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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吾山

2013-12-29 00:00:00陳敬黎
北京文學 2013年10期

丁哈巴今日娶堂客。前日他牽著瞎娘上郎也純的家門,結結巴巴地請他的老板郎也純一家人喝喜酒,給他長臉。

已經是陽春三月了,天氣開始燥了起來。郎也純抬頭看了一眼快爬到天頂上的日頭,放下手上的石雕鑿,邊交代石雕師傅們早一點收工,邊往工棚外走。這座大牌坊門樓是新成立的溫泉工業園訂的貨,他們這些日子在趕工期。

香吾山原來叫石頭山,山上的石頭是石雕的上好石材。郎也純順著出山的唯一一條沙石路向家里走去。這條沙石路出山后橫穿溫泉鎮,連在通往武漢的國道上。除了不時有車進山拉石雕外,平時來往的車很少,行人也不多。郎也純的家和丁哈巴的家斜對門緊挨著這條沙石路的兩邊。丁哈巴今年已經三十過了頭,年長郎也純五六歲。郎也純是“郎恒嘯石雕藝術公司”采石場的董事長、總經理,他是公司的采石工。丁哈巴人老實,說話打梗,家里就一個瞎娘,但做事踏實,郎也純不虧待他,丁哈巴從采石場拿回去的工錢足以供他母子倆衣食。可丁哈巴有酒癮,經常到街上去找一處酒館點兩個菜,喝得醉醺醺地回來,倒頭便睡。郎也純說過他好多次,叫他存錢討一房堂客好好過日子。丁哈巴總當面笑著說好好好,背著郎老板照喝不誤。

郎家過去在溫泉鎮是名門望族,據說郎家祖上雕出去的石獅子活靈活現通人性,夜深人靜時能聽得見它的吼聲,可以嚇跑盜賊。郎家的石雕手藝傳到郎也純這一輩已經是第六代了。在宣統爺用剛剛能端穩飯碗的手執掌中國大統的那個年代,郎也純拖著長辮子的太爺輩是兩兄弟,他的太爺郎孝祖是長房。那個時候郎家不僅有上百畝好田地,他們家的“郎恒嘯”號石雕作坊和采石場還有上百個工匠。溫泉鎮方圓幾百里地人家的石門樓,門前的石獅,村里的石牌坊,鎮上各家商號門口的石雕,都基本上出自“郎恒嘯”。連大漢口一些大商家門樓前的大石獅、大門樓也是從“郎恒嘯”定制,用船從溫泉河運出長江,賣到漢口去的。到后來盡管兵荒馬亂,連年戰火,郎家也因為在當地是望族,郎孝祖是有名的紳士,他懂得花錢消災,與走馬燈似的到溫泉鎮上掌權的各派人物都關系頗深,郎孝祖不僅保住了一大家人的性命,還為他的后人,也就是郎也純的爺爺輩四兄弟在溫泉鎮上各蓋了一棟三進三重大屋。到了郎也純的父輩,郎家是六弟兄。蔣家王朝被窮得除了命以外一無所有的窮苦人推翻以后,郎家被劃成了大地主,不僅田地被沒收了,連他們的幾處大房屋也被全部沒收了,分給了窮人。他們一大家人被趕了出去,擠進鎮上的破廟里安身。那些老工匠吼著號子,把“郎恒嘯”老招牌,從郎家大門樓上砸了下來,淋上煤油燒成了灰。“郎恒嘯”石雕作坊和采石場也被充了公,鎮上將它改成了石雕合作社。那些分得了郎家房屋的石匠們變成了合作社的主人。郎家后人也不再是這個地方的東家,變成了只能低頭雕石頭不能說話的罪人。

天道很公平,善惡皆有報是它的法典。它執掌著人世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郎孝祖一心把郎家經營成了名門望族,到了他的孫輩六房,都因為背著大地主這塊硬招牌沒有哪家女兒敢嫁進他的家門做地主婆。僅僅他的長曾孫,也就是郎也純的父親郎德成到了好大的年紀才娶了一個叫秀的同樣是地主出身的女人,生了郎也純一個兒子,怕子女長大以后同他們一樣只能低著頭做人,便不敢再生了。因此郎也純一子六祧,成了郎家這個名門望族的唯一后人,也是郎氏石雕手藝的唯一傳人。郎德成的其他五兄弟因為一次接一次的批斗,掛牌游街,自殺的自殺了,病的病死了。到了政府摘掉壓在所有地主頭上的帽子后,政府也把郎德成這一房的大屋歸還給了他,他一家才開始抬起頭在這個人世做人。

郎也純剛剛走出山坳,便看見一隊接送新嫁姐的隊伍從田畈上走了過來。他邊走邊好奇地看了一眼行人,這支一襲新裝的人馬,走在最前邊的按老規矩是丁家在街上請的兩個父母雙全,兒女雙全,夫婦和睦,身體健康的漂亮小媳婦,她們的名頭叫牽親媽。緊跟牽親媽的是媒婆。媒婆身后便是新嫁姐了。新嫁姐后邊跟著的是她娘家的兩個送親的女孩,一般是新嫁姐的親姐妹或者族中閨蜜。這些女眷一律穿著紅花衣,打著紅傘,顏色以新嫁姐的最艷。跟在女眷后面的是丁家請去迎娶新嫁姐的投貼,走在他后邊的是挑著嫁妝的新嫁姐家的男將,其中一個扛著兩根紋帳竿的是新嫁姐的弟弟或侄兒,這也是老規矩,是一個用來逗樂的角色。郎也純遠遠地瞅了瞅走在這支人馬中的新嫁姐,因為她用傘遮著臉,看不見,但是郎也純看見了她高挑的身材,走路的姿態,這身材他仿佛有些眼熟,卻沒多想,只暗自一笑,自言自語了一句:哈巴找這么個好個子的女人,有福氣。

迎送新嫁姐的隊伍快上大路了,郎也純加快步子,一路小跑回了家。他的堂客荔馨見男人回來,連忙打來一盆溫水放在天井邊,叫他快把頭上臉上的灰塵洗干凈,說丁家新嫁姐快來了,哈巴來了兩次,急著要他去撐門臉。郎也純笑了笑,說了句哈巴有福氣,連忙抓起堂客遞過來的香皂洗了頭,洗了手臉,換上荔馨遞給他的一身新衣褲,一臉笑地出了院門。幾步過了馬路,到了已經擠滿了看熱鬧人群的丁家門口,看見迎送新嫁姐的隊伍已經過來了,丁家親屬點燃了鞭炮,丁家門口頓時響聲震天,紅炮屑飛舞。

不一會兒新嫁姐到門口來了,看熱鬧的人突然拿出事先準備好的棕樹籽,杉樹刺劈頭蓋腦地向新嫁姐打去,早有準備的媒婆、牽親媽一齊圍上去,連忙用手上的紅傘遮擋著新嫁姐的頭,邊笑罵著打新嫁姐的大男人,小伢崽,邊把新嫁姐往大門內推。

站在門邊的郎也純突然看見身邊的一個男伢舉起了一根杉刺,向新嫁姐剛剛露出來的頭上抽去,連忙抬手一擋,沒想到好多尖刺一齊扎進了他的手掌,他痛得“唉喲”大叫一聲,收回手,看見手掌上扎出了好多小血眼。他這一叫,離他僅僅三四步之遙的新嫁姐突然扭過頭來,目光同郎也純碰在了一起,郎也純頓時驚呆了,大驚失色輕輕叫了一聲:“蘭沁”,呆呆地看著那張他十分熟悉的臉轉了過去,隨即她被媒婆和牽親媽推進了丁家大門,推進了貼著大紅對聯的洞房,洞房門迅速關上了。

郎也純腦殼內一片“嗡嗡”作響,他突然聽不見人們的吵鬧聲了,呆呆地看著已經關上了的洞房門,喃喃了兩句“蘭沁,蘭沁!”慢慢擠出人群,踉踉蹌蹌地走進自己家的院子,一屁股跌坐在大堂屋的一把大椅上,呆呆地看著門外晴暖的天,腦子里一片空白。

正在等兒子可玉放學回來一起到哈巴家吃飯的荔馨,突然看見自己的男人跌跌撞撞地回來,一臉死相地呆坐在堂屋里,以為他突然生了么病,嚇得連忙跑過來問他出了么事。郎也純抬手指了指門外,嘴里仍然喃喃著“蘭沁,蘭沁”。荔馨以為是蘭沁到她家里來了,連忙轉過身跑出大堂屋,到院子里看了看,又到大門口看了看,見沒有外人,這才一臉不悅地轉身走進堂屋,對郎也純惡聲惡氣地吼了一句:“你想那女人想瘋了吧?鬼毛都沒看見一根。”郎也純經堂客一吼,這才回過神來,轉了轉定了的眼珠,雙腿無力地站起身來,對堂客說:“哈巴接回來的堂客是蘭沁。你去他家吃飯吧,我不去了。”然后扶著墻走進睡房,倒在床上睜著眼呆呆地看著樓板。蘭沁與他青梅竹馬的一幕幕,放電影似的在樓板上現了形。

蘭沁姓林,她的家在離溫泉鎮不足四里路的石灰坳。蘭沁與郎也純同庚,他們在鎮上的溫泉小學一起發的蒙,同在一個班上的一年級。開課第一天,老師分座位,曉得郎也純家是大地主成分,同學們都不愿意與他坐一張桌。郎也純只能默不作聲地低頭流眼淚,正在他恨不得地上能突然裂開一條縫,讓他鉆進去躲開全班同學那刺一樣的目光時,八歲的蘭沁從被老師安排在前排的座位上站起身來,抱著書包走到他的身邊坐了下來,在老師和同學們驚詫的目光中開了課。郎也純很清楚地記得第一堂課老師教的是“毛主席萬歲”幾個字。

有了蘭沁,郎也純從此抬起了頭,臉上有了笑容。從此,郎也純天天早早吃了飯,早早到蘭沁上學的路上等她一起上學,放學了同她一起走出校門,送她到回家的路上,看著她同不諳世事的同學們一起走遠了才轉身回自己的家。到了星期六、星期日,他們相約著一起上山砍柴,一起到河里撈魚,笑聲在曠野回蕩,他們一起躺在河灘上數著天上的大雁變成“一”字,變成“人”字。有了蘭沁的笑臉,郎也純感覺到天上的月亮照在他的身上也十分暖和。

日子在他們兩小無猜中飛逝,到了五年級,漸漸懂事的同學們看見他倆形影不離,有的同學提醒蘭沁注意與郎也純不要太親近,說他家成分不好,免得影響她的名聲。她的父母親也從同村的孩子們口中得知了女兒與鎮上的大地主郎家后人關系好,盡管同情郎家,還是叮囑女兒不要與郎也純太好,免得影響她的前途。對“前途”兩個字根本沒有概念的蘭沁,一句話“他身上又沒有狗屎”,把父母戧得無話可說了。因為郎家祖祖輩輩在這個地方名聲不壞,他們對女兒暗暗擔心,卻莫名地喜歡日見一日長成了眉端目正小伙子的郎也純。

也許是天賦,也許是郎家的血脈里就有種,郎也純在學校里話語不多,卻一有空就拿起毛筆學寫大字,學畫畫。他的字后來成了全班乃至全校寫得最好的,老師發現了他的這個本事,把學校的大小黑板報都交給了他去寫,去畫。黑板報上,他想畫哪個同學、哪個老師,同學們一眼就能認出來。在班上,蘭沁是郎也純的忠實讀者,在郎也純寫字、畫畫時,她總靜靜地坐在旁邊看,總說他的字寫得越來越好,畫畫得越來越像了,鼓勵他長大了當大畫家。蘭沁的這些話總讓郎也純心里甜滋滋的,看這個人世的眼睛越來越亮敞。他們一起小學畢業了,上了中學,在學校分班時,蘭沁主動找老師與郎也純分在一個班,分在同桌。他們一起讀書,一起勤工儉學挖茶山,種茶籽,好開心。到他們的書慢慢讀多了,有一天蘭沁突然問郎也純為什么叫“郎也純”?郎也純笑了笑,叫她去問他的父親。蘭沁久久地看著郎也純日見陽剛的臉,仿佛明白了這個人世給一位父親的無奈,這位父親在讓兒子的名字告訴這個人世什么東西。

在郎也純的唇邊長出了淡黃色胡須的時候,蘭沁的身上也起了變化。有一日蘭沁向郎也純請教一道數學題,無意中將右胸貼在他的左手上,郎也純突然感覺到蘭沁的胸變大了,變得好柔好軟了。從蘭沁湊過來的耳鬢間,他聞到了一抹沁入肺腑的香,這是女兒香!郎也純的心不禁一陣鹿撞,耳根發燒。他趕緊草草算好題,從蘭沁的胸前抽回手。蘭沁這才從郎也純的慌亂中意識到了什么,一臉羞紅地看著郎也純,淺淺一笑,收回數學作業本,心卻出了竅。

正是情竇初開未開時,他們萬萬沒想到初中畢業那年,蘭沁因為出身貧農家庭,根子正,上了高中,郎也純卻因為是地主崽不能再上學。郎也純同蘭沁一起偷偷規劃的一起好好讀書,蘭沁一直伴著他到他成就大畫家的夢想破滅了。

老天爺也有瞎了眼的時候。在郎也純背著書包回來不久,他的父親郎德成左胸上腫出來的一個包越長越大,醫院查出來是肺癌,已經是中期了,這一年郎也純16歲。

“回來也好,跟我一起到山上去學石雕。荒年餓不了手藝人,讀再多的書也是為了活命,有一門好手藝不愁沒飯吃。認命吧,這是你的祖宗沒積德,那個時候買那么多田地,做那么大作坊,役使那么多人,喝了那么多人的血,我們得替祖宗還清這筆賬。爸的日子不多了,看不到以后的日子了,你不要傷心,天再黑也有亮的時候。你的五個叔、伯都死了,我也快死了,我們一家欠這個人世的賬就算還清了,到你就有好日子過了。”郎德成對兒子說完這番話,接著是一陣干咳,再接著便是一口黑血吐在地上。

看著一臉蒼白的父親,郎也純欲哭無淚。自他記事起,他從來沒有聽見過父親一次說這么多話。在他的印象中,父親總是好像有想不完的心事,總是心事重重地低著頭一口接一口地抽煙,他吸進口里去的每一口煙被他深深地悶進了肚里,沒有一絲吐出來。現在郎也純終于明白了,父親背著沉重的精神十字架,在煙霧中尋求解脫。

放下書包的第二日,郎也純接過父親遞給他的一根鋼鑿,一把鐵錘,跟著父親上了山。接下來的日子,喘氣越來越難的父親把他積了一生的手藝毫無保留地傳給了兒子,也許是這個天賦極高的兒子讓父親挺過了醫生早就預言的他要死的日子。一年后,開始分田到戶了。后來,為了讓郎家的石雕手藝不致失傳,更為了“郎恒嘯”這塊老字號招牌再現人世,政府將郎家長房的一處老屋和山上的石雕場一齊還給了郎家。搬進祖屋的第二日,郎也純扶著已經走一步喘兩口氣的父親到了石雕場,往日看見他們形同陌路的工匠們又揚起了笑臉,開口叫郎德成郎老板。

回家的路上,郎德成一臉苦笑,長長嘆了一口氣,搖著頭說了句:“人哪,都是賤貨。”叫兒子親手寫一塊“郎恒嘯”的牌子,再掛到門樓上去,便不再說話。

郎也純扶著父親沿著沙石路快進鎮時,他又遠遠地看見了那個熟悉的身影。一年了,這個身影每個星期日都會出現在田畈中的那棵高大的楓樹下,楓葉紅了又青,無論是起風了,還是下雨,無論是下雪了,還是打霜,她總是遠遠地看著他低頭走進溫泉街才慢慢轉身離去。他很清楚,她是不愿再給他添麻煩,他很清楚她在牽掛他,她愛著他。

回到家后,父親便大口大口地咯血,郎也純要送他上醫院,父親搖了搖頭,滿臉滿足的笑容對坐在床邊的兒子說:“不必了,人總是要死的,在我的手上收回了祖業,替祖宗還了欠這個人世的債,讓我的后人不再受罪了,我死了也就閉眼了。”

到了后半夜,郎也純被驚慌失措的母親叫起了床,拉到了他父親床邊。郎德成急促地喘了一陣氣,好像要斷了又慢慢接了起來,一只手抓著兒子的手,一只手抓著堂客的手,叫他們坐在床邊,有氣無力地對兒子說:“爸不行了,記著爸對你說的話,人的一生不要為錢拼命,錢這東西害死了我們一大家人,夠吃夠穿就行了,錢多了是拖累。我曉得你還想讀書,書中自有黃金屋,你想得對,書這東西不一定都要到學堂里去讀,只要你有心,一樣可以飽讀詩書。如果你出去讀書了,家里的這塊牌子就要廢了,幾代人為了它拼死拼活,我這命有一半送在它手上,得保住這孽畜,也算是給祖宗一個說法,算是盡孝道。人哪,盡忠盡孝,那才是人。現在過好日子了,做一個守紀守法的公民,不給國家找麻煩,就算是盡忠了。孝嘛,不是要你掙幾多錢回來,買幾七幾八長輩吃,守住祖宗留下的一點家業,也是盡孝。”郎德成又喘了一陣氣,對堂客說:“我一生虧欠你,沒能讓你在郎家抬頭做一日好人,下輩子我給你做牛做馬補你。我如果死了不閉眼,你一定要讓它睜著,我還沒看見我崽成家,我要睜著眼看見我崽娶堂客,給我生一群好兒好女,讓這個家再興旺起來。”

秀早就哭成了淚人,對自己的男人忍氣吞聲地將過盡一生,她揪心地痛,正因為他忍氣吞聲才躲過了一次次劫難,活到了今日,可好日子來了,他卻不過了。“他爸,你再給我挺三日,我把兒媳給你娶回來。”秀突然從男人手上抽回手,站起身來,擦干眼淚說。

“又不是籠里的雞,說捉就捉。”郎德成淡淡一笑,眼睛卻突然閃著亮光。

秀曉得男人動了心,連忙又坐下身來抓著他的手說:“我馮家大姐的二女兒沒出閣,我馬上上門去說。”

“你說荔馨呀?”郎德成的臉上馬上洋溢著春光。

秀說的她馮家的大姐是她的同族堂姐。在郎家落難的那些年,就她與秀走得最近,閑時總帶著二女兒荔馨到她家來看看,勸她看開些,守著兒子這點望頭。荔馨比郎也純大兩歲。

“荔馨好!”郎德成突然不喘不咳了,干干脆脆地說了這句話。

看著男人那又發了亮的眼睛,秀連忙站起身來,對兒子說了句,你就在這里陪你爸,我到你馮家姨娘家去一趟就回來。轉身匆匆忙忙往門外走。

“娘。”郎也純突然意識到他的命要變了,從床沿上跳了起來,幾步追到門口,想拉回母親。

“么話都不說了,我曉得畈上那棵大楓樹下有人在等你,可人家還在上學,你爸等不得了,不能讓你爸死不閉眼。”秀把一塊大方巾包在頭上,不容兒子再說話,匆匆走出大堂屋,“吱呀”一聲拉開院門,消失在朦朦朧朧的夜色中。

第二日日頭剛出來的時候,秀一臉喜色地回來了。跟著她一起進家門來的還有她娘家的兩個弟弟,三個侄兒。

“我大姐、姐夫滿口答應了。”秀喜不自禁地跑到床前,把這個好消息告訴了睜著眼等她回來的男人。

“好好好好。”郎德成笑了。

郎也純低著頭欲哭無淚。

接下來是郎家開始殺豬、宰雞、買魚、打酒,訂做衣,被。郎德成也突然有了勁,從床上慢慢爬了起來,把自己家祖上傳下來的雕花大床讓給兒子做新床。

洞房花燭夜,郎也純被比他稍通人事的表姐荔馨拉上床后,草草行了人之初。

第二日這對小夫妻還沒起床就聽見了娘的嗚咽聲。郎德成死得很安詳,是緊閉著雙眼死的。

荔馨有些不相信郎也純的話,盡管她沒見過蘭沁,但從郎也純的口中她得知蘭沁身材高挑,眉目清秀,十二分好看。可丁哈巴傻里傻氣,長得眉不是眉眼不是眼,蘭沁進丁家的門,看得上哈巴除非她瘋了。荔馨擠進丁家堂屋,看見牽親媽和媒婆正把新嫁姐扶出洞房拜瞎娘,她頓時驚呆了。不僅堂屋里的人都議論紛紛,說哈巴娶回了一個天仙,她也真真切切地看見一個眉目清秀的女人跪在地上向哈巴的瞎娘叩頭。她更清楚地看見了這個女人的長相,荔馨這才相信了自己男人的話,跌跌撞撞地回了家,洗米煮飯,她十分清楚她的這個家要在風雨中飄搖了。

見男人一天不說話,荔馨早早弄夜飯一家人吃了,關了院門,教兒子寫完家庭作業,打發三個兒女睡了,沒有到丁家去看鬧新房,早早上了床,靠著不時輕輕嘆著氣的男人躺了下來。

“以后的日子么樣過?”荔馨輕輕問了身邊的男人一句,想探一探他的想法,她憂心忡忡。

“原來么樣過今后么樣過,我不會讓我崽沒有娘。”郎也純輕輕回了一句。

荔馨忐忑不安的心稍稍穩了一點,得到了男人還算滿意的答復,伸手把他摟在懷里,睜著眼,她進郎家門不久后的一幕戲又在她的眼前演得活靈活現。

郎德成安葬后的第二天下午,客人剛剛散盡,郎家也剛剛平靜下來,郎也純正拿著竹掃帚在打掃前院,突然看見一個跑得滿頭大汗的女孩子站在大門口,呆呆地看著他。郎也純不經意地抬頭看了她一眼,頓時大吃一驚,手上的竹掃帚滑落在地上。過了好久,他才仿佛從夢中醒來,輕輕叫了一聲“蘭沁”,跑出大門,看著已經一年多不見面,出落得滿面桃花,亭亭玉立的蘭沁,心都快跳出嗓子眼來了。他重重吞了一口口水,將狂跳的心壓了下去,看著蘭沁那顯得十分焦急又十二分羞紅的臉,問了一句:“你么樣來了?”

蘭沁緩了一口氣,抬手擦了擦額頭上的汗,緊盯著郎也純的眼睛說:“我是來跟你結婚的。”

聽了蘭沁的話,郎也純更大吃一驚,連忙掉頭看了一眼院內,見娘剛剛從大堂屋走了出來,回頭對蘭沁說:“你瞎說,你還在讀高中,以后還要上大學。”

“不,我不讀了,我剛剛聽別人說你爸快不行了,想看見你給他娶個兒媳婦。”蘭沁搖了搖頭,口氣顯得十分堅定。

“晚了,我爸前日夜里已經死了,今日上晝剛剛上山。大前日我已經結婚了,我爸已經看見兒媳婦了。”郎也純長長嘆了一口氣,輕輕搖了搖頭,把視線從蘭沁驚恐的臉上移開,抬頭看著蒼茫的天。他曉得蘭沁要來找他,他每次看見蘭沁站在那棵大楓樹下曉得是在等他,他也千百次夢見蘭沁從夢中笑醒,更千百次對天上的星星月亮說:我此生非蘭沁不娶。可是,突然降臨的災難讓他措手不及,他也無力回天。為了父親,為了盡孝,他默不作聲地聽從了母親的安排。洞房花燭夜,他草草與荔馨行了房,一夜淚濕枕席。他在心里一次次對她說:蘭沁,對不起了!你好好讀書,遠走高飛,把我忘了。

“你為么事不去找我?不去對我說?”蘭沁突然淚流滿面,顫抖著雙手緊緊抓著郎也純的左手,聲音也在打顫。

“我何嘗不想娶你?我無數次做夢都在娶你,但是,我不能娶你,不能因為我影響你的前途。你那么聰明,以后還要讀大學,還有更美好的人生。”郎也純再也不敢看蘭沁的臉,低著頭喃喃地說。

“沒有你,我還要么前途?我是打算高中畢業就回來嫁給你的,我打定注意到你身邊來幫你成就你做大畫家的夢想。我已經打定主意終身守著你,給你磨墨鋪紙,給你生一群兒女,讓你郎家再興旺起來,讓你在這個人世昂起頭來做人,你為什么不給我這個機會?你不曉得我每個星期天都到你路過的大楓樹下等你,只為能看見你一眼!沒有你我什么都沒有了,活著也沒有任何意義。”蘭沁淚雨傾盆,邊泣邊訴。“天啦,你瞎了眼!叫我今生么樣過?”蘭沁再也止不住哭了出來,抬頭看著陰了的天,輕輕哀號著:“天啦,你睜開眼看看我,我不爭吃不爭穿,只要你幫我完成我在這個人世唯一的心愿,討飯的日子我也能過。”

聽著蘭沁一聲聲撕心裂肺的哭訴,郎也純也淚如雨下。

剛剛走出堂屋,準備幫兒子收拾院子的秀吃驚地聽完了蘭沁的哭訴,她很清楚站在兒子身邊的這個女孩子就是那個挨著她的兒子坐了八年的女孩。她只隱隱約約聽說過這個讓自己的兒子笑著讀完了五年小學,又讀完了三年初中的女孩子。秀在心里無數次地感激過她,現在她真真實實地站在了自己家的大門口,聽著她一聲聲撕心裂肺的哭訴,秀的眼淚也涌了出來。她連忙丟下手上的掃帚,幾步走到大門口。也許是她的家剛剛死了人,匆匆過往的行人不在意她家大門口有人哭,都匆匆地走了過去。“純兒,快叫你的同學到家里來坐,別人看見了不好。”秀走出門去,輕輕從兒子手上接過蘭沁的右手,牽進了院子。

這時荔馨端著一盆擦桌水從廂房走了出來,將水潑在屋檐下的天井里。看見婆婆和自己新婚的丈夫牽著一個哭成了淚人的女孩子走進院來,好奇地站在天井邊看了他們一眼,以為是么親戚來哭喪了,沒有在意。

蘭沁松開郎也純的手,抬手擦了一把眼淚,剛抬頭想仔細看一看這個她魂牽夢繞的家,突然看見了拿著銅盆在天井邊打水洗手的荔馨。她看了她一眼,將她深深刻進了腦子里。蘭沁知道這個女孩子已經做了郎也純的女人,她連忙止了步,緊緊抓著郎母的手,轉頭仔細端詳著她的臉,哽咽著對她說:“娘,我今生沒福氣做你的兒媳,來世我再來侍奉你。我叫您一聲娘,您答應我,我給您磕頭。”蘭沁邊說邊流著淚雙膝跪在了郎母面前,雙手著地,重重地給她磕了一個頭。

“不能這樣,不能呀!”秀被這個深深愛著自己兒子的女孩感動了,眼淚無聲地淌了出來,連忙伸手想托起她。

“娘,您答應我一聲。”蘭沁仰望著郎母,仿佛在哀求。

“你快起來,我答應你,呃!我的女兒呀!”秀邊答應著邊將蘭沁托了起來。

“娘,不要告訴她我是誰,讓他們好好過日子。”蘭沁說完這句話掉轉頭深情地看了郎也純一眼,轉身匆匆向大門外跑去。

看見蘭沁突然跑出了大門,秀連忙叫呆呆地站在身邊的兒子趕快去送送她,說千萬不能讓她有個三長兩短,那這郎家又作一份惡了。

聽了母親的話,如夢方醒的郎也純連忙追出門去,一直跟著蘭沁跑到那棵大楓樹下。蘭沁見郎也純追過來了才止步,等郎也純跑到身邊,她已經收住了眼淚,有氣無力地靠在樹上,仍然一往情深地看著郎也純,伸出手將他拉到面前,輕輕地對他說:“我不怪你。你好好過日子。不要放下書,不要放下畫。我不會去死,我要等著看見你成為大畫家。你不要虧待她,她沒有錯。”

聽見蘭沁說不會去死,郎也純放了心,對她輕輕點了點頭,輕輕“嗯”了一聲。

“來,吻我!”蘭沁輕輕合上雙眼,抬起嘴唇。

看著蘭沁那充滿柔情,充滿期待的臉,郎也純突然張開雙臂緊緊抱著她,將滾燙的唇貼在蘭沁同樣滾燙的唇上。他們彼此緊緊擁抱著,深深吻在一起。郎也純又聞到了那抹刻骨銘心的女兒香。

天,起云了,仿佛要遮蓋這人世的一樁悲情。

不知過了多久,蘭沁將嘴唇滑到了郎也純的臉上,滑到了他的脖子上,在他耳邊輕輕呢喃:“純,我把初吻給了你,文學家說女人的初吻最珍貴,給了誰就是誰的一生一世。我這一生一世就是你的了,我再也不會讓任何人碰我的身子,我會為你守身如玉。你要多保重,為我保重。無論你遇到么過不去的坎都要挺住,要想到這個世上還有一個女人在等著看你成為大畫家。再大的災難也不要倒下去,答應我。”

“嗯!”郎也純輕輕答應了一聲,輕輕在蘭沁的耳邊說:“你要好好讀書,以后找個好人家。我會把你當親妹,有難處來找我。”

“我已經有了自己的打算,你不要為我擔心。快回去,娘跟她還在等你。”蘭沁抬起頭來,深情地看著郎也純,接著又輕輕地說:“好好孝敬娘,好好待她。”說完話,蘭沁對郎也純淡淡一笑,慢慢推開他,仔仔細細地看了一遍他的臉,輕輕吻了吻他的唇,轉身低著頭,又止不住淚如泉涌,匆匆向家里走去。她是逃課出來的。

郎也純呆呆地站在楓樹下,看著蘭沁消失在遠處的一片樹叢中,才慢慢轉過身向家里走去。到進溫泉鎮的路口,看見荔馨站在路邊遠遠地看著他。

見新婚丈夫回來了,荔馨沒有說話,伸手牽著他的手,慢慢走進了家門。

這個晚上,郎也純將蘭沁與他的故事原原本本地告訴了荔馨。她感覺到了一種莫名的危機。

不久,郎也純聽放假回來的同學說蘭沁不明不白地退學了,回家去幫父母親種田養家去了。郎也純欲哭無淚。自此,他的言語少了許多,仿佛想著總也想不完的心事。從石雕場回到家里,不是埋頭看書,就是鋪紙寫字、畫畫。

過了一年,郎也純的兒子可玉來到了這個人世。接下來的幾年,荔馨又為郎也純生下了一兒一女。郎也純一家人的日子也在平平淡淡中過,但是郎也純靜下來的時候便牽腸掛肚地想著蘭沁,他得到的有關她的消息總是她拒絕了所有上門提親的人,不聲不響地在家里幫母親喂豬喂雞,幫父親種田種地。蘭沁的年紀越來越大了,郎也純很清楚她在等什么,越來越為她擔心,怕她今后孤身一人無依無靠。

到丁家來賀喜的親戚六眷早就散盡了。貼在丁家大門口的大紅對聯也被風吹日曬褪了色。只有上聯“迎淑女旺夫興家創業”還在,下聯已經被街上的伢們撕去疊紙飛機,放飛到天國去了。

其實,丁家在過去也是有錢人家,在溫泉鎮上有好幾個鋪面。哈巴的父親丁守章不僅心毒手黑,放高利貸積了不少錢財,還是一個官癮特別大的人。在日本人侵略中國的時候,他放棄生意不做,做了溫泉鎮的維持會長,對抗日的共產黨恨得咬牙切齒,抓住幾個共產黨秘偵二話不說就殺了。日本佬投降的時候,國民政府要以漢奸罪槍斃丁守章,可他只殺共產黨不殺國民黨,逃過了一劫。從此丁守章認國民黨做爹娘,又背起盒子槍做了國民黨在溫泉鎮的保安團長。為了向國民黨表功,他殺共產黨更加不眨眼,身背十多條人命,欠了共產黨一身血債。到國民黨被打垮的時候,丁守章曉得在劫難逃了,想跑到臺灣去沒跑脫,被他欠血債的人家抓住交給新政府就地正了法。也許是丁守章作惡太多,老天爺要滅他丁家的門,丁守章的堂客一連給他生了五個女兒,溫泉鎮上的人背地里咬著牙罵他是孤老崽。到丁守章被正法的時候,他的堂客才給他懷了一個斷頭崽。也許是他的堂客驚嚇過度,這個崽生下來就不靈光,加之長大后沒人愿意與他說話,在學校讀書也不能亂說亂動,便越變越哈,街上很少有人曉得他的真名,都叫他哈巴。哈巴的娘也為這個家哭瞎了眼。他一家人也被從祖屋趕了出來,住進了郎家斜對面的三間土坯房內。土坯房進大門是堂屋,兩邊兩間正房分別住著哈巴和他的瞎娘。靠土坯房東邊大墻是一間用稻草搭起來做廚房的棚,廚房后是豬欄、茅廁。

郎也純天天從丁家門前過,總能看見蘭沁在丁家忙進忙出,不是洗衣就是煮飯。過了一些時,他還看見哈巴從豬行里買回一只豬崽,蘭沁又忙進忙出地煮豬食喂豬。每天天一麻麻亮,剛剛醒來的郎也純便隱隱約約聽見丁家大門“吱吱呀呀”地開了。自從蘭沁進了門,哈巴的瞎娘臉上有了笑容,這些時總一臉喜色地坐在大門口曬日頭。鎮上看見蘭沁的人都擺頭,嘆息著一枝鮮花真正插在一堆牛屎巴上了。可蘭沁從來不正眼看郎也純,好像從來不認得他。郎也純幾次想上前問一句她為么事這樣作踐自己,蘭沁總是匆匆躲開了。郎也純久積在心頭的結越結越死,堵得他快透不過氣來了。他開始坐立不安,書看不進去了,畫筆也不拿了,到石雕場上做事,幾次右手上的鐵錘差一點錘在左手上,吃飯也味同嚼蠟。

日子在郎也純心急如焚和蘭沁的冷漠中火燒雨澆地過。郎也純不時打量著蘭沁的肚子,生怕她的肚子挺了起來。他突然很不情愿蘭沁的肚子被別的男人弄得挺起來,他越來越覺得這個女人是他的,別的男人不能沾。

這段日子,荔馨也在提心吊膽中過,她生怕自己的男人與街對面的那個女人舊情復發,導致這個家支離破碎。因此,她總是小心翼翼地侍奉著他,想用溫情讓他忘了她。還好,這些日子他們風平浪靜,她以為這兩個人把對方封在了心底里,她也不愿捅破這層紙,讓它見火燃起來燒毀了這個家。可是,從男人越來越沉默不語中,荔馨似乎感覺到有么東西有朝一日要爆炸。他越是這樣沉默下去,這爆炸的威力會越大,荔馨越想越惶恐不安起來。

天天能看見蘭沁,郎也純的心不像原來那樣牽扯著痛了。但是,她的冷漠,她究竟為么事要到這個就是瞎了眼的女人都不愿進門的家里來,讓他百思不得其解。

天慢慢熱了,行人開始脫單了。郎也純也像往日一樣,提前一點收了工,將外套搭在肩上,匆匆往家里走。他知道這個時候是蘭沁淘米煮飯的時候,他可以看得見她在廚房忙進忙出的身影。他說不清楚自己僅僅是為了多看她一眼還是想聞她身上淡淡的女兒香。這女兒香只要他靜下來便在他的鼻前飄繞,讓他魂魄出竅,這女兒香他在荔馨身上從未聞到過。也許是神明打開了他的心門,讓蘭沁的女兒香飄進來便從此關上了,任何其她女兒香再也進不來。他更不清楚自己是不是要去解救蘭沁,不讓她一生跌進一個深不見底的淵。

到了丁家門口,郎也純有些迫不及待地掃了堂屋一眼,沒有看見蘭沁。剛轉頭,突然看見穿著紅色單衣的蘭沁從廚房里走了出來,他們四目相視,蘭沁一臉痛楚,郎也純看見了蘭沁那一對高高聳起的胸乳。“她懷孕了!”直覺告訴郎也純,他最不希望看見的東西出現了。“不!不能!”他在心里哀號,呆呆地看著蘭沁。蘭沁輕輕合上了眼睛,嘆了一口氣,突然轉身從廚房邊的草堆拉下一捆稻草,抱進廚房,順手將廚房門關上了。

從蘭沁痛楚的表情中,郎也純看見了她的心沒有死,他呆呆地緊盯著那扇被無情的風雨剝蝕得發枯發白了的廚房門,突然向它撲了過去,一把推開,跨了過去,反手合上。

這突然發生的一切被剛剛走出大堂屋準備到廚房去煮飯的荔馨看得一清二楚,看見自己的男人撲進了丁家廚房門又把門合上了,她渾身開始不自覺地顫抖了起來,她很清楚接下來發生的事將要把她的這個家摧毀。“不!”荔馨突然向大門外撲去,想去把自己的男人拉回來,可剛走兩步又停了下來。她很清楚她將看見什么,這也是她最不愿看見的。她更清楚自己如果把這層她用心維護了好多年的紙捅破了,這個男人就會真的離她而去了。荔馨知道自己的男人有才華橫溢的一天,自從與他結婚后,她對他越來越喜歡,也越來越怕別的女人從她手上搶走他。荔馨站在院內,緊緊盯著丁家那扇久久沒有打開的廚房門,眼淚不自覺地流了出來。她決定吞下這口氣,轉頭抹了一把眼淚,匆匆走進廚房,渾身無力地靠在門板上,兩眼呆呆地望著被煙熏得漆黑的樓板。

蘭沁將稻草抱進門后丟在灶邊,解開,抓起一把擰成一團,蹲在灶前,用火柴點燃塞進灶內,枯草燃起的大火將她的臉映得通紅。當她正準備起身淘米時,突然看見一個人影進了門,門隨即“吱呀”一聲關上了。她清楚是哪個進來了,心頓時一陣狂跳,呆呆地看著灶內熊熊燃燒的大火,突然從地上一躍而起,轉身撲向那個人影,張開雙臂緊緊抱住他,將滾燙的嘴唇貼在了他的唇上,狂吻著。

郎也純又聞到了那抹讓他魂牽夢繞的女兒香,緊咬著蘭沁伸過來的唇舌,將手上的外衣丟在草上,迅速解開了蘭沁的單衣扣,解開了她的乳罩,拉下了她的褲子,又三下兩下脫了自己的衣褲,將蘭沁輕輕抱起放在草上的外衣上,撲在了蘭沁那光潔白嫩的身上。蘭沁輕輕“呀”了一聲,緊緊抱著郎也純,合上眼睛,眼淚噴涌而出,頓時感覺到一股暖流在她的身體內奔突,人也飄飄欲仙……

不知天旋地轉地過了多久,郎也純趴在蘭沁的身上不動了。

“快起來,哈巴快回來了。”蘭沁吻了吻郎也純的臉,輕輕在他的耳邊說。

郎也純慢慢爬起身來,拉起蘭沁。突然,他看見了蘭沁身下自己的外衣上一攤殷紅,頓時目瞪口呆,緊緊盯著蘭沁。

蘭沁邊穿著褲邊對郎也純苦苦一笑說:“我說過這一生為你守身如玉!”

“那哈巴?”郎也純更加瞪大了眼。

“我沒有讓他沾我的身。每天晚上我都給他弄幾個好菜,勸他多喝幾杯酒,等他上床睡死了我再上床。天一亮,他還沒醒我就起來了。”蘭沁邊扣著衣扣邊淡淡地說。

“天啊!”郎也純仰頭看著到處漏風的草棚,輕輕哀號著,搖了搖頭。

蘭沁迅速穿好了自己的衣褲,伸手邊扣著郎也純的衣扣邊輕輕對他說:“我沒其他指望,嫁給哈巴只想天天能看見你,天天守著你!”

郎也純低頭看著蘭沁那滿是潮紅的臉,抬手輕輕擦著她臉上的淚水說:“你不該這樣作踐自己。”

“我為你偷偷哭了八年,我以為我的眼淚哭干了,沒想到還有。”蘭沁扣好了郎也純的衣扣,抬起頭又一往情深地看著他的臉,輕輕對他說:“不要虧待她,她沒錯,不要想拆散那個家,伢崽不能沒娘。我這一生會守著你,下輩子再早早嫁給你,給你生兒育女,幫你孝敬父母。快走吧,別人看見了不好。”蘭沁輕輕推了郎也純一把。

郎也純面對這個發誓終身守著他的女人無話可說了,緊緊抓著她的雙手,突然轉身從草上抓起他的外衣,拉開房門,幾步走了出去。

匆匆走進家里的大門,郎也純像往常一樣將手上的外衣搭在天井邊的一把椅靠上,準備到娘的房內去看看這幾天病在床上的母親。

“回來了。”荔馨見男人進院子來了,連忙倒了一杯涼茶端出門來,遞給他。

郎也純輕輕“嗯”了一聲,不敢看荔馨的眼,接過茶“咕咚咕咚”幾口喝干了,將杯子遞給她,轉身匆匆向大堂走去。

荔馨接過茶杯放進廚房內,端出菜盆放在天井邊,從水缸內舀起水來倒進盆內,準備洗菜,不經意看見了郎也純搭在椅靠上的外衣,一種不祥之兆讓她顫抖著手抓起自己男人的外衣,仿佛要從這件衣上求證什么,她多么希望它是干干凈凈的。可是,她突然看見了衣上的一片殷紅,殷紅中摻雜著的一些白漬。荔馨頓時兩眼一黑,踉蹌了兩步,差一點倒進了天井里。她連忙伸手扶著墻,定了定神,眼淚涌了出來,“天啊!”她的腦子一陣炸雷響。

不知道過了幾久,小女兒朵朵輕輕拉了拉娘的手,閃著驚奇的眼看著娘說:“娘,我餓了。”

荔馨被女兒喚回了人世,連忙抬手擦干了眼淚,對女兒苦苦笑了笑,“嗯”了一聲,打發女兒到屋內去玩一會兒,說飯快熟了,朵朵又一蹦一跳地走了。荔馨連忙拿起靠在墻邊的洗衣盆,迅速將男人的外衣放在盆內,倒進水,拿起肥皂飛快地搓了起來,眼淚卻滴在了男人的外衣上。

可玉放學回來,一邊往門內跑一邊大聲叫著娘,問飯煮熟了沒有。

荔馨抬頭看了兒子一眼,答了句快熟了。

可玉突然發現娘在哭,連忙跑到娘的身邊問娘為什么哭了。荔馨對兒子一笑,抬手擦干臉上的淚,笑著對兒子說是水濺到娘的臉上了,不是眼淚,叫他去玩一會兒,說飯就快熟了。可玉有些狐疑地向大堂屋內走去,他不知道娘為什么一個人偷偷在哭,又不承認。

飯熟了,荔馨又一臉笑地叫一家人吃飯。

郎也純走出門來,突然看見了他的那件沾著蘭沁女兒紅的外衣掛在曬衣竿上,暗暗一驚。見荔馨像往日一樣招呼一家人,也裝著沒事的樣子坐在飯桌上陪母親和兒女們吃飯。暗暗問自己荔馨為么事不問他那血跡是么回事。也許她認為是他的手打破了流出來的血吧!他安慰了自己一句。

荔馨沒上桌,她仍然在屋里屋外忙,笑著叫一家人先吃。其實她是不愿意面對那個已經背叛了她的男人。她也更清楚這個男人的心本來就不在她身上,如果不是他的家突遭災難,他根本不可能做她的男人。對他,她沒有恨。對那個女人她也不恨,反而有一些不明不白的同情。

從第二天起,郎也純天天收工回來便將堂屋里的那張竹躺椅搬到大門口邊的葡萄架下,把那只祖上傳下來的陶茶壺放在身邊的石墩上,拿著蒲扇搖著,人靠在躺椅上,眼睛緊盯著斜對面丁家的廚房門。

荔馨曉得男人的心從這個院子飛出去了,她清楚自己的男人在看什么,在等什么,在盼什么。開始她有些惶恐,但是日子仍然像往常一樣風平浪靜地過,她的男人也只字不提離婚的事。對她盡管有些只有她才感覺得到的變化,仍然像往日一樣對她好,荔馨也就默認了她的男人天天收工回來后便斜靠在葡萄架下的竹椅上盼大門對面的那個女人出來。

也許是蘭沁有意躲著郎也純,接下來的許多天郎也純很少看見她的人影,讓郎也純有些躁動不安起來。蘭沁身上那淡淡的女兒香,她那緊緊纏著他使他欲死欲仙的感覺,讓他如坐針氈。他希望這女兒香能天天實實在在地聞得到,那欲死欲仙的感覺能夜夜擁有。但是這個機會蘭沁沒給他。

武漢一家公司訂制的一對大石獅明日要交貨,往日送貨到武漢,都是郎也純親自押車,今日他突然想到了丁哈巴。在仔仔細細打磨了一遍那對明日要送走的大石獅后,郎也純放下鐵錘、鑿子,走出工棚,向在另一個山窩里的采石場走去。進了采石場,郎也純看見哈巴正同幾個采石工一起,用鋼釬將一塊石料撬下山來。他走了過去,把丁哈巴叫到跟前,吩咐他明日把一對大石獅送到漢口去,在漢口住一夜,后日把匯票帶回來。聽說要到漢口去,丁哈巴高興地答應了。

兩只石獅子足足有六噸重,把它吊上車捆好以后已經是吃中午飯的時候了。郎也純帶著丁哈巴一起坐車到了溫泉鎮上,找一家小酒館要了幾個菜,招待司機和哈巴喝了酒,吃了飯。把他們在漢口住宿吃飯的錢交給哈巴,對司機說等車子到漢口下了貨可能人家已經下班了, 叫他明日同哈巴一起到對方單位去把賬結了,把匯款單帶回來。司機因為長期跟郎也純拉貨,二話不說答應了。

送走了丁哈巴,郎也純邁著輕松的步子回了家,又躺在葡萄架下的竹椅上搖蒲扇。下午,他到工棚里去轉了一圈后,早早就回家了。吃過晚飯后早早洗了澡,坐在書房內翻看著一本昨日晚上從書店買回來的外國石雕作品畫冊,眼睛不時瞟著窗外的天,巴不得它快一點黑下來。

天,終于在郎也純的焦躁不安中完全黑了下來。他慢慢合上書站起身來,在書桌前踱了兩個圈后突然轉身跳出書房,看見荔馨在院子里的天井邊給小女兒洗澡,連忙放慢腳步,倒背著雙手,對荔馨說了句我到街上去轉一下就回來,慢慢走出了大門,迫不及待地看了丁家大門一眼。見大門關著,又看了看蘭沁睡房的窗戶,見里邊亮著燈,估計蘭沁在房內,他連忙加快步子上了大路,迅速拐進了丁家廚房邊的一條巷子,繞到了蘭沁睡房的后窗下。見窗門關著,踮起腳尖,從窗縫中往里一看,頓時呆住了,只見明亮的電燈光下,蘭沁正面對后窗坐在一口大木盆里洗澡。她仿佛在想心事,慢慢抓起濕浴巾放在脖子上,水珠順著她的脖頸滑向高高聳起的雙乳,不情不愿地滾落盆中。郎也純看呆了,他仿佛看見了一幅觀音沐浴圖,看見了一尊光潔無比,美輪美奐的觀音菩薩。等蘭沁洗完上身站在水盆里洗下身,擰干浴巾擦了身子,他才輕輕敲了敲窗欞。

過了一會兒,丁家堂屋后門輕輕“吱呀”一聲開了,蘭沁端著洗澡水潑在門外。郎也純一閃身進了門,蘭沁將木盆靠在墻上,關了后門上了閂,一把緊緊抓著郎也純的手,將他拉進睡房,順手關了房門,拉熄了電燈,撲進他的懷里,一雙香唇緊緊貼在他的唇上。

郎也純輕輕撫摸著蘭沁光滑的身子,兩三下扒掉了自己身上的衣褲,抱起蘭沁同她一起滾到床上,蛇纏獅奔起來。過了好久他們才相擁著躺在一起,輕輕喘著氣。

“我曉得你要來。”稍稍喘平氣后,蘭沁將嘴唇貼著郎也純的耳朵輕輕地說。

“嗯!”郎也純輕輕應了一聲,沒有說話,他知道丁哈巴的瞎娘眼睛瞎耳朵卻特別靈。

他們沒有再說話,緊緊相擁著,用滾燙的嘴唇表達著彼此對對方的愛。這種對愛的表達方式是不是符合道德,是不是合法,他們沒有多想。蘭沁想得更多的是別人一旦發現了他們在偷情自己該么樣辦,她不愿傷及自己深愛的男人的名聲。

夜,漸漸靜了,只有窗外的蟲兒在尋求配偶鼓噪。

“回去吧!”蘭沁又吻了吻郎也純貼在自己臉上的臉,輕輕對他說。

“嗯!”郎也純又輕輕應了一聲,慢慢松開蘭沁,輕輕下了床,穿好衣褲。

蘭沁有意咳了兩聲,起了床,穿好睡衣褲,拖著鞋,“噠噠噠噠”走到門口開了門,走出睡房,打開堂屋后門,走出門去,“噠噠噠噠”地向茅廁走去。

郎也純輕輕溜到后門邊,向門外看了看,見門外沒人走動,一閃身出了門,幾步進了巷道,拐進另一條街,在街上轉了一個圈后才慢慢踱回了家。

蘭沁到茅廁里解了一泡小手,又拖著鞋“噠噠噠噠”地進了堂屋,關了后門,上了閂,走進睡房,關了門,閂上門閂,倒在床上長長嘆了一口氣,她很清楚她與郎也純已經熊熊燃起來的愛火再也難以撲滅了,郎也純在想盡辦法與她在一起,她也巴不得天天能與他相廝守。她不曉得這場火是不是最終會讓他們葬身火海,她寧愿這熊熊大火燒死她,不愿它傷及郎也純一根毛發。

著了火的日子讓郎也純過得焦躁不安,他仿佛變成了一只饑餓的雄獅,天天中午靜靜地趴在葡萄架下,眼睛緊盯著對面那個草棚,只等獵物一現身,他便一躍而起,將它撲在身下。

日子過得看似風平浪靜,但郎也純和他的兩個女人都感覺到有一股巨大的暗流,在把他們往一個深不見底的黑洞卷去,都恐懼不安卻無法掙脫出來。郎也純在兩個女人間作著艱難的抉擇。荔馨在極力維持自己家庭的存在。蘭沁在克制著自己對郎也純的思念,維持著風平浪靜的日子,她的克制卻一次次被熊熊欲火燒成灰燼。

今日是星期天,兒子可玉坐在天井邊的樹陰下做家庭作業。郎也純像往常一樣收了工后,匆匆回了家,到天井邊從水缸里舀起半盆水洗了臉。荔馨連忙拿出一身干凈衣褲讓他換下身上的工作服。郎也純看了看兒子的作業,摸了摸他的頭。走進堂屋,端起荔馨已經為他泡好的茶,拿起那把舊蒲扇,走到大門口邊的葡萄架下,坐在了竹躺椅上,邊慢慢啜著茶,邊搖著扇,眼睛看著丁家那扇半掩著的廚房門。突然,他看見蘭沁端著一碗米從堂屋里走了出來,匆匆向廚房走去。蘭沁也看見了郎也純,他們對視了一眼,蘭沁連忙低下頭,匆匆推開廚房門走了進去,順手關了門。郎也純呆呆地看了那扇灰白的木門一會兒,突然放下手上的茶壺和蒲扇,從椅子上一躍而起,飛步出了大門,向那扇舊木門撲去,一把推開門,跨進門去,反手關了門,上了閂,一把抱住剛剛從灶臺前轉過身來的蘭沁。蘭沁迅速揚起頭,將滾燙的唇貼在他的唇上。郎也純一邊急促地喘著氣,一邊迅速解開蘭沁的衣扣,拉開她的乳罩,脫下她的褲子,又三兩下拉掉自己的衣褲,一并丟在草堆上,同她一起滾在灶邊的衣褲上,緊緊纏在一起。

荔馨剛走出廚房,突然看見自己的男人仿佛一頭靜靜等待獵物的雄獅發現了獵物,從躲藏的草叢中一躍而起,向獵物撲去,眼淚頓時涌了出來,看見兒子抬起了頭,連忙轉身進門,掩面而泣。

低頭做作業的可玉剛剛抬頭,突然看見父親丟掉手上的扇子從椅子上一躍而起,向門外撲去,又看見母親在哭,一頭霧水。他連忙放下筆,跑到大門口,看見父親進了對面的門,他幾步跑過馬路,輕手輕腳地走到門口,將眼睛貼在門縫上往里看,見父親和對門姨光著身子在草堆上扭動。

荔馨擦干眼淚,又端起洗菜盆轉身出門,看見大兒子不在院內,連忙放下菜盆。一種不祥之兆驅使她飛步走到大門口,看見可玉正扒在丁家廚房門上往里看,大吃一驚,飛快地踮著腳,輕聲走到兒子身后,用手緊緊捂著兒子的嘴,把他抱了起來,迅速過了馬路,進了自己家的院內,輕輕放在寫字桌前,叫他做作業。自己踉蹌著步子走進廚房,渾身無力地靠在門板上,淚流滿面,輕輕嗚咽著。

看著母親不停地抖動雙肩,聽見母親在抽泣,可玉仿佛明白了母親經常一個人躲在家里哭的原因。他轉過頭,狠狠地瞪著父親進去的那個門。

一陣欲死欲仙后,郎也純與蘭沁抱在一起稍稍喘平了氣,相繼站起身來,迅速穿好了衣褲。

“我有一個多月不見紅了。”蘭沁低著頭為郎也純扣著衣扣,輕輕地說。

“嗯!”郎也純吃驚地看著蘭沁,不曉得說什么好。

“我沒讓他沾我的身。”蘭沁又補了一句,有意在強調什么。

“這也不是個辦法。”郎也純突然想到應該給蘭沁和不期而至的孩子一個交代。

“就這樣過吧,聽天由命。”蘭沁又吻了吻郎也純的臉,叫他快走。

郎也純深深吸了一口氣,轉身打開門,閃了出去,匆匆過了馬路,走進院子,坐回竹椅上,拿起茶壺喝了一口茶,不緊不慢地搖著扇。

第二日,還沒到放學的時間,正在天井邊洗衣服的荔馨突然看見兒子可玉慌慌張張地跑進院子,她連忙丟下手上的濕衣,站起身來,擋住兒子,惡聲惡氣地問他是不是逃學回來了。

看著母親滿含怒火的臉,可玉瞪著大眼睛連忙搖了搖頭說:“沒。”

荔馨正要問清楚兒子沒到放學時間跑回來的原因,突然看見對面丁家的廚房燃起了沖天大火。她暗暗叫了一句:“壞了事!”低頭緊盯著站在自己面前的兒子,渾身顫抖著舉起巴掌向兒子劈頭蓋腦地抽去,眼淚飛灑。

左鄰右舍看見丁家起了大火,先后吆喝著提著水端著盆向大火潑去。

正坐在堂屋里邊與瞎婆邊擇菜邊說話的蘭沁突然聽見門外有人吼著火了,連忙跳出門來,見是自己家廚房起了火,幾步跑到廚房門口,想沖進去拿盆端水,被滾燙的氣浪逼得后退了幾步,剛轉身突然看見荔馨在發瘋似的抽打兒子。她驚呆了,頓時明白了丁家廚房突然起火的原因。愣了一下,飛步撲了過去,用身體護著可玉,擋著荔馨發了瘋似的巴掌。

可玉沒有哭,也許是被母親一陣狂風暴雨般的巴掌打痛了,一把抱住蘭沁的腿,躲在她的懷里。

“不怪孩子。”蘭沁一臉憂傷地看著荔馨,輕輕地對她說。

荔馨幾巴掌打在蘭沁身上才收了手,她抬起頭淚眼婆娑地看著蘭沁,輕輕搖了搖頭,哀傷地說:“你為什么要這樣?他都看見了。你毀了我的兒子,他有朝一日要成為殺人犯。”她抬起頭看著被大火燒紅了的天,絕望地哀號著:“天啊,你救救我的兒子。”慢慢轉過身跌跌撞撞地進了堂屋,倒在大椅上,掩面而泣。

從荔馨的話里,蘭沁清楚可玉看見了什么。紙包不住火。她與郎也純的這份孽情遲早要被別人看見,這一點她早就心里有數。但是她沒有想到被可玉看見了,現在他放火燒了那間隱藏著她和他父親之間驚天秘密的草棚,說明她和他父親的孽情引起了孩子的仇恨。荔馨說可玉以后要殺人不是假話,有朝一日他真的拿刀殺了她或者他的父親,那就真的毀了這個無辜的孩子一生。蘭沁轉頭望了一眼已經燒上了她睡房屋頂的大火,心一陣顫抖。“不,不能毀了孩子。”她在心里警告自己。

“可玉,”蘭沁慢慢蹲下身來,看著孩子閃著一雙大眼盯著她的清秀的臉,見他沒有太多的恨意,對他微微一笑,伸手輕輕撫摸著他的臉,輕輕對他說:“別恨姨,別恨你爸。姨跟你爸一起長大,是同學,姨愛你爸,你長大了就曉得了。你以后不能再做傻事,要好好讀書,考上大學。可玉很乖,姨不怪你。你答應姨,以后再不做傻事了。”

可玉也許是被蘭沁的善良打動了,閃著一雙充滿了疑問的大眼睛,看著這個讓他母親偷偷哭了不曉得幾多回的女人,對她輕輕點了點頭。

看見孩子消除了仇恨,蘭沁的心稍稍松了下來。她又對可玉笑了笑,把他抱在懷里,吻了吻他的臉,將他的臉緊緊貼在自己的臉上。在他耳邊說了句:“可玉真乖,聽姨的話好好讀書。”然后抬起頭來對他一笑,松開手,站起身來,轉身匆匆走出了郎家院門。

可玉低著頭走到大堂門口的臺階前坐了下來,閃著大眼看著對面的大人在滅火。

有幾個男人抬來長梯搭在正屋大墻上,兩個男人爬上了屋頂,下面的水桶迅速傳了上去,火勢慢慢弱了下來。

站在丁家大門外呆呆地看著火場,蘭沁緊緊抓著瞎婆的手欲哭無淚。

這時郎也純帶著哈巴和一群石匠飛快地跑了過來,從一群女人手里接過水盆、水桶,從路邊的一口水井中打來水,飛快地往屋頂上遞。大火漸漸被撲滅了。屋頂上、樓梯上的人慢慢下到地面來了。大家都松了一口氣,七嘴八舌地議論著大火的起因,都說只突然看見大火起來了。一個男人大聲罵了一句這雞巴天,把人都曬枯了,草還不起火?叫有草棚的人家都小心一點火燭,別燒死了人。

“燒了好,燒了好。”丁哈巴好像根本不著急,一邊拿出煙遞給來滅火的男人,一邊笑著說:“正好,我正打算做新屋的,燒了好,免得拆。”

聽了丁哈巴的話,大家笑了起來,說壞事變成了好事,說哈巴娶了這么好看的堂客早就該蓋新屋了。

丁哈巴的瞎娘聽見兒子說要做新屋,心也開了,笑著勸身邊的兒媳別傷心,說因禍得福,燒了舊屋反而有新屋住了。

蘭沁見大家沒有懷疑其他起火原因,心也稍稍松了,沒有說話。

郎也純看了一眼目光呆滯的蘭沁,對哈巴說,從明日起你就在家里做屋,錢不夠先到公司財務去借。這幾日沒地方煮飯了,你把一家人帶到鎮上的“滿月樓”去吃,賬記在公司賬上。我叫公司給你們空兩間屋出來,你們暫時搬到公司的辦公樓上去住。

丁哈巴聽見郎也純安排得這么仔細,連忙笑著向老板道了謝。再三向鄉鄰道了謝,大家才陸續散去。郎也純也轉身回了家。

蘭沁把家里打濕了的衣褲被褥抱出來迅速洗了,曬了。這一夜她和丁哈巴一起把床抬到婆婆屋里睡。

郎也純已經成了習慣,天一麻麻亮就醒了,尖起耳朵聽著對面丁家大門的響動。直到聽見丁家大門“吱吱呀呀”地開了,知道蘭沁沒有等哈巴醒就起了床,心便安了。可是今日他醒了,睜著眼睛尖著耳朵聽了好久也沒有聽見丁家大門響,他不時看著窗外越來越亮的天,開始著急起來。“難道哈巴先醒了,把她纏在床上。”他暗暗問著自己,心酸溜溜的不是滋味。過了一會兒,郎也純終于聽見丁家大門“吱吱呀呀”地響了,心才松了下來,卻突然聽見好像有人在“嗚嗚”地哭,又吃了一驚。仔細尖起耳朵一聽,果然是有人在哭,像是哈巴的聲音。“難道他娘……”郎也純問了自己一句。不一會兒,郎也純聽見有人在重重地拍著他家的大門,接著是哈巴在一邊“嗚嗚”地哭著一邊叫著老板。郎也純推了身邊的荔馨一把,說了聲丁家出事了,連忙從床上跳了起來,拖著鞋打開門,向大門口飛奔而去,迫不及待地一把拉開門閂,打開大門,果然見哈巴站在門外。

“么回事?”郎也純連忙問丁哈巴一句。

“蘭沁死了。”丁哈巴仍然“嗚嗚”地哭著說。

“在哪里?”郎也純腦子里突然“轟”的一聲巨響。兩眼一黑,差一點倒了下去。

“在……,吊在堂屋里。”丁哈巴指著自己家的堂屋說。

郎也純連忙定了定神,跳出大門,飛快地向丁家堂屋跑去,到了丁家大門口,他果然看見蘭沁吊在堂屋的一根橫梁上。

“蘭沁!”郎也純驚叫一聲,撲上前去,從地上抓起一只方凳,爬上蘭沁腳下的大方桌,把方凳放在桌上,爬上凳,抱起蘭沁。

跟進門來的丁哈巴也跟著爬上桌,解開了套在蘭沁脖子上的麻繩,跳下桌,從郎也純手上接下蘭沁。

郎也純搖搖晃晃地跳下方桌,從哈巴手上接過蘭沁,看著她安詳的臉,輕輕叫了一句蘭沁,將臉貼在她的臉上。蘭沁那已經冰涼的臉告訴他,他與他的蘭沁已經陰陽兩隔了。

急急忙忙跑進門來的荔馨看見了這一切,驚呆了。突然,她看見郎也純抱著蘭沁往門外走,大吃一驚,她很清楚郎也純要做什么,連忙擋住他,輕輕問了一句:“你要把她抱到哪里去?”

“回家!”郎也純仿佛是自言自語,又仿佛是在對蘭沁說,也算是回答了荔馨的問話。

“伢崽還要做人!”荔馨看了一眼從睡房內走出來的丁家瞎娘,壓低聲音對男人說了一句。這個時候她突然有了主意,要堅決阻止郎也純把蘭沁抱回那本該屬于她的家里去,轉頭叫丁哈巴趕快下了一塊門板,從郎也純手上接過蘭沁,輕輕放在門板上,抬頭吼了失魂落魄的郎也純一句:“你該醒了!”

郎也純呆呆地看著怒瞪著他的荔馨,又看了一眼坐在蘭沁身邊的地上哭號的丁家母子,轉過身慢慢走出門去,踉踉蹌蹌地走進家門,倒在床上,腦殼里一片空白。

荔馨看見男人走了,慢慢走到蘭沁面前,輕輕摸著她那已經冰涼的臉,輕輕問了她一句:“你這是為什么?”眼淚不自覺地流了出來,她的心開始揪著痛,她萬萬沒有想到這個女人用命為一個男人掩蓋著一個驚天秘密。荔馨勸了丁家瞎娘兩句,慢慢走出丁家大門,擋住了幾個到山上去的石匠,叫他們今日不上工,幫哈巴把他堂客的后事辦了。

接下來的兩日,荔馨一直在丁家忙前忙后,她拿錢以丁哈巴的名義為蘭沁選了一副好棺材,安葬蘭沁。當蘭沁的母親悲天慟地地呼喚著女兒時,荔馨才得知丁家是蘭沁自己找的,是她故意拖大了自己的年紀,自己主動托人到丁家做的媒。她百感交集,一次次默默地流淚,為蘭沁燒紙。一次次在心里問蘭沁為么事不早一點對郎家說,嫁進郎家門來。

這兩日,郎也純不吃不喝也不起床,睜著眼在床上躺了兩天。到了第三日上午丁家門口傳來了震耳欲襲的鞭炮聲,他才號啕大哭。

從兒子突然悲痛的哭聲中,郎也純的母親恍然大悟,頓時明白了街坊們背地里議論一朵鮮花插在了牛屎巴上的原因。她慢慢走到兒子床邊,坐在床沿上緊緊握著兒子的手,輕輕叫兒子不哭了,說死的已經死了,活的還要做人。

郎也純慢慢爬進母親懷里,緊緊抱著母親,邊哭著邊說:“娘,是我害死了她。她已經懷了郎家骨肉,她至今都沒讓哈巴沾過身子,她是我郎家的兒媳婦。”

“這伢太癡情,千不該萬不該不能斷了自己的命。”秀喃喃地自言自語著,看著門外艷陽高照的天仿佛要黑了,那是無聲無息地淌出來的眼淚蒙住了她的眼睛。

丁哈巴把蘭沁埋在石頭山深處的一個山頭上。

第四天,郎也純被母親勸著慢慢起了床,吃了一點東西,人也慢慢有了力氣。荔馨發現他的一身肉瘦干凈了。

第五日,郎也純吃了早飯后,戴上草帽慢慢出了門。看見哈巴在收拾人去屋垮的家,叫他還是把新屋蓋起來,再娶一房堂客,問他把蘭沁埋在什么地方。哈巴告訴郎也純說,把她埋在石頭山深處那塊斷崖對面的山頭上。

郎也純拖著沉重的步子走進石頭山,在工棚里轉了一個圈,見師傅們都在忙碌著,轉身走出工棚,沿著那條通往山里的小路向那處斷崖走去。當他有氣無力地爬上斷崖對面的那座山頭時,果然看見一座新埋孤聳在烈日中。他慢慢走到墳前,“撲通”一聲跪在墳頭,撲在墳上又號啕大哭起來,一遍遍大聲喚著蘭沁。

從第二日起,郎也純叫荔馨每天給他煎兩個麥巴帶在身上。一早晨出門,到工棚里把要做的事安排妥當后,背著一把斧頭,一把柴刀,一把鐵錘,幾根粗細不一的鋼鑿進了山,爬上斷崖,砍干凈雜草,從山上砍來楠竹,開始靠著斷崖搭腳手架子。搭好腳手架后,他爬上崖壁開始揮錘雕鑿著這塊直通山頂的巖石。

日子過得飛快,又到了寒風初起的日子。

這天,郎也純仔仔細細地磨了一遍他的石雕作品后,看了又看,突然他仿佛又聞到了蘭沁身上那抹穿透心肺的女兒香。他愣了一下,又爬上腳手架,在巖石上刻下了“香吾山”三個宋體大字。然后站在腳手架邊,久久地看著石雕,聞著仿佛從石雕上散發出來的女兒香。

突然,整個腳手架不明不白地晃動起來,“吱吱呀呀”地哀叫著,“嘩”的一聲垮了,不一會兒整個山谷又一片死寂。

郎也純一夜沒回,荔馨一夜沒合眼,她仿佛有不祥預感。第二天做早飯叫家里的人吃了,提著郎也純的早飯和煎好的兩個麥巴匆匆進了山。在石雕場沒看見郎也純,問師傅們,都說昨日看到郎老板進山去了。荔馨大吃一驚,連忙叫幾個師傅跟她一起進山去找人。當他們匆匆沿著那條郎也純砍出來的山路走到那處斷崖前,他們都驚呆了,只見那塊聳立的巖石被雕成了一尊半裸觀音菩薩,從觀音揚起的手上落下來的水珠滴在她那雙渾圓的胸乳上,欲滾還留。石匠們仿佛覺得這尊觀音菩薩有些面熟。只有荔馨一眼認出來她就是蘭沁。

“不得了,快搬開竹子找人。”荔馨驚叫一聲,丟下手中的提籃,撲進楠竹堆里,尋找自己的男人。石匠們聽見老板娘的驚叫,連忙一齊七手八腳地搬開楠竹,果然看見郎也純仰面躺在一塊巖石上,面對著那尊他用心雕刻的觀音菩薩,一臉安詳,腦后一攤血———他死了。

荔馨呆呆地看著面對山崖上的蘭沁、一臉安詳地死去了的丈夫,沒有眼淚,她在考慮是把這個她夜夜相伴,卻沒得到他的心的男人葬在蘭沁腳下,還是葬在蘭沁身邊。

作者簡介:
陳敬黎,男,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湖北省作家協會簽約作家。創作的電視連續劇《守望家園》,由中央電視臺拍攝播出。出版、發表了長篇小說《窗外的月亮》《榮恩堂》《玉雕樓》《金鑾殿》《大洞商》等;發表中篇小說《白絲帕》《金絲流蘇紅燈籠》等。
責任編輯 王秀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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