好吧?”
陳七一邊在CS里沖鋒陷陣,一邊不時看一下電腦屏幕右下角的小企鵝。她和那個新近認識的闖關高手約好了再見的,她給了他自己的QQ號。他沒有加她,她的小企鵝就那么木呆呆地站著。
陳七有點兒不耐煩,也有些生氣,拽什么啊,不就比我多玩過幾個游戲嗎,要不了一年,我一定平你的紀錄!這么想著,陳七惡狠狠地對著屏幕上的敵人用上最強的火力。一時間鬼哭狼嚎,屏幕上血肉橫飛,陳七又贏了。
陳七從游戲里退出來,正準備關機,小企鵝換成小喇叭一閃一閃。陳七點開信息,是個加好友的請求,一只可愛的狗狗頭像——不對,怎么叫作陸小鳳?上次他說的是四個字嘛。
驗證信息里有兩個字:是我。
猶豫了一下,陳七點了同意。對話框立刻彈出來,對方發過來的:“嗨!”
陳七不客氣地問:“你誰呀?”她不能確定就是那個人,如果不是,她會立刻拉黑。
對方很快作出反應:“在游戲廳的那個人,忘了嗎?”
陳七打出一個笑臉:“收到。”然后不甘心地又問,“怎么叫陸小鳳呀?那好像是個泡妞高手?”
“泡妞高手不好嗎——這種人通常都善解人意。”
陳七立刻反擊:“呀呀呸,那種流氓該拉出去槍斃——叭勾叭勾!”
對方大笑:“你這么喜歡動武啊,不好,女孩子應該溫柔可人才對。”
陳七停了一會兒。還是第一次有人對她說這樣的話。她不想再繼續這個話題。陸小鳳果然善解人意:“是不是我說錯話了?”
陳七撇撇嘴:“颶風新進游戲了,怎么樣?一起?”
“好呀。時間?”
“周末吧。那天下午我能早點兒放學。”
“我去接你?學校地址?”
陳七考慮了一會兒:“算了。颶風見吧。我上學的地方——唉,不說也罷。”
又閑聊了幾句他們就下線了。陳七說她要睡覺,明天上課不能再遲到。
睡在被子里陳七還在想,真好,終于有個旗鼓相當的對手來作拍檔,周末我要贏滿兩千分——兩千分可以抱展柜里新添置的那部游戲機回來,那手柄,真是絕了。
他關了電腦。這臺電腦是今天買的,直到下午才完成全部裝機。
點著一支煙,吐出一個煙圈,他也隨之長出一口氣。看來,上次的簡短對話她早就忘得一干二凈了。他始終認為,女孩子,尤其年少時,糊涂一點兒傻一點兒是最好的。
既然她已經忘記,那么他就不應該再和她有什么來往。這是出現在他腦海里的第一決定。無數事實證明,第一決定通常都是正確的。
周末下午。
他信馬由韁地閑逛著,停下腳步時他發現,對面就是颶風游戲廳。遠遠地,他看到陳七從街道的另一面踢踢踏踏地往過趕,她的短發在夕陽下散發出金色的光芒,一只碩大的卡通包不時拍打著她的屁股。他站住。他想,趁她還沒看到自己應該立刻消失才對。
沒有。
他迎著她走過去,看到她臉上燦爛的笑容,他覺得心里一陣輕松。已經好久沒有過這樣的感覺。他給自己找借口,太累了,休息一下吧。
老秦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喊:“濤兒,濤兒?”
孫子正和來福玩,不耐煩地應著并不過來。老秦急了:“兔崽子,你給我過來,看看這說的像是美美!”
濤兒這才領著來福跑過來:“哪兒哪兒?”
電視里正在重復播放一幀女子的相片,那長發那眼睛那眼瞼下一顆小小的痣,濤兒仔仔細細端詳了一會兒:“好像是……”
這是市公安局緊急插播的一則認尸啟事:“……如有知情或提供線索者,請速與市公安局刑偵七組蘇警官、陳警官聯系,電話……”
房間里靜悄悄地沒了聲音。老秦看看孫子,孫子也正看著他,來福像是也嗅出了氣氛的不尋常,悲哀地把腦袋放在自己的前爪上。
濤兒抱起了來福:“爺爺,咱現在怎么辦?”
老秦嘆口氣:“明天咱去公安局再看看吧,以前她不是也有過到外地去玩好幾個月不回來的時候嗎?不一定就是她……對了,美美的身份證咱放哪兒了?”
濤兒想了想:“在大衣柜最底下那個抽屜里吧,你說過和咱家的戶口本放一塊兒的。”
老秦找出美美的身份證,身份證上的美美挺嚴肅地看著老秦。老秦嘆口氣。他其實已經知道,電視上看到的那個死人,八九不離十就是美美了。一個星期前吧,美美回來就病倒了,燒得迷迷糊糊時不是說過嗎?我毀在那個人手里,我就是做鬼也不會放過他……
老秦警覺地瞇起了眼睛,這可一定要告訴公安同志,說不定是條重要線索呢。
游戲廳的人全都不玩了,都圍在兩個人身后看。
陳七和陸小鳳配合默契相得益彰,不出意外他們很快就可以闖過三十大關,那兩千分幾乎是在向他們招手了。陳七興奮得小臉放光,她已經看見那部安裝了新型芯片的游戲機就抱在自己懷里的樣子。
門口忽然傳來一陣騷動。幾個通身都是亮片掛件的小太保太妹慌不擇路地向里面沖,接著呵斥聲尖叫聲間或還有碰撞東西的破碎聲,游戲廳里剎那間一片混亂。
“都別動!原地站好!別跑!警察!”幾聲斷喝清清楚楚地傳進來。
所有機器全部黑屏——總電源被切斷了。陸小鳳吃驚地抬起頭來,迅速向周圍掃視一圈。
陳七惱怒地砸一下顯示屏:“我只差五十分,五十分!”她的腦筋像是才從游戲里轉回到眼前,聽到外邊的動靜,她臉色驟變,一把扯過陸小鳳,“我不能被警察看到,咱們快走!”背好了書包拉著陸小鳳正要閃,又停住,大眼睛四下里忽悠一轉,“擋一下我。”她小聲說。
陸小鳳下意識地擋在她身前。只聽背后嘩啦啦一片響,他正要回頭,陳七已經拉著他的手向后面偏廈的方向退。陸小鳳吃驚地看著陳七眼睛都不眨地領著他進了男廁所的門。
十分鐘以后,陳七和陸小鳳已經坐在和颶風游戲廳遙遙相對的餐吧里了。陳七咬著插在檸檬茶里的麥管,樂不可支地看著一幫警察帶著垂頭喪氣的游戲廳老板和幾個男人上了候在門前的幾輛警車,一個男人梗著脖子嚷嚷:“神氣什么呀,打老虎機怎么了,輸贏我愿意,我又沒殺人放火攔路搶劫!有本事破案去,跟我們耍什么威風啊?”
一個警察用力把他塞進警車里。另兩個警察腰板筆直地抱著一只紙箱從游戲廳里出來,里面是一堆拆下來的電腦集成電路板。一個又高又胖的黑大個兒警官對著面前一幫勾肩搭背吊兒郎當的少年訓話,但顯然是沒什么效果,那些少男少女一個個不是大嚼特嚼嘴里的泡泡糖就是沖天翻著白眼珠。黑大個兒又訓了一陣,抬抬手讓他們散了。
陳七笑出了聲。忽然那個黑大個兒轉過身來向餐吧的方向張望,陳七出溜鉆到小桌下邊去了。陸小鳳鎮靜地隔著落地玻璃向外看。他知道那黑大個兒轉過身來是無意的——陽光此刻正照在茶館的落地玻璃窗上,就算他是2.0的視力也看不出里面坐著的是男是女。
是陳七太敏感了。“我不能被警察看見。”她說過的。
陳七從桌子下邊重又鉆出來,居然面不改色。她把那只卡通包拎上桌面,很得意的樣子。滿滿一書包游戲幣——那聲音嘩啦啦地響。她讓他擋著就是為了這個。
他一臉驚奇的樣子:“怎么弄到手的?”
陳七晃晃腦袋:“都告訴你了我還混什么呀!”她開始一五一十認真地數那些硬幣,一邊還憤憤不平,“眼見著就大功告成了——我今天買了一百大元的子兒呢,就這么悄沒聲地不見了,我才不干呢……喲,多出來二十六個子兒呢。”
陸小鳳不解地問:“那游戲廳都貼了封條了,你還拿著這些子兒干嗎?”
“颶風是連鎖店,這些子兒只要是在颶風的店里一律通吃!”然后陳七懷疑地看他,“你游戲打得這么棒,怎么連這都不知道?”
他心里暗罵自己多事,臉上只淡淡一笑:“我在家里玩的時間多——我不像你,一個小孩子家,怎么玩都行,我是個大人嘛。”
這確實是百分百的實話。陳七立刻接受了他的解釋:“看看剛才被帶走的那些‘大人’,就是因為他們玩賭博機,害我們到手的兩千分生生打飛了!”陳七從口袋里掏出一塊巧克力,捏了捏,有點兒惋惜地嘀咕一句,“快化了。”
她分了一半遞給他。他笑著搖搖頭:“我不吃甜食。”
她也不堅持:“我得吃,我餓了。”
他看看表,真的,已經過了飯點兒了,他說:“我們去吃飯。”
她歪著頭想了想,伸手掏兜:“行,不過我們不能吃得太好——我只剩二十塊錢了。”
他笑了:“我說了,我是大人,大人帶小孩兒去吃飯怎么能湊合,又怎么能讓小孩兒付錢呢?”
在市里最好的一家西餐廳,陳七吃得很開心。湯、主菜、沙拉、甜品一樣不差,最后還意猶未盡地要了一份冰淇淋:“這兒的香蕉船是最棒的。”她對他不吃甜食深表遺憾。
他點著一支煙,笑著看她一雙小手交替拿著小勺靈活地動作,一滴奶油掉在手背上,她用舌頭輕輕一舔。真的像個孩子。他竟然有一種心疼的感覺。
服務員來上菜,笑瞇瞇地看著他們,他看她,她根本沒察覺。
從西餐廳出來天已經黑了。陳七又一次讓他意外。“我送你回家。”她很認真地說,“你請我吃飯,我送你回家,這樣我們就扯平了。當然你是吃虧的嘍,不過,你是大人嘛,所以我們不能用同一標準來衡量,對吧?”
他笑著點頭。
她如釋重負:“說吧,在哪兒?”
他很平靜地回答:“星光小區。”
她對司機說:“師傅,先去北京路上的星光小區。”
車停下來,他和她道了再見。對他來說,再見就是永遠不見。他立在路邊向她揮手,她忽然叫他:“你來。”
他心里一驚,但還是氣定神閑地走過去。她輕輕笑了,示意他靠近些,她用手掩著在他耳邊說了幾個字。
車開走了。他遠遠地看著她漸漸離開自己直到消失。他招手再攔一輛出租車:“鉆石公寓。”
這才是他的住所。和他現在站的地方根本是相反方向的兩端。
他站在蓮蓬頭下,讓密集的水流沖刷著自己的全身。他愛干凈,是特別愛的那種。裹在干凈的浴袍里走出來,他把自己深深地陷在沙發里,在黑暗里燃著一支煙。想起剛才她在自己耳邊說的那句話,他微微笑出聲來。
她說:“你的牙齒真白。”
張曼雙肘撐在桌上支著頭。太陽穴處隱隱作痛——熬夜熬的。
她在心里輕嘆著:還是老了,怎么著也是三十幾歲的人了。想想以前,剛參加工作那會兒,連熬過幾個通宵沒合眼,早上只用冷水擦把臉照樣精神抖擻。
這樣想著她走到窗前。清晨的風,微涼。
從軍醫大畢業的張曼去公安局報到第一天就趕上一宗特大殺人碎尸案,拋尸地點全在荒郊野外,而且東南西北占了個全。她被指派作關法醫的助手——那可是整個司法界的權威人物,也正是從關法醫那兒,她學到了許多課本上沒有的知識。她年輕聰明干勁十足而且不怕臟不怕累,翻檢那些發臭的尸塊時沒有皺過一次眉。
張曼的敬業贏得了專案組上上下下一致的認可,蘇鐵和莫龍都在專案組。那時候,莫龍比現在還要年輕還要火暴,整天跟在蘇鐵后面,看人都是橫著眉毛的。
為了確定連日發現的多處碎尸是不是有關聯——這關系到要不要并案偵查,直接決定著整個專案組的偵破方向,張曼整整三天四夜眼都沒合一下,最后終于找到了所有碎尸頸骨部分一處細微的然而卻幾乎如出一轍的利刃切口,大膽作出結論:所有尸塊均出自一人之手——或者是兇手獨立作案,或者是一個犯罪團伙,但執刀分尸的是且只能是同一個人。
經驗豐富的關法醫當時頗有些躊躇,因為最早的一具碎尸死亡時間已經達三年之久,最晚的卻只有一個半月左右,如果并案處理,那豈不是等于承認一個兇殘暴戾到幾乎瘋狂的罪犯竟然心安理得地隱匿了數年之久!這會在社會上造成多么不好的影響。
張曼很沉著:“我能保證我的檢驗結論真實可信——至于說到影響,如果只是因為怕負面影響而導致偵破方向錯誤,那么,罪犯很可能在這期間再次作案。他不動聲色地殺了這么多人竟然還逍遙法外?”
關法醫欣慰地拍拍張曼的肩頭:“后生可畏。”這是關法醫對手下最高的評價。
事實證明,張曼的檢驗結果及由此而作出的正確推斷至關重要。專案組一個月零三天后抓到兇手——那個看來文質彬彬的眼鏡男正揣著一把籃球鞋帶哼著小曲往家走。在他家床下搜出四大張塑料布裹著的大大小小長柄薄刃的剔骨刀。開始大家都想不到那些鞋帶是用來干什么的——那是為扎住腸子以免血水四處流溢!
就連蘇鐵這個和無數形形色色的罪犯打過交道的老刑警聽著眼鏡男不疾不徐的敘述都出了一身冷汗。莫龍在刑警隊已經好幾年了,還改不了愛激動的毛病。他擰著眉毛聽著眼鏡男的供述,最后終于按捺不住,他劈手抓過眼鏡男一使勁,眼鏡男和對面的墻壁扎扎實實親密無間了好一會兒。
眼鏡碎了,門牙也磕飛了,鼻血也流出來了,眼鏡男還挺懂法:“我要投訴你們……打人!設私刑!”
蘇鐵臉沖窗戶:“我什么都沒看見。”
破了這宗案子,專案組全體成員并年輕的女法醫張曼記二等功一次。也就是這時候,在專案組基礎上大案七組正式成立,而張曼從此后就和七組榮辱與共。
“爸爸,為什么我的名字叫作懿?”
“懿是美好的意思。”
“爸爸,我想改成一。”
“為什么?”
“因為我是你的唯一,這才是最好的。”
“小壞蛋,是不是懿太難寫了?”
“是。不過不全是。爸爸,我想讓你知道我是你的唯一也是你的全部。”
“好吧,就改作一吧。你是我的全部……我的唯一。”
陳七笨手笨腳地捏著針和線。牛仔褲腿上撕開了一條寸許長的口子,是在翻越游戲廳男廁所窗戶時剮壞的。
想到那次有驚無險的勝利大逃亡她就忍不住想笑,這就不能不想起今天晚上的豐盛大餐,不能不想起那個不多說話喜歡靜靜笑著看她的陸小鳳。
她停下手里的動作。陸小鳳的影子清清楚楚地浮現在眼前。好一會兒,陳七才從浮想聯翩中回過神來,一看手中的針線已經制造出粗陋不堪的一段線腳。她懊惱地把它丟在一邊,跑去衛生間洗臉刷牙準備睡覺。看著鏡子里的自己,她想,人以群分這話真是一點兒不假,那個陸小鳳看上去和自己一樣,對什么都像是有那么點兒漫不經心,但行動起來卻從無紕漏。再比如說玩,兩人對玩都是一樣認真的,自他陪自己過關上路,那簡直就是所向披靡打遍天下無敵手。
陳七回到自己的房間,關門,從窗臺的鏢筒里抽一把鏢抓在手里。臥室門背后掛著一只鏢盤,很普通的那種,不同的是她的鏢,那是純鋼特制的,兩寸多長,陳七給它取名叫作逍遙自在鏢。她已經能夠指哪兒打哪兒,她拿鴿子作過實驗,一擊中的且直插心臟。她悄悄把死掉的鴿子煮著吃了。鴿子煺了毛只一點點大,也沒什么味道。
幾天以后,她在院子里聽到督察老馬為自己奪得過名次的信鴿尼克失蹤而焦慮,她說:“尼克那么能飛,一定是飛到遙遠的地方找老婆去了。放心,它一定會帶一大群小鴿子飛回來的。”轉身時她在心里說:一定不會。
背后傳來老馬高興的笑。
十五支鏢,幾乎每支都直中鏢盤中間的紅心。陳七滿意地拍拍手。
我可以作最出色的罪犯的。上床的時候她這么想。
第二天清晨,陳七踩著集合鈴刺耳的尾音跑到隊伍中間。
還好,沒遲到。這個月已經遲到三次,如果再有一次,那個長著齙牙的訓導恐怕就要讓她通知家長了,這是她最不愿意的。她站在隊伍中間靠后的位置,用漠然的眼睛看著周圍和自己一樣穿著寬大死板的統一服裝的同伴。
長跑而后正步走而后就那么直挺挺地在太陽地里站著。翻來覆去就只是這一套,連點兒花樣都不帶有的。真不知道這樣的日子什么時候才是盡頭。
陳七忽然有些氣餒。也許今后就一天天這樣過了。
陸小鳳睜開眼睛。他迅速離開床——這是多年以來養成的習慣,只要醒了絕不賴床。像平時一樣,他去浴室里沖了澡,也不管身上淋漓的水珠,徑自向客廳一角放著的健身器走去。每個清晨他都把精力消耗在它身上。直到自己滿身大汗直到自己筋疲力盡,再沖一次淋浴。然后,他才開始他的工作。
今天早晨他無法像平時一樣集中注意力,他時時地就有些恍惚,他的耳邊總是回響著陳七的那句話:“我不能被警察看到。”他腦海中又浮現出陳七帶他從游戲廳撤離時的情景。
他跟著她,看著她眼睛都不眨一下就進了男廁所的門。
廁所里沒人,她走到最后邊的蹲位,很熟練地用腳踢翻那只裝垃圾的鐵皮桶,踩在上面,一伸手從水箱里拎出一根鋼絲制成的奇形怪狀的帶柄物件。她就用這玩意兒三捅兩擰地把廁所窗戶外邊鎖著的一排鐵柵給打開了。看來游戲廳為杜絕有人翻窗而入是費了很大心思的,那鐵柵足有兩米高,把窗戶遮了個嚴嚴實實,那鎖都趕得上成人的拳頭了。
陳七把那東西重又放好,用腳尖把桶擺正,完成這一切不過是幾分鐘的事。她沖他一歪頭:“閃!”
他們倆一先一后從那窗臺上跳出去。門面房終究比民居要高出許多,從窗臺上跳下來,陳七像是絆了一下。他真怕她傷著。
沒有。
她拍拍褲腳上的浮土,示意他把鐵柵原樣拉好,鎖也掛上,然后他們從容不迫地穿過馬路。
他搖搖頭,想把剛才腦子里的一切都甩掉。他處在一種久未有過的矛盾中。按說,以他這樣年齡和身份的男人是不應該和一個小姑娘在感情上有什么糾葛的,但是,他總是控制不住自己去想她。
他對自己說:忘了她。永遠不再見她。
午餐是簡單然而科學的,瘦肉、加了鹽的牛奶和一些豆制品。他穿著舒適的家居服坐在沙發里,一邊吃一邊看影視娛樂頻道正在上演的一部美國電影,是講述一宗離奇連環命案的,構思奇特情節跌宕,劇中人像是個個都有嫌疑卻偏又有各種旁證說明人人清白。他很快沉浸其中。習慣性地點一支煙,透過淡藍的煙霧,他瞇起了眼睛。他終于又一次于影片揭曉答案之前捕捉到兇手的蛛絲馬跡,他知道誰是罪犯了。他長出一口氣,看著屏幕上人人用驚愕的目光注視著那個兇手時,他笑了。
如果愿意,我能夠成為最優秀的警察。對這一點,他堅信不疑。
桌上的手機只響了一下就沒了動靜,他拿過來看了看,然后站起來走向臥室。
每天要穿的衣服都是提早一星期就搭配好了的,他打開衣櫥取出衣架,對著鏡子審視一番。很好。他沖自己笑笑。
他的腳步聲在樓道里消失。
張曼悄悄坐在會議室最后邊,七組在作案情分析,她想來聽一聽。
會議室很安靜,偶爾有人竊竊私語。莫龍坐在最前面,他的身邊就是蘇鐵,不知道莫龍已經吸了多少煙,那濃重的煙霧把他們兩個幾乎給籠罩了。沒人出聲制止,大家都清楚,莫龍又挨兩個局長訓了。
其實每個人心里都沉甸甸的。一連出了幾起命案,可是,直到今天,不說進展,甚至連點兒線索都沒有,這是從沒有過的。
內勤那敏一張張翻片子,投影上就一張張出現處理過的放大照片。那敏在作簡單的講解——
“這是在百祥小區住宅樓前長椅上發現的一具女尸。死者年齡二十二歲上下,被發現時死亡時間不超過三個小時。受害者的心臟遭受致命銳器貫穿傷。兇器是特殊的刺狀物,有柄,刺身在柄一端直徑一厘米,但到了刺尖,和針差不多粗細;兇器去柄長十五厘米,而這十五厘米的刺身全部沒入死者體內!死者通身上下沒有一樣能證明身份的東西,事實上,除卻身上那條粉色吊帶短裙,她幾乎身無寸縷。
“這是在公園門前出租車上發現的一具男尸。死者鐵軍,黑車司機,和上面那具女尸相反的是,死者所有證件一應俱全,甚至當天跑車的錢都一分不少。致命兇器是一支筷子,一支翠綠色仿玉筷子從死者右耳直插進去。沒有掙扎反抗跡象。被發現時已死亡五小時。
“這是兩天前發現的一具女尸。地點是菊花山風景區。報案的是當地農民,他趕著牛群經過那片草地時不經意間發現里面有一個人……”
張曼去了現場。
死者安詳地仰臥在花草叢中,穿戴整齊,臉上化了妝。死者頸上系一條和長裙同色的絲巾,除去絲巾會發現,死者頸窩處赫然釘著一支簪,簪柄上的鉆灼灼閃光。她的胃里還存有大量尚未全部溶解的安眠藥,如果不是那支簪,幾乎可以定性為自殺——那支簪顯然不是死者自己插進去的。現場沒有留下任何線索。死亡時間是二十四小時內,由于山上氣溫低,所以這具尸體保存得很好。沒有可以證明死者身份的東西。
會議室天花板上的燈齊刷刷地亮起來。大家像是還沒從剛才的思路里轉過來,一個個都沉默著。莫龍轉過身來:“三條人命——不到十天的時間。我們沒什么線索,不怪上頭光火,我也一肚子的火!可上頭對我吼,我不能也對你們大喊大叫,你們比我辛苦,這我都知道,但我還是那句話,也只能是那句話,案子沒有眉目,再多辛苦也只有打掉牙齒咽肚里去!等案子破了我為你們請功,那時候你們痛痛快快地往外倒苦水!現在,從陳旦開始,說說你們了解到的情況。”
張曼微微皺了皺眉。蘇鐵告訴過她,七組成立了三個小隊分頭查這幾起案子。張曼心里有種說不出的感覺,那感覺影影綽綽的,你不注意的時候,它就老是那么不遠不近地在你的腦子里轉悠,等你真想靜下心來捕捉時,它卻一下子就跑得無影無蹤了。
張曼叮囑自己沉住氣,直覺告訴她,這幾個案子,有戲。
會議室的門被推開,值班室的李方洲進來在莫龍耳邊說了些什么,莫龍騰地站起來,連一直不作聲的蘇鐵也跟著站了起來,手一指:“丁路易,海鑫,你們兩個跟我來。”蘇鐵帶頭往外走,他一眼看到已經站起來的張曼,“一起去,有人來認尸了。”
陳七忽然間沒了陸小鳳的消息。去了所有游戲廳都找不到,打開QQ,他的狗狗頭像始終是灰的——他一直沒再上線。
陳七從來沒有這樣沮喪過,那些最刺激最驚險的游戲在她眼里也失去了吸引力。第一次,她居然因為一個人睡不著覺,而這個人和她不過剛剛認識。
聯手闖過游戲大關。結伴逃脫警察的眼睛。還有,最后的晚餐?僅此而已。
不知道他的真實姓名,也沒有他的聯系方式。只要他愿意,她將永遠見不到他。陳七的眼睛在黑暗里睜得大大的,慢慢地,一汪淚涌了出來,她悄悄地把自己埋在了被子里。
她哭了。
有一種東西,從來沒有擁有過也就無所謂,有過,再失去,那感覺真的是很難過。比如朋友。再比如,愛情。
愛情什么樣她不知道,但是,此前她的生活中沒有叫作朋友的那種人。
陳七不知道,她正在想著的那個他此刻也是夜不能寐。
他翻身起來,給自己倒了一杯加冰威士忌,盯著那琥珀色的酒杯,他又一次陷入了沉思。
他的手機突然間急促地響了一聲,在靜夜里,這一聲很有些石破天驚的感覺,只一聲。
他沒動。
許久,手機再響了一聲。也只一聲。他終于回過頭去,盯著手機看了半天。
外邊在下雨。他想了想,從抽屜里拿出一樣東西。
陰沉沉的天空像是低低地就壓在人們頭上。
還有雨滴落在他的臉上。
喬喬哼著歌走向自己的辦公室,一邊對迎面而來的同事們點頭致意。“早。你也早。”
桌上的電話鈴聲響起來,喬喬一手抓過話筒,一手翻看著今天的工作日程。九點鐘,晨會。十點鐘,與香港裕恒中方董事談食品加工廠并購一事——看起來這午餐是無論如何要和他們一起吃了。還好,下午倒比較空閑。
下午……喬喬忽然不再出聲,她剛剛才發覺自己哼的竟是那首《香水有毒》:你身上有她的香水味,是我鼻子犯的罪,不該嗅到她的美,擦掉一切陪你醉……
喬喬的臉紅了。她想,幸好沒讓靜旗聽見。一個月以前,喬喬和靜旗把這首歌批了個一無是處體無完膚,她還給這首歌冠以“自卑怨婦”的頭銜,如果讓靜旗聽見她竟然唱著這首歌在這兒意氣風發,一定會說……
秘書輕輕叩了兩下門然后進來:“Miss喬,桑先生送花給你。”
一大簇紅玫瑰嬌艷欲滴。
你怎么就知道一定是桑先生?喬喬在心里真想笑出聲來:“插在瓶里吧。”
秘書把花瓶里那束百合換了去:“桑先生對你真好,風雨無阻一如既往。”
喬喬沒出聲,但心里多少是有著一些得意的。
秘書出去并且輕輕帶上了門。喬喬眼角眉梢全是笑意,從包里拿出一支筆細細端詳著。黑色磨砂筆桿,質樸而大氣,很拙的那種筆尖,寫出來的字筆畫就有些粗,鋼筆的設計者追求的正是這種效果。筆插和筆套末端鍍了金,筆插的另一面,幾個細小的拋光英文字母:PARKER。
喬喬意料之中。只有他那樣的人才配得上派克稚拙的大氣古樸的高貴。
對。高貴。在他身上有一種渾然天成的高貴。甚至他的膚色,呈現出的都是貴族氣質的蒼白。
電話鈴聲把喬喬從遐思中驚醒。該去開晨會了。
鐵軍的尸體放在尸檢室的一張手術臺上,等家屬看過后就要解剖。張曼和助手寧強站在手術臺另一邊。
查找鐵軍的家屬很順利,這是三起相隔僅幾天的命案中第一個確認了身份并通知了家屬的死者。
鐵軍娘推開兩邊攙扶著的女兒,抹一把淚走到近前,她想再好好看一眼自己的兒子。看上去,鐵軍像是睡著了一樣,左邊那條胳膊此刻和臉色一比更顯得黝黑。鐵軍娘看到兒子身上那件汗衫——領口有一處綻線,她那天就看到了,說要給他縫,沒顧得上,兒子就穿著這件綻線的汗衫……死了。
鐵軍娘再也忍不住悲痛,好像就在昨天,兒子對自己說:“媽,這些年您凈替我操心了,現在,該輪到我孝敬您了。”可是,他怎么就扔下娘去了呢?鐵軍娘撲到兒子身上:“軍兒,你醒醒啊,你說過要孝敬娘的,你一向說話算數,你怎么就不答應一聲呢……”
張曼和寧強急忙上前一步想要扶老人起來,趕在前面的鐵軍的兩個姐妹齊齊驚叫一聲。
床上的鐵軍像是輕輕嘆了口氣!接著更可怕的事情發生了——他的眼里鼻里嘴里突然滲出暗紅的血,蚯蚓一般在鐵軍臉上蠕動,那情景,悲慘而恐怖。
鐵軍娘不哭了:“軍兒,娘知道你死得冤,娘一定要看到害你的人被抓住,到時候,娘告訴你,你放心去吧……”
送走了死者家屬,張曼看一眼寧強,寧強的臉上也有些變顏變色。張曼拍拍他的肩:“你不會也以為死者用這種方法來鳴冤叫屈吧?”
寧強搖搖頭。
“那么,你說說看,怎么回事?”張曼有心考考這個剛從學校出來的小伙子。
寧強說:“這具尸體發現時距離死亡時間已經約五小時,再加上現在天氣比較熱,從冷藏柜里拿出來到這會兒,尸體內部已經開始有了變化。剛才死者家屬趴在尸體上痛哭,對尸體形成壓力,尸身內部的氣體受到擠壓,經由眼鼻口等處釋放,帶出部分血水。”
張曼贊許地點點頭。這小伙子平時不聲不響,想不到會有這樣非同一般精確的見地。
“很好。”張曼戴上手套。“那么,讓我們開始工作吧。”
老秦心神不寧地看著那些警察一個個神色凝重地在房間里進來出去。他們翻看著美美抽屜里的本子、柜子里的衣服和箱子里的東西,不時地就拿個塑料袋把什么給裝起來。一個胡子拉茬的警察,看來年紀也不輕了,還抱著來福仔細看它脖子上的項圈。
老秦小心翼翼地走到大胡子跟前,他聽到那兩個年輕的警察蘇隊蘇隊地喊,他認準了這是個官:“蘇……隊長,你好!”老秦有些緊張,他一輩子還沒跟警察這么面對面地打過交道呢。
“叫我老蘇就可以了。”那人倒還和善。
老秦趕緊賠笑:“看您說的。蘇隊長,出了這事,我也沒想到。我是看她一個女孩子家挺可憐,再說,我也押了她的身份證了。怪只怪,我不知道她是做那種事的呀,要是知道我還讓她住啊?不過真看不出來她是做那種事的,從來不往回帶亂七八糟的人,有時候回來得晚也是安安靜靜的。有時候出遠門,一走兩三個月,那狗就讓我給她照看著,在房租之外另再給我錢,所以……”
蘇鐵聽了半天才明白,原來這房東租房出去沒跟街道打招呼,沒辦租房卡——他怕出這事后被取消出租房屋的資格。蘇鐵給他寬心:“放心吧,你能主動來公安局反映情況就是幫了我們大忙,以后再有人租房,去把手續辦了,別為省那點兒管理費,也別怕麻煩——這房客是受害者,如果是害人的,那你還真脫不了干系呢。”蘇鐵拉老秦在沙發上坐下,“你剛才說,這個叫美美的姑娘有時候出遠門,一走就是兩三個月,她經常外出嗎?有沒有什么規律?”
還是那間不到二十平方米的居室。那只紅色的燈泡。那雙戴著白手套的手。
這雙手正拿著幾張放大的照片仔細地對比著,像是要找些什么出來。
沒有結果。照片被輕輕甩在桌上。
黑影站起來,仿佛疲憊之極,伸了個懶腰,摘下手套搓了搓臉,然后很小心地重新戴上。他走到房間另一個角落,黑布蒙著的一排儀器前,他從架子上取下長鑷子。再轉過身來,他的手里多了幾張濕漉漉的照片,他很仔細地把它們夾好晾在一根鐵絲上,然后就那么來回踱著步,偶爾在其中的一張跟前停留片刻。忽然,他停住,取下其中一張照片放在眼前細細察看。
幾分鐘后,房間重又恢復寂靜。
市東郊水泥廠家屬區周圍一圈是附近賣地農民蓋的一座座小樓,紅頂白墻,馬賽克在陽光下閃閃發亮,又喜慶又俗氣。
水泥廠家屬樓周邊,隔三差五就鼓樂齊鳴,又是一棟小樓迎來了主人。不管是人的數量還是房的數量,大有農村包圍城市的意思。那些農民大哥整天里敞亮著嗓門大呼小叫,水泥廠的職工們聽著煩可又不能不聽。每月只發70%的工資都沒著沒落的,在氣勢上就矮了一截。許多人心里窩火,都說工人階級是領導階級,可現在卻淪落到比農民還不如——人家農民好歹賣掉三分自留地還趁一筆錢呢,自己有啥?
張慶就是這許多滿腹怨氣的人當中的一個。眼看著就到月底了,已經開學一個月,孩子的學費不能再拖了。想想當初,老婆一胎生了倆小子,他高興得只差翻著跟頭走路了,可現在,想到今后孩子的升學就業結婚,張慶頭都大好幾圈。
張慶在老拐那幢高墻大院的小樓外轉悠了好幾圈,他有些納悶兒,連著三天叫門都沒人應,這老拐去哪兒了?張慶是想求老拐給他個活兒干,比如工地值夜班,這多少可以貼補些家用,當然,最主要的是眼下先向老拐借兩個錢兒應急。
張慶認識老拐時間也不長。老拐原不是附近村鎮里的人,不知道搭上什么拐彎親戚在這兒買了塊地蓋了棟小樓。張慶覺得老拐面相雖兇了一些,但人還行,每次見面都挺客氣。老拐是包工頭,經常有大隊大隊的民工背著鋪蓋卷被老拐指揮著奔赴東南西北的工地。老拐大方,張慶以前也找他借過幾次錢,很爽快地就借了,而且并不催著還,還錢時還一勁兒說:“你先用唄,我又不急。”
老拐有多少錢沒人知道。張慶覺得,老拐就孤家寡人一個,不招女人不打麻將,吃飯也簡單,那錢還不都攢下了?
張慶有些不甘心地再敲門。還是沒動靜,應他的是空洞的回聲。張慶真是有些急了,除了老拐,他再想不出第二個人可以借錢。他干脆坐在老拐家門口,就算他早出晚歸也總是要回家的吧。我就在這里等。
就在這一天,老拐家樓前聚集了一群人,和張慶一樣都是等老拐的,都是要從老拐手里拿錢的——不同的是,張慶是借,而其他人是領工錢。
老拐應該三天前就支付這些農民工工資的。開始大家都不怎么說話,但后來不知道誰先起頭,說現在城里那些黑包工頭怎么怎么卷了工程款溜之大吉,于是人群就起了騷動,接著就有人翻進院子打開了大門,呼啦一下,幾十號人涌進去了。
院里靜悄悄的,小樓自上而下三層都無聲無息。有人喊:“狗東西一準兒是跑了,留下一座空城!”
張慶說:“不會,他跑得了和尚跑得了廟嗎?他的樓是搬不走的呀。”
有人說:“會不會這樓他已經賣給別人了?”
人群一下子靜下來。一會兒又有人說:“如果他真想卷款,他用不著賣這幢破樓,這才幾個錢,那工程款怕有好幾百萬不止。”
接著就有人喊:“砸開它,揀值錢的搬,把事鬧大,讓公安局的來找他。”
公安局真的來人了。不過不是為那些民工討工錢。
老拐死了。
寧強從進入現場就一聲不響地做自己該做的事,利落然而細致。張曼看了一會兒,她對這個年輕的助手心底里是很滿意的,但她不說,她和她當年的老師一樣不太會夸獎別人。
此刻張曼站的這個位置正好在寧強的側面,她忽然有了以前從沒有過的一個發現,不由得向前走近一步。她想看得清楚一點兒。寧強就是在這時候抬起頭來。張曼迅速調整自己,迎著寧強的目光:“怎么樣?”
寧強簡短地說:“表面看來像是自殺。”
張曼笑了:“表面看來像自殺——那么你是認為這表面的東西掩蓋了一些真相?”
寧強想了想,搖搖頭:“只是一種感覺。具體的還要等驗尸結果出來。”
張曼點點頭,不動聲色地審視著自己這個年輕的助手。
少年老成。
蘇鐵讓人抬走了尸體,看一眼張曼,疲憊地長嘆一口氣。張曼走過去和他站在一起,只是站在一起,她知道,他會明白她的心意。
蘇鐵說:“就這樣死了。”
張曼愛憐地望他一眼:“這么多年都過去了。他的死和你沒什么關系。”
現場被破門而入的農民工破壞了,沒能提取到什么有價值的線索,比如指紋,比如痕跡。
這是一間臥室,只一床一柜一幾并兩張折椅。老拐被抬走前就躺在床上,還蓋著毛巾被,就像睡著了。那只煤氣罐還原樣放在房間當中,閥門開關擰到最大,房間門窗洞開這么長時間了還能聞到挺濃的味道。張曼把現場再看一遍,窗戶和門一樣,最小的縫隙也被寬紙條糊上了——在桌上放著一只大碗,碗底殘留著一些食物,已經長了老長的綠毛。
單看現場,幾乎可以推斷為自殺——臥室門窗都貼有封條。假設老拐死于他殺,那么兇手怎么能夠做到先把門封上再逃出去呢?除了密封的門窗外再無其他出口。
如果是自殺——現場種種跡象都像是在強調這一點——首先為怕煤氣泄漏而封了門窗上的縫隙,其次死者睡態很安詳,再就是現場很干凈,沒有發現第二個人存在的任何跡象。但是,每個人又都知道,老拐的死絕非那么簡單——不然也不會讓蘇鐵從另一個案子上分身出來跟這個案子。
老拐如果死了,只能有一種原因,那就是他不得不死!
蘇鐵不時看看腕上的表。兜里的電話響了,蘇鐵拿出來只看了一眼,臉上神情立刻變得嚴峻起來。張曼擔心地看著蘇鐵,但她只能站在那里看著。
蘇鐵一聲不響,認真地聽電話。通話時間并不長,蘇鐵放下電話,整個人一動不動,頰上的牙咬肌一突一突的,他在拼命咬牙以遏制心中的憤怒。
張曼終于忍不住問:“怎么了?”
蘇鐵一字一頓,就像是從牙縫里擠出來:“老疤越獄了。三天前。”
喬喬目不斜視地走在馬路上,無須顧盼就知道前后左右一定布滿了各種各樣的眼睛——女人是嫉妒而男人則是為之傾倒。
喬喬直奔街角刻圖章的白老頭兒那個一尺見方的小攤位。白老頭兒從老花鏡上頭看了看她,那目光一點兒感情色彩都沒有。喬喬想,他老了,而且太老了,老到連男女恐怕都分辨不出了吧。她從包里掏出一張白紙:“這個圖案能刻嗎?”
白老頭兒接過紙來看了看,點點頭。
喬喬補充說:“要鎦金的。”
白老頭兒再點點頭。
喬喬滿意地笑了,從包里掏出那支派克:“就刻在筆插背面吧——位置可一定不能偏啊。”
白老頭兒慢悠悠地開口:“預付五百。”
喬喬滿不在乎地掏出錢夾抽出幾張大鈔:“老師傅,手藝可一定要最好的。”
白老頭兒并不作答,只一抬手指指頭上。喬喬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過去——那是一塊寶藍色絲絨,上面幾個銀色隸書“藝高不壓人,店小不欺客”。
白老頭兒家祖祖輩輩以刻字為生,白老頭兒是第四代傳人了。他是這個城市里最好的刻匠。看著喬喬開車調頭呼嘯而去,他才把目光收回到喬喬給的那頁紙上。那上面簡簡單單畫了一個圖案,一個順躺著的阿拉伯數字:8。
蘇鐵駕車疾馳而去,追出來的張曼大聲喊:“蘇鐵,你給我冷靜一點兒!”
蘇鐵沒說他去哪兒,張曼知道,蘇鐵是去監獄,讓老疤最終逃出來的那座監獄。張曼趕緊給莫龍打電話:“蘇鐵可能去監獄了,攔住他!”
張曼猜得沒錯,蘇鐵是往省城監獄趕,他要當面問問他們,怎么就讓老疤給跑了?但是,在出城的國道上,他的車慢下來,慢下來,最后,停在了路邊。蘇鐵就那么坐著,看著窗外越來越濃的暮色。
天,慢慢暗下來,可是往事,卻越發清晰地浮現在眼前。
都說男人三十而立。都說男人在三十歲這一年當成家立業。三十歲的蘇鐵已經是公安隊伍中聲名顯赫的一員干將——他被老刑警隊長提名作接班人,局里領導都沒意見,據說就是為了讓他雙喜臨門——他和聶星被所有人視作郎才女貌極般配的一對兒。
婚姻,不管對誰,只要這人還能稱作是一個正常人,那么,這就一定是件大事。蘇鐵就想,星星的年紀也不算小了,二十七的大姑娘,也該是時候嫁了。聶星是市局的團支部書記,蘇鐵的未婚妻。是既有夫妻之名也有夫妻之實那種的。
市局在住房緊張的情況下還是破格給了蘇鐵一套二居的新樓房,惹得刑警隊另外幾個大齡青年眼熱得不得了——眼熱歸眼熱,他們心里也明白,那差不多是蘇鐵拿命拼來的。在那宗特大玉石藏毒案里,蘇鐵差點兒被毒販子大卸八塊,如果不是駐地派出所及時趕到,后果真不堪設想。那宗案子繳獲的毒品你都想不到是多少——十一公斤!是十一公斤啊!
新房在聶星不遺余力的張羅下總算是裝修得差不多了。這天休息,蘇鐵特意換了衣服還刮了胡子,他和聶星準備像鳥一樣往這新的小窩里一樣樣叼回那些零零散散卻又不可缺少的玩意兒。在商店里,他們為一只床頭燈究竟是淡藍色還是淡粉色更好些而爭論不休。蘇鐵知道最后肯定是聶星拿主意,但他喜歡兩人這樣拌嘴,喜歡看聶星一急就有些眼淚汪汪的樣子,然后他會很好脾氣地哄她:“聽你的,都聽你的好了吧?”
每到這時候聶星就很有些得意地昂著小臉:“我都說了別跟我爭嘛。”
蘇鐵唯唯諾諾地連聲應著。聶星四下里看看,見沒人注意就會在蘇鐵臉上親一下。蘇鐵有時心里暗笑:這女人怕是世上最沒記性的動物了。結婚以后他才知道,聶星對男人竟然也是這樣的評價。
蘇鐵拎著大大小小的盒子跟在聶星后面,剛走出商場大門,腰里的對講機開始嗶嗶剝剝地發出噪音。一伙銀行劫匪遭遇警方阻擊時負隅頑抗,竟然闖入附近居民樓的一所住戶家中,估計歹徒手中至少有兩名人質。
持槍搶銀行已經是死路一條,而且還綁架人質!蘇鐵的臉色剎那間變得無比嚴峻。把手里的盒子往聶星手里一塞,連一句話都顧不上說,開著那輛破212野馬奔騰一般沖出去,警笛聲響徹一整條街。
聶星已經習慣了,她費勁地把所有東西從大到小重新排列好提在手中,徑自向馬路對面的公交車站走去。
案發地點整條街已被封鎖,全副武裝的警察和武警戰士一個個荷槍實彈。蘇鐵費了牛勁才從最外圈密密層層的人群中突圍進來,他惱得真想罵人,這不是拍電影,等一下搞不好真刀真槍地就要上——怎么不知道避讓反往前湊呢?蘇鐵真同情那個維持秩序的大個子交警,看看那一臉的油汗。
刑警隊幾個頭兒全來了,狙擊手也已經就位,蘇鐵這才得空了解事情經過。今天中午十二點,值班民警突然接到一個電話,一個男人說今天下午有人要搶銀行。只這一句就掛了。值班民警立刻反映上去。雖然以前也接到過假報警,但搶劫銀行事關重大,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公安局立刻通知銀行方面,并派警力密切監視銀行各營業點。
銀行在全市大大小小有幾十個營業點,要想面面俱到談何容易?所有人腦子里都上緊了弦。可警察著急沒用,偏有不緊張的。被搶那家銀行的主任接到上級通知后就挺不以為然。這是在中國,這是在鬧市區,這是有保安有真槍的銀行——又不是美國人拍電影。他們還是像往常一樣,該干什么干什么,沒采取任何應急應變措施。
午間,正是吃過飯午睡的時候,銀行按慣例只留一個柜臺兩個柜員值班,其他人吃飯的休息的,營業大廳里加上當值的保安一共才四個人。歹徒就選這個時間下的手。
五名歹徒呼啦一下子沖進來,那兩名保安看到來人頭上蒙著只露兩只眼睛的布套,知道電影里的事兒真讓自己給碰上了。他們剛想站起身,沖在前面的歹徒一抬手,兩聲巨響,兩名保安面目全非——霰彈掀掉了一個保安的半個臉,打得另一個保安前胸滿是血窟窿。
柜臺上兩個營業員一個立即暈過去一個給嚇傻了,直到匪徒沖到面前了才想起來去按桌下的警鈴。鈴聲也沒能掩蓋住槍的轟響,兩個女營業員倒在血泊里。
這一切不過幾分鐘的事。歹徒迅速翻進柜臺,將所有抽屜里的錢倒進大布袋,然后迅速撤離。從銀行監控里可以看到,疾步退到大門口的幾個人突然站住,原本從容的步伐立刻亂了,他們東張西望,而后齊刷刷看定其中一個矮子。
街道那頭傳來警笛聲,那聲音正在迅速逼近。矮子在思索。這時候,他們背后傳來幾聲槍響——是那個前胸中彈的保安,他堅持著打出了所有子彈,他的后面是一條足足五米的爬行的血跡!
保安用盡最后的力氣開槍,擊中了兩名歹徒。歹徒亂了陣腳,其中一個扶起倒在地上的那個:“順子!你不能死呀!你死了我怎么向媽交代?”他一松手,順子就綿軟地滑到地上。
歹徒抄起槍朝地上的保安開了火,矮子一把拉住他:“快走!”
馬路兩邊是商鋪,這三個人沿著馬路飛奔,引得路人紛紛駐足。警笛聲越來越近,幾個歹徒邊跑邊開槍,大街上頓時亂了。警車向路人呼叫躲避,接著一片槍聲。雙方交火了。幸好這是酷熱暑天里的午休時間——路人不算很多。
在奔逃過程中又有一名歹徒中槍,可是,剩下的兩個闖進一幢居民樓的三樓,破門強行進入一戶人家。
已經半個小時了,歹徒沒露面。老刑警隊長眉頭緊鎖。他已經到線了,這件案子關系到他能不能功成身退。
難啊。他在心里喟嘆一句。看樣子,歹待手中是有了人質。
警用喇叭不斷朝上面喊話。歹待終于出現在窗口,一手舉著槍,一個五花大綁的男人擋在他身前。片區派出所所長向刑警隊長報告,這戶人家姓施,戶主施海洋是一家民營企業經理,其妻陳麗婷是航空公司會計,家中估計還有他們的女兒。
歹徒提出了條件,刑警隊長一邊拖延時間一邊悄悄部署。可是,歹徒窮兇極惡到令所有人瞠目的地步。規定時間一到,不容絲毫解釋,歹徒就將被捆綁的男人扔麻袋一樣頭沖下推出窗外!狙擊手的槍同時響了,歹徒在窗口一晃,不見了。
那男人立刻被送上救護車。其實落地的剎那,他已經死了。他滿是血污的臉上雙眼圓睜死不瞑目。蘇鐵牙齒都要咬碎了,他一招手,領著莫龍等幾個隊員悄悄潛上樓頂。蘇鐵腰間系著繩索,緊貼著樓體被慢慢垂放到三樓窗邊。汗順著他的臉淌下來,太陽亮得刺眼。窗戶里沒有一點兒動靜。蘇鐵靜靜地等待著時機。
在得到行動指令后,蘇鐵破窗而入。一個歹徒沒來得及作任何抵抗就被蘇鐵打暈在地。一間緊閉的房門后有動靜,蘇鐵心一緊。接著突然一聲悶響,門嘩啦一下洞開,一支黑黝黝的槍管正對著蘇鐵的眉心!來不及考慮,蘇鐵手中的槍先響了!
一個女人像是羽毛一樣輕輕地輕輕地飄落到地上,雪白長裙的胸前瞬間綻開一片血跡。跟著幾聲槍響,是隨后進入的警察。那個之前被狙擊手射中已負重傷的歹徒終于不甘心地倒下去,槍口兀自對著蘇鐵,只是搭在扳機上的手指再沒了絲毫力氣。
另一扇門這時候輕輕開了。一個小女孩兒出現在房門口,她兩只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屋里的一切。她走過去,光著小腳丫走過去。“媽媽。”她輕輕搖著,“媽媽,我睡醒了。”
沒有人應她。她先是蹲下來,然后干脆坐在地板上很認真地搖動著地上的媽媽。一屋子警察鴉雀無聲。
老隊長擺擺手,幾個民警把一死一活兩個歹徒弄出去。蘇鐵彎下腰,輕輕抱起小女孩兒,這時候,那支歹徒丟棄在地上的槍不知怎么走了火,發出驚天動地的一聲響。小女孩兒尖叫一聲撲到蘇鐵懷里……
這宗當年轟動一時的銀行劫案至今看來依然刺目,全因它背后一連串沉重的數字:銀行死了兩名營業員和兩名保安,他們的平均年齡只有二十一歲,那個勇敢向歹徒開槍的小伙子參加工作才兩個月;一個幸福的三口之家頃刻間毀于一旦,父母死了,他們四歲的女兒精神上受到重創被送進醫院;死亡的歹徒中有兩個是親兄弟……
因為這案子,老刑警隊長提前退休,蘇鐵也斷送了前途。至于那名銀行主任,被清理出金融隊伍,沒以瀆職罪追究他的責任算他福氣。整個事件里他是最走運的一個。
對蘇鐵的處分有過很激烈的爭論。最終,老刑警隊長以一個老警察的人格打了保票,也虧了市局領導空前一致的鼎力維護,也是因為刑警隊一班出生入死的弟兄聯名上書市政府。蘇鐵不知道這些,他只知道,當通知他歸隊報到時,當他重又拿到那支跟了他多年已經熟悉到人槍合一的“五四”時,從沒掉過淚的鐵漢子,b8f8677768d9f006f49330f388af1a6df27a87845e2ede3ade328198181e8d58哭了。
“好好干。”老隊長離開時語重心長地拍著蘇鐵的肩。明天,他就要離開這座城市回南方老家了。
那天夜里,蘇鐵喝得酩酊大醉,這是他人生遭遇的第一次打擊,足以致命。
“媽媽,為什么我的名字叫小羽?”
“因為你是天使送給媽媽的禮物。”
“天使?”
“對,天使。在一個晴朗的晚上,天上的星星閃呀閃,漂亮極了。忽然有一顆星星越來越亮越來越近,原來是天使,它張開雪白的翅膀向媽媽飛過來。天使飛呀飛,飛到媽媽面前,他問:我能滿足你一個愿望,你希望得到什么呢?媽媽就說:那就請給我一個花朵一樣的女兒吧。天使笑了,他從翅膀上拔下一根羽毛,輕輕一揚,那根羽毛就飄呀飄,直飄到媽媽眼前。媽媽趕緊伸手接住了,那根羽毛就在媽媽手心里變成一個粉粉嫩嫩的囡囡。那就是你,小羽。”
“媽媽,我也想要天使從翅膀上拔一根羽毛給我。”
“會的,孩子,等你長大,天使也會張開翅膀飛到你面前,他同樣也會滿足你的一個愿望,送你一樣禮物。”
“媽媽,那我能讓天使的翅膀給我變一只沙皮狗嗎?像青青的那只一樣。”
“能的,孩子,天使一定能做到。”
“媽媽,天使能和我一起睡在我那張小床上嗎?”
“傻孩子,天使當然是睡在天上的。”
“那,媽媽,天使不來看我,怎么會知道我想要什么禮物呢?”
“嗯——天使有時也會變成人的模樣,這樣他就會知道哪些是好孩子,哪些是不聽話的孩子,他會送給好孩子禮物,而不聽話的孩子當然什么也得不到。”
“那我怎么才能知道那是不是天使呢?”
“天使走過,你會發現一根潔白的羽毛——他要梳理他的翅膀呀。”
蘇鐵輕手輕腳打開房門,燈卻突然亮了。張曼平靜得像什么也沒發生過,走過來給他取了要換的拖鞋:“快來吃飯吧。”
蘇鐵這才看到餐桌上一動沒動的飯菜。他沉默著坐在餐桌前,接過張曼遞過來的碗。張曼轉身盛湯的工夫,聽到一聲輕輕的嘆息。
這件事出了以后,蘇鐵完全陷入十幾年前那個案子的回顧中去了。表面看,他上班下班跟以前沒什么兩樣,只有張曼知道他的變化。每當這時候,張曼只放一杯茶在蘇鐵面前就悄悄走出去,她給蘇鐵充分的空間和自由,她寧愿在黑夜里縮在沙發的角落,也不想打擾他。
蘇鐵睡不著,張曼又哪里睡得著,他們都沒有想到,事隔這么多年了,那個案子卻又重新浮出了水面。
銀行劫案張曼是知道的。這件案子當時對社會宣稱告破:五個歹徒死了四個,唯一活著的也落入法網;被劫款一分不少地追回。看起來是就此結案了,可刑警隊上上下下心里都明白,這案子,沒完。
首先,那個未卜先知的匿名電話是誰打的?如果不是這個電話,那么事件最后的結局恐怕還得兩說著;其次,據目擊者提供的線索,歹徒是從一輛車上下來的,可現場根本沒見著什么車。從歹徒的作案工具和作案手段上來看,顯然經過精心策劃,那么,這樣的苦心設計會遺漏掉最主要的環節嗎?種種跡象表明歹徒勢在必得,那么全身而退靠什么呢?合理的解釋是要有交通工具。但是,沒有!第三,也是最可疑的一點,那個落網的歹徒,他聲稱自己是被脅迫的。可蘇鐵卻認定這個看來老實怯懦的家伙實際上心狠手辣,他應該就是策劃者,是現場總指揮!可奇怪的是,彈道和痕跡檢驗證明他確實沒開過一槍!
訊問進行到第四天,歹徒突然坦白說,自己事前給公安打過示警電話!蘇鐵當然不信,可死無對證。最后,這家伙被判死緩而后改為無期。
宣判那天蘇鐵去了,當民警押著人犯下去時正好從蘇鐵面前經過,蘇鐵從他眼睛深處看到一絲暴戾的兇光,蘇鐵從那時起就決定:絕不放棄!他要親手剝開他的羊皮,揭示他的狼臉!
蘇鐵剛有了一點兒線索,可是,轉眼間就被掐斷了。老拐是蘇鐵苦苦找了多年才找到的那個打匿名電話的人!可是,他死了。
老疤就是那個銀行劫案中唯一活下來的歹徒。他在三天前越獄了。
陳七百無聊賴地走在馬路上,滿臉滿眼是與她年齡不相稱的漠然。她外套的領子豎起來,牛仔褲一反常態地合適,腳下破天荒地蹬著一雙高腰短靴——這種叫作“警花”牌子的女靴是眼下時尚女孩子的最愛。這樣一身行頭的陳七看上去很帥。是女孩子的那種帥。
迎面而來幾個奇裝異服的小混混兒,他們獨具慧眼地看出陳七是個妞還是挺個性的一個妞,他們包圍過去,裹挾著陳七向一幢大廈的背面走去。
并沒有太長時間,陳七一個人神情自若地走出來,只隨意地拍打了一下外套繼續往前走。后面傳來哎哎的喊聲,像是在叫她。陳七不耐煩地回過頭去,她是真的有點兒煩了。
是那三個小混混兒,不過這時候他們遠沒有了剛才的神氣勁兒,他們相互攙扶著遠遠地并不走近,只伸手遞一樣東西過來:“你掉的。”他們的語氣甚至有那么一點兒可憐巴巴的味道。
陳七接過來,是她的東西。電話本。一定是從外套口袋里掉出去的。她掃他們一眼:“謝了。”
那幾個小混混兒如釋重負地迅速消失。
一雙眼睛注視著陳七。他跟她已經很久了。當然,這目光所及也包括剛才那一幕,那幾個小混混兒身上臉上的腳印尚歷歷在目。
他的臉上終于忍不住有了笑意,而且越來越濃。
蘇鐵掏出鑰匙打開房門。好多天沒見女兒,他真是想她了。
女兒還沒放學。蘇鐵看見冰箱上各種造型的冰箱貼還有字條就忍不住想樂。
“爸爸,殺魚要不要先把它摔死?還是直接動刀?請將正確做法標注在后面。”
“爸爸,電話上的7字鍵按上去沒反應了,找人來看看?還是換個電話?請定奪。”
“爸爸,你這個月還沒給我生活費呢,你再不給我找張曼阿姨去要了。”
……
每張紙條下邊都畫著個可愛的小人。
蘇鐵各屋里看了看,還好,挺干凈挺整齊。又打開冰箱看看,除了方便面就是火腿腸。
他把幾個口袋的錢都翻出來放在女兒房間書桌的抽屜里。臨出門,他想了想,還是拿筆在女兒留的字條上寫道:“乖,爸爸最近忙,自己照顧自己。你說的殺魚的問題爸爸也不在行,要不哪天問問張曼阿姨,她一定知道。如果不想做飯就去張曼阿姨家。她喜歡你去。爸爸即日。”
在去市局的路上蘇鐵還在想,女兒對張曼并不排斥,這是個好現象。
新世紀歌舞團能維持到今天真是不容易。它的前身是新世紀芭蕾舞劇院。
以前的院長、如今的團長李正保人如其名,正統而保守。和副團長何陽不同,他打心底里看不上那些通俗歌舞,他當然有驕傲的資本,芭蕾舞,那可是陽春白雪啊——通俗歌舞算什么?下里巴人。
可驕傲歸驕傲,下里巴人富得流油,陽春白雪眼看著就要吃不上飯了。驕傲是當不得飯吃當不得錢花的,況且你那驕傲在別人眼里根本就沒被當回事兒。大大小小的會議從領導到基層開了不下幾十次,李正保也不得不正視現實,芭蕾舞劇院終于改成了新世紀歌舞團。
到底是搞文藝的,不幾天的工夫,歌舞團就張貼出巨幅海報,什么獨唱什么說唱什么小品什么踢踏舞……那名稱也嚇人一跳:更個性的王菲、青澀的孫楠、大陸的杰克遜、年輕二十歲的趙本山宋丹丹等等,不仔細看還以為新世紀歌舞團花了天價讓大腕云集了呢。
李正保有些擔心:“這樣做不會有人來追究吧?”
舞臺總監兼廣告策劃及創意一甩披肩卷發——他這頭長發還是當初為獻身芭蕾事業而蓄發銘志的呢,幾年了,他一直是《天鵝湖》里的王子,可現在,頭發在這兒派上用場他似乎更加得意。他說:“李頭兒,這你就不懂了,現在各類選秀——不過就是模仿秀,模仿那些名人表演什么的,這才能引起注意,目的不就達到了嗎?咱們劇院這樣的人才多了,領導以前高高在上不知道,你就等著瞧吧,一準兒轟動。”
只一個晚上的演出,新世紀歌舞團就家喻戶曉。芭蕾舞劇院以另一種方式得以重生。
團里對芭蕾舞依然情深意重的不止李正保一個。有一天,李正保無意間從以前的服裝間走過,聽到里面有音樂聲,他就探頭看了一下。
在服裝間窄小的空地上,一個女孩子正認真地練習小跳。身上的練功服已經汗濕,她不時對著服裝間工作臺上那面半截的鏡子觀察著動作身姿。李正保看清了,這是杜薇,一個從貴州大山里走出來的姑娘,自小對芭蕾舞著迷,為進芭蕾舞劇院小小年紀闖蕩江湖,到處拜師學藝燒香上供花了不少冤枉錢走了不少彎彎路,進了劇院也是兢兢業業勤學苦練。
李正保不由得就有些慚愧。訓練大廳還是訓練大廳,但已經給那些似是而非的盜版明星們讓了位,這服裝間也作了雜物室,是杜薇自己倒騰干凈了用來練功的。
論實力論相貌,杜薇不說拔尖,但也是劇院里數得著的,可她不像其他女演員會來事兒——杜薇基本上不怎么和人打交道,平日里也不注重穿著打扮,主管業務的副團長何陽死活就看不上她,一直沒機會當主演。自己和何陽不對付,而業務又是何陽主管,所以,李正保雖然提了幾次,可何陽硬頂著不當回事自己也就沒招了。幾年了,杜薇還是小天鵝中的一個群舞角色。
這段時間連著幾天都有演出,李正保也跟著忙前忙后,怎么說他也是領導,他得時刻看著點兒,別有什么出格出線的事兒,好些日子了,沒見著杜薇。王子今天早上又在他面前提讓杜薇上臺的事:“您是不知道,杜薇那嗓子唱現在流行的神曲,那一點兒不差。您是領導,杜薇準聽您的,讓她來唱吧,也為咱劇院出份力。”
問了幾個女演員,都說好幾天沒見著杜薇了,宿舍里也沒她的人。有人提醒說:“是不是杜薇另攀高枝兒了?”
李正保心里說:胡說八道。
宿舍里杜薇的東西全在。又是幾天過去了,還是不見杜薇,李正保也有些生氣,不管干什么,你總要請個假吧,再怎么著打聲招呼也行呀。杜薇也看不起他這個領導了。李正保這樣一想就有些惱怒。別人也就罷了,杜薇你怎么也變這樣了?
李正保本是想過到處找尋找尋的,一忙,也就放下了。這天一大早,就有女演員神色驚惶地來找李正保:“李頭兒,公安局來人了。”
李正保臉刷地白了。他第一個想到昨天晚上演出的那個舞蹈《美人魚》,他說服裝太暴露舞蹈太露骨可沒人聽他的呀。這不,出事了吧——公安都找上門來了。他硬著頭皮往辦公室趕,一邊盤算著這段時間以來演出掙了多少錢夠不夠罰的。
辦公室門口擠滿了年輕演員,他們也想知道會罰多少錢,如果罰得太多那這個月就又沒銀子支了。門開了,李頭兒面沉似水地帶頭走在前面,一男一女兩個警官跟在后面,他們徑直穿過人群走向宿舍樓。
王子從辦公室里搖頭嘆氣地走出來,大家圍上去。“杜薇,就是那個貴州來的,那個在群舞里跳小天鵝的女孩子,死了,被人殺了。”
蘇鐵現在從所有案子里抽身出來全力追查老疤的下落。可老疤就像人間蒸發一樣,蹤影全無。這越發印證了蘇鐵當初的判斷,這是個兇殘狡猾的罪犯,他丑陋的外表下是相當高的智商,而且具備極高的反偵查能力。
莫龍這段時間最怕的就是開會,他丟不起人呀。可他也不忍再催手下那幫弟兄,這一晃一個多月的時間,沒一個人吃過一頓舒心飯睡過一個囫圇覺,陳旦那胡子都長成荒地了,海鑫眼睛都落潭了。莫龍悄悄叮囑做飯的老梗頭兒:“這些日子伙食可要跟上了。”
莫龍一邊想著這些事一邊推開辦公室的門,一眼看見桌后面的蘇鐵,他樂了。有蘇鐵在就有盼頭,有蘇鐵在他就像吃了定心丸一樣踏實。兩個人面對面坐著開始探討幾起案子的突破口。
第一具尸體也已經確認了身份。是芭蕾舞劇院的一個女演員,叫杜薇。貴州一個山村里出來的孩子,沒親人也沒什么朋友。在她宿舍里找到一撂日記,但沒什么發現。
那個叫鐵軍的出租車司機,經過排查,沒有發現身邊人有作案動機。但有兩點還要進一步調查,一是鐵軍以前犯過案,正趕上“嚴打”,被重判坐了幾年牢。犯的什么案?單獨作案還是團伙作案?如果是團伙作案,不排除同案犯報復或其他原因殺人。奇怪的是,管區派出所竟然沒有他的犯罪記錄。第二,出租車相對來說目標比較大,應當發動群眾提供線索。至少在那天應該有人看到過這輛車吧,查一查鐵軍都載了些什么客人都去過哪些地方很重要。
那個死得最安詳的小姐,她押給房東的身份證是假的。在全市各娛樂場所也沒找到什么有價值的線索。美美很少坐臺,她屬于那種金絲鳥型的小姐,就是只肯跟人包月那種的,長RakcR22X5DHIwpJmSqJpHamRODCWdozD7adXOVVlYw8=的一年半年短的一月倆月,而且這種人多是外埠的商人老板,逗留時間很短或根本就是路過,沒法查。本想那根簪子多少是點兒線索,可一查,國內根本沒這樣的工藝,是香港一個什么著名的私人金行手工打造的。去香港查?不大可能。
還有就是老拐的死。蘇鐵現在全身心撲在這個案子上,他已經有了突破性的進展,那就是,老拐是他殺而非自殺。
首先尸檢報告化驗出老拐胃里有大量酒精,這說明死前他曾經喝過不少的酒,可據當地群眾反映,沒有人見過老拐喝酒,在新樓落成宴請時老拐也是以茶代酒,他說他的胃有毛病。其次,就是那只長滿了綠毛的大碗。如果死者自己用涂了漿糊的紙帶封了門窗,那么那只大碗為什么沒留下任何指紋?第三,門窗上的封條確有老拐的指紋,而且僅有老拐一個人的指紋,但經檢驗發現,那些指紋全部清晰而平展,最不可思議的是,它們是一種姿勢——就像是有人把老拐的手按在一根根封條上面。
雖然眼下蘇鐵還想不出罪犯是怎么從密封的房間里全身而退的,G+O7AI05KfdjO4oxgn83XRMA0j2Ner0713j/F09fTeY=但他相信自己一定能找到答案。
電話鈴響了,是張曼。莫龍打著哈哈看著蘇鐵離開辦公室,長嘆一口氣。也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吃上這二位的喜糖。莫龍叫內勤那敏:“去寫份報告上來,我找局長批字——發動群眾提供線索反映情況,還有,舉報電話增設幾部——把陳旦、丁路易、海鑫他們的電話也都寫上去。”
那敏應一聲出去了。莫龍摸著下巴上的胡茬,眼看著十一放大假了,可別再出什么事兒。
方顯誠好多天睡不好覺。睜開眼閉上眼都看到那個女孩子冷冷地看他,那目光里有說不出的刻毒和仇恨。折騰了半晚上好不容易迷迷糊糊地睡著,那個女孩子卻又出現在夢里:“我就是毀在你手上,我作鬼也不會放過你!”
方顯誠醒來時渾身透汗。妻被驚醒,她扶著他的肩:“顯誠,你這是怎么了?”
他搖搖頭。
妻小他十八歲,從嫁給他那天起眼里再沒了其他男人,侍候他的飲食起居無微不至。想到這里,他不由得生出一份愧疚。除了沒能替他生個孩子,妻可謂十全十美的太太了。可是,他心里隱隱作痛。年紀大了才感覺到,孩子,是多么重要啊。一想到孩子,他竟然有一種牽心掛肚的痛。
方顯誠再也躺不住,下床收拾行裝。妻也默默地起身為他整理,并不多問。他伸出手去摸摸她的臉,這臉上也開始有了皺紋,想當初這是多么光潤的一張小臉啊,就是因著這張孩子氣的小臉,他義無反顧地擁她在懷。

方顯誠依然氣宇軒昂地出現在這座城市里,顧不上其他,甚至來不及和生意上的伙伴們打聲招呼,他直奔目的地。
在敲門時方顯誠很緊張,她會不會打自己罵自己,會不會朝他扔東西?
不知道。方顯誠有些悲壯地想,認了,打也好罵也好扔東西也好,只要她別裝作不認識自己,怎么都行。
門開了,不過是旁邊一戶人家。“你找誰?”
“我找住在這里的那個小姐。”
“哪個小姐?”老頭兒一臉的警惕。
“叫……美美的那個,女孩兒。”
“你等著,她不在,我給她打電話讓她回來。”那老頭兒緊著往屋里讓他。
方顯誠呷著清香的茉莉花茶,覺得這老頭兒還是挺熱心的。他向老頭兒打聽著美美的情況,他想知道得多一點兒,越多越好。
有人敲門,老頭兒忙不迭地去開門,一邊還說:“終于來了。”
方顯誠激動地站起來。門開處,站著兩個威風凜凜的警察。“是你找美美嗎?”
方顯誠只覺得腿軟。“是。”他不由自主地回答。
“跟我們走一趟。”
方顯誠低下了頭。老秦熱心地送他們出門,他狠狠地瞪一眼方顯誠。“老色鬼。都能當人家的爹了!”
陸小鳳終于打開了電腦,屏幕下方那個小企鵝活潑潑地開始跳動。他的手停在那兒好一會兒,終于下定決心將鼠標指向它。
映入眼簾的是一大串的問號,并無一字。他關了電腦,有些煩燥地來回踱了幾步。手機就是在這時候響的。
他沒動。他以為會像以前一樣。
沒有。手機就一直不停地響著。他沉著臉走過去,只看一眼就毫不猶豫地關掉。他重又打開電腦,想了半天,只發兩個字過去:“想你”。
他關掉電腦穿上外套就出了門。
喬喬的脾氣最近變得很壞,經常無緣無故就把秘書沒頭沒臉地訓一頓。秘書委屈地哭了好幾回,因為她并沒犯什么大不了的錯誤。
還好明天就要開始放大假了。喬喬像是心情也好了些,她把秘書叫進來遞一封紅包給她:“最近我可能是太累,情緒不好,有做得過了的地方你別往心里去。”
只短短一句話,秘書把這段時間以來的不快全忘記了。出來后她還在想:喬喬也真是不容易,那么年輕就做到那么高的職務,壓力大也是情有可原的,況且很多時候她對自己還是不錯的。再說了,現在競爭這么激烈,到哪兒再去找福利待遇這么好的公司?
這樣一想,她心里好受多了。
下班鐘敲過,喬喬還留在辦公室里等電話。秘書輕輕敲敲門:“Miss喬,我先走了。”走出去兩步她又回過頭來,“節日快樂。”
“節日快樂。”喬喬也笑著說。她的笑容隱在慢慢閉合的門后。
張曼抽空回了趟家。父母原沒奢望她能回來吃飯,冷不丁看她進了門別提多高興了。張曼爸爸看著女兒笑,那笑容讓張曼有流淚的沖動。張曼媽媽打開冰箱,一古腦兒地端出一堆東西:“曼啊,來,吃吧!”
張曼讓弟弟下樓去取車上的禮物,過節了,平時對家顧不得上心,這會兒還不趕緊盡盡孝。要不媽怎QcRZyWYby11bir4TK9Q0FA==么說張家這個女兒算是白養了。
晚飯很豐盛。飯桌上,爸爸像是很隨意地問一句:“曼啊,你和蘇鐵那事究竟多會兒辦吶?我知道現在做警察的很忙,可再忙也要結婚吧,都老大不小的人了。就說這十一大假,你們放不了七天還放不了一天嗎?咱也不大操大辦,親戚朋友們湊一起吃個飯總是應該的吧?”
爸在檢察院干了三十幾年退下來,驟然的閑散讓他很有些不適,很自然地就把目光關注到自己最疼愛的女兒身上了。媽也在一邊說:“就是,該辦就辦了吧,也省得人家總說三道四。”
爸爸老檢察官的脾氣一點兒都沒改,他橫了媽一眼:“誰愛說讓他說去!我的女兒我都不說——礙著人家什么事兒了?”
媽不滿地看一眼爸,小聲說:“海都快當爹了。”
海是張曼的弟弟,比她小兩歲,去年初結婚了。
張曼再也吃不下去,她匆匆扒了幾筷子撂下碗就走:“局里還有事兒。”
車開出去老遠,張曼的眼淚這才刷刷地掉下來,她索性把車停在路邊上哭個痛快。張曼心里不是沒有委屈,跟了蘇鐵這么多年,要是想要孩子,只怕這會兒都能打醬油了。
她不是怪蘇鐵,她能感覺到,蘇鐵對她是懷著深重的歉疚的,越是這樣她就越不能流露出什么情緒來。況且,她愛蘇鐵,沒人能替代蘇鐵在她心里的一分一毫。這么多年,她想都沒想過離開蘇鐵再去找一個。
沒有。她認定蘇鐵了,一生一世。
但是這會兒,她無法控制地痛哭失聲。不能在家人面前哭,不能在蘇鐵面前哭,她只能這會兒哭。
上午,學校打來電話,讓蘇鐵去一趟,蘇鐵哪兒走得開,他就讓張曼去。以前,她也替蘇鐵開過家長會什么的,放下電話就去了。
張曼走進辦公室。蘇鐵的女兒,那個素日里挺安靜的小丫頭,竟然當著所有老師的面冷冷地說:“你又不是我的家長。”
在各種各樣的眼光里,張曼只覺臉上火燒火燎。張曼向班主任老師解釋說蘇鐵不能來,有什么事她能代為轉達。學校當然知道蘇鐵的工作性質,表示理解,就細致地和張曼談了些原本該和蘇鐵談的話。整整一個上午,那小丫頭看都不看張曼一眼。張曼只覺心里空空地難受。
老師說,不到不得已,是不想麻煩蘇鐵的,都知道他忙。這學期開始,這孩子經常遲到早退,現在已經發展到曠課了。問她原因,就像江姐進了渣滓洞,一個字都不說。學校也實在是沒辦法了,怕孩子學壞沒法向蘇鐵交代……
這是張曼沒想到的,她料定蘇鐵也不知道。蘇鐵對女兒的成績很是驕傲,她也看過那孩子的成績單,分數挺高。
“成績倒是不錯。就是組織紀律性差。而且……孤僻。”班主任老師用詞很慎重。
張曼心一沉。
從學校回來,張曼的情緒沒法不低落。可是,她又遇見了聶星。聶星生活得很好,保養得也不錯。聶星身邊傍著個細高挑的少年,比聶星高出去一大截。那是聶星的兒子。
和張曼擦肩而過,都走過去了,聶星又追上來,臉上綻放出很親切的笑容:“你是張曼吧——蘇鐵真是有福氣。我是聶星。”
張曼只覺腦子里轟響一下。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辦公室的,在桌上趴了好一會兒才靜下神來。張曼不明白剛才自己的反應為什么這么大。
聶星這個人她知道,但真人是第一次見。和蘇鐵離婚后,聶星調到了法院,偶爾也來市局坐坐,但和張曼從來就沒碰上過。今天,就這么巧。
張曼想了好長時間終于找到了答案:聶星曾是蘇鐵的妻子,雖然不到一年。而自己,這么多年了,還只能說是蘇鐵的女朋友。
張曼的眼淚又一次涌出來。
手機響了,張曼擦一把臉上的淚,盡量平靜地說:“喂?”
是寧強,他說他有發現。張曼立刻忘了剛才自己還淚眼滂沱,很簡短地說:“我立刻到。”
車子箭一樣射出去,在林蔭路上帶起一片金色的落葉。
那間小屋。門窗依然緊閉。
黑影還是戴著手套,不同的只是,一整面被清理干凈的墻布上只掛著四張放大的照片——放大的比例和實物差不多大小。
一把頎長的閃著寒光的利器——旁邊一張是它插在人的身體里。
一只僅露出一點兒筷子頭的人耳。
一支簪,釘在人的頸項上。
黑影站在那里細細地欣賞著。忽然,他發出一聲輕笑。
方顯誠一夜之間蒼老了許多。
坐在訊問室兩名警官對面的小椅子上,一個上午了,方顯誠一言不發。有個年輕點兒的警官顯然耐不住了,扔了手上的筆站起來指著他:“別以為不說話就能逃避應負的法律責任!香港回歸了,也是中國的一部分,一國兩制也是要講法的!”
方顯誠閉上眼睛,聽說大陸的警官經常打人,打就打吧。
沒有。一個年長些的警官走進來,朝那個發脾氣的示意一下:“去,出去抽根煙,我跟他聊會兒。”
對面的警官姓蘇,方顯誠聽其他人蘇隊蘇隊地喊他。這警官不言聲,也不催他。方顯誠不知道,觀察了一個上午,蘇鐵憑經驗已經知道,對面坐著的不是殺美美的兇手。但是,一定是能提供線索的人。蘇警官讓人拿來一撂照片——美美各種角度的遺容。
方顯誠扭過頭去不看,他想不到對方會來這一招,雙手抖得不成樣子。終于,這些天的痛苦折磨讓他再也堅持不下去,他聲嘶力竭地喊出來:“我該死,為什么死的不是我,我害了她,是我,我毀了她呀……”那聲音悲壯而慘烈。接下來方顯誠的一句話更是讓所有人如遭雷擊——
“我是她的父親啊!”
方顯誠真是美美的爹。當然,最初的時候方顯誠自己也不知道。
方顯誠這些年無疑是成功的,仕途上的成功促使他開始涉足商界,憑著他的能力他的學識他的為人,更重要的是他這些年做官時結下的關系網,沒有多久,生意就風生水起。他的生意越做越大,他也像其他商人一樣終日里飛來飛去。美美就是上個月方顯誠飛到這座城市洽談一項投資方案時經人介紹認識的女孩子。
介紹他們認識的是個新加坡老板,曾和方顯誠愉快地合作過兩筆生意,所以看起來蠻有交情的樣子。知道方顯誠在這里考察立項要呆不短的一段時間,于是就給他介紹了美美,說這女孩子不光樣子好,還有知識有氣質,而且最重要的是安全——“為個女人中鏢落馬不劃算的啦。”
方顯誠本能地感覺到美美和眼前這個新加坡人有過關系,本來不想見的,但新加坡人毫不吝嗇的大加褒揚讓方顯誠產生了好奇。新加坡人說,這女孩子和一般坐臺小姐不同,從不在娛樂場所拋頭露面,只肯做包月,并非毫無選擇有錢就上——“她挑人的啦!”
如果雙方都比較滿意,她會帶客人一同去醫院作檢查——像艾滋啦、梅毒啦、淋病啦等等,全部PASS她才肯跟你睡在一張床上。
“這樣的小姐哪里去找呀?不是有了太太孩子我都想娶她的啦!”新加坡老板很有些忍痛割愛的感覺。
方顯誠其實在這方面還是挺潔身自好的,但被新加坡人的這些話給盅惑了:這種女孩子倒還真沒見過,那,見見吧。
一見面,方顯誠的感覺只能用四個字來形容——驚若天人。女孩子亭亭玉立卓爾不群,一看再看都只能覺得這是個純潔無瑕的好女孩兒。特別讓方顯誠心動的是那雙眼睛,真誠中帶一點兒迷茫,嫵媚卻又帶一點兒天真。最讓方顯誠感到不可思議的是,那女孩子身上像是有什么吸引著他。
他原以為面對這種事多少會有些尷尬。沒有。那女孩子所表現出的種種都帶給他一種親切的感覺。就連他們去醫院體檢——那女孩子很認真地對醫生說:“我們要出國,請幫我們作個全面檢查。”那一刻,他真的以為自己是要帶她出國。
方顯誠知道美美一定是個假名字,并不深問,他也告訴那女孩子說自己姓張,并不多說其他。他們的合約是一個月。如果一個月后方顯誠不走,而且方顯誠又對她很滿意,那他們可以續簽延時;但如果方顯誠不足一個月就要離開,也要付足一個月的包費。也只有這時候,方顯誠才頓悟面前這個女孩子真的是那種女人,而且很老練很成熟。
拋開年齡和身份,最初的兩個星期是方顯誠一生中最快樂的日子。美美就像個女巫,她了解他的需要,激發他的熱情,讓他重新感受到生命和年輕。方顯誠甚至動了金屋藏嬌的念頭——他想在這個城市給她買所房子,以便每個月都能來和她幽會。
這一天,投資項目終于簽約,方顯誠一下子輕松起來。方顯誠帶美美購物,在外面吃了飯喝了酒再回到租住的公寓時,他們都有些累了。
美美和他一起泡在浴缸里。方顯誠很喜歡這樣的感覺,和那種激烈狂熱的做愛相比,這樣溫存的愛撫倒更適合自己——怎么說自己也是五十幾歲的人了。他摟著美美,美美像只小貓一樣臥在他胸前。鬼使神差地,他脫口而出:“我方某人還是有艷福的,愛我的女人都年輕!”
當時懷里的美美動了一下,但方顯誠沒在意。不知是酒精還是美人的刺激,他開始給美美講自己的故事——
“愛情這個東西很率性,有就是有,沒有就是沒有。單位分來一個女大學生,每天上班,我都滿懷憧憬,想要快點兒見到她。我最怕下班,我簡直無法忍受禮拜天。我知道,我愛上她了,讓我驚喜的是,她也愛我。我很干脆地離了婚,我是男人,不能讓她一個二十歲的女孩子被人指指戳戳吧。然后我就被降職調走了,可我不是又打出一片天地來了嗎?只是不知道我的發妻現在如何。算起來,我女兒也該有你這么大了,不過,那是個丑丫頭……”
方顯誠突然感覺到異樣,他懷里的美美在發抖,他摟緊她:“是不是水涼了?”
美美神色怪異地拼命從他懷里掙出來,她雙手抱在胸前退到浴缸的另一頭,而且用飛快的速度扯過一條大浴巾把自己裹了起來,然后一抬腿就從浴缸里跨出去,濕淋淋地沖出去。
方顯誠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他匆匆從浴室出來,看到美美像瘋了一樣在他的錢夾子里西服口袋里亂掏。
“你找什么?”方顯誠突然有了一絲不祥的預感。
美美找到了。她睜大眼睛看著手上那張信用卡付款聯,臉色煞白。下午方顯誠給她買了許多東西,首飾和表是用信用卡付的。當然,信用卡上是真實姓名。美美手中這張付款聯上就有三個龍飛鳳舞的字,那是方顯誠的簽名。
美美開始奇怪地全身抖動。方顯誠上前一步想扶住美美。美美大叫一聲:“你別碰我你別過來你走開——”
聲嘶力竭。
方顯誠只穿了件浴袍,身上的水還在往腳下滴,這會兒,他覺得渾身冰涼。
美美喊過之后又開始笑,越笑越厲害,笑得上氣不接下氣,笑得渾身軟綿綿地伏在地上。終于,美美仰起一張臉來,那上面眼淚縱橫:“你不是說,不知道你前妻現在如何了嗎?好,我告訴你,她帶著女兒艱難地生活,因為還愛著那個拋棄她的男人,她沒有再婚。你的女兒應該和我一樣大?不是應該,而是一定!她是個丑丫頭?哈哈哈哈哈……”美美狂笑,“一個丑丫頭讓你這么多天神魂顛倒讓你樂不思蜀讓你都不想回到那個小你十幾歲的狐貍精那里了!丑丫頭?丑是她的錯嗎?就因為丑,從小到大你抱都不抱她一下?從來不去開家長會?很好,小時候因為丑你可以不理她不管她,長大了她變漂亮了你就把她弄上床任意取樂!這世界對你真是太好了——愛你的都是年輕女人!”
因為極度的刺激,美美忽然暈倒在地。
方顯誠大腦一片空白。之前,他不是沒發現一些異常——美美眼瞼下的一顆痣,左手臂上那個特殊形狀的痘兒——女兒小時候第一次種痘兒失敗,再種了一次,所以那痘兒和別的孩子就不一樣,還有大腿上一小塊燙傷。但是,他很快否定了自己的荒唐想法——世界這么大,巧合的事情多了,再說這個美美漂亮得炫目,怎么會是那個丑丫頭?
這時候他才明白,心底里他對自己的這種念頭是恐懼的,恐懼的原因只有一點,那就是,這種一閃而過的念頭有可能演變成事實。
美美蘇醒過來,立刻收拾了東西離開。她把方顯誠給她買的東西——首飾衣服手表,沒頭沒腦全都扔在方顯誠身上。站在門口的臺階上,她用一種最最刻毒的語氣說:“就是你毀了我!我做鬼都不會放過你的!”
方顯誠身上披著掛著女人的衣裙,像個木偶站在原地。
丁路易從外邊急匆匆趕回。
蘇鐵讓他對美美的房間再進行一次徹查,結果從抽屜底下找到一張透明膠粘著的存折,里面有一張身份證,應該是真的,因為存折上也用的是這個名字。蘇鐵接過那張身份證。
薛冰玉。
身份證上的美美很冷漠地看著他。從身份證上看,美美的家在一座北方小城。蘇鐵有些奇怪,他把身份證拿到方顯誠面前:“看清楚了,是她嗎?”
方顯誠流露出痛苦的神情:“是,沒錯……她怎么會在這個城市?”
“以前你們在哪個城市?”
“H市。”
“你女兒一直叫這個名字嗎?”
方顯誠這才注意到身份證的姓名,他想了想:“一定是她媽媽給她改了名字。她媽媽姓薛。”
蘇鐵點點頭:“那你女兒小時候叫什么名字?”
“方圓。”
蘇鐵讓人帶方顯誠下去休息一下。那敏在一邊長出一口氣:“路易你走運,你是沒聽著剛才那些事兒。”
丁路易跟她開玩笑:“什么事兒把那貴妃給氣成這樣?這還了得?讓小旦給你出氣去。”
小旦是陳旦,組里人知道那敏喜歡陳旦。那敏是滿族,隊里的同事們平時開玩笑總說那敏沒趕上時候,要早生一百幾十年那還不撈個貴妃當當?就這樣,貴妃貴妃的就叫開了。
那敏一反常態地沒有反擊,白了他一眼站起來:“蘇隊,以后這樣的事兒還是讓他們來吧,我可干不了。”
她剛才作的記錄。
路易緊著問:“到底怎么了?”
那敏只硬邦邦扔下一句:“讓人聽著惡心!”
路易這才認真看看蘇鐵和陳旦兩人的臉色。他小聲問:“到底怎么了?”
陳旦干巴巴地說:“怎么了?當爹的把女兒給睡了。”
“啊?!”
張曼的車在十字路口等一個紅燈。她無意中向外看,突然看到了那丫頭,就是蘇鐵的女兒——她正沿著馬路牙子一個人低著頭向前走。
喊吧,聽不到,張曼想打喇叭,手都按上還是忍住了。剛強調過警風警紀,算了吧。
等紅燈過了,她再四處一看,哪還有那丫頭的影子?
陳七放下書包。她把自己扔在床上。所有人都在興高采烈慶祝放假,她卻覺得沒勁透了。
七天。簡直有一個世紀那么長。她把枕頭蒙在臉上。她去哪兒呢?好像沒什么地方好玩了。所有的游戲廳都玩過了,再沒什么新鮮的能吸引她的事物了。
陸小鳳。
這個名字慢慢浮現在她腦海里。她跳起來以最快的速度打開電腦。她盯著電腦屏幕看了足足有三分鐘。
“想你”。
只兩個字,但卻給人太多遐想。這一晚,躺在床上她久久沒有睡著,她輕輕重復那兩個字。想你。
她不知道,這樣的感覺竟然會這么好。這一晚,她的夢里,有他了。
蘇鐵終于還是知道了張曼遇到聶星的事。
張曼沒有告訴他。這讓蘇鐵心里更加愧疚。他了解聶星,也了解張曼,正因為這樣,他更加深切地感受到張曼的惶恐和尷尬。
蘇鐵在女人方面的經驗不多,本來他以為,他和聶星能夠相守一生。很難說他們之間究竟是誰開始對誰動心,蘇鐵只知道,在那段時間里,聶星總是出現在他目光所及的范圍里。聶星離開后,蘇鐵再也沒有遇見過她,哪怕一次。在同一座城市,兩個曾經親密無間的人就這樣走散了。
如果說被處分是第一次打擊,那么,隨后的離婚,就是第二次。只有蘇鐵知道,這創傷,比第一次還要深重。
蘇鐵和聶星離婚的原因不在彼此,是因為那個小女孩兒,那個在銀行劫案中一天里就失去了至愛雙親的小女孩兒。
蘇鐵和聶星一起來到醫院。案子告破,他終于能抽身出來看看那個被送到醫院的小女孩兒。主任醫師把他們讓到辦公室:“孩子的身體方面沒什么,只是精神上受刺激,有些……這樣吧,我們去病房看看就知道了。”
聶星擔心地在蘇鐵耳邊小聲說:“那孩子會不會給嚇傻了?”
蘇鐵沒出聲。他心里真像壓著一塊鐵。孩子的父母都死了,如果這孩子再有個什么意外,他這一輩子都不會輕松。她的父親死在歹徒手中,她的母親卻死于蘇鐵手中那支槍射出的子彈。
這是一間單人病房,很干凈也很清靜,一張小床靠著墻。一個小女孩兒面朝墻安安靜靜地坐在床上。老主任很親切地叫她:“你看誰來了?”
小女孩兒一動不動。頭發花白的老主任很耐心地坐在床邊輕輕抱起她想要她轉過來,小女孩兒的反應出奇地強烈——她幾乎是連踢帶打地拼命后退,清冷冷的眸子里滿是恐懼和戒備。
主任想做進一步努力,蘇鐵制止了。蘇鐵走近,坐在病床邊:“孩子,是我呀。”
小女孩兒睜大眼睛看著他,像是在細細辨認著一件自己熟悉的卻不小心丟失了的玩具。蘇鐵想讓她放松一點兒,笑著說:“不記得我了?想想看,是誰抱你來的醫院?”
小女孩兒眼睛里慢慢有了光彩,她忽然伸出雙臂抱住了蘇鐵的脖子:“爸爸!”
進到醫院這么多天了,這是她第一次開口說話。她清清楚楚地叫出的是:爸爸。
“這是間斷性失憶癥,人的精神在遭受某種強烈刺激時會產生的一種反應——大腦把它不愿意承認但已經發生了的影像強迫性地抹去了。也許,這種記憶就此消失,也許,這種記憶只是暫時消失。如果是后者,很難說將來會產生什么樣的后果——因為當大腦突然恢復了以前的記憶時,那之后的所有記憶將被全部抹殺,就好像全部替換一樣。那時候,留在大腦里的全部是那部分曾失去的記憶。”蘇鐵耳邊一直縈繞著老主任的這番話。
小女孩兒當天睡醒時也許看到了全部經過——她的母親就在她眼前死去。但當時她沒從濃重的睡意里完全清醒過來,而且,她還太小,她不了解她看到的一切意味著什么。也許是鮮血,也許是走火的那聲槍響,她失憶了。
蘇鐵回憶,那天在現場,自己是唯一沒穿制服的人,所以小女孩兒在聽到那聲巨響時毫不猶豫地選擇撲到自己懷里。小女孩兒的父親因為忙于生意經常出差,她對父親的印象比較淡漠,她只覺得現在眼前這個人這個懷抱是親切的,所以,她叫:爸爸。
蘇鐵的眼睛漸漸濕了。那小女孩兒軟軟的手臂和身體留給他依賴的感覺竟是那樣的強烈。
小女孩兒淚汪汪的眼睛緊緊地盯著他:“爸爸,你什么時候再來看我?明天你來吧,好嗎?爸爸,我想回家。”
小女孩兒的父親是家中獨子,父母已經過世。小女孩兒的母親是唐山地震中的孤兒。小女孩兒在這世上再沒有親人了。可她有一筆放在現在看來也很可觀的遺產。福利院院長表示,有這筆錢,他們會好好照顧這個女孩兒,直到她長大成人。
蘇鐵本不想再去醫院,但他還是去了。
小女孩兒孤零零地站在主任辦公室中間的空地上,左顧右盼像是在等什么。
福利院長,一個胖胖的老太太過來拉起她的手,她懵懵懂懂地跟著。她突然停住腳步,她用力甩開胖老太太的手向走廊另一頭飛奔。
“爸爸——”她高興地大叫著。
蘇鐵迎上來一把抱起她:“孩子,我的……女兒。”
“最好讓她永遠忘記以前所有的事兒。”老主任語重心長。
蘇鐵點點頭。
聶星最初不反對蘇鐵收養這孩子,但在和蘇鐵結婚后她越來越不能接受這個小女孩兒。最主要的原因并不是蘇鐵不打算再要孩子。
結婚不到一年,聶星終于提出離婚。緊跟著她就調去法院繼續她的團支部書記工作。轉年過來她再結了婚。如今,她的孩子都高出她一大截了。
張曼停好車急急走上臺階。不知道這次寧強會有什么發現。
第一具女尸就是因為寧強發現那雙腳和別人的不同——所有腳趾都受過傷,而大腳趾尤其嚴重,再和她訓練有素的身材、修長勻稱的四肢聯系起來,才去芭蕾舞劇院查找的。張曼有種越來越強烈的感覺,寧強這個年輕人不簡單,他一定有些什么還沒告訴她。
寧強看她進來,趕緊站起身。張曼問:“發現什么了?”
寧強一字一句地回答:“我以為,應當并案偵查。”
張曼那一瞬間有些恍惚,她好像看到了當年的自己。
也是這樣自信也是這樣胸有成竹。也是這樣對她的老師、法醫界的老權威關法醫說:“我以為,應當并案偵查。”
喬喬始終相信,在漫漫人生各種各樣的征途中,自己都所向無敵。至少,到目前為止是這樣的。
喬喬看著鏡子里的自己。一笑傾城,再笑傾國。那一定是自己這樣的。長到這么大,喬喬無疑是一帆風順的,而且簡直是太順了。美麗。智慧。事業。財富。喬喬什么都有了。要說缺憾,就是喬喬身邊沒有一個能與之匹配的……戀人。
不過,現在這僅有的一點點不足也已經不存在了。喬喬看著窗外一閃而過的樹木,擎著一冠金色的葉子,在秋天的陽光里炫目輝煌。真美。
是的,今天的一切都很美。天空。大地。樹葉。喬喬。還有喬喬的心情。
“你愛我嗎?”
“愛。”
“真的愛?”
“真的。”
“沒有其他?”
“完全排他。”
……
喬喬一遍遍回憶著,臉上浮現出恍惚的幸福的笑容。
和陳七一樣不知道如何打發這么長假期的還有一個人。
陸小鳳。
天已經黑了。他把遙控器扔得遠遠的。不是無聊的歌舞就是滑稽的作秀。他提不起興致。沒了那些喧囂的噪音,房間里一下子靜下來,可這份安靜卻也讓他煩。想了半天,他終于還是打開了電腦。他愣住了。屏幕上全部是她的留言。
“我在颶風總店。第一次見面的那一家。我要在這里呆好久。來嗎?”
“我一個人也闖了三十大關,雖然慢一些,可我還是挺棒的吧?”
“我已經在這里一天一夜了。我總覺得你會來,會嗎?”
“兩天了。我想你不會來了吧?”
“我好像病了。”
留言到這里戛然而止。他看了看所有留言的時間,從第一條到最后一條是三天的時間。
他來不及關電腦就出門了。電梯在一樓,他掉頭沖向安全門,沿著樓梯飛奔而下。他的眼前全是她的影子。
她病了?!
外邊下著雨,仿佛一天一地的雨伴著濃濃的秋意。落葉——黃的紅的半黃半綠半紅半綠的,在雨水的沖刷下努力維持著僅存的那一片鮮活,讓人生憐。
他轉過頭來。
秋天是一個傷感的季節,在這個季節里萌生的感情是沒有結果的。況且,這已經是一個不容易產生愛情的年代。他的心在瞬間變得沉重。
這么多年了,他以為在一種磨礪中他的心已經變得沉靜冰冷,而她的出現讓遙遠的曾經消失了很久的過去潮水般涌進他心里,讓他忽然間覺得生活就應該簡單而生動,而生命是可以永遠單純而年輕的。
一直以來他恪守著職業的操守和信念,ad4c43bba920bfa4b099e63fe6c74a16df76566ccc612bfb53cd191265c276be從不與任何人有感情上的糾葛,那會影響他的判斷力,會于不經意間鑄成大錯,而這種錯通常是無可挽回的。可今天,他把握自己的尺度忽然失去了往日的靈驗。這時候,他幾乎就想要回去。可最終,是情感戰勝了理智。
她還是個孩子。他為自己開脫。
颶風游戲廳里面全是人,多是些少年,看樣子是在這里通宵達旦地苦戰著,一個個臉色蒼白神情委頓。整個空間彌漫著濕熱的潮氣,從外邊清新微涼的雨中猛地進來,他還真不適應。
他站住了,他焦急的目光在尋找她。
是她。在游戲廳角落的一臺電腦前,她伏在桌上,像是睡著了。他穩定一下情緒,用盡全力做出平靜的樣子走過去,輕輕拍拍她的肩。她睜開眼睛,看到是他,并沒有太吃驚,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嗨!”
他扶住她:“你在這里多長時間了?”
“三天。”
他把她抱到車上。她還算清醒:“我只要喝些熱水很快就會沒事。”
雨小多了,但她的頭發還是淋濕了,短短地貼在腦門上。他握著她的手,從剛才他就一直握著她的手,她在微微發抖。他看了看她單薄的外衣:“別說話,你病了。”
她努力地向他笑一下,就閉上了眼睛。他把她放在床上,蓋一床厚厚的羽絨被,他勉強讓她喝下去一大杯熱水,他當然不會相信這樣她就會好。他喂她吃了藥。
她睡著了。他坐在床邊靜靜地看著她。她睡得很沉,這時候什么都不能把她從睡眠中拉出來。
他笑了。他不記得自己多長時間沒有過這樣踏實的睡眠了。他真羨慕她。
客廳的長幾上放著她的書包。他站了好一會兒,有一次,他已經把手伸出去,卻又停住。他終于沒去碰那只書包。
天黑下來,他再喂她吃一次藥,她出了很多汗,閉著眼睛喝下他遞過來的水,只翻個身就又睡去了。他把她露在被子外邊的一只手臂放進去。
他在床前的地毯上就地躺下,望著黑暗中的天花板,他覺得不可思議。
他竟然帶人回了自己的住所?!
陳七睜開眼睛時,一縷金色的陽光從百葉窗的縫隙中穿過,照在對面的墻壁上。她有些納悶地打量屋里的一切。
“醒了?”一個聲音響起。
她坐起來。他笑吟吟地看她:“我以為你會一直睡,再睡一天一夜呢。”
“我已經睡了一天一夜了?”陳七驚呼。
她記起了颶風游戲廳。記起了發給他的那些信息。記起了像腦子裂開一樣的頭疼。記起了他說的話:“你是真的病了。”
她的記憶就到這兒。想一想竟然在一個陌生的地方睡了一天一夜,她暗暗吃驚。她從床上跳下來:“我睡了你的房間,那你呢?”
“我當了一回地主。”他很坦然很平靜地指指腳下。
她覺得太過意不去了。他再指一指床頭上放著的一沓衣服:“你先湊合著換上,身上這身脫下來我拿樓下干洗店去,晚上就能取回來了。”他說著帶上了房門。

一天一夜,陳七的衣服已經皺得不成樣子。陳七挽了衣袖挽褲腿,一邊換一邊止不住地笑。
過了很長時間,他敲敲房門。沒有動靜。他遲疑了一下,終于還是推開。
陳七站在整理好的床前,她轉頭回來看他時,他驚異地發現她的眼里薄薄地蒙著一層霧。她的手里擎著一根潔白的絨羽。
羽絨被時而會出現這種現象。他只是奇怪她的表情。
餐桌上她心不在焉,用一種很新奇的眼光看他。他問她怎么了,她也不肯說,只是笑。
飯后他再看著她吃一次藥。她放下杯子,忽然神情變得很鄭重。她說:“叫我小羽。”停了停她又問,“你呢?”
他看著她一臉的認真。“阿明。我叫阿明。”
蘇鐵接到張曼的電話急急忙忙趕回來。
老疤的通緝令已經發到全省。今天早晨有家縣辦工廠保衛科打來電話,說是近幾天在當地的拾荒隊伍中發現幾個生人,都和通緝令上老疤的形象非常接近。
那個縣是出了名盛產萬元戶的地方,全縣城近四十萬人口有四分之一是乞討專業戶,還有四分之一是拾荒專業戶,另一半人是在農閑時操副業的半專業戶,人口流動性大而且社會背景也比較復雜。
蘇鐵覺得老疤倒真有可能藏在那兒——可出現幾個同時具備了老疤特征的生人,這有些不靠譜。
想歸想,可蘇鐵還是第一時間去了。陳旦開車,回頭看一眼,關切地說:“蘇隊,趁這工夫你還是睡一會兒吧。”
蘇鐵點點頭。他挺看好陳旦這小伙子,少年老成,是整個隊里最穩的一個。老疤的案子蘇鐵有心帶上他,其實陳旦手里還有案子,但他毫不推諉:“我愿意跟蘇隊多跑多練,能學很多東西。”
他的回答讓莫龍非常滿意,重重地擂了他一拳:“你小子,跟著蘇隊認真學點兒真本事。”
蘇鐵早飯都沒吃,帶著陳旦用最快速度趕去了。到地方一瞅,像倒是真像,可全不是老疤。既然來了,也不能就這么回去吧?而且,一下子出現這么幾個面相不善的家伙,蘇鐵腦子里那根弦職業性地繃緊了。
三問兩問還真問出事情來了。這幾個家伙是陜西農村一個大家族其中的兩支,在分家產時覺得老爺子不公偏袒另一支,于是這兩支一合計,就湊一堆兒趁夜把那支給哄搶砸爛了,而且事前他們蒙了頭。當時很覺得有點兒打土豪斗劣紳的豪邁,沒想到其中一個老光棍,看那家的媳婦被蒙了眼睛捆著,就顧不得自己輩分是大伯子,把那媳婦拖到柴房給搞了。人家報案了,而且還指名他們兩支的幾家有嫌疑。
私底下一打聽,打砸搶帶強奸,那罪輕不了,就找了個時間上門去請罪,說看在都姓一個姓的分上都沾著親帶著故的分上老爺子剛咽氣的分上私了吧。當時人家答應得很痛快,還緊著張羅酒菜。他們中的一個出來上廁所,聽到村口響著警車的嗚嗚聲,嚇得提著褲子就喊上了,幾個人就這么逃出來了。沒跑掉的幾個全被抓了。
蘇鐵給縣公安局打了電話,心里很失落,明明去逮魚的,卻只捉了條泥鰍。
就在這時,張曼的電話來了。
休息了整整七天,喬喬精神煥發地出現在公司。
秘書驚奇地發現喬喬一反常態沒穿職業裝,而是一身休閑裝束,腳下一雙軟底輕便鞋。秘書知道那是意大利的一個品牌,好幾千塊呢。秘書迎上來:“Miss喬……”
喬喬笑著聳聳肩:“都怪我,打網球上癮不小心把膝蓋給摔傷了。”
秘書關切地過來扶她到班臺后的椅子上坐——看得出喬喬走路時很吃力。喬喬把一條腿伸直架起來。秘書問:“要緊嗎?”
喬喬皺著眉頭勉強笑著:“還好吧。醫生說要休息幾天,最討厭的是腿不能打彎。”
“要不您回去休息吧,我幫您向董事會請假。”
喬喬笑笑:“我去醫院也正好路過這里,再說今天董事長要親自召開股東大會,他老人家難得來公司一趟,我想我親自向他請假會比較好一點兒。”
秘書說:“那我幫您要董事長電話?”
喬喬一抬手制止了:“我自己去吧。”
每年十月份,公司都會召開股東大會討論年終紅利及明年銷售計劃,也只有這時候董事長及助理并秘書才從美國飛過來,而幾個在外省的大股東也紛紛趕到。會議過后董事長會停留兩三天,慰問全體員工。公司這兩天就像過年一樣熱鬧,人人都知道董事長的慰問代表著一封封價值不菲的紅包——無一例外是美金。這也是在這里工作的員工在外炫耀的資本之一。喬喬就是在兩年前的慰問中被董事長看中然后青云直上。于是所有執行總監、部門經理、主管甚至員工都愿意在這時候好好表現一番。
十點鐘一到,董事長從十八樓他的辦公室下到十七樓會議室。因為放大假,會議室的地毯拿去清洗還沒有取回來,地上就露出胡桃色實木地板條。董事長低頭看了看,他一向覺得這種顏色有些暗。
公司所有股東都已到齊。大腹便便的董事長健步向會議桌上首走去,就要坐下時,意外發生了——他自己把自己給絆了一下,身子一歪,他趕緊伸手去扶椅背,卻又因為用力太過,椅子整個翻過去——要是還鋪著地毯就不會發生這樣的事,可地下偏偏露著滑滑的木地板條。
秘書聽到動靜緊著從門外跑進來,眾董事也紛紛站起來。這場面就有些混亂。
董事長有些慍怒,臉色就變了。秘書想把椅子扶起來,就在彎腰時,他看見桌子底下有個奇怪的東西。跟隨董事長多年,他養成了警覺的習慣,蹲下身輕輕把那東西取下來,放在桌上。
眾人投來驚訝的目光。
一部微型錄音機。高靈敏度而且錄音時間可長達二十個小時。它的背面粘著強力膠紙。
蘇鐵接到母親的電話,母親在電話那頭很高興,說收到蘇鐵寄的月餅了,很好吃,她和父親都好,讓他別惦記,要是能有休假,就帶著丫頭一起回來玩幾天。
蘇鐵連中秋節到底是哪一天都不記得,那月餅肯定是張曼寄的。蘇鐵的心里暖乎乎的。張曼一定會和父母相處得很好,蘇鐵對此堅信不疑。張曼會因為他而對他的親人朋友付出全部,這一點,和聶星完全不同。
蘇鐵知道聶星愛他,但是,她只愛他一個人。從和蘇鐵戀愛到結婚到離婚,聶星從來沒有主動提出去看看公公婆婆。所以,聶星無法和那個小女孩兒相處,還有最終的離開,其實,并不意外。如果說,張曼帶給蘇鐵的感覺是溫暖,那么,因著聶星的緣故,這感覺日益深刻。
已經分開這么多年,蘇鐵很少想到聶星,偶爾想到,心里也是沉甸甸的。
因為蘇鐵父母都在外地,他和聶星又都忙——他忙工作聶星忙新房的后期裝飾布置,從醫院回來,蘇鐵和聶星商量讓小女孩兒先跟聶星父母一起住,等舉行完婚禮立刻把她接回來。
蘇鐵是不想小女孩兒受委屈,跟著自己和聶星連頓飽飯怕是都吃不上。大人也就罷了,這些年饑一頓飽一頓的多了,已經習慣,可那還只是個四歲的孩子,哪能讓她受這份罪?還有句話蘇鐵沒說出來,那就是,他覺得他欠這孩子的。
聶星答應得很痛快。老父老母退休在家正愁沒事干,又喜歡孩子——一直就催聶星趕緊生一個,趁他們老兩口身體好能給她帶起來。眼見一個花骨朵似的小丫頭抱著蘇鐵的脖子進了門,老兩口樂壞了,四歲的孩子能走能跑能自己做好些事,不像月子里的孩子只會哭連笑都不會出聲,這該多省心呀!還能帶來不少樂子——權當養只小貓小狗的開心吧!話說回來了,小貓小狗還不會自己上廁所呢。
老兩口大包大攬:“行了,你倆就忙吧,這孩子交給我們,就一百二十個放心吧!”
蘇鐵松一口氣。把孩子的衣服玩具什么的都放下,蘇鐵和聶星就要走,在出門時,蘇鐵回頭,他想和那孩子說聲再見。這一回頭,他的心頭一震,那孩子一雙清冷冷的眸子一眨不眨地盯著他看,可眼睛里卻透徹得一眼看到底,什么都沒有,沒有歡喜沒有悲傷沒有眷戀也沒有難過。
蘇鐵愣了好一會兒,隨著關上的門,那小女孩兒慢慢消失在他的視線里。
不出一個星期,聶星的父母打來了電話。那小女孩兒從來到現在一句話都沒說過,就一個人坐著,安安靜靜地坐著,一坐就一上午或一下午。吃飯也只一小口,怎么哄都沒用,她就像沒聽到沒看到。眼看著孩子一天天蒼白消瘦下去,老兩口怕了,他們怕孩子真有個三長兩短可怎么交代?
話筒里聶家老爺子一籌莫展:“你丈母娘急得都快上吊了!”
聶星幽幽地看一眼蘇鐵:“怎么辦?”
蘇鐵抓起車鑰匙沖出門去。
蘇鐵進門時,那孩子正坐在窗下的一片太陽地里,陽光給她周身罩了一層光暈,她的頭發閃著柔和的色彩。聽到響動,她慢慢回過頭來,逆光里蘇鐵看不清她的表情。他艱難地開口:“孩子,是我。”
小女孩兒慢慢站起身,然后突然奔過來:“爸爸!”
蘇鐵一下子把她抱起來,她的小臉貼在他臉上,那上面全是稠稠的淚水。那一刻,蘇鐵心里的震撼無法言喻。
蘇鐵用安全帶把她牢牢地安置在車座上。她很好奇地動了動,然后看著蘇鐵笑。蘇鐵也看著她,一時間竟不知道該說些什么才好。
那孩子又說話了:“爸爸,我餓。”
蘇鐵帶她去了蛋糕店。一家不大的蛋糕店,剛端出烤箱的蛋糕,方方的厚厚的,挺笨的樣子卻很實在。蘇鐵驚訝地看她一口氣就吃掉一塊,碎屑掉得滿身滿桌。蘇鐵心疼地給她摘去嘴角的一粒蛋糕渣,又去買了一塊。
這一回她吃不掉了,就抱著那大半塊蛋糕從車里到局里再到蘇鐵跑的幾個現場。晚上蘇鐵值班,她就睡在當時值班室那張還是嶄新的鋼絲床上。偶爾她會突然睜開眼睛看一看,只要看到蘇鐵還在,就立刻安然地再睡去。
蘇鐵看著小女孩兒熟睡中的臉蛋,心里交織著一種很復雜的感情。他情不自禁地走過去,替她蓋好被子,輕輕撫著她軟軟的頭發嫩嫩的小臉。
“女兒。”他在心里這樣呼喚一聲,眼睛一下子就潮濕了。
“一定要讓她忘記以前所有的事。如果她丟失的那部分記憶恢復,那么,她大腦中以后所有的一切都會被這部分記憶替代。”那個主任醫生的話突然回響在耳邊。
這是陳七——不,這時候應該恢復她自己的名字——這是小羽最開心的一個假期。
她和阿明一起看了無數張大片的碟片,她揉著眼睛:“我想我快要瞎了!”
最讓她羨慕的是阿明有那么多書——中國的外國的紀實的科幻的……數都數不過來。
關了碟機,他們下去買一大堆漫畫書一大堆零食上來。小羽感嘆:“共產主義也不過如此吧!”
他們肩并肩躺在地毯上,時不時還互相討論一番——小羽看的是《哆啦A夢》,阿明看的是《丁丁歷險記》。為丁丁那只叫白雪的狗聰明還是大雄那只機器貓智慧,兩人喋喋不休。
他們還去了郊外的動物園。小羽說印象里她好像從來沒和家人來過這兒。阿明不相信。小羽也不理論,只是興味盎然地看著猴山上幾只懶洋洋的老猴。
當然不能不去他們最初相遇的地方。這一次,小羽終于如愿以償地抱走了那臺新型的游戲機,只是拍照時不見了阿明的影子,于是這一期大贏家紀念冊上只有小羽一個人。
因為覺到了樂趣才會發覺時間其實過得太快。這就是快樂。
最后一天的晚餐是小羽做的。她不讓阿明幫忙:“你照顧我好多天,該我表現一下了。”
看小羽很認真的樣子,阿明也不再堅持。
這是幾天里唯一安靜的一次晚餐。兩個人都吃得很慢很斯文,全忘了昨天還在桌上互相丟奶油——一個堅決不吃而另一個堅持要讓對方吃。
阿明送小羽回家。臨下車時,小羽忽然說:“下個月我十七歲生日。我現在預約,不許不來。”
他看著她。
她又補充說:“你如果想找我一定找得到的。”
她其實想說的是:我怎么找你?
阿明當然清楚她在想什么,但他裝作沒聽出來,只是很認真地點點頭:“三十歲之前,女孩兒的每個生日都是節日,從今天起我就要開始想,給一個處在最美好青春時代的女孩子的生日禮物應該是什么樣的。”
沒有等到想要的答案,小羽有些失落,但她還是笑著和他揮手告別。在轉身的剎那,小羽覺得心里竟然有些難過,為什么他不告訴她該怎么和他聯絡?
這一刻,之前種種美好的感覺像是做夢,她不禁站住腳步回過頭,來路上空空蕩蕩。她看看天再看看周圍,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只是做了個夢而已。
天已經黑下來。
阿明把自己陷在沙發里很久很久。然后他站起來。他從抽屜的底層再拿出一部電話,好一會兒,終于還是開始撥號。
對方是錄音電話:“您好,這里是好幫手家政服務公司,如果需要幫助請按以下提示進行操作。一、清潔;二……”
他一下一下地按著電話上的鍵。放下電話,他在各個房間來回踱步。最后他在臥室床前停下。恍惚中,他好像看到小羽還睡在那里,頭發短短地貼著腦門,閉合著的眼睛上覆蓋著長長的睫毛。
他坐下來,坐在床前的地板上。枕上還有一處淺淺的凹痕,那是小羽留下的。他慢慢地埋頭在枕上,心里洶涌著從沒有過的傷感。
這一夜他睡得非常恍惚,竟然做了許多色彩繽紛的夢,夢中鮮嫩猙獰的玫瑰色和溫柔奇詭的草綠色,他仿佛置身于無限的廣闊和荒涼中。
在夢里他依然保持著清醒的頭腦。他堅定地對自己說:這樣好的顏色在現實中是沒有的,這是個夢。
上班的頭一天,剛一開門就有人進來。黃師傅很高興。
市圖書館有太多經歷,門庭若市過冷冷清清過紅紅火火過瀕臨關門過,但今天,它還是存在著,還是正常開門營業,不管有沒有客人,黃師傅始終都在。
黃師傅文化程度不高,全讓文化大革命給耽誤了,所以,她最喜歡看那些帶著干糧帶著水的學生來,一呆就是一天,讓人又心疼又欣慰。
有時候黃師傅還會生氣:為什么就自己家那二小子整天喊著生意啊賺錢啊,在單位不好好干,整天嚷嚷著要下海要創業。就他那樣的,真要下海,準保下一個淹一個。創業?瞧吧,去倆糊一雙——沒把業創了先把自己給傷了,現如今這樣的年輕人太多了。
黃師傅就想,二小子也是念過大學的人,可到現在還那么浮躁,從來沒有靜下心到圖書館來認認真真看看書查查資料,整天守著那個破電腦弄什么網。電視報紙上都說了,網不是什么好東西,專勾人的魂,哪有圖書館白紙黑字的資料看著踏實?二小子說網上要啥有啥,那圖書館什么沒有呀,連十幾年前的報紙雜志都保存得好好的。
黃師傅對工作是很上心的,那些很有些年頭的書報每年春上她都要找個日頭狠的天在圖書館后面的空地上好好晾曬一遍。現在這些書報還都完整著,只是顏色舊了些。
來人是個老頭兒,皺巴巴的衣服,花白頭發,老花鏡裂了一只鏡片,抖索著手遞過一張紙條。黃師傅真覺得不忍,這人穿得恓惶,可這模樣一看就知道是個文化人。她接過紙條,喲,要查十幾年前的報刊,不用說,一準是作學問作大學問的。
她問:“所有這一年的報刊你都看嗎?”
那人耳朵像是不利索,只啊啊地應著不住地指著那張紙條。黃師傅情知再問也白搭,她干脆帶他來到后面一間小屋。打開門,四下里全是壁柜,她按標著的年份打開了一扇柜門,大聲說:“一整年的都在這兒了,您老慢慢找,找到了叫我,只要登記一下您就能借走了。”那小老頭兒感激得直哈腰。黃師傅出去帶上了門。
陸陸續續開始有顧客,圖書館免費還是有些吸引力的。快中午了,圖書館沒人了,都回去吃飯了,黃師傅冷不丁想起來小屋里還關著個老頭兒呢。三步并作兩步跑到后面,小屋里面已經空無一人,連柜門都關上了。黃師傅打開看看,里面整整齊齊,像是根本沒翻動過。
黃師傅還是覺得不踏實,她一撂撂地檢查,終于,在兩期《案與法》雜志里發現有被撕去的痕跡。她再找,和那兩期雜志時間接近的其他雜志也有這種現象。柜里還有一大撂報紙,已經殘破不堪了,可心細的黃師傅還是發現其中一張缺的一塊不是以前就有的——撕的茬口還露著毛邊,是人為的,而且是新近撕掉的!
黃師傅心慌慌地跑到大門口,問值班的人——她形容著那老頭兒的樣貌。值班室倆保安,都說沒見過這樣一個人。黃師傅仔細回想,自己沒見那老頭兒出來。再找那老頭兒留下的字條,竟然也不翼而飛了!
倆保安和黃師傅也熟,知道她認真,就笑:“您老一定是碰上現代孔乙己了。”
黃師傅也笑。可回家的路上,黃師傅左思右想覺得哪兒不對勁,有幾次她從自行車上下來就在馬路上那么愣愣地站著。一個小青年從她身邊過去了又倒回來:“阿姨,您沒事吧?”
黃師傅趕緊笑笑:“沒事沒事,我掉了點兒東西在單位。”
她騎上車掉頭就回了單位。
白天灑滿了陽光的圖書館此刻空曠得有些嚇人。黃師傅疾步向那間小屋跑去,她的皮鞋在水泥地上敲出一串聲響。她打開小屋門,打開柜門,翻到缺頁的那些雜志和被撕去一塊的報紙。看著看著,她的臉色變了。
門口傳來哐的一聲響,在這寂靜的大廳里更顯得突兀。黃師傅被嚇了一跳,她夾著那撂雜志和報紙沖出來。她進來時忘記關圖書館的大門,此刻被風吹開了一扇。黃師傅匆匆鎖了門。
她騎車騎得飛快,她的思維已經變得無比清晰。過了一個紅燈她向左一拐,車都來不及鎖直接就沖上樓去。
“同志,我……我要反映情況!”因為激動更因為恐懼,她有些失控地沖著面前的人大喊。
這是市公安局刑警隊值班室。黃師傅面前坐著的正是蘇鐵。
七組一反往日的忙碌,所有成員全部坐在座位上。張曼和寧強也來了,他們找了靠墻的兩張折椅坐下。
莫龍看看人都到齊了,他用眼睛向蘇鐵傳遞了一個開始的信息,蘇鐵點點頭。這是七組歷來的規矩,兩個人于無聲處的交流已形成默契。
會議開始了。這與其說是案情分析會,倒不如說是戰前動員會更為恰當。所有組員都知道,關鍵時刻到了。
首先由各小組匯報自己的進展情況。陳旦和李方洲一組負責對杜薇命案的調查。李方洲口才很好,原本枯燥的調查過程竟被他敘述得像時下電視里熱播的偵破劇。這是個才從公安大學畢業分配來的本科生,是莫龍硬從局機關給搶來的:“咱也得從理論上提高提高不是?”
年輕人熱情很高干勁也足,唯一的缺點就是太過自信——動不動就是“我認為……”要知道自信過了頭那可就是自負了。也就是陳旦,組里其他成員都跟李方洲不太對付。蘇鐵看著氣宇軒昂的李方洲。這孩子,得好好磨磨,玉不琢不成器呀。
“我認為,杜薇在這里無親無故也沒有男朋友,素日與人交往也淡,當排除情殺仇殺報復殺人,而應該將精力放在外圍調查……”李方洲已經準備結束他的講演,“我認為,最大可能性應該是流竄作案。”說完李方洲看一眼大家,頗有些傲視天下的味道。
蘇鐵看到內勤那敏很不以為然地撇了下嘴。他又看看莫龍。莫龍就問:“大家的意見呢?”
丁路易第一個跳出來,他最看不上李方洲這副模樣。“李探長既然這么肯定,那我也說兩句吧。”探長是大家對李方洲的戲稱,其實有諷刺的意思,但李方洲不覺得,他以為大家是真的佩服他。路易開門見山,“請問,你憑什么認定是流竄作案?僅憑杜薇在這里無親無故無朋友?”
李方洲胸有成竹:“死者身上除裙子外再無他物,顯見得財物被洗劫一空,這是流竄作案的特點。”
路易針鋒相對:“假設是流竄作案,假設是先謀財再劫色再滅口,可罪犯有必要把杜薇的身上洗劫得那么干凈嗎?連鞋襪都不留?那也算得上值錢東西嗎?如果那也算值錢,何不把她身上的裙子也扒了,豈不更值錢現場也更干凈?”
李方洲沉著應對:“罪犯也想過,可那條裙子已經破了——死者背上插進去一支長近十五厘米的刺,再想脫裙子是不那么容易的。”
丁路易忍不住笑出了聲:“你以為你是犯罪心理學家?還‘罪犯也想過’,嘁。”
整個會議室一片哄笑。李方洲也知道自己的理論站不住腳,有些臉紅但嘴還挺硬:“反正我直覺認為流竄作案可能性就是大,而且那里不是案發第一現場——尸體一定是被轉移到那里去的。”
蘇鐵含笑看看他,說了這么多,就最后這句話還沾點兒邊。莫龍作了個手勢讓大家安靜:“你呢?有補充的嗎?”莫龍知道陳旦一定有戲——這案子原本也沒指望李方洲,讓他一個新人上手命案無非是希望他在實踐中能學些東西。
陳旦不慌不忙地拿出個小本。“通過對杜薇身邊人的調查得知,杜薇來自貴州山區,從進芭蕾舞團就深居簡出只是埋頭練習,可因為種種原因并沒有得到領導的賞識,始終沒能出演主角,甚至連配角也很少,多是在群舞中擔綱一個小角色。在調查過程中找到一個叫程紅的,前芭蕾舞團成員,結婚后就離開了劇院,她曾和杜薇共一間宿舍達一年之久,可以算是杜薇在這兒相處時間最長的一個人。據程紅反映,杜薇看起來柔弱老實,其實心底里是很清高倔犟的。她最大的愿望就是出人頭地。但她只想通過自己的努力來證實自己的價值而非屈從于權力。程紅提供了兩點極有價值的線索,其一,曾經有劇院領導對杜薇威逼利誘,遭到杜薇的嚴辭拒絕后曾說過:我會讓你死得很難看!其二,有一段時間杜薇經常外出,而且程紅親眼看到過有車送她回來,她問過杜薇,卻沒有得到答案。此后,杜薇無論穿著還是開支,都沒什么變化。”
陳旦停了停,會議室里一片安靜。“根據程紅提供的情況,我仔細查看了杜薇的日記,發現與之吻合時間段內的日記一律沒有具體稱謂,全部是‘他’字代替,內容很簡單,但依然能看出所有這些‘他’全部指的是一個人。至于那個曾威脅過杜薇的劇院領導——芭蕾舞劇院原副院長,我也調查過了,他沒有作案時間,而且他承認當時說‘你會死得很難看’,其實是指不讓杜薇出演重要角色而已,并不是說要殺人,對于這一點我認為可以認可。現在,我想,重點要追查那個‘他’究竟是何方神圣,還有程紅曾提到過的車。李方洲說得對,發現尸體的地方絕不是第一現場,可要棄尸于那樣一個環境——住宅小區,而且就在樓門前還不被人發現,不但要熟悉小區情況而且還必須要有交通工具——比如說,車!”
陳旦合上小本:“我講完了,請大家提問吧。”
李方洲聽得嘴巴都張大了,這些天他只看到陳旦和蘇隊一起忙里忙外,哪想到他不聲不響地竟然把事情調查得這么細致這么透徹。聽到陳旦結尾時說的那句話,他又開心地笑了,而且還挺了挺胸:“怎么樣?連陳旦都認為我的判斷是正確的吧。”他得意地看一眼路易,后者干脆不理他轉過臉去。
大家都沒說話,像是回味著陳旦剛才的那段敘述。李方洲冷不丁又問那把扎在死者背上的兇器:“從上面能不能也找出點兒線索?”
陳旦看了看他:“那把兇器很特別,尤其是柄部,那種精細的雕刻顯然不是一般市面上賣的普通工藝品,我以為,可以通過查找這柄利器的出處找到相關線索。”
蘇鐵笑了。李方洲這小子,每次誤打誤撞地還真能落在點兒上。很好。一個出色的偵查員是要有這樣一種天生的稟賦。
提到兇器,張曼不由得看了寧強一眼,巧的是寧強也正好看她,兩人相視一笑。
張曼再一次強烈地感覺到,寧強有著什么不被她知道的秘密。
(未完待續)
策劃/楊桂峰
責任編輯/季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