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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是故人來

2013-12-29 00:00:00漆雕醒
啄木鳥 2013年1期

宋云浩被推進手術室之前,忽然奇跡般地睜開了雙眼。他凌亂的目光四處搜索,最終定格在我的臉上——我橫抱胳膊,與他冷然對視。

若是時空有門,我想,那便應在四目交接之處。

據說人在瀕死時總會看見生前經歷:一幕一幕,巨細無遺——我想此刻他與我所看見的場景總有些相同之處——那些有我有他的過往。

只是,現在他正邁進死亡之門;而我,卻會繼續活下去,從此不再有交集。

再見。我對他說,再見。

宋云浩死了,我知道自己必將成為警察眼中的頭號嫌疑犯,就算是我親自將宋云浩送進了醫院的急救室,也沒有辦法消除這種懷疑。

因為我確實有殺死宋云浩的動機。

宋云浩是我的前男友。這個男人曾發誓說要陪我一生一世,陪我到兩鬢斑白,然后手牽手地坐著搖椅回憶這一生一世。結果呢,到最后我們分手時,所有的回憶加起來也不過只有兩年。

“……他曾經和你同居一年,那一年他沒有工作,全是靠你一個人的工資支出……他還常常喝酒……那一年你過得很辛苦,是嗎?”

問話的警察叫肖展,一雙小眼睛,但是它們比絕大多數大眼睛都要明亮,亮得幾乎就像白熾燈光下的手術刀片,凡視線所及之處都逃不掉被解剖的命運。

“都過去了?!蔽艺f。然而在說出這四個字的時候,那些過去又都如洪水般地涌回到了腦海:我看見自己支撐著因疲倦而耷拉的眼皮收撿客廳里的啤酒瓶,洗他一身汗味的臟衣服和臭襪子;看見自己每天下班之后用打字打得酸痛的手臂為他做飯;看見自己在他的身邊包攬了保姆、護士和銀行職員等所有角色;看見自己活得像摩登時代機器上的一顆永不停歇的螺絲釘。

那個時候的他成了我活著的價值,而我則活成了零價值,最后,他離開了零價值的我。分手時他說:“對不起,秦晚,我錯了,我們是兩個世界的人,我只有在屬于我的世界才能找回我的價值?!?/p>

他的世界名叫李幼蕓——宏遠公司董事長李勝東的獨生女兒。事實上,并非是李幼蕓借助權勢橫刀奪愛,因為她原本就是宋云浩的未婚妻,從某種意義上說,宋云浩是因為我而離開了她——曾經。

“這就叫完璧歸趙,不是你的,終究不是你的?!蹦菚r李幼蕓說了和宋云浩同樣的話,“我早就知道他一定會回來,因為你們根本不是一個世界的人?!?/p>

在宋云浩和李幼蕓舉行婚禮的那一天,我坐上了前往紐約的飛機。那一天,我坐到自己的位置上,緩緩地系好安全帶,微笑著要了飲料,然后低下頭拼命地吮吸。我知道,只要一起飛,在真正遠離宋云浩的那個高空,我便再也阻止不了淚的決堤,我要提前補充水源,以免因流盡眼淚而枯萎。那一天,我沒有流出淚來——因為它們全部倒灌進了我的大腦,淹沒了所有的一切,我甚至能聽到里面絕望而垂死的呻吟。

“你是什么時候回國的?”肖展的問話把我從那一天拉回到這一刻——這一刻,那個曾讓我在六千米高空痛哭失聲的人已經死去。

“六個月之前?!?/p>

“為什么回來?”

“因為我完成了學業,拿到了工商管理學的碩士學位,我可以回國找一份好工作。”

“為什么不留在美國?”

“美國現在失業率很高,還是國內發展有前途?!?/p>

“為什么選擇海寧公司?”

“我向很多家公司都投了簡歷,海寧公司是答復的公司里實力最強的,提供的職位和薪酬都最好?!?/p>

“你是什么時候開始再聯系宋云浩的?”肖展的小眼睛里傳出了磨刀聲,他一步一步地接近正題。

“我沒有聯系過他,從來沒有?!?/p>

“那他聯系過你?”

“沒有。”

“那為什么你們會在酒吧吵架?”肖展提醒我,“藍月亮酒吧,7月24日。”

“那是偶然遇上的。”我深吸了一口氣,“那是一個意外。”

“吵架的原因是什么?”

“很簡單,話不投機半句多?!?/p>

我就知道,如果我不是回國時仍舊單身,如果海寧公司不是宏遠公司的競爭對手,如果那天我沒有在藍月亮酒吧狠狠地打了宋云浩一記耳光,如果他不是在這次沖突發生十天后就暴斃街頭,那么,頭號嫌疑犯的位置就不該是由我來坐了。

“你在國外留學兩年,兩年時間還是沒有讓你放下他?”

“我放下了對他的愛情,但是沒有放下對他的厭惡?!闭f完之后我補充道,“只是厭惡不是仇恨,就像厭惡一只蟑螂,一只蜘蛛,一只老鼠?!?/p>

“那是你回國后和他的第一次見面嗎?”肖展是個厲害角色,他從來不會忘記關鍵點。

當然不是。

回國的第一天我就見到了宋云浩——在機場。他也剛下飛機,和他的妻子。他和李幼蕓一前一后地走著,李在前,他在后,那是一種下意識的距離,可能他們自己都沒有覺察到。兩個人的臉上都掛著心不在焉,然后宋云浩看見了我,他很驚訝,但更驚慌,他想要去攬住李幼蕓的肩膀,但是后者避開了。因為她沒有看見我,而宋云浩的驚慌就變成了尷尬。于是我知道,他和她并不像他們對外表現得那樣恩愛。

之后我又見到了宋云浩好幾次,每一次都是在KTV,全是偶遇。我在海寧公司擔任人力資源經理,公司的同事當然最重要的是我的女老板林美嵐對唱K格外有興趣,于是每逢公司活動,我都會安排唱K的節目。

每次見他,他幾乎都是一個人在一間包房。我不知道什么樣的孤獨才會讓一個男人獨自在KTV的包間里度過一夜,我不知道還有多少個我沒有看見的夜晚是這樣被他消耗掉的。他回到了那個世界,但是在那個世界里他仍然是孤獨一人,盡管他有妻子。我對自己說,這就是他付出的代價,或者說,是他的報應。

每次我都裝作視而不見地與他擦肩而過,但是有一次他終于攔住了我。

“你還好嗎?”他醉醺醺地抓住我的手問。

我掙脫他,對他說:“很好,但是與你無關?!?/p>

他卻有些驚喜:“你是不是還在恨我?”

我說:“你太高估自己了,現在你對我來說和一只蟑螂沒有區別,我不會踩死蟑螂,因為我嫌惡心?!?/p>

我很高興看見他的眼神變化,從愧疚到憤怒,從憤怒到沮喪,從沮喪到仇恨。

“你為什么打他耳光?”肖展終于問到了最重要的問題。

“因為他對我說了很難聽的話,我實在忍不住,人的耐心都是有限度的?!?/p>

“怎么難聽的話?能告訴我嗎?”

“他說,‘秦晚,你不用再白費力氣,你是一只丑小鴨,你永遠也變不成天鵝,丑小鴨是注定要被人拋棄的。’”

“就因為這句話你打了他,還詛咒他?”肖展一臉的難以置信。

“對我來說,這句話很嚴重。我也不是真的詛咒他,那只是氣話,你知道的,人在氣極了的時候就會說這樣的話?!?/p>

肖展凝視了我片刻,然后他相信了,人言本來就是很有相對性的東西,對某人來說的白開水,對另一個人就等同砒霜。這句話對我來說就是劇毒,因為這是我最怕聽到的話。但是,那天宋云浩并沒有對我說這句話,我撒了謊。宋云浩的原話是:“我們現在是同類了?!?/p>

于是我發狂般地把酒潑到他的身上,狠狠地打了他一記耳光,我歇斯底里地大叫:“你會一個人死去,躺在路邊,直到你把血流干都沒有人來救你!我會在旁邊看著你這樣死去!我相信這一天很快就會到來!我會很高興很高興很高興!”

十天后,我果然看見宋云浩奄奄一息地躺在馬路上,就像真的有神靈在執行我的詛咒。那個路段很僻靜,尤其是晚上。如果不是要去赴一個重要的約會,我也不會走那條路。我看見他躺在那里,血從腹部的一個洞里流出,在他的身下蔓延。正是我幻想過的情景——他躺在冰涼的路面上冰涼地死去,孤獨一人,一無所有。唯有那種徹骨的冷,才能凍結我心中的恨。那一刻,我想,都結束了——他一死百了,我得償所愿。

我轉過身子,捂住耳朵,但他的呻吟像是毒藥,一滴一滴,腐蝕我的耳膜、大腦、靈魂……他要把死亡傳染給我——我發現自己不是等待他死去,而是陪著他死去——正是在那一刻我忽然明白,我一直都是這個男人的奴隸,不論是愛著,還是恨著,抑或厭惡著。我腦子里是這個男人,心里是這個男人,我所做的一切事情,也都還是為了這個男人。如果他真的死了,我將永遠沒有辦法拿回自我。

我撥出的求救電話,要救的不是他,是我自己,雖然最后他還是沒有被醫生救活。宋云浩的死因是脾臟被利器刺破,警察沒有在現場附近找到兇器,那個路段也沒有監控攝像;而我呢,身上沾滿了宋云浩的血,現場到處都是我的腳印和指紋……

“我沒有殺他?!蔽艺f,但是這聲明是蒼白的,因為到目前為止,還沒有任何有力的證據證明這一點。當然,也沒有足夠的證據證明我殺了人,否則我就無法走出公安局的大門了。

我在門口遇到了我知道必然會再次相逢的李幼蕓以及我以為此生都不會再見到的韓子璇——她們也都是被邀請來“協助調查”的,因為她們和我一樣,都是和宋云浩關系最密切的女人——至少曾經是。

我和子璇已經三年沒見面了,她依然那么美麗,但是誰也看得出那是一種退了色而且還在不斷退色的美麗。她的眼神比三年前還要空洞,這三年,她沒有找到任何東西把它們填滿。她曾經是我最好的朋友,而讓我們反目的原因就是宋云浩。

時空再次交疊,往事一幕一幕,在沉默中放映,恍如隔世。

我從來就不是那類讓人一見傾心過目不忘的女子,但子璇卻是。她深知自己的資本,所以自幼便立下宏圖大志:嫁一個愛她的有錢人,從此華服美食,偏安在金絲籠里當少奶奶,免卻奔波,任外面風雨飄搖。我不覺得這是淺薄,走通這條路的人已被證實皆非凡物。守著得天獨厚的資本,子璇干嗎要暴殄天物?更何況,子璇并不傷天害理,也不盛氣凌人,世俗得天真爛漫光明磊落。

那一年,我們正讀大四。子璇忙著找男朋友,我忙著找工作。我們唯一相同之處就在于都過于早熟,因為我們都來自破碎的家庭,需要我們靠自己支撐生活的家庭。

貧困哺育欲望,而欲望能加速一個人的成長。子璇花了她省吃儉用存了多年的積蓄成為一家網球會所的會員,她相信自己會在會所里邂逅她的白馬王子。不多久,把網球打過界的宋云浩就出現了。

在我拾到那個網球后一個小時,我們三個人便一起坐進了一家咖啡廳。當時的我在一旁使勁地盡著自己的義務:推波助瀾,插科打諢,蠟炬成灰。

半夜里,子璇撲上床來摟著我的脖子說:“我找到真命天子了!我睡不著啊,怎么辦?怎么辦?”她苦惱得眉開眼笑,我卻一言不發,因為怕強忍住的眼淚會從眼里決堤。

第一次見到宋云浩我就愛上了他。那種感覺很奇妙,他像是在海的一邊,而那一邊只有他,中間是他,天上是他,地上也是他,浪涌起來拍打到的還是他——他就是彼岸。他完美得不屬于我的世界,在我們談話的過程中,宋云浩的眼神從沒有離開過子璇。所以我選擇成全子璇。

那一天之后,我不停地為自己尋找著實習的機會,促銷禮儀、會場助理、兼職教師……借此告訴自己世界有多大,讓鋪天蓋地的茫然、緊迫和無所適從將自己深深淹沒。至于子璇,她和宋云浩的戀情毫無懸念地進行,盡管知道宋云浩在國外已經有一個未婚妻,但子璇仍然義無反顧一頭栽入。戀愛中的女人世界很小,而宋云浩這樣一個擁有海外名校頭銜、年薪過百萬的青年才俊足以成為一打女人的世界。我不無遺憾卻又心無余力地看著子璇的身影漸遠漸淡,她不是薄情的人,她只是感情不夠用。

后來宋云浩安排我進了公司,成為他的下屬的下屬。不用多想,這應該是子璇安排的,為了彌補她虧欠了我的友情,而宋云浩只是愛屋及烏,順水人情。

沒有人知道我有多么痛恨自己接受了這份工作,可一面痛恨卻又一面心滿意足地每夜回想這一日他穿的衣服、身上的味道,盤點收集他生活的點滴:他喜歡穿阿瑪尼的襯衫、鐵獅東尼的手工鞋;他在公司喝綠茶不喝咖啡;他的午休是一面聽音樂一面打電腦游戲或者看旅行雜志;他說話時為了盡量不在中文里夾雜英文單詞而偶爾口吃;他工作前會自己親手再抹一次桌子——不管桌子是否已經光潔得可以當鏡子照;不管是焦慮還是開心他都喜歡十指交叉放在下巴處,有些像是飯前祈禱的動作,只不過他不是閉上眼而是沒有焦距地瞇縫著眼;焦慮的時候右手大拇指壓著左手大拇指,開心的時候左手大拇指壓著右手大拇指……我還會計算他對我說過的話,反芻,傻笑,失眠……

也沒有人知道當時的我有多怕失去這份工作,我小心翼翼,每一步都如履薄冰,生怕授人以柄;我每天都在超越自己的極限——體力極限,心力極限,為的就是要向所有人證明他選我是對的,因為我值得起。

當時的我從沒有想過要從子璇手中把他奪走,一切都是從李幼蕓的出現開始改變的。宋云浩的如意算盤原本想借助自己的冷淡和時間的推移,讓那個由他父親安排的、遠在天邊的未婚妻知難而退,但他太不懂女人。如果子璇沒有出現,或許這招會有用,但是女人的妒忌是最強大的催情劑,子璇的名字一傳到對方的耳朵里,馬上就引起了海嘯般的反應,愛恨瘋長,殺將過來。

子璇慌了手腳,她對自己本來有無限信心,以為愛情無敵,但是對方從天而降,強大得讓她眼花繚亂。論美貌自然是子璇略占優勢,但論經歷才智,對方和宋云浩是青梅竹馬,又是同一家名牌大學的同學,絕對的賢內助,這里輸一籌,打成平手。最重要的是,李幼蕓的家世非同小可,父親李勝東是宋云浩所在公司的董事會成員,間接決定著宋云浩的前程。兩家父母早已海誓山盟,所謂的愛情以及宋云浩的不情愿、沒感覺,輕飄飄地壓在天平上根本移不動一格刻度。

宋云浩不想私奔,子璇更不想私奔。私奔就意味著宋云浩將得罪大股東,從此一貧如洗。這不是子璇要的,她把青春美麗作了賭注,為的不是去過那山高水遠、貧賤夫妻百事哀的生活。于是她約了李幼蕓,并拉上我壯膽。

那是我和李幼蕓的第一次交鋒,也是我犯下的致命錯誤。那天,李幼蕓先是氣定神閑地要了咖啡,然后便開始馬不停蹄地講述宋云浩的故事。他的親生父母在他年幼的時候離婚;他胖乎乎的小學時代,中學時糟糕得讓人跌破眼鏡的化學成績單;他最愛吃的點心竟然出爐于紐約市一個貧民窟的小作坊;他的初戀對象是一個紅頭發的哥倫比亞女孩兒,失戀后不到三個月又愛上了一個長腿的法國女孩兒……

李幼蕓笑著講這些事,不像是他的未婚妻,倒像是他的母親。她看著他長大,看著他闖禍,看著他走,看著他來,她就是在一邊看著,然后適時地給他一個擁抱——如果他需要。我聽得入神,子璇卻面如死灰,她肚子里的鋒詞刃語不停地翻滾,可就是出不了口。

李幼蕓絕口不提他和她之間的關系,但字里行間卻都是親密無間。這是個厲害人物,殺人不見血,子璇根本不是她的對手。

“他總是在看旅游雜志,可是這么多年沒見他去過任何地方,誰也不知道他最想去的地方是哪里,恐怕連他自己也不知道……”

子璇遲鈍地看著李幼蕓一張一合的嘴,沒有任何反應,她被打擊得有些萎靡,甚至感覺不到我在桌下拼命地踢她的腳。于是,我決定替她反擊,因為這樣下去,子璇將一蹶不振;另外,那個女人不動聲色的囂張也確實激怒了我。

“西藏。”我說。

李幼蕓的臉色頓時變了:“什么?”

我瞟了一眼子璇,她瞬間振作起來,抬起她那雙大眼睛望著我。我Bd6Lg+tfRmLEYKZrhMle33TNQofkhb+MbR16KgXX6NI=順勢把她繞進來,“宋云浩最想去的地方是西藏吧?是不是,子璇?他不是有一大本關于西藏的剪報嗎?我們公司的那些旅游雜志被他剪得支離破碎,全是西藏?!?/p>

“啊,對,對!他對西藏簡直著了迷?!苯浳乙惶嵝?,子璇似乎醒悟過來,頻頻點頭,臉上露出一絲微笑。

“是嗎?”李幼蕓有些疑惑,笑容卻變得僵硬起來。“可是他有哮喘病啊!怎么能去西藏?”

“所以他哪里都沒去??!”我說,“這是他一生最大的遺憾?!?/p>

“是??!”李幼蕓說,“每當他不如意的時候他就會聽音樂,他最喜歡聽的是……”

“爵士樂!”

我們幾乎同時喊出口。

子璇被這情不自禁的異口同聲嚇了一跳。我只好恨鐵不成鋼地又把她帶進來:“他有時候會在辦公室里放。子璇,宋云浩在家時也會一個人悶在屋子里聽吧?”

子璇恍惚地點了點頭,“???是啊……”

“嗯,他迷Dave Grusin(戴夫·格魯辛,美國杰出的爵士鋼琴家),簡直發了狂,收集了他幾乎全部的唱片。”

“他還喜歡Max Roach(美國著名爵士樂音樂家),對吧,子璇?還有那個誰?”

“他其實不太喜歡喝咖啡,進咖啡廳基本都是為了公事?!?/p>

“他最喜歡喝綠茶,還有最普通的茉莉花茶,并且要往里面加糖,一勺?!?/p>

“那是英式作風。他還喜歡收集古董家具,尤其是文藝復興時期的……”

“可他連簽字筆都不肯用二手的……”

……

這樣的過招讓我很興奮,興奮得甚至忘記了誰是主角——子璇像個局外人一般靜坐著,而李幼蕓則不斷地來回看我們。最后,她使出了殺手锏。

“他這一路走得很苦,大家只看見他表面的風光,看不見他背后付出了多少。他這么年輕就坐到這個位置已經有很多人不服,董事局里很多雙眼睛盯著他呢,真不該為了個人問題讓人家抓住把柄。何況,失去了這個位置等于什么都失去了,要是真喜歡他,就該知道什么東西對他來說最重要……”

李幼蕓說這話的時候臉向著子璇,眼睛卻不斷地瞟我,她做得很明顯,連子璇都注意到了這一點。后來我才知道,我和子璇的恩怨就是從那一天開始的,李幼蕓只用一個眼神就做到了。

李幼蕓走后,我們倆便陷入了沉默,好久她才對我說:“多虧有你。”語氣是暖的,但眼神卻是冷的。

當天夜里十二點,子璇突然哭著打電話來,說找不到宋云浩了。我陪著她到處尋找,卻一無所獲。做這一切我毫無怨言,可能是因為我心虛吧。

回到家后,我翻來覆去睡不著,突然想起一個地方,便義無反顧地沖出門去。那是一家叫作“BLUEBLUE”的酒吧,宋云浩曾經說過他很想聽現場版的正宗爵士樂,我好不容易找到了這家酒吧,他果然在那里。

“要是你,會怎么辦?”他問我。

我回答:“我不是你?!?/p>

“如果是你,你會怎么辦?”

“如果是我,我會選擇我愛的人,并為此承擔后果?!?/p>

宋云浩響應般地猛拍巴掌:“太對了,我也會這么做!可問題在于,我真的愛子璇嗎?”

他那天的樣子像是醉了又像是沒醉,不停地重復著這一句話,問到后來我也開始心存妄想:他真的愛子璇嗎?

他問我:“你能不能告訴我,真正愛一個人是怎樣的?你會怎樣愛一個人?最大限度?可以為他放棄一切嗎?”

我看著他,眼里忽然有淚水來襲。

“當然?!蔽艺f。

“什么樣的一切?一切的定義是什么?”宋云浩還在問。

“他就是一切。放棄一切,包括放棄他本人?!?/p>

宋云浩似乎沒聽懂。我只好把他送回子璇的家,并對他說:“子璇還在等你,她哭得很厲害,她很怕失去你?!?/p>

那天之后,宋云浩對我的態度來了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他不再對我特別客氣,而是對我特別“器重”。他幾乎每隔兩個小時就把我召進辦公室,裝腔作勢地詢問一會兒公事;要么就故意把我留下來,讓我陪他加班到很晚。我越來越害怕,因為流言已開始彌散,我只好請病假來躲開他。

沒多久,我就聽說一個偶然事件讓宋云浩停了職,子璇在他最需要安慰的時候經常夜不歸宿。有一次,她在餐廳和一個男人約會,尾隨而至的宋云浩怒不可遏,和那個男人廝打起來。顯然,宋云浩不是人家的對手,最終被餐廳的人抬著送進了醫院。可子璇并沒有隨行,而是和那個男人上了一輛凱迪拉克,走了。

再一次見到宋云浩,還是在“BLUEBLUE”,他坐在老位子上豪飲。一見到我,醉眼惺忪地突然吻住我。頓時,時間在這一刻凝住了,音樂聲戛然而止。他說:“我們離開這個丑陋的地方。”我點點頭。

于是我們私奔了。

他說他憎惡那些試圖控制他命運的人,他想自我掌握命運;他說他很幸運,因為他遇到了真愛。我幸福地躺在他的懷里,以為這就叫作守得云開見月明。

可是,美夢總是嫌短。我和宋云浩的關系不久便結束在他父親的葬禮上。那天,我們碰見了李幼蕓,她只用了五分鐘單獨談話的時間,便成功地贏得了這場戰爭的勝利。宋云浩回去了,不僅厚顏無恥地回到了他發誓要離開的生活,而且試圖用一箱鈔票來換回他曾經許下的誓言。

“這里是二十萬,我希望可以彌補你。”

他的諾言有標價,二十萬,便可以買到。作為懲罰,我毫不猶豫地收下了錢,甩下一句:“記住,這也是你在我心里的標價?!?/p>

遍體鱗傷不如粉身碎骨,把美好和丑陋一起摔碎,把甜蜜和殘忍一起砸碎,碎到看不出本來面目,這樣重新拼湊起來的我才能真正重新開始。

從公安局出來,我走進酒吧,被酒填滿之后,我走出酒吧。

醉眼霓虹,仿若天堂。但他們總說天堂無路,一步踩實下去,也許就跌入地獄。我看見地獄迎面而來——它是黑色的,長成一輛車的模樣,目露兇光,殺氣騰騰。

“好,你來!”我沖它喊,“帶我下地獄!”

說完這句話,我覺得自己像一只蝶,輕飄飄地飛了出去。我跌坐在路邊,看見推開我的男人倒在血泊之中。那是一張熟悉的臉。

兩年前,在我離開這個國度的前一天,我認識了楊尊。我走在橋上,用手撥拉著橋上的鐵欄桿,它們如琴鍵般滑過去,硌得我的手指冰冷生痛卻不肯給我半個音符。橋下的江水在漲潮,更像在嘲笑。

一輛摩托車在我身邊戛然而止。這是一輛貨真價實的賽車,型號和色彩都極為囂張,引來注目無數。戴著藍色頭盔的騎士遞給我一個紅色頭盔:“上來!”口氣自然得像是約定俗成。

我詫異到極點,打破頭也想不起自己的朋友中有這號人物,我在猶豫中想起自己還在流淚,而人群中已有無數猜測目光襲來。我大膽地做了一次冒險。

車不是在走,而是在飛。我緊緊地抱著他的腰,他回過頭來大喊:“現在眼淚都干了吧?”我愣了一下,覺得臉上緊繃繃的,果然早已干了。

車在我家樓下剎住,當我們雙雙摘下頭盔時,我驚呆了。有那么一瞬間,我感覺眼前這個人就是宋云浩,臉型、鼻子,甚至他看人時隱藏在笑容后的一絲張狂,如出一轍。

“我叫楊尊?!彼麊?,“你叫什么?”

我沒有立刻回答,只是站在那里發呆,心想這是不是一個惡毒的玩笑。

“我在這個城市沒有家,今晚可不可以住你家?”他又問,理直氣壯到你會覺得拒絕是不合情理的。

宋云浩從不會這樣說話,所以他不是宋云浩。

我不知所措,面紅耳赤,正想落荒而逃,卻看見楊尊一臉壞笑地騎上摩托車揚長而去,聲音從頭盔里傳來,像是帶著共鳴音:“我會在這個城市安家的——”

這一別就是兩年,再見到他是在海寧公司我的辦公室里。他來應征做銷售代表,可他沒有認出我來,我卻一眼認出了他。

楊尊的表現無可挑剔,他進入銷售部的第二周就順利地簽下了一筆大單子,刷新了新員工的銷售紀錄。慶功會上,他向我敬酒,“謝謝你給我機會,你不知道這個機會對我有多重要?!?/p>

那天晚上我喝醉了,楊尊送我回家,把爛醉如泥的我扶進房間。我隱約聽到楊尊在說,“第一次見到你,我就覺得你好像是我很久以前就認識的人。”但是醉眼中的他卻變成了宋云浩,時間仿佛在一剎那間倒退,那個時候宋云浩還沒有被生活擊垮,他也能扶著我,對我說:“別怕,只要我們在一起?!?/p>

為什么時間沒有停留在那一刻?為什么沒有一種東西可以凍結時間?我把自己埋進枕頭里,哭泣,嘔吐,繼續哭泣,咳嗽,直到發起高燒……然后被楊尊背進醫院。

醒來后我又看見了那張熟悉的臉,他在病床前守了一夜。忽然覺得這是不是命運的安排,在經歷了傷害之后,命運總要用一個不同尋常的方式來補償。

然而真相從來殘酷,楊尊是為戰爭而出現,并非為我。三個月之后,楊尊火速離職并跳槽到宏遠公司。與此同時,海寧公司最大一筆單子的底價被泄露給了對手宏遠公司。誰都知道發生了什么。所謂的似曾相識,包括其間的種種好感、溫情或是曖昧,全無意義。我早該知道,相由心生,相似的臉通常有著相似的心。楊尊、宋云浩,這兩個有著相似容貌的男人,他們對付同一家公司,欺騙同一個女人。

作為把楊尊招入公司的人力資源經理,同時又與他表現出來的曖昧關系,我很自然地被推到了風口浪尖。

“其實這不是你一個人的責任,讓你一個人來承擔后果很不公平,但是我也很為難。我跟你說過,之所以從外面聘請而不是從內部提拔,就因為公司里的關系太過復雜?!绷置缻拐f。

她是我的老板。據我所知,她沒有子女,年輕時嫁給一個大她三十歲的男人,男人去世后,她便繼承了這個公司的大部股份。“利益面前,即便是血脈相連的母子也可能反目成仇。有太多的眼睛盯著你,所以我才會一直告訴你,要小心,要小心……你想象不到,為了把你留在公司,我承受了多大壓力。責任在我,我會彌補你的。”

最終,林美嵐給了我一張現金支票和一封極盡溢美之詞和充滿遺憾的推薦信——作為我自動離職的補償費。

無巧不成書。那天晚上,我竟又遇見了宋云浩。他也在喝酒,這次不是一個人,和他對飲的正是楊尊。兩人勾肩搭背,開懷暢飲,親密無間,遠遠超過上司與下屬的關系。

“……你眼饞我是不是?不許說啊,我不聽我不聽我不聽??!”宋云浩在楊尊面前像小孩子一般捂住了耳朵,“我就不聽,我憋死你!”

“你這人最大的毛病就是不接受現實,去不了西藏又不是世界末日,你得學會從現實里面找樂子……”

“怎么找?你找一個給我看看?還擺出一副哲學家的樣子……”

“我就不明白了,咱們兄弟倆長得像吧,怎么這性子卻一個天上一個地下啊?”

“嘿!誰是天誰是地啊?你還臭美得無邊無際了???”

我終于明白了,楊尊不止是宏遠公司派入海寧公司的棋子,更是宋云浩報復我的幫兇。因為我曾侮辱了他,他需要補償,所以他找來了和自己面目相似的楊尊,將我再一次推入水深火熱之中。

多么惡毒的陰謀!

我沖過去,將一杯啤酒潑在了宋云浩的臉上?!拔覜]想到你這么卑鄙無恥!”我罵,“你為什么要這樣?你以為這樣就能證明你存在的價值了?你存在的價值就是被人仇恨和厭惡嗎?”

宋云浩用手抹開一臉的酒液,冷笑道:“現在我們是同類了?!?/p>

我打了他一記耳光,哭著跑出了酒吧。

第二天,我從報紙上找到了一家商業調查公司。所謂商業調查公司,其實也就是私家偵探,這樣的名字是為了打法律的擦邊球。我拿出十萬元現金,一沓一沓地拍在袁磊的桌上。

“我要可以讓宋云浩身敗名裂的證據,我知道一定有這樣的證據,你找到了,這些就是你的!”

袁磊很愛錢,因為愛錢,所以敬業。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三天之后他便交給了我一沓照片。照片上卻是宋云浩和林美嵐,背景是某個KTV的包房,宋云浩正將一沓文件遞給林美嵐。那是一份報價單,CJL工程項目等字樣十分清晰。

“宏遠公司也在爭取做這個項目,他們的人差不多已經跟進了一年,公關都做得差不多了。所以其他公司想要在這個時候插上一腳,除非在價格上有很大的優勢……”

那么很明顯了,海寧公司想要做這個項目,所以林美嵐需要知道宏遠公司的報價情況。她付給宋云浩錢讓他吃里扒外,而在宏遠公司以駙馬爺身份擔任虛職的宋云浩也需要用這筆錢來增加自己的安全感,或者,他想從中找回自尊。這樣的交易應該從很久以前就開始了,而KTV包房就是他們交易的地點,以前我總在KTV見到宋云浩并不是巧合,而是林美嵐借著這樣的機會和宋云浩做交易。

我毫不猶豫地把這些照片用快件寄給了李勝東。李勝東一生有三件事不可容忍:第一,丑聞;第二,背叛;第三,他的女兒李幼蕓受到傷害——宋云浩連犯三忌。我知道他一定不會置之不理,宋云浩將再一次被掃地出門,不,應該是永久驅逐,這是他應得的報應。但我沒想到李勝東竟如此狠毒,居然派人殺了宋云浩!

我確信是李勝東下的手,那晚看見倒在血泊里的宋云浩我就確信這一點。可我一個字都沒有對警察說。雖然寄出那些資料不能構成犯罪,甚至連教唆都稱不上,但那絕不是什么可以見光的事。

宋云浩的詛咒也應驗了,是的,我現在和他是同類了。

我看著躺在病床上昏迷不醒的楊尊。我不知道他為什么要救我,而且是用這樣一種悲壯的方式——如果是他開車來撞我,我反而會覺得合理。因為他是宋云浩的朋友,而我是可能殺死宋云浩的兇手,他為朋友報仇比舍命救我要符合邏輯得多,除非這是一個陰謀,我知道這世界上有種陰謀叫“舍不得孩子套不著狼”,但是誰會舍棄掉自己的生命來完成一個陰謀呢?醫生說他還沒有度過危險期,而他能活下來已經是一個奇跡。那么,是愧疚嗎?因為他害我失去工作,因為他良心發現?可能,我相信即便是宋云浩那樣的人也會有良心的殘余,也會為了曾經那樣殘酷地對待我而有不安的感覺,如果這件事發生在宋云浩死去之前,我也許會相信這只是為了贖罪,可是此刻,我什么都不敢相信。

另外,楊尊出現的時間實在太及時,就像事先知道那輛車會撞向我一樣。當時的情景真的可以稱得上是千鈞一發,只要再晚兩秒鐘,現在躺在病床上生死未卜的人就應該是我。出事時他的身上還穿著睡衣和拖鞋,就算他是一個不修邊幅的人,也不至于穿著這樣的衣服招搖過市。種種跡象表明,他是從家里匆忙跑出來的,而且直奔我所在的酒吧,這樣他才能在那關鍵的時候出現把我從死神的斧頭下推開。沒有人可以預知意外,除非那是早就計劃好的意外。

謀殺!兩個駭人的字眼沖入我的腦海!有人要謀殺我!

是誰?我看著楊尊,渾身發冷,他救我也許不是陰謀,但至少他離那個陰謀很近,否則不會得到這樣準確的消息。那個陰謀很可能此時就儲存在他的大腦里。我無法知道,因為他也許永遠都不會醒來。

“除了宋云浩之外,你還和什么人有過沖突和矛盾嗎?”那雙小眼睛在問我。

我能想到的,這個精明的警察自然也能想到,甚至他很可能只是明知故問。警察善于提這樣的問題,用于對比,對照,鑒別,分析,同時得到更多。

是的,除了宋云浩之外,我和這個世界還有很多的沖突和矛盾。首先,在海寧公司就有很多人不滿意我的存在。正如林美嵐所說,她聘請的是一個她早就準備好要犧牲掉的炮灰,用來幫助她看清那些她過去沒有看清的利益關系,用來清除她不方便親自出面清除的障礙。所以我成了一面理所當然的盾牌,替她抵擋那些本應針對她的利箭。還有,我的存在也阻礙住了那些想要爬得更高撈得更多的野心家們,他們憎恨我的存在,憎恨我霸占了那個他們想要得到的位置……我不確定他們有多少,但是不管有多少,都應該隨著我離開海寧而消失了,他們贏了,我輸了,贏家不需要對輸家趕盡殺絕。

其次,便是宋云浩的親朋好友,比如楊尊,比如李幼蕓,但是前者為了救我而躺在了醫院里,后者,我不確定她是不是還會為了宋云浩的死而悲痛。據我所知,這兩年宋云浩過得并不如意,他和李幼蕓的婚姻生活也只是貌似光鮮——如果一個女人真的愛一個男人,絕不會把他放在一個有名無實的位置上,不會任由別人在背后肆意踐踏她丈夫的尊嚴而不作為,也許她奪回宋云浩的目的只是為了贏回面子,為了把他留在身邊泄憤……當然,她也許會為了面子而不得不做出要懲罰兇手的姿態——但李幼蕓真的會為了面子而不惜把自己置于身陷囹圄的境地嗎?如果李勝東把宋云浩的惡行告訴了李幼蕓,她還會為這樣一個一次次背叛她的男人而復仇嗎?

那么,還有誰?我在大腦里搜尋著,還有誰對我抱著這樣的深仇大恨,希望我在這個世界消失?為什么楊尊會提前知道這個人的計劃?

直覺告訴我,謀殺只是一個開始,噩夢的開始。

我的噩夢開始了。經過地毯式搜查,一把用塑料袋包裹起來的水果刀在案發現場周圍的樹林里被警察們找到——它被埋在一棵銀杏樹下。

水果刀上有我的指紋。宋云浩在出事前曾經接到一個電話——后來被證實是從公用電話亭打出的,而那個公用電話亭就在我就餐的餐廳外面。這是顯而易見的栽贓嫁禍。我知道,那個嫁禍者知道,警察不知道。所以我不得不在訊問室里一遍又一遍地交代當日我的行蹤。

像我已經度過的無數個周末一樣,我把自己泡在圖書館里,我閱讀最新的人力資源管理經驗,研究各種與政策有關的報紙,做記錄,復印資料……我竭盡全力讓自己變得更加強大,只有足夠強大才不會被替代,只有足夠強大我才能在那些曾經看低我的人面前抬起頭來,與他們平視,告訴他們,我回來了,我活著,而且成功。

離開圖書館,我走進附近的快餐店,吃晚飯,喝咖啡,我需要把自己融在人群里。我討厭回到只有我一個人的公寓,我討厭在周末只和燈光電視做伴,我討厭自己居然和宋云浩一樣孤獨。快餐店里的人來來去去,他們吃東西喝東西,他們于我是陌生人,我于他們也是陌生人,這樣匆忙的交集熱鬧而無害,偶爾有和我一樣留下來的人,那也是我的同類,我因此而感到平衡。

晚上九點整,我之前應征的天和公司總經理助理劉倩倩打來電話,說原定于第二天上午十一點的面試需要改期,因為總經理張和第二天有急事要趕去外地的分公司,面試時間臨時改在當晚十點,問我有無問題,我自然回答沒有問題,因為我太需要一份新的工作。

從快餐店到天和公司有一條必經之路,宋云浩正是躺在這條必經之路上。我本來以為那是命運的玩笑,直到現在我才知道,那是某個人精心策劃的陰謀,一切都是安排好的,為的就是一箭雙雕,送宋云浩下地獄,送我進監獄。李勝東在接到那些資料之后可能會因為激憤而派人殺死宋云浩,可是為什么要嫁禍給我?因為我和宋云浩的過去?因為他知道我曾經在酒吧里打過宋云浩一記耳光?因為他知道我詛咒過宋云浩,所以我就成了他最好的替罪羊?如果是這樣,那我真的可以稱得上是自作自受了。

可是我想象不出他要怎樣才能安排出這樣的陰謀,雖然我每周末的活動是固定的,去的快餐店也是固定的那一家,但是面試時間改期卻是突發事件,對方是如何預知我的行動的?就算在我的身上安裝了竊聽器,可是從接到電話到我發現宋云浩,只有短短的半個小時,難道他們在這半個小時就設計出了這樣一個周密的詭計,并且安排好了一切?也許他們可以做到刺傷宋云浩并把他放置到那條路上,但是那條路再僻靜卻也不止是我一個人在走,他們如何保證是我先遇到受傷的宋云浩而不是別人?還有那把水果刀,上面怎么可能會有我的指紋?我從不記得我接觸過家里之外的任何水果刀。

在我看來,除非是神靈,否則沒有人力可以做到。難不成真的錢能通天?

“你下過圍棋嗎?”肖展問我。

在此時此刻面對這樣的問題我只能表示困惑:“這和我被懷疑有關嗎?”

“高手下棋,身在棋中,心在棋外?!毙ふ拐f,“要以旁觀者的心態,才能看清全局,你不能只看圍住你的那一小塊兒,否則你永遠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輸?!?/p>

“那么,你相信我是進了一個局?”我很驚訝,我聽懂了肖展的言外之意,“你愿意相信我是清白的?”

“我愿意相信所有人是清白的,但是在找到證據之前,我只能先選擇認為他們是有罪的?!毙ふ共宦堵暽?,他問道,“你能看清這個局嗎?”

我搖頭:“我不懂下棋?!?/p>

“那你愿不愿意交給懂的人幫你看看呢?”肖展微笑著問。

我愿意相信他,他有一雙鋒利如刀的眼睛——這樣的眼睛可以挖出真相,哪怕它堅硬如石,深埋地底。而且,我也沒有別的人可以依靠。

“但是,你得首先保證我能看到全局。”他的笑容開始變得狡黠,“每一個板塊都很重要,如果你藏起一塊,我所能看到的就只有局部,那么很抱歉,我就愛莫能助了?!?/p>

我沒有選擇。兩害相權取其輕,被人輕視與被判處死刑,兩樣東西根本不會被放在同一架天平上稱量。我將非法調查與寄資料給李勝東的事告訴了肖展。我想此刻在肖展的心中,我一定是一個魔鬼——因為我在引誘出另一個人心中的邪惡,那正是魔鬼喜歡做的事——所以我是更加邪惡的一種邪惡。

幾天之后,肖展把一個快遞文件袋放到了我的面前。那正是我寄給李勝東的那一個。讓我目瞪口呆的是:文件袋根本就沒有被拆過封!

“它被放到廣告類的印刷品里去了,有好幾大麻袋這樣的快遞件呢!”肖展吐了口氣,仿佛剛剛才從那粗重活里解脫出來,“在宏遠公司,所有與董事長有關的重要文件往來都是有記錄的,凡是沒被記錄在案的都會被當作廣告品或次要文件延后處理,如果不是我去把它找出來,我估計李勝東得明年才能看見你這封快遞呢?!?/p>

我震撼了,當然不是為了那好幾大麻袋的快遞件。如果李勝東沒有收到我的快遞件,那么是誰殺了宋云浩,同時又嫁禍給我?還有誰和我們有這樣的深仇大恨?

肖展說:“看來這個棋盤缺了好幾個角,我們得做做拼圖才能看得全啊?!?/p>

“這個天和公司是你自己主動聯系的還是別人推薦的?”他問。

“是我自己主動投的。他們在報上打出了招聘人力資源經理的廣告,待遇很不錯,我覺得自己很符合他們提出的條件和要求,所以就投了簡歷。你是在懷疑他們有問題嗎?”我想了想又說,“其實一開始我也懷疑他們,因為如果不是他們臨時改了面試時間,我也不會在那個時間出現??墒俏抑案揪筒徽J識他們張經理,而且我投簡歷之前還專門了解過公司的背景,天和公司和海寧公司及宏遠公司都沒有關系的,所以我才會選擇天和的。我想不出他們有什么理由和這件事扯上關系?!?/p>

“那個招聘廣告是什么時候發布的?”肖展問道。

“他們好像一直在打廣告,在我離開海寧之前就好像已經有廣告了,至于是什么時候第一次發布的,這個我就不清楚了。因為項目底價被泄露的事,我知道自己在公司待不長久了,所以一直很留心這段時間的招聘信息,當時連續好幾周報紙上都有他們的招聘啟事?!?/p>

“只有天和一家公司通知你面試嗎?”

“還有兩家小公司,他們對我很滿意,我對他們不滿意?!?/p>

“為什么?”

“規模太小,薪酬太低,跟我的心理預期差太多了?!?/p>

“就只有這么三家公司嗎?我看招人廣告不是滿天飛嗎?”

“因為現在是七八月份,人力資源經理又是中層管理職位,一般來說,這種管理職位相對比較穩定,要跳槽也會在年初,辛苦了七八個月,怎么也要拿到年終獎再走人??!所以這個時期企業招聘這個職位的很少,要找工作很困難,除非是遇到緊急情況或者變故,有這兩三家已經不錯了。”

“那么,天和之前的人力資源經理呢?他們為什么突然找人,是遇到了什么變故嗎?他們跟你說過嗎?”

“嗯,他們說前任經理打算要生小孩兒,由于是高齡產婦,工作負擔太重,所以就提出離職?!?/p>

“天和的面試過程怎么樣?”沉吟片刻之后,肖展又問,“是什么樣的程序?”

“先是投簡歷過去,然后他們通知我到公司進行筆試,筆試合格后再由總經理助理劉倩倩面試,這是初試。初試通過以后再由還沒離職的人力資源經理復試,最后是總經理終試,”我回憶著,“當時還有兩三個候選人跟我一起面試,我看不出有什么問題。那天晚上,其他的面試者不是也都被通知了嗎?”

肖展點點頭,但是卻皺著眉頭,一臉的若有所思。

“那么談談韓子璇吧?!毙ふ菇K于移開了話題,“你們最近一次見面是在什么時候?”

這個名字讓我的心臟猛地痛了一下。

“就是宋云浩出事的第二天,你們找我調查的那一天,在門口碰到她。”

“之前你們一直沒聯系過?”

“沒有。”

“那天你們見面,說了什么?”

我搖頭:“什么也沒說,一個字也沒說。無話可說?!?/p>

“為什么?當年是她自己離開宋云浩的,你是在她離開之后才和宋云浩在一起的,她沒有理由怪你的。”

我苦笑,我能說什么呢?男人和女人的思維方式不同,男人或許可以對這種事既往不咎,但是女人永遠不可能相逢一笑泯恩仇。

“你的意思是,她還恨你?”

“我不知道。恨也許說不上,但是至少不可能再做朋友?!蔽彝蝗灰庾R到了肖展在想什么,我連連搖頭,“不會是她!她,其實是個很膽小的人。我和她都是在單親家庭長大的,父母都重新組織了家庭,所以,我們都沒有跟父母住在一起,都有心理陰影,所以都選擇了離開父母很遠的城市,所以,所以她是個沒有安全感的人……她很現實,所以當年她才會在宋云浩最困難的時候離開,但她不敢犯法的,就算她再恨我,也不可能做這種會把自己送進監獄的事,她在監獄里一天都活不下去,我敢保證絕不是她做的……”

“首先,只有證據能證明一個人的清白。其次,沒有人能完全了解另一個人,就算是最好的朋友也不行。因為沒有人會和另一個人完全一樣,比如你們,你們的家庭背景和教育背景幾乎是一樣的,可是你們還是沒有成為一樣的人?!毙ふ拐f話的口氣像是在嘆氣,“你知道韓子璇曾經進過戒毒所嗎?”

我震驚地抬頭看著肖展,然而后者臉上的肯定是不容置疑的。

在我和宋云浩私奔之后,子璇也沒有和凱迪拉克男在一起。她低估了自己對宋云浩的感情,在我和宋云浩同居的那段日子里,她終日在酒吧酗酒,過著糜爛的生活,還染上了毒癮。

“兩次,她戒了兩次才戒掉?!彼a充,“現在,你還能保證什么?”

“是的,我什么都不能保證,當年我不能保證自己不被最愛的人背叛,現在我不能保證自己能過得比當年更好,我當然也不能保證我也許從未了解過的朋友不會恨我入骨。”

“我相信真相很快就會浮出水面了?!毙ふ共[縫著眼,似乎在他的眼前真的出現了一個大湖,湖面平靜如鏡,而他在等待那一抹漣漪。

他的很快確實很快。一個星期之后,在鐵窗后面的人已經不再是我。

后來我才知道,為了這一句“很快”,肖展幾乎五天五夜沒有合過眼,他和他的同事們在宋云浩出事的路段再一次進行了大規模的搜查,他們在網上發布了信息,尋找在那個時段曾經去過案發現場的人,然后他們得到了一條重要信息:在那天晚上九點一刻和九點二十分,有兩輛車試圖通過那條路段,但是就在車快要接近那個路口的時候,卻發現路口處被兩塊藍色的板子封住了,在最前方還放置了一個“前路維修,暫停通行”的指示牌,于是車只好選擇倒回——我是在九點半左右到達那個地方的,可是我什么也沒看到。

“要做到這一點只有一個可能,你的行蹤一直被人監視,在你的車上有衛星定位跟蹤器,你的一舉一動都在對方的控制中,包括你面試的公司?!?/p>

只有有錢人才能做到這一步,而且必須是一個很有錢的人。在我認識的人中,只有一個人符合要求。我看著鐵窗后的李幼蕓,她幾乎已經陷入崩潰。

天和公司和宏遠公司確實沒有任何關系,天和公司的總經理也確實并不認識李幼蕓。李幼蕓選擇天和公司只是因為這家公司和我常去的那家快餐店之間有一條偏僻安靜的路段,她用錢收買天和公司的人力資源經理和總經理助理劉倩倩,讓前者在年中突然離職,讓后者打出招聘廣告——而那廣告幾乎就是按照我的條件量身定做的。李幼蕓早就知道宋云浩和海寧公司之間的骯臟交易,她要宋云浩將功折罪,弄到海寧公司的報價單,而她在海寧公司的內線則在公司推波助瀾,促成我的離職。驟然失去工作的我沒有太多選擇,必然會去天和公司面試,而作為總經理助理,劉倩倩有權力安排總經理的日程,接著她又說服總經理將面試時間臨時改到晚上——理由是“這還可以考驗應聘人員的誠意”。

至于那把水果刀,很簡單,有人復制了我家的鑰匙,偷偷潛入我的公寓,拿走沾滿了我指紋的水果刀。

那天,有人用我的名義約了宋云浩見面,他們綁架了他,把他塞在一輛車的后座,等在那個路段上。等到我的車快要接近那個路段的時候,他們用那把水果刀刺向宋云浩……

我就像一只小蟲子,卻撞上了鋪天蓋地的蜘蛛網。這是一個從很早以前就開始設計的陰謀。

“我知道你們一直見面,你們在KTV里偷偷約會,借著公司活動的名義偷情,以為這樣就能瞞天過海嗎?!他為了你,一次又一次地背叛我,他居然把公司的商業秘密交給海寧公司,他居然用這種方式來討好你!讓你獲得高升的機會!我本來想再給他一次機會,只要他徹底跟你斷了,我也就放棄我已經制定好的計劃,饒你們一命,可是他呢?!就因為你在酒吧打了他一個耳光,他居然回來就說要跟我離婚!他說他要離開我,要重新開始……他一輩子都在重新開始……想得真美??!”李幼蕓一面哭泣一面猙獰地扭曲著五官,她已經接近癲狂了,“我怎么可能給他機會重新開始?誰給我機會讓我重新開始?!還有你,你拿著我的錢去讀了個什么破碩士回來,就想把他從我身邊搶走,我怎么可能讓這種事發生?!現在,我們沒的搶了,你滿意了嗎?我很滿意!哈哈,有本事,我們做鬼的時候再來決戰一次?哈哈!你敢嗎?你還是會輸的!你在我面前永遠是一個失敗者!”

離開公安局的時候,我需要扶著墻才能不讓自己跌坐到地上去。是害怕,李幼蕓的笑聲讓我害怕,也是悲哀,因為這一切災厄的起源竟然只是因為一個誤會。

“不是誤會,是留在你們心里的魔鬼在作祟?!毙ふ拐f。

是的,我們的心里都有魔鬼,我甚至應該謝謝李幼蕓,因為李幼蕓心里的魔鬼比我心里的魔鬼要早作祟,所以我才得以幸存。

楊尊醒了。

醒來的楊尊對警察說,那天晚上他忽然接到了一個匿名電話,電話那邊的女人告訴他有人將會殺死我,還告訴了他時間和地點。他也很想知道那個女人是誰,但是沒等他問那個女人就掛斷了電話,他顧不得細想,穿著睡衣褲就沖了出來。

警察們證實了在那個時間段,確實有一個電話打進楊尊的手機——也是從公用電話亭打出的,但是這個打電話的神秘女人卻始終沒有被找到。李幼蕓承認她派人殺死宋云浩并嫁禍給我,但是她并不承認第二次車禍也是她所為。

“我很高興不止我一個人恨你,我相信那個人一定會再動手的?!彼f。

我想她也許是故意這么說,因為她希望我一直生活在恐懼之中。

“我確實一直對你感到內疚,我當時只是想幫……朋友……”說到“朋友”兩個字的時候,楊尊哽咽了一下,然后說,“我以為這不過是筆生意,無非是損失一筆錢,當然,還有其他的原因……這個原因我以后會告訴你的,但是,我真的真的沒有想到會連累你被迫辭職……我也沒想到你跟他之前有那么多的……過去。”

“所以,你救我只是因為愧疚?”

楊尊沉默半晌:“不完全是愧疚。”他的眼神里閃爍著我似曾相識的東西,那東西讓我有些心慌意亂。

我留在醫院里照顧楊尊。不管怎么樣,現在我活著是因為他的及時出現,之前的所有恩怨,加減相抵之后,原本討債的人,現在成了欠債的人。

“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嗎?”有一天楊尊問。

我點頭,“記得,在你來公司之前我們就見過?!?/p>

他的眼睛立刻亮了:“你真的記得?!”

“是的,”我說,“你騎著一輛藍色的摩托車,戴著一個藍色的頭盔,那天我在河邊哭,你帶著我坐了你的車?!?/p>

楊尊的眼睛又黯然下來:“不是那一天?!?/p>

畢業的那一年,在離開學校前一個月,宋云浩的公司搞促銷活動,沾了子璇的光,我得到一份站在路邊發產品宣傳單的兼職。正是中午時分,驕陽當頭,人們趕著回家或者鉆進飯館,心情急躁,自然沒有好臉,偌大的路面上只有我可憐兮兮地汗流浹背。一個背包族的年輕人路過我的身邊,一臉風塵,看來是個旅行者,我猶豫了一下,沒有把宣傳單遞過去,他卻伸來一只大手:“都給我吧?!?/p>

我只給了他一張。

“傻呀你!”他笑了,“我幫你處理了,你不就可以收工了?”

我還是很認真地搖頭,然后那家伙便探過頭來看我的工牌:“你在這家公司工作?他們每月給你多少錢你這么認真?”

“我不是正式工,”我很認真地回答,“我按日拿錢的?!?/p>

“你這么勤奮,他們為什么不給你轉正?”他問。

“這是家大公司,沒那么容易進?!蔽一卮?。

然后那家伙便做了一件讓我瞠目結舌的事,他突然伸出手,一把搶走了我手里所有的宣傳單,以我望塵莫及的速度消失在了我的視野里。

那個人就是楊尊。

“那公司是宋云浩的,那個時候我們就認識。我記住了你的名字,然后我對他說,這丫頭不錯,沒見過這么勤快敬業的,看我的面子,轉正了吧,他答應了,當時就打了電話給人事部。”

我愣住了。我一直以為宋云浩是看在子璇的面子上才讓我成為公司的正式職員,卻沒想到原來楊尊才是我的推薦人。

“那個時候你就是他的朋友,為什么我從來沒見過你?”

“不是天天見面的才算朋友?!睏钭鹫f,“那個時候的我還沒定性,到處走,停停走走,那一年我在這個城市只待了三天。我去過很多城市,見過很多人,有很多人我都忘了,但是很奇怪,你的臉,我一直都沒忘記過?!?/p>

話題涉及宋云浩,我們兩個人都沉默了,他對于我們來說就像是一個禁區,我們誰都不想再進入那個禁區,但不管我們如何小心翼翼地回避,這個禁區還是會冷不丁地出現在我們的眼前。

“等我傷好了以后,我們就去西藏吧,那是一個會叫人忘記過去的地方。”楊尊說。

那一天,他給我唱了一首藏語歌。

那一天

閉目在經殿香霧中

驀然聽見

你誦經中的真言

那一月

我搖動所有的轉經筒

不為超度

只為觸摸你的指尖

那一年

磕長頭匍匐在山路

不為覲見

只為貼著你的溫暖

那一世

轉山轉水轉佛塔啊

不為修來生

只為在途中與你相見

沒有音樂伴奏,他的五音也并不十分標準,可是這首歌讓我發了很久的呆。它就像是我等待了很久的一個答案。

愛上一個不是宋云浩的男人,證明自己可以重新開始,我近乎瘋狂地寄予了希望——因此當它破滅的時候,我才會變成了一個瘋狂的復仇者?,F在,這個希望回來了。我緊緊抱住楊尊,任失而復得的狂喜在心里奔騰。

有一個肯為我舍出性命的男人,有一片可以忘記一切的樂土,那是一個女人關于愛情的最美麗的終極想象。

最后我對他說:“好,我們去西藏?!?/p>

去西藏需要做很多準備。我買了帳篷、睡袋、羽絨服、帽子、防曬霜、紅景天……這將是我人生中最漫長的一次旅行,也許漫長到我不會再踏上歸途。我幾乎是迫不及待地準備這一切,我在路邊的一家小店里偶然發現了一對陶瓷玩偶:一男一女兩個背包客——臉上掛著無憂無慮的微笑,前往一個他們向往已久的地方。

我買下了這個偶然,興奮地跑向病房。然而命運再一次展示了它的殘忍,病房里的楊尊正和子璇擁抱,后者撲在他的懷里,痛哭失聲。

“……對不起,對不起……”我聽見楊尊在說,并同時用手撫摸子璇的頭發,而后者因此哭得更加大聲。

“別離開我!求求你,別因為她離開我!什么人都好,不要是她,不要是她!”

我終于明白了。楊尊撒了謊,根本就沒有什么匿名電話,或者說,那個電話根本就不是什么神秘女人打來的,他之所以知道我會在那個時間那個地點發生車禍,是因為主使這一切的人就是子璇!而他們之間的關系就如我的眼睛所看到的一樣親密。

“什么人都好,不要是她,不要是她!”

每一個字都帶著怨恨。

是的,她恨我,因為在她最痛苦的時候我居然和她還愛著的人生活在一起,這種恨在公安局里重逢的那一刻被重新點燃,我作為殺死宋云浩的嫌疑犯和她見面,所以當天晚上我就受到了襲擊。

我早該想到的。楊尊說他曾經是個浪子,有過很不堪的過去,有過很多女人。子璇應該就是他的上一個女人。我相信他在救我時是因為對我懷著愧疚,或者就像他說的,從第一次見到我,他就對我有不一樣的感覺。我相信他在這些事上沒有撒謊,可是他沒有說出子璇,而他在救我的時候,其實也在救她……

也許我和他之間的感覺是真的,也許子璇的痛哭是因為他已經在我們之間作出了選擇,而那個選擇是我,但是我們中間已經多了一個宋云浩,兩個人的世界容不下四個人……

絕望如洪水,我轉身狂奔,否則將沒有機會逃離窒息。

“秦晚!”

楊尊在我身后大喊。

我聽見了他摔倒的聲音。

“秦晚!”他的聲音追上來,足以撕裂我的心臟。

我只能以更快的速度逃跑。

“楊尊!”我聽見子璇也在撕心裂肺地叫。

我沖下樓梯,沖出在我身邊川流的人群,沖出大門,沖過車來車往的馬路,沖向我也不知道的目標……

樓高,日落。這是一座舊樓的樓頂。很早以前,當我還是一個天真清白的女孩子時,我常常來這里看滿目的霓虹,從高處望著低處。現在我看夕陽,悲涼的交錯,輝煌的隕落,今日日落,明日日升,直至永恒。但這不沉的高樓終有一日將不復存在,不過是歲月中一個灰飛的過往。

“我想你應該會在這里。”

一個聲音自背后傳來。我回過頭,夕陽的光暈隱約著她的臉。我看不清,但是我認出了她的聲音。

——子璇。她曾經是最了解我的人,沒想到現在依然是。

走到我面前的子璇滿臉淚痕。

“楊尊死了。”她說,“他在追你的時候摔下了樓……他臨死前還在叫你的名字……”

天黑了,世界也黑了。我想這應該是個噩夢,然而楊尊的尸體確確實實地躺在那里。一張狹窄的小床上,白色如喪花般地覆蓋著他。我看著那張臉,閉上眼,睜開眼,只希望一閉一睜之后,他便會從床上跳起來說:“喂!嚇你的!看,你還是關心我的,是不是?我死了你會哭,說明你心里是愛我的,不是嗎?”

但是他沒有,他靜靜地躺在那里。冰冷的,蒼白的。

“……那天派人來撞你的,是林美嵐?!毙ふ拐f,“你有太多事情不知道,楊尊,宋云浩,他們都是林美嵐的兒子,親生兒子。他們是同母異父的兄弟,林美嵐十六歲那年因為一個意外生下了楊尊,那時候為了能上大學,她把他送了人。二十五歲那年她結婚生下了宋云浩,可是由于婚前私生子的事被她的丈夫知道了,她的丈夫受了刺激,開始出軌,最后她和丈夫離了婚,再之后,她便嫁給了海寧公司的前任董事長……后來,她作為遺孀成為了海寧公司的掌權人,就在你回國前兩個月,宋云浩母子相認……宋云浩一直偷偷泄露公司的機密給林美嵐,我想他應該是想用這種方式向李幼蕓報復,可是他被后者發現了。李幼蕓誤以為他這么做的原因是你,她要求宋云浩將功折罪,否則就讓宋云浩身敗名裂,她要求得到海寧公司的報價單,并且要借這件事讓你離開海寧。宋云浩害怕了,他找了楊尊辦這件事,他們兄弟其實在四年前就已經相認了,但是宋云浩一直沒有說出這個秘密,所以林美嵐一直都不知道楊尊就是當年被她拋棄的私生子。

“楊尊一直恨他的母親,所以當宋云浩提出要他幫忙偷竊報價單信息的時候,楊尊把這個當作一次報復機會。而楊尊之所以能夠得手,是因為林美嵐為了保護兒子,也為了讓宋云浩再次得到信任,故意把價格信息泄露給了楊尊……在那之后,宋云浩安排楊尊和林美嵐相認了??赡苡捎谝呀泩髲瓦^,心里的怨氣已經消失了,所以,楊尊選擇了接受這個母親。正因為這樣的關系,所以他才能知道他的母親要怎樣為宋云浩報仇,所以他才能趕去救你……他是對警察說了謊,那個謊言是為了保護他的母親……”

楊尊不相信我會殺死宋云浩,所以當他發現母親的陰謀后立刻跑出了門,在同一時候他給子璇打電話,要求對方立刻找一個公用電話亭,用公用電話撥打他的手機——于是他成功地制造了一個匿名電話。

他很貪心,他費盡心機,想保護每一個人。

我與林美嵐見了面。

因為她要求見我。

“第一次看見你的時候,我就覺得你好像是一個我認識很久的人,你的眼神我很熟悉,那是受過傷的眼睛。”林美嵐說,“你像我年輕的時候,所以我對自己說,有這樣眼神的女人知道自己要什么,所以她會變得很強大……但是我沒想到……”

我面前的林美嵐泣不成聲。

“你可不可以幫我做一件事,你可不可以對我說一句話?你可不可以對我說:‘林美嵐,是我害死了你的兩個兒子,請你原諒我?!?/p>

我低下頭,一字一句:“林美嵐,是我害死了你的兩個兒子,請你原諒我。”

她捂住臉,失聲痛哭。有時候人需要靠一句話活下去。比如在國外的時候,我一遍又一遍地對自己說:“都過去了。”

“都過去了”——這四個字是我每天都在念叨的圣經,它們對我有著圣經的意義——盡管我從來就沒有忘掉過去。

我和子璇站在楊尊的墓碑前。楊尊在照片里對著我們笑,我突然發現,原來楊尊和宋云浩其實長得并不像。是我心里的魔鬼施了障眼法,所以我才會認為他們相似。曾經帶著我飛起來的那個人,曾經和我一起作戰的人,我把他弄丟了。

我再也沒有機會找到他。

“他救過我,在我最痛苦,最需要幫助的時候,他出現了……如果不是他,我根本不可能重新開始。他對我說,命運拿走什么,一定會給出同等分量的補償,我以為他就是那個補償。于是我想,這樣的話,以前受過的苦也許都是值得的,但是……”子璇看著我,“你又一次奪走了他,在奪走了宋云浩之后,你又來跟我搶奪他……為什么,為什么他們最后都選擇你而不是我?為什么他們不會為我做的事卻肯為了你做?宋云浩是這樣,他也是這樣……”

“所以你應該恨我?!蔽艺f,“我是一個應該被恨的人?!?/p>

我是一個逃兵。

我那么輕易地就放棄了信任,放棄了努力。

因為意外。

因為誤會。

因為欺騙。

我大可以把這一點都歸咎于這些理由,可是我比誰都清楚,我是心甘情愿地逃,給自己找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我逃得那么倉促,甚至都沒有去求證,其實我不敢面對的早就不是真相,而是自己。

意外需不需要寬恕,誤會需不需要消除,騙局需不需要戳穿,這一切都不重要了。

子璇也好,宋云浩也好,只不過是我用來放棄的理由。

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我給自己找各種理由忘記過去,催眠自己那只不過是前生。我不敢面對過去,又怎么可能去面對未來?

我才是背叛者。子璇,甚至李幼蕓,她們每個人都愛得比我勇敢。兩年里被填滿的軀體又再次千瘡百孔,填充物像沙一般地漏出。兩年,我長成了一個侏儒。

“是,我恨你!我恨你!”子璇歇斯底里地大叫起來,“我們是最好的朋友,我什么都跟你說,可是你什么都不說!你喜歡宋云浩,可是你不告訴我,你裝偉大,扮情圣,我子璇需要你的施舍嗎?!我離開他,是因為我發現自己沒有你愛他愛得那么深,所以我決定退出,我愿意退出,因為那個是你!我根本不知道那天他被董事會開除了,否則我不會選那天……后來我等著你來找我,你來找我我就可以解釋那只是我為了泄憤,可是你不來找我,你跟著他走了,他居然帶著你私奔了,我到處找你們……我找到了你們,你們過得好開心好愜意??!你們的世界好小啊!那個時候,你們想到我了嗎?完全沒有吧?一點兒都沒有吧?我最好的朋友,你有顧及到我的感受嗎?你知道整個世界都被掏空了的感覺是什么嗎?!”

子璇舉起了手,我等著那一記遲到了很久的耳光。但是她放下了手。

“我不想在他的面前打你,我不想在他的面前表現得像個潑婦。”

我沿著納木錯湖走,湖岸線有兩百多公里,繞上一圈快則六七天,慢則需要半個月。這叫作轉湖。西藏人把生命看作一個圓,循環不息,周而復始。我希望當十天之后回到起點時,已過完一生,然后帶著前生的記憶離去,開始新的生活。

湛藍色的湖湛藍色的天緊緊依偎在一起,看不到盡頭,卻哪里都是盡頭。分不出哪里是湖水,哪里是藍天,鳥似乎在湖里游,而魚卻似乎在天上飛,似乎一切的禁錮在這里都被最自然地融釋了,那是解脫的最高境界。

湖的南側,是雄偉的念青唐古拉山,傳說中納木錯的愛人。前生的五百次回眸,才換來今生的擦肩而過。六世達賴倉央嘉措對情人說:

世間安得雙全法,不負如來不負卿。

第一最好不相見,如此便可不相戀。

第二最好不相知,如此便可不相思。

第三最好不相伴,如此便可不相欠。

第四最好不相惜,如此便可不相憶。

第五最好不相愛,如此便可不相棄。

第六最好不相對,如此便可不相會。

第七最好不相誤,如此便可不相負。

第八最好不相許,如此便可不相續。

第九最好不相依,如此便可不相偎。

第十最好不相遇,如此便可不相聚。

但曾相見便相知,相見何如不見時。

安得與君相決絕,免教生死作相思。

我雙手合十,虔誠地跪在湖畔,他們說這樣就可以在湖水里看見愛人的臉。我睜開眼,藍色鋪天蓋地而來,大地在旋轉,腳踏在天堂上,頭朝下,看到一片虛空,我茫然地伸出手,想要抓住什么,但是什么也抓不住。

湖影中,在我的身邊,似乎真的有一個影子。黑黑的一個影子,但越想看清楚卻越模糊。我感覺自己的身體在往下倒,但是卻始終沒有落到地上。我努力睜開意識,想看看是什么托住了我,然而,眼前一片黑暗。隱隱約約,鼻子里被插入了東西,嘴里也被灌入了什么,酸澀的,像是眼淚,光亮一會兒來,一會兒去,聲音不斷,時而喧囂,時而竊竊私語,仿佛是很多人,又好像只有一個人,靈魂與肉體分離,誰也感覺不到誰的存在……

那天晚上我醒來的時候,眼前是一片白茫茫:白的墻,白的被單,白大褂們來來去去。護士對我說:“別擔心,只是高原反應?!?/p>

她告訴我,送我進醫院的是一個年輕的女子。我哭了,因為我知道她是誰。

——我們為了同一個男人來到西藏。

這一年的秋日像一個渾圓的海青釉面瓷甕,溢出梧桐色華貴優雅的落寞,而面前絮白的荷葉邊咖啡杯里,滿盛著純粹而澀苦的黑,恰似一只精致妖嬈的眼,和我對望。

藍月亮酒吧里的音樂摻雜著周圍人輕輕交談的聲音,細細密密地織,仿佛清明前連綿的雨,涼颼颼地滑過耳畔,那是另一種與寂寞相伴的靜。心里某處突然被什么撕裂,然后又有什么從那里成功地越了獄,自由而倉皇地鉆進我的腦海。

時間仿佛又回到了很多很多年前的某個下午。那時候,有我,有他,還有她。我們的命運還停留在不會讓我們流淚的時間段。

我一個人坐在一張桌前。在我的隔桌,坐著一個男子,一個人,喝著一杯咖啡。他看起來像是一個我在很早以前就認識的人。放在吧臺左邊的老式收音機里正傳出一首熟悉的歌:

那一天

閉目在經殿香霧中

驀然聽見

你誦經中的真言

那一月

我搖動所有的轉經筒

不為超度

只為觸摸你的指尖

那一年

磕長頭匍匐在山路

不為覲見

只為貼著你的溫暖

那一世

轉山轉水轉佛塔啊

不為修來生

只為在途中與你相見

我朝四周張望,明知再也看不見那個唱歌的人。我忽然覺得自己似乎記不起楊尊的容顏了,清晰起來的反倒是他第一次遇見我時伸過來的那只手,皮膚粗糙,風塵仆仆,指節長大,寬厚溫暖——仿佛是一張放大了的特寫照片。

他們說,你來的時候,長發遮面,叫人看不清真面目。當你擦肩而過,驀然回首,才驚覺你便是一生的等待,但那時,已經抓不住你身上的一絲一縷。有人叫你作機會,有人叫你作愛情。不管你的名字叫什么,你都不會再回來。

我曾經以為我這一輩子再也不會遇見這樣一個人,一個真正愛我可以讓我相依一生的男人,可是你來了,我卻不認得你。而我不識的報應便是,只能在真相大白之后眼睜睜地看著你沉寂于一片黃土之下,永不歸來。

一切貪嗔癡皆是因,一切煩憂皆是果。

隔桌的男子起身,大步走出咖啡廳。桌上的咖啡還有余溫,煙灰缸里余煙繚繞。我一直默默地看著他離開,直至他沒入我視線的極端,沒入人海,再也不見,然而我心中真正送別的人,卻不是他。

楊尊,再見。

再見。

每一個人都在尋覓著生命中注定的那一個人,可是蕓蕓眾生,萬千世相,早已迷了我們的眼。其間有多少相似卻不是,多年之前,我以為你來了,但那時,你只是你的相似,而我卻是我的疑惑,我們還未曾開始。

責任編輯/謝昕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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