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見過

扎西是個學者，住在草原包裹著的一個縣城里。

當他處理生活瑣事時，時間走得緩慢冗長而索然無味。

他在這種節奏里打發走的生命，具有一種灰蒙蒙的色質。

他驚奇地發現，時間走得如此之慢，以至于他在上一年冬至刮光的胡須，到了下一年冬至，還沒有長到需要他再刮一次。這就是說，他還是49歲，而和他同歲的額爾瑪已經老出去一截子。

的確如此，額爾瑪的頸紋又多了一圈，她不得不戴上比往年寬上一倍的羊絨圍巾，好遮掩住她愈來愈深的頸紋。

冬至過后，扎西進入了研讀和寫作狀態，他的時間開始走得飛快，纖細的秒表在表盤里旋轉時，因為超速折斷了。

額爾瑪不得不第43次前往縣城的鐘表鋪進行修理，但這只表一離開扎西的書房就走得從容不迫，一次也不例外。

額爾瑪第44次去修理這只表時，她對修鐘表的師傅加甫說，請把秒針去掉吧。這只表不需要秒針，就像洗澡水里不需要加糖一樣。

加甫師傅很不情愿地嘟囔著，好像去掉的是他自己的一條胳膊似的。

那時候，鋪子外面老榆樹的枝子忽然晃動彈躍起來，“呱”的一聲一只黑老鴰掠走了。加甫皺著眉旋開了表殼，在他去掉秒針的時候，眼前莫名浮現出一串場景：他的主顧額爾瑪提著一只野兔，那只野兔正做著一場粉紅色的夢，額爾瑪一刀就把這個夢切成了兩半。

加甫師傅趕緊眨了一下眼，手一顫，去掉的秒針掉到了地上，出水的小魚一樣蹦跳著，發出細碎的叮叮聲。這時，活見鬼，屋頂上一只好好的頂燈突然掉了下來，砸傷了加甫師傅的一只胳膊。

額爾瑪回到家里，為扎西烤了一只野兔，這是她回家的路上從一個牧民的手里買來的。

她不知道，早上，這只野兔正在田野里散步，它自由、快樂，嗅著青草的香味，沉浸在愛情的喜悅里。晨暉把一抹光芒沒入它潔白的皮毛，好像在露水里洗過一樣。深深的草窩中，它等待，它幻想，它張望，它傾聽，窸窸窣窣，愛情攪拌并混亂著它全部的感官。它以為它聽到了，感覺到了，捕捉到了，它從深深的草窩中探出熱烘烘的頭，長長的耳朵被激情磨削成兩把尖尖的匕首，割破了包裹著它的夢境和晨風。啊，她來了？它的腦海比它的眼睛更快地看見它喜歡的灰兔。這時，一顆子彈穿透了它的腦海。

牧民拎著兔子離開時，沒有注意到，一根纖細的秒針從空中掉了下來。牧民不需要它，時間越粗糙越好，牧民的時間是平攤在草原上的，想起來聚兩步走走，忘了就隨它癱瘓著。

額爾瑪一手端著烤兔，一手拿著剃須刀來到書房，發現扎西的胡須已經長到第二條胸肋骨的位置了。

于是，她放下烤兔和剃須刀，離開丈夫的書房去找剪刀。她找了一陣子，在一只落滿灰塵的木盆里，看見剪刀張著口，像灰鶴打開的喙，饑餓到無聲。她凝視了剪刀五秒鐘，直到感覺到剪刀的剪口開始在她心里自動開合……額爾瑪趕緊抓起它回到書房，看到扎西已經用剃須刀把長胡子剃掉了。額爾瑪呆呆地瞧著扎西，不知道他是怎么在不用剪刀的情況下剃掉胡須的？

這時，扎西正盤腿坐在矮桌前啃那只因沉浸于愛河而肉質鮮美的烤兔。看見額爾瑪，他說：它清晨做了一個夢，夢見……

這時，額爾瑪打斷他的話，從口袋里取出手表說：我把秒表去掉了，這下它壞不了啦。

愚笨的女人，扎西邊往嘴里塞著兔肉，邊想，你粗暴地折斷了手表的翅膀，你拿什么還呢？

額爾瑪見扎西沒有說話，默默走到書桌前，把手表擱在桌子上。可它莫名其妙地掉了下來，摔在了地上。表上松垮下來的后殼發出細碎的聲音，一路滾到書架邊去了。額爾瑪追過去，撿起表殼，邊往鐘表上安，邊嘟囔著說：這下它永遠停在四點零四分了。說著，她抬起頭望向她的丈夫，看見他歪著頭，陷在椅子里，一動不動睡著了，手里還握著一根骨頭。額爾瑪嘆口氣，取來扎西的外衣給他輕輕蓋上。可是，就在這時，她感到了不幸，一股咸澀的苦水從腹腔翻上喉嚨，哽咽地堵在喉嚨口。她看見扎西的喉結神秘地消失了。

他死了。她想。可是，雙手的力氣也神秘地消失了。她灰色的眼睛瞬間變成了紅色，竟然看見一塊烤兔的小腿紅紅地鯁在扎西胸肋間的位置，靜默地停留在那兒，像路標上的箭頭。

現在，他的夢和野兔的夢安靜地融化在一起。

這是扎西做夢也沒有料到的。死的時候，瞳孔里閃現的是野兔愛著的灰兔的模樣。天知道，他根本沒有見過它。

過去許多迷茫的時刻，被愛情深深折磨的時刻，他總在想，當他離開這個世界，眼皮關上的那一刻，瞳孔里閃現的最后一個影像會是誰？“我眼睛閉上的那一刻，最后關注的那個人，一定是我最愛的女人。”扎西多想知道最后一刻閃現在他瞳孔里的女人是誰。好——好好對她。這并不是說，他對額爾瑪不好，相反，他一直讓額爾瑪感到他的一切都屬于她，在這個世界上不會再有第二個男人像他那樣對她忠心耿耿、不離不棄。而在他過往的生活中，那些怦然心動、激情四溢的時刻，卻是在其他女人那里獲得的。

現在，他再也無法回味那些美妙的時刻，再也不知道他究竟最愛誰。他的著作代替了他不為人知的一場場愛情，在書架上成為他永遠的春天。

額爾瑪的頸紋在他走后慢慢地變淺了，她忘記了變得更老，忘記了向他的老年靠近。好像扎西突然把他們共同的老年一起帶走了。她掉轉頭，一次次向他的年輕時代走去，向昨天走去。路上，她會遇到一些打聽他的人。額爾瑪說：去讀他的書吧，好人。你會獲得一種顏色和味道，超乎你在世間感受到的經驗。然后，她故意停頓下來，好像知道她的話走得緩慢，有意等待它們到達聽者的耳內。接著，她說，我的扎西，一生的時間雖然走得比別人快，但留下的東西比他的生命長。我把他生前所寫36本書稿，通通捐給了市圖書館。

額爾瑪贈給圖書館這些書時，并不知道，有一個人在讀這些書時，他腕上手表的秒針會突然崩斷。而他將破譯書中的密碼，重新組合文字間的顏色和味道，成為文字的魔術師。

額爾瑪回到了過去，開始幸福之旅。

扎西回到了過去，開始幸福之旅。

野兔回到了過去，開始幸福之旅。

這時，一根秒針從空中落下來，開始記錄最細膩的細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