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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兒事件

2013-12-29 00:00:00錢玉貴
北京文學 2013年5期

小根接到縣一中的錄取通知書的這一天,正是他爸老根工作的非法采礦場被炸毀并關閉的這一天。采礦場對于小溪村太重要了,男人們大多在這個礦上工作,雖說每月也只掙四五百塊錢,但這四五百塊錢可就是一家老小生計的本錢啊。因此聽說要被炸毀,全村的男男女女一大早都涌到山頭上。男人們嘴上說得兇,要跟政府如何如何的,但一到現場,看到一大群官員和公安氣勢洶洶地過來了,他們就憷了,散了。但是村里的婦女們卻自告奮勇地涌到井口邊上,說是要跟礦井一塊兒炸掉。官員講過話后,那些婦女們仍然不撤,數十輛警車就開進了采場,從警車里下來的全是荷槍實彈的警察,當手持電喇叭的官員聲色俱厲地在宣讀最后的警告事項時,婦女們終于戰兢兢地撤退了。這些婦女當中就有小根他娘臘花。

臘花一邊往山下撤著,一邊忍不住哭了:“這往后的日子可怎么過啊!——”

那個時候,她還不知道兒子小根的錄取通知書正由鄉郵遞員往她家里送來。

老根擠在工友堆里,被警察隊伍隔在山洼地劃定的安全區里。隨著一聲聲的巨響,礦井的石塊和支柱的木板都飛上了天。

一聲聲巨響中,老根的眼淚流下來,他知道,更加艱難的日子就要來臨。

到了這天晚上,小根收到縣一中錄取通知書的事在小溪村里傳開了。這可是小溪村自盤古開天地以來的頭一次——縣一中,省重點中學。“到了縣一中,大學一定中”,這句話幾乎是當時民俗的口頭禪,差不多是全縣老百姓的共識!小溪村人早聽說了,鎮上的頭頭們都想方設法要把孩子弄進一中去,據說花了很多錢也辦不成。為什么?是孩子的成績不行。郭老根的兒子郭小根這回可硬是憑好成績考中了!

許多鄉親趕到老根家來祝賀。白天里采礦場被炸的事似乎也比不上小根考上縣一中來得更重要。家里很快擠滿了人。老根讓小根娘臘花趕緊去村小賣部買兩包好香煙,順便買掛鞭炮回來放放。臘花一路小跑著趕到小賣部,掌柜老王說,“小根娘啊,買好煙買鞭炮,也還要買糖啊——這可是大喜事嘛!”臘花把口袋翻了個遍,也沒有找出多余的錢買糖,只好說,“他王伯,等回頭我再來買糖吧,少不了給您老嘗的。”

鞭炮在門口放了,村里來的人更多了。郭老根拿著香煙從門外一直撒到屋內,鞭炮的硝煙味和煙草味滿屋子彌漫。鄉親們七嘴八舌地議論著小根將來的出息,話里無不透著羨慕贊嘆。

“老根啊,小根這孩子將來一定出息大,等在大城市里做了大官,票子多得花不完呢!”

“小根還要娶城里的姑娘做媳婦,小根娘跟你老根就住在城里的洋房里帶孫子吧!”

“我聽說縣一中里考上大學的孩子還有留洋去的,還有娶了人家洋女人的呢!”

這些話讓老根和臘花笑得合不攏嘴。老根晃了晃桌上的空茶壺,瞪了臘花一眼,讓她趕緊去后屋里燒壺水給大伙沏茶喝。臘花便往后屋去了。她本想接一句:“咱家小根將來說什么也不能娶個洋女人的,那生出來的娃是個啥樣兒了!”

小根把自己關在房間里。他一直沒有出來,盡管他爸叫了幾次,他也不愿出來。他坐在床頭,兩眼盯著那臺14英寸的黑白電視機看得津津有味。那是家里唯一值錢的東西。臨考前,老根把它收到屋梁上去了,怕影響小根的學習。直到考完了,老根才同意從屋梁上拿下來讓小根看。其實小根心里并沒有太多的高興,他知道他最后能不能進縣一中讀書,關鍵還要看他爸能不能湊足讀書的錢。中考結束后,班主任老師就替他算過了,如果縣一中錄取了他,那么學費、書本費、雜費,包括住校費,加在一起可是三千多塊錢啊!他家里能拿出這么多錢來?小根連想也不敢想。

差不多快到半夜時分了,家里總算把最后一撥鄉親送走,小根才從房間里出來。

“娘,什么時候才能吃晚飯啊,我可早就餓死了!”小根埋怨地嚷著。

夫妻倆這才想到,一家人竟然到現在還沒有做晚飯呢。

第二天早飯后,郭老根、臘花和小根,一家三口在村小賣部買了九刀草紙和一掛鞭炮。掌柜老王問,是去給小根他爺報個喜吧?臘花笑著點頭,一旁的老根從口袋里掏出香煙遞給老王,并劃根火柴給老王點上。

“小根他爺要是活著,該有多高興啊!”掌柜老王吐出煙霧說。

一家人爬上坡地,遠遠地望見對面山洼地的小根他爺的墳地。小根他爺生前是個要強的漢子。早年獨自逃荒出去,當過長工也當過兵,解放后回到村里娶妻生子,先后養過三個兒女,都未成年就夭折了,最后一個是小根他爸老根。老根未成年,娘就去世了,小根他爺與兒子相依為命,把老根拉扯大。命運到了老根這輩居然與上輩驚人地相似。老根跟臘花結婚后,也是養不成孩子,不是死胎就是流產。算命的說,老根這輩子怕是要無兒無女了。但小根他爺就是不信邪,他對兒子老根說,讓你媳婦的肚子歇上一年吧,養養氣,來年再懷,咱就不信老郭家的香火會斷了不成!臘花的肚子休息了一年后,果真懷上了。小根來到這個世上,讓小根他爺高興壞了。他領著村里的伙計到鎮上買回兩頭大肥豬,加上自家養的一頭,全殺了;又從鎮里買回了兩缸共80斤的高粱酒,讓全村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一連吃喝了三天!小根他爺滿臉是淚地醉倒在酒桌上——小根成了一家人的寶貝。小根他爺去世前,把老根和臘花叫到床前,叮囑道,將來就是砸鍋賣鐵也要供小根念書,一定要讓小根念書念出名堂來,將來出人頭地!并且強調,這孩子腦子靈,慧根深,是個好苗子,要讓他成才!老根和臘花哭著承諾著,小根他爺才閉上眼去了。現在,小根終于讓縣一中錄取了,說明他爺沒看走眼,孩子將來出息是可指望的。他們要把這個消息告訴九泉之下的爺爺,讓他高興啊。

一家人跪到爺爺的墓碑前叩頭。太陽升高了。墳墓周圍的草葉上還沾著露水。叩完頭,臘花一邊燒紙一邊對墳墓里的爺爺說著小根考上縣一中的喜事。老根的眼睛里滿是淚水,蹲在墳墓旁邊抽著煙。小根坐在墓碑前望著遠方,他心里急的還是上縣一中的那些錢。他現在只想找個合適的機會說出來,他知道這會兒父母可能根本還沒有想到錢的問題呢。鞭炮放完后,一家人往回去了。

小根輕輕地嘀咕了一句:“爹,上縣一中可要把學費錢準備好的。”

老根嗯了聲就沒再言語了,似乎他心里早就盤算好了似的。小根便不再說什么了。

可等回到家里,老根突然問小根:“剛才你在路上說什么來著?什么學費錢?”

小根說:“上縣一中可是要好幾千塊的。”

“誰說的?咋要那么多錢?”臘花顯然更吃驚。

老根的語氣嚴肅起來了,“你再說一遍,好幾千塊錢?”

小根低著頭說:“是班主任說的。”

老根軟軟地在凳子上坐下來,臉色變得灰灰的,好像被人騙了似的。臘花的聲音也低下來:“小根,是不是班主任老師算錯了,咋要那么多錢呢?”

父母的反應都是小根預料到的,他有些煩了,說:“算錯了,你們去問我們班主任老師好了。”說罷就跑回自己的房間里,他知道,這個家里馬上就會因為錢的問題而一籌莫展。

小溪村原來是個山清水秀的地方,自從礦山開采以后,山被開挖得千瘡百孔,水成了臭烘烘的污水,過去的良田也被完全污染了,地里也是什么也種不出來。礦山據說一直因為拿不到國家的合法開采證,時不時來人查封,而礦山一查封,村里的勞動力就外流出去打工。等風頭過后,礦山又開采起來,村里的勞動力又會陸續回到礦上,就這么反反復復了十來年。對于小溪村的郭老根來說,外出打工的經歷讓他徹底寒了心。他在城里的工地上拼死拼活地干了一整年,卻只拿回了500塊錢,等過完年再去城里討薪水,人家公司早就沒蹤影了。郭老根有了這個教訓后,就把心思全放在村里的礦山了。不承想這回政府動真格的了,居然將礦井徹底炸毀了,這對于上個世紀90年代末的小溪村來說,簡直就是滅頂之災;對于老根,那就是斷了最后的一線希望。

這些年里老根一直想攢些錢,但就是攢不起來,似乎你越是那樣想,偏偏該花的錢就越是多。臘花前年被診斷出結核病,去縣醫院看一次就要花去上千元,卻總也不見根治;家里的房屋還是小根他爺生前蓋的三間老屋,早就破損不堪;去年初,在是給臘花繼續治病還是修繕老屋的選擇中,老根最后還是決定拿出了迄今為止攢上的3000元將老屋換了梁,重新蓋了新瓦(當然,這也是小根他娘臘花的意見),經過這樣一折騰,家里積蓄幾乎也就空了。現在,小根要讀縣一中,錢從哪里去弄呢?

老根揮拳朝自己的頭上狠狠地砸去,他罵道:“該死啊該死,咋就沒有想到要把錢留著給小根念書呢?”老根后悔的是不該花錢修繕老屋。

臘花看到老根的舉動便意識到錢這個難題把丈夫逼壞了。“都是我的癆病花了錢,不然,多少也會給小根留些存著的。”她覺得自己去縣醫院花的錢,比修繕老屋花的錢還要冤。

老根和臘花一大早就把小根送到鎮頭的公路旁,那時日頭才剛剛從東山岡上露出臉來。老根警覺地左右看了看,把兒子小根拉到路邊樹下,從懷里掏出一沓用舊報紙層層包裹的鈔票,塞進小根的手里,叮囑道:“這錢可要看管好,到了學校就交到老師那里去!”小根嗯了聲,把錢往身背的書包里塞。老根惱怒地一把打開小根的手,把那沓錢又奪過來,強行塞進小根的內衣,并且將小根的褲帶緊了緊,說:“這才保險呢!到了城里,凡事都要多個心眼兒!你爹我在城里打過工,知道城里的賊厲害呢。這錢要是弄丟了,那你的學也就別想上了,你懂不?”小根嗯嗯了兩聲。臘花在公路那邊叫了:“車來了,車來了!”一輛破舊的大客車在公路邊停下,老根跑過去就爬上車頂,招呼著臘花趕緊把鋪蓋卷遞上去。一陣忙活后,小根已經坐進了車里。臘花看著車窗口的兒子,眼淚就流下來,車一開動,她招著手對小根說:“根兒,往家里寫信哦,娘想你呢!”老根倒是鎮定:“好好讀書,別管家里的事!”

從鎮上走回小溪村,夫妻倆都沉默無言。回到家里,老根在堂屋坐下便從腰里摸出一張皺巴巴的紙,攤開在桌上。紙上密密麻麻地寫滿了姓名和數字。這是老根臘花夫妻倆走村串鄉十多天來共借的3000多元的欠債單。老根是個細心人。他去兒子小根的房間里找來筆和紙,用筆在欠債單上一條條地劃著,劃完后扒在桌上對照著欠債單抄寫起來。臘花給老根沏了茶,看著他卻不知道他這是在干什么。她問老根,老根沒有搭理她,繼續抄寫著。等一張紙抄好后,老根將抄寫好的紙拿到門前光線亮堂的地方看了看,不禁重重地嘆了口氣。

“小根娘,3600塊,一共34戶人家——我看啊,怎么著也需要三年的時間才能還得清啊!”他說。

老根把34戶名單分成三部分,按三年還清欠款。頭年要還錢的人家都是比較窮的,缺不得錢;第二年要還錢的是數額不大的,人家還比較殷實的;第三年要還錢的人家是比較富裕的,手頭不是很緊的。老根把名單看完后遞給臘花,說:“這么排排,沒問題吧?”

臘花根本就沒有看那個名單。她看或不看有什么用呢?這個家里從來都是老根作主的。老根這樣做,無非是向她表明問題很嚴重,他需要她的支持。對于臘花來說,她真正犯愁的就是這三年里從哪兒去弄那3000多塊錢去!老根這么排定了還債計劃,似乎三年以后所有的債務就一定能解決了,可是,那錢從哪里來呢?眼下礦山炸了,鎮上說是要賠償村里和礦工損失,可這損失啥時候能賠下來呢?如今家里可是一個子兒也沒有了啊!

臘花把那張看也沒看的紙,又丟在丈夫面前,在丈夫旁邊的矮凳上坐下,垂著頭,不吱聲了;她不僅理解丈夫剛才那聲重重的嘆息意味著什么,更明白最終的主意只有老根才能拿得定。

老根知道,這會兒,臘花不言語,就是等自己作決斷了,他臉上的神情不由得漸漸凝重而肅然了。“天無絕人之路!”老根說,“呆在村里是等不來錢的——還得進城去,還得進城里掙錢去!”

縣一中位于縣城近郊,是從縣城中心繁華區域遷過來的。因為是省重點,又是全縣最高學府,這些年里得到了來自政府和社會各界的大力資助,校園環境、設施以及面貌都發生了巨大改觀。可以說,在縣城所有建筑當中,縣一中都是鶴立雞群一般。

小根做夢都不會想到縣一中會是這樣一所漂亮的校園。他的驚喜是前所未有的。寬敞美麗的校園,一切設施似乎應有盡有,操場,圖書室,池塘,文藝中心,健身房,實驗室——小根最初的驚喜過去后,便是深深的自卑——幾乎所有的學生都穿得比自己好,言行舉止都透露出城里學生的那種自信、隨興和散漫;他還注意到他們居然還有那種叫隨身聽、MP3和步步高學習機的時髦新奇的玩意兒;更讓他不安的是,新學期第一輪摸底考試,他這個鄉鎮第一名的考生居然考了全班的第16名。

小根沒有給家里寫信,他不能給父母丟臉,更不能讓他這個鄉里孩子們的學習榜樣變成城里同學的笑話。他很快就不再關心那些穿的吃的和玩的東西了,他要把學習搞上去。他到縣一中來就是為了學習的,為了將來考上大學的;他本來就是學習尖子,在縣一中他應該繼續成為學習尖子才是。心思調整過來后,小根的成績很快就上來了。到第一學期的期中考試,小根的成績終于又成了全班第一,很快又成了年級第一。那種美妙的優勝者的感覺又回來了。這種感覺,小根很熟悉,或者說,小根讀書以來,這種感覺一直陪伴著他。現在,他又因為成績好成了年級和班里的明星。

其實,在小根班里還有一個“超級明星”孫剛。從本學期一開始,孫剛就格外顯得與眾不同。譬如衣著,他渾身上下都是名牌;譬如說話,他除了對老師之外,對男同學都是哥們兒、兄弟,對不滿意的就是“操你媽的”“狗日的你”,對女同學就是靚妹、阿妹或者反過來“那個傻妹”“傻妞”之類。不久大家都知道了,這個身材肥胖、長著一雙瞇瞇小眼的男生,是本縣縣長的公子。這個秘密的公開使得在班級里,不,是在整個校園里,大家對他都敬而遠之;除了個別老師對他顯得格外重視外,似乎并沒有多少人愿意跟他多語言——他的成績總是班里的倒數第一,而且沒有任何跡象顯示,他有可能提高成績。

小根后來聽說,孫剛那個當縣長的父親為了使兒子能讀縣一中,把縣一中原副校長叫到辦公室里,幾乎是公開說,能讓我兒子進一中,這個校長就你當了。當時老校長正要辦理退休,誰當校長是熱門話題。結果是這個副校長當上了校長。當然前提是縣長的兒子“順理成章”地進了一中。

這天放學,小根往宿舍里走,孫剛站在路口的拐彎處,等走到近前時,孫剛擋住了他的去路。“小根,今晚請你吃個飯,怎么樣?”孫剛說,臉上掛著不以為然的笑。

小根十分納悶,以為孫剛在開玩笑:“請我吃飯?為什么?”

孫剛的胖臉黑下來:“不要廢話,同意還是不同意?”

小根從心里是怵他的,畢竟是縣長的兒子,窮人的孩子怕官仿佛也是有傳統的。聽同學們說,前不久孫剛請班里不少同學在一家大酒店里辦了一場隆重的生日宴會,場面奢華,據說縣長父親還親自到場祝賀。現在會不會是又一場“生日宴會”?

小根點頭了:“同意啊,是在飯店里吃飯嗎?”

孫剛說:“不在飯店,那叫請客嗎?”

出乎小根意料的是,孫剛請他吃的這頓飯,是在全縣最好的酒店“新世紀大酒店”,一個豪華包間,雖說僅他們兩個人吃飯,但還是上了茅臺酒、龍蝦、鮑魚——這些都是小根長這么大從來沒有見過和嘗過的東西。小根注意到,這頓飯結束時(茅臺酒小根只喝了一小杯,孫剛差不多喝了半斤,剩下的半斤酒說是以后來了再喝),孫剛沒有付錢,而且是對服務小姐說,埋單!小姐把消費單拿來后,孫剛連看也不看,就拿起小姐遞過來的筆在上面簽了名。那種瀟灑隨意的動作,就像是電影電視里那些大老板,似乎簽名就是他日常工作之需。小根忍不住好奇,往那張消費單上看了一眼,這一眼讓他完全吃驚了。兩個人這頓飯居然消費掉了1800元!小根的腦子迅速地轉了轉,這幾乎相當于他在學校兩年的伙食費啊!

其實,這頓飯是孫剛要跟小根達成一個秘密協議。協議內容是,以后小根要負責孫剛的“成績”,只要保證“及格”,小根就會有“好處”。小根當時就問,那我怎么才能保證你及格呢?孫剛笑起來了,說,真是個農村來的孩子!這還不簡單么,你讓我抄啊!只要一考試,你讓我抄到你的答案,答案能保證我及格,那就OK啦!小根當然還要問明白的是:你會給我什么好處?孫剛這時的臉色變得陰沉沉的了,嘴角譏諷地扯動著,說:“真是農村來的,骨子里狡猾著呢!你說吧,是要錢呢還是要我像今天這樣請你的客?”小根幾乎是不假思索地說:“錢。”孫剛把手伸給小根,小根的手伸出來時還有些猶豫,但孫剛一把就握上了,說:“那就成交了,OK了!”

兩個人從酒店出來,孫剛把手搭在小根的肩上說:“怎么樣,咱倆去卡拉OK一下?”

小根聽說過卡拉OK那種地方,但從來沒有去過。這一刻他有些猶豫不決。他覺得自己還沒有幫孫剛什么忙但已經受人之恩了,吃頓飯居然花掉了1800元,好像這個孫剛同學家里的錢是花不完的,而且不用付現金,簽個名就行了。這份情他將要用“保證他及格”的成績來報償他,如果再讓他請自己去那種叫卡拉OK的地方,孫剛仍然會繼續花錢,這就讓小根有點過意不去了。

小根問孫剛現在幾點了,孫剛抬腕看表,小根馬上注意,孫剛手腕上是一只金燦燦的表。孫剛說:“還早著呢,才八點多。”小根說:“不行,我得趕緊回宿舍了,今天的作業還沒做呢!”說罷就走。孫剛拉住了他,說:“兄弟,讓我打的送你回學校吧。”小根丟下他,邊走邊說:“不了,我自己走。”小根覺得不能欠孫剛的太多,那樣以后就不好領他的情了。

小根匆匆穿過商業區的繁華街道。他現在的功課一點也不能耽誤。他想到今晚孫剛請自己吃飯,就是因為自己成績好,他才巴結自己,并說好準備賄賂自己。這說明成績好就是自己的優勢,就是自己的本錢。因此他必須繼續優勢下去。他甚至想到如果不是自己的這種優勢,孫剛是絕對不會請自己吃飯的,他甚至都不會正眼看自己(孫剛在班里從來就沒有把別的同學放在眼里,至少從態度上是這樣)。這些城里長大的且又是做官人家的孩子,似乎天生就沒有把窮人家的孩子放在眼里,況且還是農村鄉下來的窮孩子。窮人家的孩子,鄉下的孩子,能夠讓他們刮目相看的本事,就是靠優異的學習成績。而優異的學習成績,對于窮人家的孩子和鄉下的孩子來說,只有通過刻苦刻苦再刻苦的學習才能贏得,除此之外,別無他途。小根想到今晚的作業,還有明天功課的預習,還有整理課堂筆記,這樣一想,他加快了腳步。

走到十字街頭時,因為有紅燈,小根停下來。這時他無意中看到了在街對角的路燈下出現一個仿佛非常熟悉的身影。這個身影此刻正在一只垃圾桶那里拾掇著什么。路燈是照著背影的,但小根還是覺得這個撿垃圾的婦人很像是自己的娘臘花。但他很快轉念一想,娘要是來了城里一定會去看自己的兒子的。再說了,娘也從來沒有出過遠門,當然是爹從來也不讓娘出遠門的,何況是讓娘來城里撿垃圾,不可能的。

綠燈亮了,小根穿過街頭,直接往學校的方向去了。

其實,小根看到的那個身影正是他娘臘花。老根和臘花進城已經一個多月了。夫妻倆臨走前的一天去了鎮政府,礦山被炸了,但欠下的工錢怎么辦,那可都是血汗錢啊。鎮政府的人讓他去鎮信訪辦,信訪辦的人又把他們帶到一個叫鎮整治非法礦山辦公室。一個皮膚黝黑、滿嘴黑牙的中年人坐在主任室的辦公桌前告訴老根,現在公安正在全力抓捕非法礦主,一旦抓到非法礦主就能追回被他卷走的資金,到那時保證少不了老根一分錢的工錢。并且說了一句臘花聽得非常仔細的話:“他小子就算跑掉了和尚,也跑不掉廟。”在回去的路上,老根跟媳婦臘花咀嚼著那個黑牙主任的話還是發現了問題:他小子的“廟”都給炸了,還用跑個“ 和尚”啊!不過這趟找鎮政府還是有點收獲的。夫妻倆弄了副板車加轱轆。本來找鎮政府就是想弄點盤纏好進城去,見黑牙主任顯然是一毛不拔,夫妻倆就想到賴著不走了。老根乞求道,家里實在是揭不開鍋了,今天說什么也要討幾個子兒回去。黑牙主任站起身來,說你們倆跟我走。老根和臘花立即覺得有希望了。黑牙主任把夫妻倆帶到院子后面的一間破爛的房屋門前,黑牙主任從腰里掏出一大串鑰匙,在上面仔細找著,找著一把就往門上的鎖里插,插進去卻開不開。又接著在那一大串鑰匙堆里挨個兒試,最后總算把那把鑰匙找著了,那扇破門吱吱呀呀地推開了,門上當即潑散下來一團灰霧。屋里十分暗淡,霉爛味和鐵銹氣撲面而來。其實老根和臘花根本就不知這個黑牙主任領他們到這里來是啥意思。

黑牙主任用手指了指里面亂七八糟的東西——斷把兒的鎬,砸損的錘,卷口的鏟,亂成一團的鐵絲和電線——一句話,全是廢舊物資,或者說,全是垃圾——說:“這些都是從礦上收拾來的。”老根走過去,在里面翻撿著,終于把板車轱轆拿了出來,一直拿到屋外。他仔細檢查了轱轆上鋼絲,車胎以及氣門芯,回頭對黑牙主任說:“你這兒有打氣筒嗎?”黑牙似乎為自己的好心沒有得到老根的好報而情緒低落,撇撇嘴沖屋里說:“上里面找去,那里面除了死人沒有,找個打氣筒什么的沒問題吧。”老根又沖進屋子里,很快真的找出一只打氣筒,給轱轆打了氣,老根又仔細檢查了一遍轱轆,并且把耳朵湊上去聽聽是否漏氣。老根臉上有些笑意了。又沖到屋子里去,這回他沒有請求黑牙主任同意與否,屋子里響起一陣咣當咣當的聲響。臘花想進去看看老根在干什么,老根已經將一副板車架硬是拖了出來,直接架到轱轆上,這便成了一輛正式的板車了。老根這時對黑牙主任說:“這副板車我要了。”臘花的臉上也露出悅色,她馬上就猜想到丈夫的用意。有了這副板車進城,那就能找到活兒做了。黑牙主任說:“你要了,我同意了嗎?我看這間屋子里,就這副板車還值點錢兒。”老根把身板挺直了,說:“不同意,咱也要把它拉走。”黑牙主任也變了臉色,說:“你把我這里當什么地方了?是你們家菜園地嗎?想拿什么就拿?我這里可是QKTP807OPYuyP/BkiZ0rwg==鎮非法礦山整治辦公室,我是主任,這里的資產都是集體的,你拿走,就是犯法,你知道嗎?”老根一聽犯法就怵了,說:“那就按折扣吧。你說折扣多少錢?”黑牙主任說:“這車轱轆上市場賣,至少要花七八十塊,折扣一下,至少也還值個二三十塊吧;這副板車架,都是杉木料的,賣一副沒個百十來塊怕是也拿不下來的吧。現在折扣一下,少說100塊,這么一算,這副板車也該值個120來塊吧?”老根的臉漲紅了,看得出,他心頭有火了,但是忍了,說:“20,就20,多一分錢也沒有!”聲音很低,但透著“拼死也就是這個價”的狠勁。“扯淡吧你!”黑牙主任一甩手,撒腿就走,他一點也不想跟老根這種人“扯淡”了。他走到院子口時回頭說:“你今天敢把這副板車拉走,我就能讓鎮派出所把你關起來,不信,你就試試!”老根軟了,一屁股坐在板車架上,垂頭嘆息。他本不想把事情弄僵的,但不知怎的,情緒就是控制不住,現在事情明擺著辦不下去了。臘花站在旁邊,這兩個男人你一句我一句的她一句也插不上,現在她覺得自己該替丈夫去求情了。她小跑著追上黑牙主任,把他阻在院子門口那里。老根看到臘花在跟黑牙主任說著什么,說著說著,臘花好像快要哭了,用衣袖在抹眼淚。黑牙主任好像也情緒緩和了,對臘花說著什么。臘花又說了什么,就見黑牙主任突然兩手一拍,十分驚喜的樣子,然后就拉著臘花往院子里走,也就是往老根這邊走,走到老根面前時,黑牙主任的黑臉幾乎快要笑成一團麻花了。他上來便拍著老根的肩膀,說:“老伙計啊,原來小溪村的郭小根就是你兒子啊!了不起啊!是咱們鎮的驕傲啊!考上縣一中了,我兒子連想都不敢想呢!我對你說,老伙計,你兒子郭小根跟我兒子在鎮里還是同班同學呢。我不是聽你媳婦說,還真是誤會了呢!”老根的心情也馬上好起來了,但老根此刻更關心的是屁股底下的板車的歸屬問題。黑牙主任從老根的眼里看出來了,再次一拍老根肩膀說:“板車你拉走吧,愿意拉到什么地方去就拉到什么地方去!別人要是問到,你就說是從我這里借去的,是打了借條借去的。”老根和臘花都瞪大了眼睛,老根問:“這是真的?我這就能拉走了?”黑牙主任說:“拉走唄,你不拉走,還指望我替你拉走?”

老根就是用這架板車拉著媳婦和鋪蓋卷,從小溪村一路走進了城里。

老根夫妻倆進城,一切都必須白手起家。基于過去打工從來也討不全工錢的經歷,老根對媳婦臘花說:“這回進城去說什么都得自己給自己干,掙個現錢,明白錢,就是撿垃圾也是自己給自己當老板。”臘花坐在板車的鋪蓋卷上,望著丈夫的后背說:“咱沒出過門,沒見過世面,進了城都聽你的。”老根把板車拉得起勁起來,說:“天無絕人之路!”

老根夫妻倆進城后落腳的地方,都是破爛的街角或無人的院落的旮旯里,或是夜晚空蕩蕩的食堂,或是車站夜晚的候車室。總之是一切需花錢投宿的地方,都不是他們要去的地方;而一切可以不花錢就能對付一個夜晚的場所,就是他們棲身的角落。有時候夫妻倆干脆就睡在板車上。

白天,老根拉著板車就停在居民區熱鬧的街口,車把上掛著一塊破紙牌子,是家電用品的包裝箱紙,上面笨拙地寫著“拉貨、送貨,價格面議”。開始老根對干這個營生能否掙到錢心里并沒有底兒,但第一天下來就掙了15塊,第二天掙了23塊,以后幾乎每天都能掙到二三十塊,這可真是讓老根喜出望外啊。老根給人家拉的大多是一些主人不便隨身帶的,如茶幾木柜什么的,鍋碗瓢盆什么的,地板磚瓷磚鋁合金等裝飾材料什么的,還有一些筐筐籮籮什么的雜物。漸漸地老根有經驗了,那就是必須事先說好價才能決定干或不干。有一次老根因為事先跟人沒說好價,等貨拉到地方后,老根原以為自己不開口,別人可能念他拉得渾身是汗,氣喘吁吁,或許會多給幾個。卻不想人家往他面前丟了一張5元票子,提著東西就進了家門,關上門前連聲謝都沒有。盡管有經驗了,但還是有過被人騙的時候。這主要是老根路不熟悉,不知道人家說的地方究竟有多遠。有一次老根替人家送貨走了近30里路,也只掙到10塊錢,老根本想辯駁幾句,比如拉了一上午,水都沒喝上一口,多少給增加幾塊吧。但那人把錢塞進老根手里,說,這可是咱們事先說好的價。老根一時就無話可說了。

一天掙100塊,這可是老根壓根兒也沒想到的。那是個星期天的早晨,老根早早地拉著板車來到街口。街口里面是菜市場,對面是商場。這里人流熙攘。一個年輕人跑到老根面前,喘著粗氣,沒開口先從口袋里掏出香煙遞給老根,說:“大伯,能多找幾輛板車嗎?”老根沒有接年輕人的香煙,看著他,搖搖頭。年輕人嘆口氣,把香煙又插進煙盒里,焦急的樣子。老根說:“是急事嗎?”年輕人說:“我今天準備搬家,說好了單位的車,可是早晨打電話來說,單位的車要出公差去。我只有今天有假,下星期還要結婚,這個家可怎么搬呢?”老根聽明白了,眼睛亮了亮,說:“小伙子你要是信得過我,就讓我一人拉吧。我保證這一整天把你的家搬完。”年輕人聽老根這么一說,看著老根,說:“你一個人行嗎?”老根來勁頭了,說:“我行!”接著又補充一句:“不行,你不給錢。”年輕人又把老根看了一眼,對眼前這個身板瘦削的老民工還是不太放心,說:“你一個人東西怎么搬呢?”老根說:“那你就先帶我去你那里看看再說吧。”

老根拉著板車跟年輕人走進一條破舊的胡同里,是一間同樣破舊的老屋,墻壁用紅筆寫著巨大的“拆”字。老根進屋看了看,里面的家具和雜物都早已包裝捆綁好了,滿滿一屋子,只等著拉走。老根對年輕人說:“這些東西要拉到什么地方去?”年輕人說:“就在三條街外面,距這里五里多路程,那是我要結婚住的新房。”他看著老根又說:“大伯能搬得了這些,我愿意付你100塊錢。”老根人聽了100塊錢就沒有猶豫了,說:“你等會兒,我這就去叫人來當個幫手。”

老根是去找臘花當幫手。開始階段臘花天天都是跟在老根身邊,有活兒她就幫襯著。老根在板車肚下面釘了個大網兜子,他們的鋪蓋卷及全部家當都塞在那里,鼓鼓囊囊的,幾乎貼著地面了。別人一看就知道,這是兩口子,而且是鄉下的盲流。后來老根有活兒了,而臘花也幫不上什么大忙,這樣閑著可不行,臘花也要掙錢,不能全指望丈夫老根一個人。那個時候老根和臘花總算找到了個可以安身落腳的場所,是城郊的一座“爛尾樓”。看樓的是個中年人,也住在這樓里,又黑又瘦,瘸了腿,還瞎了一只眼。老根夫妻倆剛投宿這里時,他又兇又狠,把老根夫妻倆的鋪蓋卷都扔到馬路上去了。那是個雨夜,看到馬路邊的老根夫妻倆在大雨中瑟縮在板車底下,戰栗著身子打算過夜,他于心不忍了,跑過來把老根夫妻倆叫出來,讓他們住進“爛尾樓”。不過事先說了,只準住這一夜,天亮以后還是得走人。而天亮以后,大雨仍然下著,沒法走出去。這樣老根夫妻倆就跟那個看樓的瘸了腿7dFjD/0vx/bgjzjfraMXclrUEUKJhOvBK1L1bRc2CDk=又瞎了一只眼的中年男人閑聊了起來。這人叫王瞎子,一只眼是打小害眼疾瞎的,而他的殘腿就是在建這座樓時被預制板砸的。王瞎子要跟老板打官司,老板說,這樓也干不下去了,沒資金了,你就給我看樓吧,每月我發給你300塊錢,算是養著你了。王瞎子不愿回鄉下了,因為回去他什么也干不了,于是就成了這里的看樓人。老根夫妻倆聽了王瞎子的述說,也很是同情。而當王瞎子聽了老根的敘說以后,就直接表態,說,你們就在這里住下吧,反正老板一年到頭也不來這里,他的工錢都是到月他到城里老板的公司里去取。老根夫妻倆激動得當場就要給王瞎子叩頭。王瞎子很感動,說,都是窮唄,沒辦法才走到這一步的!這樣老根夫妻倆就在這座“爛尾樓”里安了家。所謂“爛尾樓”其實就是一個毛坯房,門窗及管道等設施一樣也沒有安裝。老根夫妻倆用撿來的塑料紙把窗戶封起來,用包裝箱紙糊了個門,地上鋪著磚塊,上面墊上報紙,把被子鋪上去,就是床了。對于老根夫妻倆來說,這就算在城里有家了啊!從這以后,老根每天一大早拉著板車出去,臘花則夾著一只裝化肥用的大編織袋走街串巷去撿垃圾。除了雨雪天,夫妻倆幾乎都是早出晚歸。晚上回來是他們最幸福的時刻,因為老根要向臘花報賬,這一天掙了多少,而臘花同樣也要向老根報賬,這一天撿垃圾賣垃圾的收入。夫妻倆會把那些鈔票和分幣一遍遍地數著,生怕數錯了似的,老根數過,臘花還要數上一遍。最后用一個布兜裝好,扎在臘花內衣縫制的一個秘密的口袋里。夫妻倆常常由于高興而省下了晚飯。吃什么也沒有掙到了錢心里的滋味美啊,盡管饑餓使胃里很不舒服,但他們早早地躺下,躺在地上的破衣爛褥的床上,早早地睡去就會忘掉饑餓。可能還會做上好夢,夢到掙了很多錢,日子越來越幸福啊。

老根跑到城郊的住地,叫著臘花的名字。王瞎子聽見了,就從樓里探出腦袋,說,你前腳走,你媳婦后腳就出門了。老根罵了一句,是心里急,那100塊今天無論如何也要掙到手。他本想叫王瞎子幫個手去,但轉念一想,王瞎子實在也是干不了那些搬家的重活兒的,還是去城里找臘花吧。

老根跑著,不禁額上和身上都汗水淋漓了,而且眼前有些眩暈。他這才想到,今天一早到現在什么也沒吃呢。老根對于吃飯,一般總是能對付過去就一定要對付過去,除非餓得很厲害了,就像現在這樣眼前出現眩暈,他才意識到要吃點什么了。他在路邊的早點攤上買了兩個熱乎乎的肉包子吃下去。今天要干重活兒,他才決定吃肉包子,否則他只需要一個饅頭就能對付了。

老根最后在一條小街道的垃圾堆旁邊找到了臘花。臘花當時正跟幾個同樣是撿垃圾的婆娘們在搶著別人剛剛扔進垃圾箱里的一堆垃圾。飛舞的蒼蠅們團團把她們包圍著,那股極其難聞的惡臭味兒彌漫開來,她們全然不顧,埋頭搶著。老根一連叫了幾聲臘花,臘花都沒有聽見,老根氣了,上前一把將臘花拉出來,臘花頭也沒抬就猛地掙開老根的手又沖進去。臘花也是有經驗了,她以為這是城管人員在阻止她們這樣搶垃圾,但只要她搶到了值錢的垃圾,最后總是有辦法從城管人員的手里逃掉的。“臘花——”老根一聲吼,才將臘花怔住了。見是自己的丈夫,臘花那張早已面目全非臟兮兮的臉上一片茫然。老根上前拉住她的手說:“這就跟我走,今天要掙個100塊呢!”臘花一只手臂被丈夫拉著,另一手還死死地抓著那只尚未裝滿垃圾的編織袋,隨丈夫急匆匆地走了。

差不多從早到晚,老根夫妻倆一共拉了八趟,走了約40多里路。新房是樓上五樓,搬上搬下,夫妻倆早已精疲力竭,渾身濕透。天色黃昏時,那個年輕人感激地將一張100元鈔票遞到老根手上時,老根似乎一下子就忘掉了那種幾乎要將他壓垮的累,他看到旁邊臉色蒼白的臘花眼睛也放起亮來。年輕人要老根夫妻倆到屋里坐會兒歇歇,喝口水,老根說,不了,把錢揣好,拉著板車就走。

走出小巷,大街上開始亮起路燈。涼風微微吹著,身上的汗就冷起來。臘花知道丈夫這一天是累壞了,從老根肩上把板車背帶拿到自己的肩上,接過車把,她拉著車。老根說:“臘花啊,今天掙了100塊,這要是在咱村里說出去,他們誰會信呢!”臘花說:“不是不信,是他們都要想辦法弄個板車來城里給人拉貨呢。”老根笑笑,還是美滋滋的樣子。走到路口的時候,老根看到了街面上一家家酒店飯館都在營業。他看了臘花一眼,說:“臘花啊,今天我帶你到館子里吃頓吧,進城都兩個多月了,我還沒有帶你吃過一頓像樣的飯呢!”臘花沒吱聲,心里卻在掂量著那要花多少錢啊;她就是舍不得花錢,特別是為吃。老根知道臘花的心思,態度反倒堅決起來,說:“今晚說什么也要吃頓好的。就這么定了。”

他們把板車停在一家路邊飯店的門外,走進去。老根叫臘花先去找張空桌子坐著,他去張羅飯菜。臘花一進到飯店里,心里就虛了。她在鄉下就聽說,城里吃頓飯相當于鄉下人賣掉一頭牛啊,那該是多少錢呀!她本想對丈夫說,下碗餃子或餛飩,或者最好是一碗牛肉面什么的就夠了;但礙著飯店里顧客挺多,她又不敢言語什么了,悶頭坐在靠里面的一張空桌子旁等著。老根直接走到前臺,前臺的小姐拿出菜單給他,老根從來不看菜單,或者說,他知道那上面的菜不僅唬人而且死貴的。他直接沖小姐說:“燒個紅燒肉要多少錢?”小姐這時斜睨了老根一眼,這一眼似乎就已經把老根的身份都看透了。“15塊!”小姐說,態度有些生硬。老根說:“那是多大的盆裝的?”并用手比劃著,問:“是不是有像湯缽那么大的一個盆?”小姐說:“就是一盤嘛!沒見過你比劃的那種盆的,那應該是個鍋了吧。”話里含著譏諷了。老根說:“有便宜一點的紅燒肉嗎?”小姐搖頭,已經是不屑的樣子。老根說:“有炒豬肝炒腰花嗎?”小姐白他一眼,說:“有,有的是。”老根說:“那得多少一份啊?”小姐這時把那份菜單又拿過來,重重地丟在臺上,說:“12塊一份!你自己看一下不就得了嗎?問來問去的,真是!”老根明顯感到了對方態度的惡劣,但他忍了,接著說:“你這兒能打個散裝的白酒嗎?”小姐幾乎是瞪視著他,說:“這是城里,不是你們鄉下,要喝那種散裝的酒,我看你還是回你們鄉下去喝吧!”老根這回火了,啪地一拍前臺,叫道:“你這是什么態度?我是鄉下人怎么啦?我沒偷沒搶沒犯法,在你這兒吃飯花錢,憑什么要回到鄉下去喝?”酒店里馬上從后面出來幾個年輕人,一看就是在店里當打手的角色。“出了什么事啊?”其中一個嘴上叼著煙卷的問。“是不是這個鄉巴佬在找茬兒?”他把手指著老根說。臘花這時已經跑到跟前,帶著老根就往外走,嘴里一迭聲說:“咱們不吃了,不吃了!”聲音都顫顫的,幾乎要哭出來。

孫剛期中考試居然得了全班綜合成績第三名,這讓班里許多同學驚愕得目瞪口呆。因為自本學期開始以來,歷次考試他幾乎都是當然的倒數第一。誰也想不到這個平日里游手好閑、吊兒郎當、從來也沒有把讀書當成正事的公子哥兒,會考出這樣好的成績。當然,除了孫剛本人外,只有全班成績第一名的郭小根知道是怎么回事。成績宣布的當天放學,孫剛在教室走廊外攔住了小根,說咱們到小樹林那邊有話說。小根當然知道現在是他兌現承諾的時候了。

小根把書包送回宿舍后,便獨自走到學校后院的小樹林里,孫剛靠在一棵樹干上等著他。小根走到他跟前,彼此眼睛對視了一下,卻什么也沒說。是的,這個時候小根是不會開口說話的。根據協議,他只要負責孫剛的成績能夠及格就行,可這次他居然使他得了全班第三名,與全班第二名僅差3分,與他這個第一名也只有18分之差。就是說,他“超額完成了協議”任務。而當初并沒有說好具體報酬是多少,現在小根就不能開口要價,況且他也并不知道這種“勾當”(小根心里知道這種事是見不得人的,或者說,一旦公開出來是非常丟人的),究竟應該得到多少報酬。孫剛似乎也覺得這個時候自己要是說些不相干的廢話,會顯得小家子氣,況且以后還全指望著眼前這個窮困的鄉下孩子幫助自己渡過難關,因此他此刻就不能表現得拘謹。他把手里的一支尚未抽完的香煙扔掉,從懷里掏出一沓鈔票出來,在小根面前一晃,說:“你覺得這回該拿多少就拿多少吧。”小根的臉唰地紅了,連耳根都紅了,他實在開不了這個口,當然他也沒有想到孫剛會這樣讓他作出選擇。他半天才抬頭看了孫剛一眼,那目光既是膽怯的更是不安的,像是自己馬上就要犯罪了。孫剛看出了這個鄉下同學骨子里的那種緊張不安。他又說:“小根,實話實說,我也不知道究竟怎么跟你結這個賬。這次考試出了這么好的成績也是出乎我的意外,所以你也就不要客氣,覺得該拿多少就拿多少。”小根眼睛直直地看著他,從孫剛眼里他看到的是孫剛的“實話實說”,并沒有欺詐他或利誘他的意思。于是他伸出手去從孫剛手里的那沓鈔票里抽出了兩張,立即揣進了褲兜里。孫剛卻并沒有急于把手里的其他錢(足足有2000多塊吧)收回去,而是在他面前攤開著,說:“小根,只要你覺得應該,這些錢都可以是你的。我既然把它們都拿出來,就沒有打算再把它們帶回去。”小根漲紅著臉說話了:“孫剛,我覺得200塊就已經夠多了,真的,其他的錢跟我沒有關系。”說完,小根轉身就走。孫剛這才把剩下的錢揣進懷里,看著小根瘦削的背影,孫剛這才意識到這個鄉下同學骨子里是不貪心的,是忠厚的,也是可靠的。對于孫剛來說,他要的就是這些。他跟小根的這個“秘密協議”,除了小根外,就只有天知地知。小根當然不會知道,孫剛的這個成績回到他的家庭里,可以輕而易舉地獲得5000元甚至更多的獎勵。當然,5000元,甚至更多的金錢獎勵,對于孫剛來說,并不是什么大數目,或者說,早就不是什么大數目了。

小根回到宿舍里,心還在怦怦跳著。他突然覺得自己很緊張,甚至有些慌亂。宿舍統共十幾個平米,住著八個同學,上下鋪,小根睡上鋪,中間擺著一張寫字桌。以往這個時候小根會坐在寫字桌前把今天學過的功課再復習一遍,為晚上寫作業作個前期準備。這個過程結束,差不多就是去食堂吃晚飯的時候了。但今天小根一回到宿舍便爬到上鋪,并且躺下了。同宿舍的就有人問他今天怎么啦,不舒服?另一個說,是不是得了第一名,還在關心全年級的第一名是誰?小根沒有說話,側過身,朝床里躺著。同宿舍的同學跟自己差不多,大多來自各鄉鎮的中學,顯然都是憑優異成績考到這里來的,但小根平日里還是跟他們很少說話。一想到自己家鄉的貧困和自己家庭經濟的拮據,小根就一點也不想跟他們說話了。雖說都是來自鄉鎮,但從他們衣著穿戴、說話舉止,特別是平日里去食堂所打的飯菜質量看,他們的家庭條件顯然都要比自己富裕和殷實。

小根的態度顯然是不想跟大家對話的,于是同學們也就不再說什么了。其實小根這會兒的心里在想,到底該怎樣消費這200塊錢。這可是他人生所掙到的第一筆錢啊,盡管掙得并不光彩,但畢竟是掙到了,而且從現在起就由他來消費。躺在床上,看到貼在墻壁上密密麻麻的課程表和化學元素表、各種公式表格,他這一刻想到了自己的努力終于贏得了報酬,想到了自己在鄉下的父母要想掙到200塊錢所付出的血汗……

有同學叫小根該去食堂打飯了,并且強調去晚了就沒有好菜了。小根在床上嗯了兩聲,算是應了,躺著的身子卻沒有動。等宿舍里的同學都去了食堂后,小根從床上下來,關上宿舍的門,沿著甬道,往校園外走去。小根想好了,這200塊錢他必須消費,或者說這200塊錢來得非常及時。小根身上的衣服從里到外都要換了,原因不僅是破舊了,而是實在穿不下去了。襯衣已經爛得很難下水洗了,小根干脆就不洗,所以才穿到今天。因此小根首先要給自己買件內衣。其次,小根一共只有兩套可以換穿的衣褲。其中一套從村里出來時還是母親連夜給縫補了一下,否則屁股那塊就是個大窟窿了。所以小根還要給自己買套外衣。另外,小根最想吃的東西莫過于小籠包子了,他曾在鎮上的興隆飯店里吃過,那種小巧的包子居然那么美味可口,肉餡湯汁讓人一想起就不禁胃液翻涌。所以第三件要辦的事就是今晚在縣城里好好吃一頓小籠包子。

這天晚上,小根不僅買了內衣、外衣和褲子,還買了一套厚厚的棉衣棉褲(天氣是越來越冷了),而且美美地吃了三籠小籠包子(每籠10個),直到不住地打起了飽嗝為止。他算了一下,一共花掉了126塊錢,就是說,他還省下了74元。他拎著一只大塑料袋裝著的東西,滿嘴里噴著小籠包子肉香的氣味,走在回學校的路上。

幸福啊!他覺得自從來到縣一中讀書,今夜是他最開心、最得意的一夜!

其實小根為得到這200元也是冒了很大風險的。前些日子為迎接這次期中考試,他全力以赴,幾乎忘掉了休息。他知道好成績對于自己來說是太重要了。他現在越來越發現,只有成績好,出類拔萃,才能讓那些自以為是、整天顯得安樂無憂的同學們對自己刮目相看,甚至肅然起敬。有好成績,他們就不敢小視自己,不敢輕視自己,甚至包括自己破舊的衣著和粗糙的飲食,也不能成為他們鄙視自己的理由。所有這一切,都是因為自己成績好,并且遙遙領先于他們。他那時幾乎忘了跟孫剛之間達成的協議。直到臨考的前一天,孫剛把他約到教室后面的墻角,開門見山地提醒他,不要忘了他們之間的秘密,他這才想到了要負責孫剛“及格的成績”,并且就會有報酬的協議。考試那天他就事先準備好若干張紙條,從考試一開始,他就首先往那些紙條上寫著每道考題的過程和答案,監考老師還以為他在草稿紙上演算呢。這些紙條寫好后,他就尋機遞到身后的桌子上,而身后桌子的主人就是孫剛。

假如以后考試孫剛不是坐在自己身后的座位上,那如何是好呢?小根還沒有周密地思考這個問題,或者說,他現在還不愿想這個問題,到時候再說吧。

臘花拖著臟兮兮的編織袋,從街尾就喊起來了,街上許多人不禁側目而視,以為這個撿垃圾的女人瘋了。那是太陽快要落山的時候。臘花喊著老根的名字,她看到老根蹲在街口那里的板車上,直奔過來。老根聽見了,扭頭,站起身,他有點吃驚,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在他的記憶里,媳婦臘花沒事兒從來不會大驚小怪的。街上許多目光一直追著臘花,直到她跑到自己丈夫面前。

“老根啊,”臘花喘著粗氣說,眼里閃動著淚花,“我可看到咱家小根兒了啊!”

老根目光四下里掃了掃,周圍那些好奇的眼光才散開,然后,聲音里也掩飾不住激動地問:“在哪兒?在哪兒看見的?”

臘花便一五一十地說了。老根跟臘花進城后是有約定的,那就是不能告訴小根父母進城打工的事。一是怕孩子分心,時不時會過來看望或牽掛著父母。二是小根現在畢竟是跟城里的孩子們在一起讀書了,而且是城里最好的中學,父母在城里干的都是只有鄉下人才會干的營生,怕孩子知道了,不,是怕小根的那些城里的同學們知道了,小根會覺得沒有面子,影響學習。自從這樣約定后,夫妻倆從來不往縣一中那個方向去,老根幾次給人拉活兒也繞道走,寧愿多出些汗不收錢,也不愿讓自己有出息的兒子小根碰見。臘花幾乎終日是在居民區里撿垃圾,偶爾來到商業區也決不選擇在周末,原因也只有一個,就是怕被寶貝兒子小根碰見。日子一天天過去,老根倒是忍耐得住,但臘花可是受不了啊。老根和臘花現在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小根,而為了小根,他們什么樣的苦都吃得下,什么樣的罪都受得了。臘花每每想到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兒子,而兒子就住在這個城里卻不得相見,她心里的滋味真像在油鍋里煎著。天氣冷了,她就想到小根要加衣了;下雨了,沒有雨傘的小根是否買了雨傘;跟那些城里的孩子們住在一起,吃在一起,小根是否受欺負,是否吃得飽;小根現在是瘦了,還是胖了(臘花幾乎可以肯定小根是不會胖的,他沒有錢去吃那些好東西啊)——臘花多少個夜晚無法入眠,她心里掛念的只有小根兒!母親的天性使臘花再也不能就這樣與自己的兒子不得相見,于是她瞞著丈夫三天兩頭便去縣一中的圍墻外面轉悠。她想她總有一天會遠遠地看到兒子一面的,而一面就可以知道兒子小根現在是瘦了還是胖了,是長高了還是變得更體弱了,是穿得體體面面的,還是邋里邋遢的,是高興的樣子還是垂頭喪氣的樣子。這天下午,臘花從縣一中的大門沿著圍墻轉到校園后面,透過柵欄圍墻,她看到了操場上有許多孩子在踢足球,都是男孩子,他們幾乎都是穿著漂亮的運動服,飛跑著,喊叫著,個個汗流浹背。臘花躲在圍墻柱子的后面,眼睛緊張地在那些男孩子中間搜尋著。天啊,這回可總算看到兒子了!兒子小根就坐在操場旁邊的水泥凳上,旁邊堆放了許多衣物,顯然是那些在操場上飛跑的男孩子們的。小根在專注地觀看著他們比賽,一點也沒有注意到在圍墻外面的臘花。而那一刻,臘花的心早已怦怦直跳了。她甚至知道兒子小根為什么沒有跟那些體格健壯的男孩子們一起在場踢球,是因為兒子小根買不起那么漂亮的運動服,腳上也穿不起那樣好看的運動鞋。臘花的眼淚流下來了。兒啊,娘可在看著你啊!娘看你是看不夠的啊!臘花突然想起了什么,抹了一把淚水轉身就跑開了。她要讓丈夫老根也來看看兒子,她知道老根嘴上不說,其實心里比她還掛念兒子呢。

老根和臘花悄悄地甚至像做賊似的來到了圍墻外的立柱旁邊。老根把板車和臘花那只撿垃圾的編織袋都放在不遠處眼睛可以看到的一幢房屋角上。夫妻倆不是橫在柵欄那里往里看的,而是各側著一點身子往里偷視。夫妻倆都知道,他們的出現不能讓兒子發現。

終于看到自己心頭肉寶貝肝了!老根的臉色一下子變得白了,表情也是一臉肅然。他是激動啊!兒子雖然長得瘦小,但那是個多么聰明懂事的孩子啊,他是他們全鄉鎮唯一考上這所學校的孩子,是他郭老根家祖祖輩輩里書讀得最高的孩子,而將來這個孩子還要讀大學。讀了大學還要讀什么,老根說不清,但他知道這個孩子將來一定是郭家學問最高的,本事也一定是最大的。為這樣一個孩子,他老根就是粉身碎骨,把老命搭上也在所不辭啊。臘花又在一遍遍地擦著眼淚了。她那兩只整日翻撿著垃圾、早已粗糙龜裂的手,是太臟了,黑跡斑斑的,本來就灰暗的臉經淚水一淌,黑手一抹,立即變得污穢不堪。但她全然不知,不,是這樣幸福的淚水使她完全忘我了。那個坐在水泥凳上的小人兒,因為距離,她看得不甚清楚,但她卻完全看清楚了那就是從自己肚子生下的一個聰明絕頂且眉清目秀的男孩子,這男孩子讓她在全鄉鎮人面前挺直了腰板,體會到了做這個男孩子母親的風光和自豪。她還注意到,這個男孩子穿得比她想象的還要體面得多,衣服好像是新買的,又合身又精神,腳上居然是一雙新球鞋,連襪子好像也是新的。好啊,我的兒!你就是娘的全部希望,全部未來!娘為你受什么樣的苦都成啊!

夫妻倆忘掉了時間,直到操場上響起哨子聲,比賽結束了,那些孩子們散去后才離開圍墻。這時天色已經暗淡下來了。

老根拉著板車往回走時,突然對臘花說:“以后還想不想見到兒子?”臘花說:“當然想見!”停了停,又說:“巴不得上去抱抱他,親親他,摸摸他呢!”老根說:“那好,你記著這天是星期幾,以后這個日子里來就準能見到。”臘花就納悶了,說:“能這么準?”老根一臉大丈夫見過世面的模樣:“你沒有讀過書不知道,今天這個下午是小根他們的體育課,以后到了這天下午,小根他們就要來操場上體育課。”“這么說,以后每個星期的這天下午來這里,都能見到我兒小根?”臘花的心里這一刻真像蜜一樣甜啊。老根沒有正面回答,卻說:“你沒讀過書,不知道什么叫體育課。體育課就是讓娃兒們鍛煉身體的。”臘花撇了一下嘴,覺得丈夫在輕視她,便嘀咕道:“我咋沒有念過書?在鎮里王家祠堂不是念過嗎?”老根嘲笑開來:“那是掃盲班,哪是正規念書啊!”臘花還是心里不平,道:“我是沒有讀過書,你不也只念過小學嗎?”老根突然提高了聲音:“可是我兒念了中學,還要念大學,念——”老根想不出到那個階段小根還應該念什么,但由于激動他停不下來,便道:“念大學問!”臘花沒有跟老根抬杠,但還是又嘀咕了一句:“是你兒,也是我兒啊!”

其實,夫妻倆這個黃昏時分心里都是空前美滋滋的,因為他們終于看到了自己的兒子,而兒子又令他們想到了美好的未來。

當天晚上,在那座“爛尾樓”黑暗的屋子里躺下后,老根睡不著了,輾轉反側到半夜,坐起來,把身邊躺著的同樣也沒有睡著的臘花叫了起來。老根決定讓臘花明天就回趟村里,看看小根有沒有寫信回去。小根不知道父母到了城里,有事他會寫信回去,這孩子到縣城這么長時間了,一定有許多事情需要告訴父母。老根另外要求臘花還要去趟鎮里看看礦上拖欠的工錢是否有希望發下來,順便回家里收拾收拾,洗洗曬曬什么的。臘花第二天一早就坐公共汽車回去了,在家里呆了兩天就趕回了城里。小根果然給家里寫了三封信,都放在了村主任家里,沒開封。臘花把信交給老根。臘花還告訴老根,關于工錢的事,臘花去了鎮里,還是鎮整治非法礦山辦公室那個黑牙主任接待了臘花,他告訴臘花這事年內是根本沒有指望解決了,因為鎮上的領導班子全換了,新班子現在還沒有開始“調查研究”呢。家里還是老樣子,臘花只就說了這么一句。其實臘花還去了一趟小根他爺爺的墓地,燒了香和紙,祈求九泉下的老人家保佑小根讀書進步,一切平安。

“爛尾樓”里沒有電,更不會有電燈。以往天黑回來,老根臘花夫妻倆就在屋角臨時搭起的灶臺煮飯炒菜,都是粗茶淡飯。有時候實在抗不住了才買了斤把肉回來燒,每每這個時候也總是要把看樓的那個王瞎子叫過來一起吃的。夫妻倆一般都是摸黑吃完便睡下,從來也舍不得點支蠟燭,用臘花的話說,點蠟燭又費錢又招蟲子。在鄉下夫妻倆早就習慣了在黑暗里說話,用老根的話說,黑著說話反倒覺得踏實。這天臘花是乘晚班車回城里的,把小根的信交給老根后,老根就讓臘花點起蠟燭。臘花把臘燭點亮了,放在墻根用磚頭壘起的臺子上。老根展開信,一字一句地看,臘花守到旁邊聽著,生怕漏掉一個字兒。

小根的第一封信寫得最長,說他很想念爹娘(臘花的眼淚就掉下來了),說學校里一切都好,吃的住的都好,讓爹娘放心。后面問到村里的情況,又問到礦上是否又開工了,礦上欠爹的工錢發下了沒有,娘的癆病犯沒犯(臘花又一次掉下眼淚)。信的最后才寫到了核心內容:他需要家里寄些錢給他,并且說最好能寄來20塊錢。小根沒說要20塊錢干什么。但念信的老根心里明白,小根走時他只是給了小根必須交的學費、雜費、住校費和伙食費,給小根的零花錢只有10塊錢。老根在城里呆過,10塊錢要想吃頓好點兒的都不夠呢。小根的第二封信居然沒再說錢的事了,而是主要匯報了一下他的學習情況,說成績上去了,同學們和老師都跟他處得很好,他一點也沒有給爹娘丟臉(老根念到這里,眼淚才終于滾下眼眶來)。第三封信寫得很短,只有幾句話,前面只說他在學校一切都好,請爹娘放心。后面就埋怨了一句爹娘為啥到現在也不回封信,家里到底是什么情況也不告訴他一聲。

第二天一早,老根就去城里的郵局給小根匯了100塊錢,在匯單的留言欄里,老根寫下這樣幾個字:“小根兒,家里一切都好。你發奮念書就好。父字。”

小根上體育課的日子,臘花記住了,老根當然也記住了。以后每周的這個日子,老根都會跟臘花從這個縣城的不同角落會合到校園后面的操場圍墻外面,透過柵欄望一眼他們的兒子小根。

應該說,老根跟臘花每周的那天下午都是幸福的,因為可以看到兒子,所以夫妻倆都有些注意起儀表穿著來。盡管隔著一道圍墻,而且小根一點也不知道父母在那里。老根穿上了帶到城里以來還從沒舍得穿上身的那套藍色卡其布中山裝(這套中山裝在鄉下穿上身,那一定是去人家喝酒做客或春節時在鄉里走親串門),而且把胡子也刮了,頭發也用水梳理一下,整個人顯得精神起來。臘花沒有什么好衣服可換,但每次在去校園后面圍墻之前,也總要找個水龍頭用手接些水把臉認認真真地洗上幾遍,再把身上的灰塵和污垢弄干凈,然后就近在人家的玻璃窗上把自己仔細端詳一番。直到確信自己已經弄得比較體面了,便往縣一中的方向走去。

然而這一次卻出了事。這回夫妻倆看到兒子小根不是坐在足球場邊上了,而是跟其他男孩子們一起在籃球場上奔跑。看來兒子在鄉里學校里就會打籃球,他打得很好,每次投籃都能把那只大家都在搶的皮球投進方木板上的那個圓框框里,于是場外的許多同學,有男有女的都叫好。夫妻倆躲在柵欄旁邊的立柱后面看得正入神時,一個穿著制服的年輕保安突然出現在他們身后,并且大叫一聲:“你們是干什么的?”夫妻倆嚇得身子一縮,臘花當場就準備跑,但老根一把拉住她,老根說:“沒干什么,來看娃兒們打球玩。”年輕保安說,“我早就注意你們倆了!你們每周都是這個時候來,而且鬼鬼祟祟的,上幾回娃兒們也沒打球,是跑步和跳遠跳馬的,你們倆不是也跑到這里來了?怎么專說是看打球玩的?”保安這么一說,老根的心里就有些虛了;看來是早被盯上了。但老根底氣還是足的,說:“咱們又沒有犯法,在這里愛看什么就看什么,算是犯法了?”這話倒使年輕的保安一時變得啞口無言。看到丈夫硬了起來,臘花就跟了一句,說:“咱們犯法了么?”不知哪個同學最先看到這邊的吵鬧,嚷了起來:“快看,那邊——保安抓到賊了?”學校最近經常有同學曬的衣服和鞋子被偷的事件發生。于是就有同學往這邊跑來,其他同學跟著沖過來。老根一看情勢不好,拉著臘花就走,一邊說一邊沖那個年輕保安說:“咱沒有犯法,你能把咱咋的!”

沖過來的同學當中就有小根。他是在老根和臘花走到圍墻外面的拐角處那兒看到他們的背影的,他開始并沒有意識到什么。但就在拐角那兒,臘花居然驚異地扭頭往回望了一眼,天哪,那不是自己的娘嗎?

小根沒有隨同學們一起拿起衣服回宿舍去,而是一件件地穿起來,跟誰也沒有打招呼便往校園大門外走。他的腳步開始是急匆匆的,等出了校門便跑了起來。他對自己說,他一定要追上他們,并且看個究竟。昨天剛剛才收到父親匯來的100元錢,一看匯出地址居然是縣城關的郵所。就是說,父親是在縣里給自己匯的錢,這也就一下子解開了這段時間以來,小根對于父母遲遲不回信的疑惑,原來爹娘是進城來打工了。

小根在校園后面的居民區里跑著,一連穿過了幾個街巷,終于在一個十字路口上看到了自己的父親老根和母親臘花,在對面的一條人行道上走著。他們走得挺急,母親臘花好像在不住地說著什么,而拉著板車的父親似乎一言不發。其實那會兒,夫妻倆正在為今天這個下午的事而懊惱不已。臘花直埋怨丈夫老根跟那個保安逞強嘴硬,這才惹得那么多小根的同學過來圍觀,夫妻倆倉皇而逃。老根面對臘花的埋怨,只回了一句氣話:“把咱們當什么人了?簡直是欺人太甚嘛!”臘花說:“什么欺人太甚?鄉下人到了城里,就不像好人了呢!我一個撿破爛的,在城里,誰都可以把你抓起來的!老根呀,說你不信,咱都被抓了好多次了呢!”老根就不再言語什么了,讓臘花說去;其實他自己也曾被無辜抓過幾回了。夫妻倆誰也沒有說到今天是否被兒子看見了,這個敏感的話題不是不愿說,是彼此都十分擔心著呢。

天色快要黑了。小根一直在后面跟蹤著父母到了城郊,直到他們的住地——那座“爛尾樓”里。在馬路邊的一棵梧桐樹下,小根躲在樹干后面看著父母的行蹤。他看到父親把板車靠到樓梯邊,母親馬上從板車上卸下那只裝得鼓鼓囊囊的裝垃圾的編織袋,打開扎口,把里面的垃圾倒出來。父親用力舉起手臂把板車架直靠上墻根,抬一只腳把車轱轆勾到跟前。板車架靠穩后,父親就把車轱轆扛起,拐進樓梯旁的一間黑洞洞的屋子里。母親在外面將垃圾分揀,雖然天色已暗且隔了二十多米遠,但小根還是看得見,或者說,感覺得到,母親在把塑料袋、塑料薄膜、塑料布一類的東西堆在一角,把汽水瓶、罐頭瓶、酒瓶一類的東西撿堆在另一角,把鋁制的易拉罐、牙膏皮以及鐵絲電線一類的東西堆在身邊。后來,母親也進了那間黑洞洞的屋子里。

那間黑洞洞的屋子里始終沒有亮起燈光來,但隱約聽得見里面傳來輕微的鍋碗缽盆的碰擊聲。他們是在吃晚飯么?他們是在吃什么樣的晚飯呢?

小根沒有去想象那間黑洞洞的屋子里的情形,因為他不用想象也知道,自己的父母在那間黑洞洞的屋子里吃著什么——小根的呼吸一下子就變得急促起來,鼻子酸溜溜的,眼淚跟著就流了下來。

小根沿著城郊的馬路往城里走去,天這時已經完全黑下來了。一路上,他雙手插在褲兜里,心里始終覺得堵得慌。他小小的腦袋里開始想著父母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他,為了他這個讓父母在全鄉鎮的父老鄉親們面前撐了臉面的兒子。他知道父母為了他和他的將來會不惜代價的,或者說,為了他,他們什么都會舍棄。小根這會兒的眼淚又流下來。父母這是在為我遭罪啊!

從城郊的馬路走回縣一中,要穿過縣城唯一的繁華商業街。小根這會兒就走在這條街上了。小根到現在什么也沒有吃,但他一點也不覺得餓。他現在為自己如此殘酷地拖累父母而感到深深的內疚自責。

一個胖乎乎的小青年,一手搭著一個女孩兒,出現在人行道上,身子有些趔趄了,一看就知道是酒喝高了;兩個女孩兒一左一右地攙扶著他,像在侍奉著一個東家闊少。因為是背影,小根看不清那個小青年是何人。很快,眼前又出現了四五個身材明顯高大且強壯的年輕人,把那個胖乎乎的小青年和兩個女孩兒圈在了中間,從而形成了一個保護圈。小根正走在道中間,他本來是應該停一停好讓這幫顯然不好惹的家伙走了再說的,但今天小根顯然不愿那樣做了,就是說,他不想從他們身邊繞過,也不想在這里耽誤時間,他照直地走進了這個人圈。剛一腳踏過去,便有一只有力的手迅速搭上他的肩頭,迅速就將他拉到了人圈外。小根抬頭,一個肥頭大臉的年輕人立即惡狠狠地告訴他:“你想干什么?想找死,是不是?”誰也沒有想到,或者說,連小根自己都沒有想到,他居然立即態度強硬地回答這個兇神惡煞般的年輕人道:“老子就是想找死,你能咋的!”鏗鏘有力,斬釘截鐵。“嗬——嗬——!”肥頭大臉的年輕人驚怔得差點兒笑出聲來,一把抓住了小根,隨即就要揮起右手來,說:“他媽的,就你——也敢跟咱們玩橫的?”

眼看著小根就要挨揍了,這時突然有人大叫了一聲“慢——!”那只揮在空中的右手停頓了,周圍一圈人也都震住了。這聲斷喝的人就是被圍在中間由兩個女孩兒攙扶的小青年。小根睜大了眼睛——即便是睜大眼睛也不敢相信,發出那聲斷喝的人,或者說,被兩個妖艷的女孩兒攙扶的人居然會是孫剛!孫剛將身邊的兩個女孩兒推開,一臉威嚴地用大佬般的口吻說道:“你們走吧,今晚沒有你們什么事!”說罷就用手拉住小根,小根不禁想后退一步,顯然還是心有余悸。孫剛說:“小根,我是孫剛啊!”酒氣噴在小根的臉上。小根注意到那兩個女孩兒和四五個壯漢這時散去了,街中央就剩下小根和孫剛。孫剛把手搭到小根肩上說:“小根,咱倆找個地方喝兩杯吧?”小根沒有說話,其實也就是同意了。

孫剛今晚意外地見到小根真是高興啊,原因很簡單,馬上就要期末考試了,這回考試的成績同樣決定著他日常的開銷花費。他當縣長的父親在他讀到中學以后就對他實行了“明碼標價”策略,從成績及格到優良都有不同的價位標準。小根在期中考試使他得了班級第三名,他得到了一萬元的獎勵。如果這回期末考試他還能夠得到第三名的成績,那么就是翻一番了。他就那么把手臂搭在小根的肩膀上,像哥兒倆一般,把小根拉進了路邊的夜總會里。

進了夜總會,從服務小姐到領班,沿長廊一路走過來,見到孫剛,無不是點頭哈腰,一派謙卑恭敬的樣子。看得出,孫剛是這里的常客,他的身份顯然使他們畏懼。身穿緊身艷紅旗袍的小姐把兩人領進一間寬大的包廂里坐定,隨后又有小姐進來問需要什么服務。孫剛擺著手說,先把啤酒上來。不一會兒,啤酒就上來了。孫剛打了酒瓶,往兩個杯子斟酒,小根始終一言未發。其實那會兒他的心里仍然十分難受,他為父母困苦的處境而難受。孫剛舉起酒杯,說:“哥們兒,咱們先干一杯再說吧。”小根跟他碰了杯就一仰脖子干了。

小根幾乎一直是悶悶地喝著酒,當孫剛問到是不是要找兩個小姐來助助興時,小根就搖起了頭。他還沒有那方面的經驗,也壓根兒沒有那個膽量。在小根內心里,他覺得自己還是個孩子,從來也沒有想過有關女人方面的事,讓他面對一個女人,他會完全受不了的。孫剛后來就不斷地問他,期末考試打算怎樣安排他的成績。孫剛的話說得直白坦率:“跟我說實話,這回期末考試,我還能不能考個第三名?”小根這才把頭擺過來看著孫剛,他開了口,而且語氣變得異常堅決執著:“你要是考了第三名,給我什么好處?”孫剛愣了一下,但很快就鎮定了,說:“你開價吧?”小根說:“我想要一套城市里的住房。”孫剛的眼睛頓時瞪大了,說:“郭小根,你是不是酒喝多了?一套住房——你知道需要多少錢嗎?”小根搖頭,說:“我不知道。我就是想問你,你如果考了第三名,能不能給我一套城里的住房?”孫剛笑了一聲,是非常窘迫的笑聲。“想不到啊,郭小根!你的心思大著呢!居然想到了要住房!是不是除了住房,其他的報酬你都不需要?”小根肯定地點點頭,說:“是的,其他的都不需要。”孫剛說:“你能不能跟我實話實說,你干嗎非要一套住房?你是不是有女朋友了?是不是女朋友這個(孫剛用手在肚子上比劃著,意思是懷孕)了?是不是想要在城里過日子了?”小根拿起啤酒瓶顧自喝著,他好像沒有聽見孫剛在說什么。他一點也不想告訴孫剛真實的原因,也就是說,他一點也不想讓孫剛知道他的父母眼下為了他的學業,所過的貧困不堪的生活境況。他現在的心里只想著能夠有一套住房,而且他相信只要孫剛答應幫忙,他這個縣長的公子就一定能辦成。就這樣沉默了很久,孫剛似乎看出了小根的態度是認真的,是絕對不會對他說出實情的,于是他說:“那好吧,你先幫我把期末考試的第三名搞定,一套住房的問題讓我想想辦法吧。”小根的眼睛亮了,甚至很快就有些濕潤起來。他沒有考慮錯,孫剛總是有辦法的。他激動地把酒杯斟滿,舉到孫剛面前,說:“孫剛,我并不想占有你一套住房,只借住兩年,第三年等我考上大學后就一定還給你,我們之間的協議也就結束了。你如果能夠答應我辦成這件事,那么今后學習成績上的事情就全包在我身上!”孫剛當場興奮地尖叫了一聲,順勢抄起酒杯猛地跟小根碰了。“哥們兒,原來是借住啊,嚇了我一跳!好辦,這事就這么定下了!”孫剛說。兩人同時一飲而盡。

喝完了酒,孫剛打車要送小根回學校。坐進車里后,小根突然叫司機往郊外的地方開去。小根覺得在孫剛面前自己做人要地道,鄉下人除了貧窮之外沒有什么見不得人的!要一套暫住的房子不為別的,只是因為父母!因為父母為了自己才居住在這個城里那最不堪的地方!孫剛一聽小根要司機去郊外,不明白怎么回事,說:“去郊外?去郊外約會?”小根沒有搭理他。

到了黑燈瞎火的郊外,小根讓司機停車,他要孫剛跟自己一塊兒下車。孫剛以為下車是撒泡尿而已,不承想小根用手指著前面一幢漆黑一團、破破爛爛的樓房,對孫剛說:“我的父母在城里是拾破爛的,他們就住在那里。他們進城來就是為了我將來上大學——你現在知道我干嗎要一套住房了吧?”

孫剛不說話了,可能是為自己那樣猜疑小根而感到有點不好意思了。他一把拍上小根的肩,說:“哥們兒,行啦!別說那么多了!”

出租車早走了,郊外原野一片寂靜的黑暗。兩人沿著公路往城里走著。孫剛問:“小根,你讀書那么用功,將來打算干什么大事?”小根苦笑笑,他覺得孫剛嘴里說的“大事”有點嘲諷的意味,他的情緒其實還沒有從父母住的那漆黑一團的爛尾樓里解脫出來。“說不上做什么大事,我現在就想著早點考上大學,早點參加工作,掙錢買房,把父母從鄉下接到城里來,讓他們過上好日子。”小根說著,覺得有兩串涼涼的水珠劃過臉頰,他迅速揮袖擦去,他不想讓孫剛看到自己凄愴的樣子。“你自己就沒有想過要干什么嗎?”孫剛又問,“是想做官呢,像我老爸那類人一樣,還是想當大款,腰纏萬貫的那種?”小根不想搭理身邊這個公子哥了,誰不想當他老爸那樣的縣長呢?誰又不想當個大款呢?這問的不全是廢話嗎?小根沒有正面回答孫剛的話,而是說起了自己的家鄉小溪村,說到那里的環境和貧困,說到自己的爺爺生前對自己寄托的希望,說到自己的父母為了使自己能夠通過讀書考大學改變命運而不惜代價地忍受貧窮。

“孫剛,我跟你是不一樣的,”小根如實地說,“我從來都不敢想象,我要是有你那樣一個爹,我現在會是什么樣?我會過上什么樣的好日子?這是命,我沒有辦法!我現在能做的就是發奮讀書,考上大學,改變這個命!而且還要改變我父母下半輩子的命,讓他們像城里的老人一樣,安享晚年!我將來到底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我現在也沒個清醒的認識。反正,這個命一定要改變!”這些話里透著狠勁兒,錚錚的,硬邦邦的,孫剛不僅感受到了,而且很震撼。他忽然覺得小根是個真爺們兒,有志氣,也有做人的底氣,這個男孩子將來的前途一定不可限量。孫剛再次用手臂勾搭上小根的肩膀,顯得親切友好。“小根,咱倆做兄弟吧!將來需要兄弟我照應的,你盡管吩咐!我讀書不行,但我做兄弟,絕對是夠哥們兒的!”小根沒有再接孫剛的話了,他沉默地走著,他不是不相信孫剛,而是覺得自己根本就無法跟孫剛高攀成兄弟。

到了學校大門口,小根一把推開孫剛,說你回吧。小根心里是清醒的,他不希望自己跟孫剛在一起被別人看見,特別是被同班同學看見,更不愿讓其他同學通過看到他與孫剛在一起,而進一步揣測到他跟孫剛之間的“交易”。

看到孫剛打上的士走遠了,小根才轉身往學校里走去。在走進學校大門后,他突然又折身回來,往門衛房走去。一個穿著松松垮垮制服的年輕門衛就站在大門邊,看到他往門衛房里走,便叫住了他,問他有什么事。小根站定了,叫道:“你過來,老子有話跟你說!”年輕門衛有些虛怯了,走到跟前問:“有什么話就說吧,可你怎么——”他本想跟眼前這個瘦弱的中學生說“你怎么能叫老子呢?”但嗅到對方渾身的酒氣,他的語氣低弱下來。小根突然用手指向門衛的臉,大聲喝道:“老子警告你,今后不許對鄉下人那么狠!鄉下人,也是人!也是——人!”小根的舌頭發硬了,話說不直了。

“今天傍晚,在校園操場外的鄉下人,就是咱的父母,你知道嗎?你們那樣兇狠地對待他們,我就看不慣!今后,你們要是還敢那樣,老子就不會饒了你們這些人!你聽明白了沒有!”小根的手指幾乎是點著那個門衛的腦門說。

年輕門衛的表情由不滿、惱怒到畏懼和平靜,最終,他點著頭,怯怯地說:“明白了,明白了!以后不會再發生這種事情了!”

小根臉上奇怪地一笑,然后得意地一轉身,搖搖晃晃地走進了校園。年輕門衛連一句硬話也沒敢說。他相信,這個晚上,他若敢跟眼前這個學生較起真來,那么這個瘦弱的學生一定敢跟他拼命,甚至敢用刀殺了他!

小根回到宿舍時,同宿舍的其他同學都睡下了。小根連衣服也沒有脫,上床就躺下了。他一點睡意也沒有。他睡不著。他的腦子里這會兒始終想著在那座爛尾樓里住著的父母,想著他們今夜如何度過。由今夜想到以往那些日子里他們是如何度過的,想到他們的艱難困苦,想到他們的含辛茹苦。不知過了多久,小根在床上哭了起來。聲音先是壓抑的,有著重重的抽泣聲,后來似乎忍不住還是嚶嚶地哭將起來。其他同學醒了,并且拉亮了電燈。誰在哭呀?小根立即止住了哭,迅速用被子將自己捂住。他永遠也不愿讓同學們知道他內心的秘密與苦衷。

第二天一早,小根就出了校門,他委托同宿舍的一個同學跟老師請個假,說他不舒服要去醫院一趟。他一直走到郊外的那座爛尾樓那里,他現在就要跟父母見面,而且要跟父母報告自己的學習情況,讓父母知道他做兒子的已經知道他們在城里干的營生。他不需要父母再躲在校園圍墻外面窺視自己,他要讓父母堂堂正正地來學校里看望自己的兒子。他還要讓父母知道他的兒子學習成績是優異的,是沒有給他們丟臉的。

小根剛走進爛尾樓,那個瘸了腿的王瞎子便攔住了他。小根跟他說了實情。王瞎子上上下下地打量著小根,感嘆道,你就是那個叫小根的寶貝兒子啊!你父母可是為你驕傲著呢!小根當然沒有心思聽他說這些,直問他自己的父母現在哪兒。王瞎子顯然看出這個孩子一點也不知道父母在城里的情況,他沉下臉,嘆息道:“昨夜里他們就走了,是你媽病倒了啊!”

小根當場就大驚失色。

十一

這些日子里,臘花早就感到身體支撐不住了,自己的癆病隨時可能發作,但她一直硬撐著,從來沒有跟丈夫言語一聲。她知道,只要自己一住進醫院,那么,沒有千兒八百的錢是出不來的。她一點也不想為自己的病再花錢了。因為這些錢都是將來兒子小根念大學的錢,說白了,是關系到兒子小根前途的錢,就是讓她病死了也不能花這個錢啊。不承想,昨天傍晚在校園外被保安的那一場驚嚇,回到爛尾樓的住地躺下后,臘花就覺得不行了,一連串的咳嗽,后來就咳出了血,整個人四肢冰涼,渾身無力。老根也慌了,把她抱起來,說要去醫院,但臘花死活不同意。臘花說,她現在只想回到家里去,回到小溪村去。她說她一回到小溪村養上十天半月的就會好起來。老根沒有辦法,連夜就把板車支起來,將鋪蓋在板車上鋪墊好,讓臘花躺上,拉著她就回小溪村去了。

王瞎子領著小根來到老根跟臘花住的地方。小根看到,地上到處都是分揀開來的垃圾,塑料袋、塑料薄膜、塑料布等塑料制品堆在一起,報紙雜志堆在一起,鐵皮鐵絲和鋁制罐頭盒等堆在一起,還有空酒瓶、牙膏皮、破破爛爛的布片等雜物堆在一起,擠滿了整個一間屋子。中間就是一張鋪地上的床,上面鋪著草墊,靠窗口的地方是用磚頭壘起的一個臺子,上面有幾個吃飯用的破舊的瓷盆,和大大小小的玻璃罐頭瓶,那里面裝著咸菜、辣醬。

小根的眼淚流下來。他完全想象得到父母在這間黑洞洞的充滿各種垃圾腐臭氣味的屋子里,過的是怎樣艱難不堪的生活。由這間屋再想到母親羸弱的身體,想到她的癆病,小根的心頭就像刀子扎著般地疼痛起來。

他走的時候連聲招呼也沒有跟王瞎子打,回到學校里,他沒有直接去教室,而是回了宿舍,躺到床上。他突然想,自己這個書是不是還一定要繼續念下去了。以他現在的學習成績和知識基礎,兩年后考上大學是一點問題也沒有的,他不僅要考上大學,甚至想過一定要考上名牌大學,要讓父母在全鄉鎮乃至在全縣都能夠以子為榮,揚眉吐氣。但是現在小根有些動搖了。他知道將來一旦考上大學,父母供養他就不僅僅是幾百塊幾千塊的概念了,那將是成千上萬的鈔票,而且四年下來,那筆巨大的費用就是把家里老屋賣了也湊不夠的。退一步說,就是讓父母在城里找零活兒撿垃圾可以維持自己讀書,可是父親的身體一向也不好,母親還身患癆病,倘若他們堅持不到那一天呢?

小根不愿想下去了。他扯起被子捂住自己,嗚咽了起來。

天快亮時,老根拉著板車進了村里。為了不讓鄉親們看到自己深夜拉著病了的臘花回來,一路上他都沒有歇腳,沿著公路往回趕。躺在板車的棉被褥里的臘花一路上咳嗽不已,幾次又咳出血來,老根這才停下,從車把上取下水壺讓臘花喝上幾口壓壓,接著趕路。臘花后來好像在板車上睡著了,老根的腳步也就快些了。等吱吱呀呀地開了自己的家門,進了屋,把床鋪墊好,將臘花背上床平躺下來,老根才發現自己渾身早就被汗水濕了個透。這一夜里他拉著板車走了30多里路啊,他剛剛在板凳上坐下就感到渾身乏力,身子像要散架似的。他想喝口水,可家里水缸是空的,暖瓶是空的,一口水也沒有。他一點也不能歇下來,這一天里他還有許多事情要做。老根從板凳上站起身子,身子搖晃了幾下,是累的,頭也有些暈眩。他到門外站了一會兒,呼吸了幾口清新空氣,就返回屋里,將臘花的被角掖好,叮囑臘花幾句就出了門。

老根到集鎮的早市上去了。日頭東升時分,老根肩扛手提,不僅買了米油鹽菜,還買了豬肉和兩只老母雞。他知道臘花現在病倒了,主要還是身體太虛了,沒有一點油水,這回要好好給她補補。回到家里,老根就生火燒了起來。不多時,本村的人就知道老根跟媳婦臘花回來了,于是串門的人一撥一撥的,很快,臘花病倒的消息也就傳遍了全村。同樣還是在這一天里,同村的人就有送雞送鴨送雞蛋來的,也有從自家菜地里摘來新鮮疏菜送來的。沒有人問老根跟臘花在城里的情況,知道了老根是用板車把媳婦連夜拉回來,大家似乎就明白了老根跟臘花在城里并不容易,至少是沒有掙到大錢。

第二天臘花沒再咳血,蒼白的臉色也漸漸有了些紅潤。到了晌午,老根把雞湯端到臘花的床頭時,臘花就對老根說:“你還是回到城里去吧,家里現在有吃有喝的,我能照顧自己,等養好了病就去城里。”老根聽懂了臘花話里的意思,是讓老根早點回城里去,別在家里照顧臘花耽誤了掙錢。老根板下了臉,堅決反對。他知道臘花這病犯了,沒有個十天半月的,根本就做不了任何活兒。“是掙錢要緊,還是身子骨性命要緊?”老根說。臘花靠到床上,眼睛里就有淚花了。“都要緊,可是沒錢……”一串淚珠兒滾下眼眶。“債還沒有還呢,小根兒的書還要念,將來還要念大學,那需要多少錢啊!”

老根這時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把雞湯碗放在床頭凳子上,轉身去外屋把門關了,回到里屋臘花床邊,解開衣服扣子,一層一層的,直到里面的襯衣。那襯衣內有臘花縫的一個秘密內兜,他們所掙的每一分錢都集中在那里,而且從來都是跟著老根不離身的。老根從內兜里取出的是一個布兜,打開這個布兜才見到一卷卷按不同面值歸類的鈔票。老根的手指在嘴里濕了幾下,這才默數起來。臘花看著他,臉上泛起抑止不住的喜悅之色。

“臘花啊,”老根默數完了,興奮地問著臘花,“你猜猜看,咱倆在城里一共掙了多少?”

臘花本不想猜的,她怕猜多了顯得貪心了,猜少了又顯得自己心里沒數兒,但老根就那么興奮地看著她,她努努嘴,說:“有個千兒八百的吧?”

老根捂住了鈔票,又問,“你再猜一次吧,剛才猜得不對呢。”

臘花想笑,丈夫老根從來不這樣,今天顯得格外精神氣兒足。臘花搖頭,執意不猜了,說:“老根,你說多少就多少吧。”老根瞪大眼睛告訴臘花,“傻媳婦啊,咱們掙了2000多塊啊!——2131塊4毛錢!——這還不包括昨天去集鎮買東西花掉的56塊7毛3分錢呢!”

臘花顯然也驚喜起來:“不會有那么多吧?你是不是數錯了數兒?”老根一把將那個布兜推到臘花手里,說:“你給數數吧,怎么會數錯了數兒呢。”

臘花同樣是手指在嘴里狠狠地濕了一把,將那些鈔票數了一遍,跟老根數的數兒完全一樣。“這么說,到今年底,咱們就能湊足錢把那些債還了,等明年就能開始給小根掙今后念書的錢,掙念大學的錢了!”臘花說,目光望著前方,神情就像是已經看到小根在念著大學了。“所以老根啊,我說你還是趕緊回城里去吧,我一個人在家里養上幾天就會好的。”

老根開始收拾那些錢,往懷里揣著,說:“這不行,現在是你養病要緊,耽誤不了掙錢的。喝雞湯吧。”老根重新將雞湯碗端起,讓臘花喝。

天色將晚時,老根從門前的柴堆里抱著一捆柴準備進屋生火做飯,一個孩子站在家門口,讓他大吃一驚。小根回來了,身上背著鋪蓋卷,手里提著大網兜,裝的是暖瓶飯盒什么的。“根兒,你咋回來了?”老根將柴禾放下,又驚又疑地問。“學校放假了?”小根沒有搭理老根,徑直回屋里去了。老根也趕緊進屋,跟里屋的臘花說,兒子小根回來了。臘花那邊不一會兒就嚷開了:“我根兒回來了?人在哪兒呢?根兒進屋讓娘看看啊!”小根在堂屋里放下身背手提的東西就進了里屋,在門邊上拉亮了電燈(他們家里從來都是天色完全黑下來以后才開燈的)。屋子里彌漫著一股潮濕的濃重的霉腐氣味。蓬頭垢面的臘花艱難地從床上支撐起身子,小根坐在床邊,臘花就伸手過來摸小根的臉,蒼白的臉上泛起一塊塊紅暈,眼淚簌簌地流下來。“根兒,學校這么早就放假了?”她問。小根始終沒有一句話,突然低下頭就哭起來了。站在旁邊的老根看見兒子這么傷心地哭著,心里很是忐忑。他說,“根兒,是不是在學校里被人欺負了?啊?是不是——”老根的腦子里除了兒子被人欺負了,真的想象不出兒子還應該遇到什么其他不幸的事情。然而小根說出的事情卻令老根和臘花都大為震驚了。

小根說:“我不想念書了!我要出去打工,我要自己養活自己!”

老根聽懂了,上前一步,手指著小根:“什么,什么——不想念書了?”老根眼睛瞪大了,語氣也有了變化:“你再說一遍?”

小根說:“我就是不想念書了!”他始終沒有抬著頭說話。這回聲音也低弱些了。

臘花可能是緊張了,聲音突然變得有氣無力:“根兒,你說,你是沒錢念了,還是念書念不過別人?”

小根搖頭:“不是,我就是不想念了!”

老根一大耳光劈頭蓋臉地抽了下來,小根的身子一趔趄,立即從床邊倒在地上。“跪下,給我跪下!”

小根在地上爬著直了身子,馬上屈起雙膝跪在那里。在小根的記憶里,父親從來沒有動手打過他,即便是這次決定不念書了,他也不曾想到父親會對自己動起手來,而且這一巴掌的力量也使他震驚了。

“說,給我說明白,為啥不想念書了!”老根的聲音有些聲嘶力竭,不知是心慌意亂還是情緒激動,他的眼眶里盈動著淚花。小根跪在地上,身子劇烈地抽動起來,眼淚一串串地從臉上往下滾,但他就是不開口。

父子倆僵持著。老根可是發狠了,他突然想起自己的父親生前曾經用麻繩捆綁自己,吊在房梁上痛打的經歷。“好你個小根,看我今天不能讓你開口,是不是?”老根折身就去后屋那邊找麻繩了。躺在床上的臘花這時臉色就跟一張白紙般了,她預感到老根今天會做出什么樣的舉動來,她不能看到兒子當著自己的面受到那樣的傷害。她說:“根兒,你就快說吧,為啥不想念書了?你是想氣死你爹你娘?”

小根哇地哭出了聲。他說:“我實在不想拖累你們了——你們其實是供不起我念書的——你們在城里——我都知道了——你們身體不好,掙不了那么多錢——所以,我就不想念了——我出去打工掙錢,還能幫家里貼點錢。”

這些話帶著一捆麻繩進來的老根都聽見了。他聽明白了,馬上就作出回答:“你不要說那么多,也不用你管那么多!你必須給我念書,好好念書,家里的一切事都不用你管!我跟你娘怎么做,也不是你管得著的事!你現在必須答應下,書要念下去,而且一定要念到大學里去!”

老根一步逼到跪在地上的小根跟前,用拿著麻繩的那只右手指著小根說:“你現在就給我保證,念書,發狠念書!說!現在就說!”

臘花從丈夫的口氣里意識得到,小根如果還膽敢拒絕念書,那么老根就會不惜用酷刑讓他就范。“根兒啊,你就趕緊給你爹作個保證吧!現在就保證,啊?”臘花催促著小根。

小根艱難地點了點頭。但老根不答應:“必須親口保證——說!”

小根最終還是嘴上作了保證。看得出,這個孩子的心里是極其痛苦的,否則他就不會一邊答應著保證著,一邊又淚流滿面,哽咽不止。

翌日天還沒亮,小根便被老根從床上叫起來。“走,到你爺爺墳頭去,你回學校前跟我去趟后山,你要向爺爺保證把書念好,要發誓!”老根沖睡眼惺sWxuaS99Ed3o+FzY+fZvzex5YT3xS1zeD/aT0hAWQKI=忪地在穿著衣服的小根說。

這一夜老根根本就沒有睡。小根這么堅決地要退學,說明孩子早已掂估過了家里的經濟條件,越往后念越是困難,越是擔當不起,孩子才想到退學。同時也說明孩子大了,懂事了,能夠體恤父母的不易,也是擔心父母一旦倒下,孩子心理上不能承受。孩子既然有了第一次想退學,那么就有第二次第三次,老根最怕這個。孩子現在是懾于他的威嚴和懲罰,假如有一天孩子執意要退學,而且把他的威嚴和懲罰不當回事,那他老根就真的無計可施了。因此老根想到了小根的爺爺。小根從小就愛著爺爺,是爺爺的心頭肉,爺爺活著的時候說話比他老根還管用。老根就想到讓小根去爺爺的墳頭發誓。這樣將來小根不想念書,就是九泉之下的爺爺也不能答應的。

父子倆來到后山,太陽剛剛從山岡上升起。荒草上沾著夜露,亮晶晶的。小根首先在爺爺的墳頭跪下了,老根站在旁邊說:“跟爺爺好好保證,把書念好,念到大學里去!從此不準提退學的事!你發誓!”小根按照父親的要求,一句句地保證著。

小根發誓后,老根就跪到父親墳頭。他先是彎下腰身,把頭埋在垂下的臂彎里,不一會兒,老根的身子就微微顫抖起來。他哭了。他想起了父親臨終前對他的囑托:“將來就是砸鍋賣鐵也要供小根讀書,一定要讓小根出人頭地!”此刻他在心里向父親發誓:“爹,您放心吧!你兒不是砸鍋賣鐵,就是粉身碎骨,也要讓你孫子把書念上,讓他光宗耀祖,讓你老人家九泉之下安心!”

回到家里,匆匆吃罷早飯后,老根領著小根就趕到鎮頭的公路上。父子倆一路上一句話也沒有。等小根登上一輛公共汽車后,老根轉身就回村里去了。

十二

孫剛并不擔心期末考試第三名的成績,他相信郭小根這個人說到就一定能夠幫他辦到。作為交換條件,他要給郭小根提供一套暫住三年的住房。這事對他來說就很棘手了。他知道倘若父親愿意幫忙,這個問題不過就是小菜一碟,父親甚至打個電話就可以解決。可是父親愿意嗎?孫剛卻一直拿不定主意。盡管父親為兒子的學習成績提升,給多少錢獎勵可能都不是大問題,但要給一套住房作為獎勵,可能就比較難說了。其實孫剛早就知道,父親手頭上就有好幾套住房,都是城里高檔地段的豪華套房,住的都是父親的情婦們。這些住房都是在作為縣長的父親的直接關照下,他的那些房產開發商哥們兒圈了地賣了樓花后才建起來的。建好后總有一套住房的產權是在父親的名下,父親就把這些住房送給了他的那些情婦們。在父親的這些情婦當中,孫剛特別關注其中一個叫裘欣悅的女人。這個女人說是小城里最漂亮的女人也一點不為過。她原先在相鄰的縣電視臺當節目主持人,后來離了婚才調到這邊來。其實是與孫剛的父親勾搭以后,她才離的婚,才被調到這邊來,而且在一年不到的時間里就當上了本縣電視臺的臺長助理。父親經常打電話回來跟母親說,他晚上不回來了,要在縣政府或縣委開會或是下鄉去了,總之有各種不能回家的理由。但孫剛一聽父親這樣說,便會從家里溜出來,悄然來到裘欣悅的住宅樓附近守候著。孫剛每次都判斷正確,父親果真是在裘欣悅那里,常常是通宵達旦。而自己的母親,這個在銀行里把賬目算得精明精細的女會計師,卻一直蒙在鼓里。事實上,孫剛也就是從發現了父親的秘密之后,才正式開始大膽地交女朋友,學校里的,社會上的,各色人等,統統交上,在一起吃喝玩樂。而且小小年紀,床上功夫已練就得很不一般,經常當著女人面也敢夸下海口。

對于孫剛來說,他的問題就是需要錢,需要源源不斷的錢,來維持他的吃喝玩樂,特別是其中泡妞的開支。他的錢只能依靠他的父母提供,主要還是父親提供。父親早已對他明確過了:不允許背著他去做生意,也就是不允許背著他或以他的名義,從他的那些官場上和生意場上的哥們兒那里弄錢。孫剛想要弄到錢,只有一條路子可走,那就是爭取好成績。只要有了好成績,那么獎勵數額的高低是可以軟磨硬泡的,也是可以水漲船高的。現在郭小根可以保證他的成績,那么他就必須保證為他解決一套暫住三年的住房,這個交易成了,他的錢的問題也就迎刃而解了。他心里十分清楚,現在如果沒有郭小根,那么他就不可能有好的成績單,而沒有一份好的成績單放在父母面前,他的金錢夢就會成泡影。

隨著期末考試日子的臨近,孫剛內心是焦慮的。不過一個重要的發現使孫剛感到可能是機會來了。通過秘密跟蹤觀察,裘欣悅消失了,不知去向了。那座住宅樓終日無人問津,到了夜晚也是一片漆黑。孫剛通過他的哥們兒小兄弟打聽才知道,裘欣悅遠走高飛了,移民澳洲去了。孫剛分析,要么是跟自己老爸鬧翻了臉,一氣之下訛了老爸的錢從此一刀兩斷,成了陌路人;要么就是跟自己老爸有密謀,先轉移后跟上,最終是兩人都到澳洲度晚年去。孫剛分析的結果還是認為前一種情況的可能性大,父親還有若干情婦,父親也不可能就一個裘欣悅就滿足了的,況且現在也沒有任何跡象表明老爸要跟自己的老婆離婚。孫剛如此這般地分析,主意是打在那套已經人去樓空的住房上。

父親現在經常回家吃飯了,這是過去難以想象的事情,似乎父親的應酬和會議一下子就減少了大半。一家子圍著一張桌子吃飯,一開始居然顯得很陌生很別扭的樣子。搛個菜,說個話,似乎都要掂量一下。父親以往回家吃飯,也是三口兩下就解決問題,然后就去了他的書房,很少跟母親和孫剛說點什么。但現在他卻愛說話了,但不是說工作上的事情,而是專說孫剛將來可能的情況。父親吃著吃著就停下了,對孫剛媽說,“這兩天接待省教育廳來的考察組,他們都關心到我們家小剛了。我說,還有兩年就見分曉。他們就問到小剛將來要去什么大學,選擇什么專業。他們私下對我說,到時候是可以幫忙的。”父親把頭轉向孫剛:“你都聽見了吧,外部環境什么的你一點也不用操心,只要一門心思把書讀好了,有了成績,老爸就能把最好的局面給你搞定。”孫剛媽說:“他們沒有提出什么條件?”孫剛爸說:“只要小剛成績達到投檔線,后面的事情就由他們去辦了。”孫剛媽說:“不還是有個投檔線的問題嘛!”孫剛爸說:“所以我要求小剛必須有成績作保證啊!”孫剛媽對孫剛說:“小剛,聽見沒有,成績要達到投檔線!”孫剛埋頭吃飯,連聲說:“知道了,知道了,成績達到投檔線。”其實這會兒孫剛的腦子里正在琢磨著是否就在今夜跟父親談起那套住房的問題,這是個好機會。他們不都是在說要好成績嗎?要好成績,就要滿足我的條件啊!

飯吃完了,孫剛突然對父親說:“爸,我今晚想跟你說個事,行嗎?”

父親正要去書房,回身問:“什么事?是不是又缺錢了?”兒子除了要錢,并且會編織各種要錢的理由外,他想象不出兒子還有什么其他事情。

“不是。”孫剛說,“我不缺錢。”

“那現在就說吧。”父親似乎不打算讓孫剛進他的書房。孫剛猶豫著就是不說。正在收拾飯桌的孫剛媽這時停下來,說:“什么秘密事,不能讓你媽聽見了?”

孫剛說:“爸,到你書房里說吧。”孫剛當然不愿讓母親聽到他要說的,他真正擔心的是住房的問題弄不好會把老爸的丑事扯了出來。

父子倆進了書房。孫剛居然將門反鎖起來。父親笑了:“你小子,看來是真的不想讓你媽聽見了!”

父親剛剛在皮椅上坐定,孫剛就湊到跟前,嬉皮笑臉地說:“爸,我開門見山說了,你幫我弄一套住房吧,就住三年,是借住三年。”

父親的表情馬上警覺起來,“小剛跟我說實話,你是不是又把哪個女孩子肚子弄大了?”

去年初孫剛把一個16歲在校女生肚子弄大后,居然跑到深圳那邊躲了起來。女生家長找上門來,好在女孩子還算有情義,說是跟孫剛交朋友自愿發生的性關系,否則女孩子家長非要把孫剛法辦了。孫剛父親調動了各方面關系把這件事壓下來,先給女孩打了胎,后又給女孩家十多萬賠償費和封口費,最終才算擺平了這件事。

“不是,爸!你兒子還會那么傻嗎?”孫剛坐在沙發上,一副委屈的樣子。

“那是不是要跟哪個女孩子同居啊?”父親的口氣越來越硬。

“爸,你想哪兒去了!兒子還不是想把學習成績搞上去嗎?”孫剛說。

“放屁!”父親拍了書桌,叫道,“你要一套住房,跟你的學習成績能扯上關系嗎?你是不是自己想單過了,不受我們約束了,就能把學習成績搞上去?”

“老爸,你別這么激動嘛!你聽我把情況說了,你就明白了。”孫剛說了,他基本上是照實說的。當然他跟郭小根之間的“交易”他只字未提,他是這樣說到郭小根的:“是我們學校的學習尖子,農村來的孩子,各方面都很優秀。”他注意到父親正專注地看著自己,又說:“你不是讓我一定要跟那些學習好的同學交朋友,特別是跟農村來的那些成績好的學生在一起嗎?我現在跟郭小根同學就是好哥們兒了,他總是幫助我,教我學習方法,給我補功課。他提出讓我幫他借住一套住房,我不能不幫忙吧?”

父親問:“干嗎要一套住房呢?不就是一個郭小根住嗎?”孫剛于是就把郭小根父母的情況說了。他最后對父親說:“小根是個孝子,看到父母在城里打工,住在那么破爛的地方為他掙錢讀書,于心不忍,這才想到讓父母住得好一點,他也好照應一下,也好安心讀書。”

孫剛臉上誠懇的神情和平實的話語,使他父親第一次有所感動。他覺得兒子似乎正變得有出息了,懂事了,能夠知道孝心,并且愿意從自己的利益出發幫助別人了。這些都是他滿意的。此刻,他想到的是不能輕易地滿足兒子的要求,要使他知道凡事要達到目的都是要付出代價的。“小剛,老爸如果給你弄了一套住房,那么你要以什么樣的成績報答我啊?”父親問他。孫剛不假思索地說:“期末考試在前六名的成績,怎么樣?”父親笑了,是譏諷的笑:“吹吧你呀,小剛!上回考了個第三名,我一直以為是你瞎蒙來的,這回居然敢說進入前六名了?”孫剛說:“老爸你怎么沒聽明白呢?我現在有郭小根同學幫助我,我的成績就能上去,沒有他幫我,我犯得著要幫他弄套住房嗎?老爸,你還是早點告訴我,房子問題什么時候解決吧。”

父親故意裝著很是犯難的樣子說:“我上哪兒去弄一套住房呢?”

孫剛接住了話茬:“老爸,你手里不會沒有住房吧?至少有一套是空閑了的吧?”

父親的臉色頓時變了,神情緊張,甚至有些慌亂。他從兒子的眼光里看出了秘密所在,或者說,兒子是掌握了他的秘密的。“你說什么?我在哪兒有住房?還有空閑的住房?在哪兒呀?”孫剛看出了父親內心的緊張不安,于是趕緊改口道:“老爸,我是隨口瞎說的,我想你一個大縣長,全縣的行政一把,弄套住房該不是什么大事情吧?”

不知道兒子說的是真話假話,做父親的這一刻內心突然百感交集。不論兒子是否真的掌握了自己的一些秘密勾當,他都覺得有必要跟兒子好好談一下。他從皮椅上站起身,坐到沙發上孫剛的身邊,并且用手臂搭在了兒子的肩頭。這個舉動使孫剛大為意外。

“小剛啊,爸爸今晚想跟你說些事情,你可要聽清楚了,記在心里,對誰也不能說的。首先告訴你,你老爸的仕途可能也就在縣長這個位置上到頭了。省市那邊晉升的名單上都沒有我,而且現在要搞垮我的人很多。如果運氣好,我可能還對付得過去;如果運氣不好,可能遲早還要從現在的位置上退下來。其次我告訴你,我和你媽將來全指望著你。我一直強調你要把書讀好,讀完大學就去國外讀碩士讀博士,然后就在那邊定居下來,我跟你媽晚年就在國外過了。我可是第一次實話告訴你,我跟你媽為你將來讀書花費的錢早就儲蓄好了,數額你不用知道,反正足夠你花費的,就等著你快快用上它們。最后我要告訴你,在外面要收斂些,不要招搖過市,不要跟那些不三不四的人鬼混在一起。跟女孩子交往我不反對,但堅決反對你把她們肚子搞大,這個影響是很壞的。從現在起你只要一門心思把書讀好,那么什么事情我們都好解決;反過來說,書讀不好,那么什么事情都不好解決,甚至根本就不可能解決。老爸說的這些,你都聽明白了?”

孫剛眼睛直直地看著父親,忽然發現父親蒼老了許多,剛剛才45歲的人,額頭前已經披著一層稀疏的白發了,而且眼睛四周也密布皺紋,眼袋也吊出來了。想當年父親是多么風流倜儻,一表人才。大學畢業就在市委辦公室當秘書,一年后就給市委書記當跟班秘書,三年后升至市委辦公室副主任,接著就被任命為代縣長,選舉后任縣長、縣委副書記,那個時候的老爸才剛剛30出頭啊。

孫剛點著頭,眼淚卻無聲地流下來。

天氣冷了。校園里期末考試的緊張氛圍也濃了。孫剛把小根約到校園操場后面的小樹林里,他告訴小根,這回期末考試所有班級學生全部打亂,按抽到的不同編號到不同的考場考試。就是說,孫剛想在同一教室里秘密地抄小根的試卷答案幾乎是不可能的了。

“怎么辦啊,小根?”孫剛十分焦慮地看著一臉平靜的郭小根問。“我的成績,可就是你的一套住房啊!”他希望小根能夠想出辦法來,因為只要保證了他孫剛的成績,那么那套暫住三年的住房就能成交,他要讓小根明白這種利害。

小根說:“這樣吧,你讓我好好想想,明天這個時候還在這個地方我們見面。”

這一夜小根都沒有睡著,反復思考著如何作弊的問題。下半夜他披著棉衣下了床,走出宿舍,打著手電,一直走到教室區域的廁所里。天快亮的時候,他回到了宿舍;他總算想好了辦法。

當小根把計劃告訴孫剛時,孫剛瞪大了眼睛:“這樣行嗎?”

小根說:“如果計劃失敗了,那么我們之間的協議就算自動作廢!”說完,小根就要走,孫剛一把拉住他:“郭小根,你的意思是萬一被發現了……”小根甩開孫剛的手,態度極其堅決地說:“沒有什么萬一,你按計劃去做就行了。”小根立即走開了,他現在根本不想讓同學們發現他跟孫剛在一起,這個發現可能比他們的計劃更危險。

考試這天,小根的考場在東樓的五樓,孫剛是在西樓的二樓,那座公共廁所在東西樓的中間位置上。上午考語文。小根從拿到試卷那一刻起,筆就在紙上沙沙響起了。他不僅要做完自己這份試卷,還要秘密另做一份,在事先準備好的白紙上做好,然后還要從考場里帶出去。小根抬頭看了一眼掛在教室墻壁上的鐘,快要到約定的時間了。小根突然向監考老師舉手,說老師我要上趟廁所。老師點頭同意,小根走出座位,出了教室,一個男監考老師尾隨其后。當這位男老師看到小根往樓下跑去時,便叫道:“郭小根同學,這個樓道里就有廁所,你要去哪兒上廁所?”小根邊跑著下樓邊說:“那個廁所里我拉不下來——屎——”

到了廁所里,里面一個人也沒有,真是太好了。按照約定,小根進了第二間便位,關上門,立即從衣兜里掏出紙條塞進放衛生紙的木箱里,他知道那個男老師馬上就要跟進來了。當男老師進了廁所叫到他的名字時,小根將水箱里的水拉響,答應著走了出來。上樓的時候,他往西樓那邊瞥了一眼,孫剛正從教室里出來往那個廁所方向跑去。

下午考數學,計劃實施得同樣比較順利。問題是出在考政治和英語時。考政治時,小根跑進廁所里,居然看到那第二間便位里有個男生蹲在那里,這可怎么辦?監考的男老師很快就會尾隨進來。小根突然踢了一腳便門,大聲說,快滾出來,我要拉到褲子上了。里面的男生幾乎是提著褲子出來,小根一頭鉆進去,關上門,立即哼哧哼哧不已,似乎真的是內急得不行了,其實是在往裝衛生紙的木箱里塞著紙條。門外那個男生這時才發現了問題,也朝便門上踢了一腳,罵道:“你媽的是神經病啊,旁邊這些空位子你不上,偏偏要占這間!”小根低聲說:“別的位子上咱可拉不出屎來呢。”那個男生又罵了一句“神經病”,便出去了。考英語時,問題出在了監考老師身上。這是一個非常嚴肅的教高三班級的英語老師。當小根提出要上廁所時,他居然不動聲色地對小根說:“把你身上的所有紙條都統統拿出來。”小根的臉立即紅了,顯然他早已注意到了小根的小動作。小根只得將口袋里的紙條拿出來,當眾撕碎。男老師說:“你現在可以去了。”出了教室,由另一名男監考老師尾隨。這位男監考老師要求小根就在樓道里的廁所解決問題,小根還是那一句話“在這個廁所里我拉不出屎來”,便往樓下跑去了。他一邊跑一邊想著,怎么辦?怎么辦?當一頭跑進廁所里時,他的腦子里就已經有了主意。他關上便門,蹲在那里,拿起小木箱里的衛生紙墊在膝蓋上便寫起來,他要憑記憶把考卷上的內容重新寫出來。約摸過去了十來分鐘,男監考老師終于跑進了廁所,敲了小根的便門,問道:“這位同學,你可要抓緊啊,考試的時間不多了。”正在這個時候,孫剛也跑了進來,見第二間的便門是關的,他就嚷道:“誰在里面啊?”小根馬上應聲叫道:“快了快了!”水箱的聲音響起,小根似乎終于解決問題了,從里面走出來,連孫剛看都沒有看一眼,目不斜視地往廁所外跑去。

在學校放假前,成績終于公布出來了。郭小根的總成績是整個年級第三名,班級成績第二名;孫剛的總成績是整個年級第九名,班級成績第六名。在操場后面的小樹林里,小根對孫剛說:“我沒能保證你是班級第三名,所以我們的協議就算了。”孫剛說:“怎么能算了?協議照樣生效。第六名已經很不容易了。而且我知道這次讓你十分為難,也冒了很大風險。”孫剛告訴小根,你回去跟你的爹媽說,開學的時候就能讓他們住進一套公寓房里去,而且里面的生活設施都是齊全的。“小根,咱哥兒倆說話就要算數,就要一諾千金。”他伸出小手指勾住了小根的小手指:“我絕對信得過你的為人和義氣!”

孫剛說罷就先走出了樹林,小根一人伏在樹干上,眼淚吧嗒吧嗒地落下來。他仿佛到此刻才明白自己為了父母能夠在城里住上一套住房,心理上和精神上承擔了多大的風險和壓力,這次期末考試,他幾乎是豁出去了。

十三

整個寒假期間,小根都沉浸在一種神秘而幸福的情緒里。因為開春后,也就是新學期開學后,孫剛按照承諾,他就會將一套公寓住房的鑰匙交到小根的手上,而小根就會十分自豪地交到自己父母的手上,并且告訴他們,可以一直住到他去念大學為止。父母一定會吃驚萬分,甚至根本就不會相信,這個富人的城里如何會從天而降一套住房,居然可以讓他們這些窮困潦倒的鄉下人住上。每每想到這里,小根的內心便會激動不已。是啊,父母可能一輩子都不會想到他們會有一天在城里人住的洋房子里住下,生活起居像城里人一樣。小根已經想好了搪塞父母的理由,說是一個城里的好同學借的,這個好同學的親戚搬走了,房子一直是空著的,因此免費讓小根借住了。反正小根不會把真相說出來,他知道這個真相一旦讓父母知道了,父母是絕對不會答應的,何況房子的主人還是縣長大人。到那個時候,父母不僅不敢住了,可能還會嚇破了膽兒了呢。小根想,這個秘密一定要等到將來有一天自己終于有能力在城里買一套嶄新的住房,把父母安排進去住下后,才可以告訴他們,當年自己是憑著學習好,幫助那個叫孫剛的同學,作為交換條件,才弄到那套暫住的住房的。那個時候父母知道了,也一定會為兒子的學習優良而高興,而不會責怪他的。一想到父母在城里將告別那種破爛不堪的住地,而住進像城里人一樣的公寓房里,盡管父親是干著給人拉貨的營生,母親是到處撿垃圾的,但畢竟有一個像樣的避風遮雨的住所,他們會為兒子的這片孝心而高興的。

大年三十晚,一家人吃年飯,小根忍不住問父親,“爹,開春后還要進城去吧?”老根愣了一下,看了看旁邊的臘花,對兒子突然這么問有點納悶。“當然要進城去的,我跟你娘都要進城去的。”老根說,“是不是覺得給你丟臉面了?”臘花說:“我又不上你們學校去,你的同學們咋知道我們是誰呢?”小根的眼睛差點紅了。他趕忙一擺手,說:“我不是那個意思,我的意思是——你們要進城去的嘛。”他差點就把心頭那個始終像只又蹦又跳的兔子一樣的秘密說出來。但在最后一刻他還是忍住了。他現在還不能說,他要等到父母進了城后,等到他從孫剛手里拿到了那把住房的鑰匙后,他才能說。不知怎的,老根這會兒堅持認為兒子小根那樣問,就是不想讓他跟臘花進城去,是嫌棄他們。他接著說:“小根兒,你也不是一個孩子了,家里的情況你都是清楚的。你想想看,我跟你娘不進城去行嗎?不去掙那些錢,行嗎?你將來要讀書,拿什么去讀?在城里干的那些活兒,是讓人瞧不起,但除了那些活兒,像咱們這類鄉下人還能干些什么活兒呢?”老根舉杯抿了一口酒,似乎有些激動了:“小根兒,等你念完了大學,有了工作了,我跟你娘就一準回到鄉里,好好種地,再也不會往城里跑了,也不會去干那些丟人現眼的營生了!當然,現在還不成,不管你答應不答應,心里樂意不樂意,反正我跟你娘都是要進城去的。只要掙得到錢,我跟你娘就不在乎別人說什么,別人看得起或看不起。”

小根低垂著頭,不再動筷子了。不一會兒,小根突然嚶嚶地哭了起來。

“爹,你別說那些了!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根本就不是那個意思啊。”

臘花趕緊勸導著老根。“根兒爸,你就別說了,咱家根兒沒說過那些,你干嗎要冤枉根兒呢?根兒知道咱家的難處,他也從來沒說過什么埋怨的話嘛。”

小根內心十分委屈,又十分傷感。他以往覺得貧困這座大山一直是壓在父母心頭上,壓在他們家的屋頂上,像一團從來也不會散去的黑云。現在他忽然覺得貧困其實也一直壓在自己的心頭上,而且那樣沉重,沉重得讓人喘不過氣來。

新學期開學后,小根一連幾天都沒有看到孫剛,這使他心生疑惑了。他是不是調走了?是不是換到別的學校去了?說白了,他是不是根本就不想跟小根兌現他的承諾——那套答應讓小根父母暫住三年的住房?

小根開始打聽孫剛的下落,而打聽到的消息使他震驚了。原來,孫剛的父親被“雙規”了,孫剛也已經退學了。很顯然,孫剛跟小根之間的“協議”也就自動解除了。更讓小根意外的是,學校教務處的一個老師直接來到他們班里,把小根叫到辦公室里,開門見山地要求小根徹底交代有關幫助孫剛考試作弊的問題。原來小根幫助孫剛作弊的事,早有同學注意到了,但卻沒有人檢舉揭發。這回孫剛的父親被“雙規”了,孫剛本人也退學了,檢舉揭發的信件便紛紛寄到學校教務處。盡管檢舉揭發信件里并沒有直接說明小根幫助孫剛考試作弊是一種交易行為,但肯定這其中有好處給了小根。郭小根被關在辦公室里半天,那個男老師費盡口舌,希望小根態度端正,把問題說清楚。但小根始終一言不發,他知道只要他一開口承認這其中是一種交易,那么他在這個學校里就完了,他從此就再也抬不起頭,做不起人了。最后男老師便警告他,你不開口,我們也是要處理你的問題的。

小根被取消了上年度的三好學生稱號,同時撤銷他在班級里的學習委員職務。

天黑了,小根往教室走去。他每天晚上都要上晚自習,直到十點的鈴聲響起教室熄燈為止。他手里夾著書本走出宿舍的走廊,一個黑影擋在了前面。這個人上前便把小根拉住,一直拉到旁邊的林陰道上。“你是誰?”小根問,心里很是不安。這個人留著女人樣的長發,披在臉上,手里還夾著燃著的香煙。“我是孫剛啊!”孫剛把臉上的長發捋到一邊,露出完整的笑臉來。小根驚愕地看著他,不僅覺得陌生了而且跟印象中的孫剛幾乎判若兩人:他蓄了胡須,一身黑皮衣,身體好像也比過去更結實更強壯了,地道一個社會上混混的模樣。“你找我有事嗎?”小根問,口氣冷冷的。在小根的內心里,他一點也不想再見到孫剛,這里面不僅僅是因為他們之間的“交易”化為泡影,更因為由于跟孫剛之間的“交易”而幾乎使自己聲名掃地。就是說,為這場沒有成功的“交易”,小根付出了太多,他不僅什么也沒有得到,相反卻引禍加身。孫剛說:“我來學校找你,就是想跟你好好談一次。我都知道了,為了我的事,你受了很大的委屈,我很過意不去。今晚,咱倆找個地方聊聊吧。我也想把我們家的情況和我自己的情況跟你說說。”小根沒有回答,猶豫不決的樣子。這時有幾個同學從走廊那邊走過來,顯然也是去教室上晚自習的,小根便趕緊往林陰道里面走了幾步,他現在根本不想讓任何同學看見他跟孫剛在一起。他既然跟老師死活都不承認跟孫剛有任何關系,那么他現在跟他在一起豈不是不打自招嗎?孫剛跟近了幾步,說:“郭小根,我是看在你夠哥們兒的情分上才決定跟你見面的。如果你覺得沒有必要,那么我們從此也就一刀兩斷,你走你的陽關道,我走我的獨木橋。”孫剛說得誠懇,態度也很嚴肅,顯然小根如果拒絕他,那么他今后就絕對不會再與小根來往。看得出,現在的孫剛是說得到就做得到的。小根想起自己跟孫剛交往以來他待自己并不薄,甚至從來也沒有歧視過或欺負過自己,只要是孫剛能夠幫忙的,小根只要開口,他都不會拒絕。小根問:“我們上哪兒聊呢?”孫剛笑了:“當然是去校園外了。這所學校現在已經跟我沒有關系了,我可不想再在這里丟人現眼。”他拉著小根就往校園外去了。

事實上,孫剛今晚來找小根就是想好好地犒勞一下小根。他覺得自己對不起郭小根,特別后來聽說學校因為他幫助自己作弊的事而處理了郭小根之后,他就想到要讓小根付出之后應該有報償。父親在“雙規”的前夕突然給了他100萬現金;他一直不知道父親在家里是如何藏匿這100萬現金的。父親告訴他,這100萬除了天知地知,就只有你知我知了,包括你媽都不知道。這錢你要好好保存,千萬不要亂花。至于父親其他的錢,你就不用管了,檢察機關會追查下去的,但這100萬應該能夠保存的,我有這個把握。你現在也不要問這些錢是從哪里來的,我只要你保管好它們。等爸爸出來后,可能就靠這100萬養老了!孫剛最后還是問了一句:“假如你很長時間都不能出來,這錢又不能用,那要它干什么呢?”父親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意思是沒有兒子這么問父親的,好像希望父親一輩子就呆在里面不出來了。不過兒子這句話問得也是實在,他不能不說個原則性的指導意見:“我要是判了十年以上,也必須等到五年以后你才可以用它們。前提必須是一點一點地用,不能大張旗鼓地用,只要我沒有死在里面,你都要等著我出來才可以放手用它們。”父親并沒有告訴孫剛如何保管這些錢,孫剛將這100萬用六個瓦罐裝好,用膠水密封好后,坐車到了深山老林里,花了三天時間將它們分別埋在了不同的人跡罕至的地方,他自己身上留下了10萬塊。他不能沒有錢花,盡管父親已經“雙規”,母親現在也被監管起來。今晚他來找小根,懷里就揣了5000元現金,其中的3000元他打算給小根,作為那場失敗的“交易”的補償費。

兩人出了校園門,孫剛就招呼一輛的士,直接進了城里。小根原以為孫剛會帶他上酒店或茶座那種地方,邊吃邊聊的,可是孫剛讓的士停在了一家豪華的夜總會門前。付了錢,下了車,小根問孫剛來這種地方干什么。孫剛說,我現在可不是學生了,什么地方不能去啊?我帶你到這種地方來,就是想好好地犒勞你,讓你放松放松,娛樂娛樂。咱倆也算同學加朋友一場,我今天請你就是這個意思。

孫剛推著小根上了樓,夜總會里強烈的音樂聲浪一浪高過一浪。走進大廳,里面燈光迷離,幻燈閃爍。小根覺得什么也聽不見了,什么也看不見了。突然一大群花枝招展的女孩涌過來,“剛哥”長“剛哥”短地叫著,就沖孫剛動手動腳。很顯然孫剛是這里的常客,而且這些女孩都跟他非常熟悉。當著小根的面,孫剛伸手就在女孩的臉上和身上亂捏著,說:“等會兒,剛哥來招呼你們。我先得把我的哥們兒安頓好了。”他往小根這邊歪了一下脖子,顯然是要把小根安頓好了再說。小根這會兒渾身都緊張起來了,這種地方他從來沒有來過,但早就聽說這種地方盡干男女之間的那種勾當,說唱歌跳舞只是幌子,干那種勾當才是真。看到孫剛那樣放肆地捏弄了女孩,他突然覺得身子燥熱起來。他想對孫剛說,咱們換個地方吧,但話到嘴邊他又噎住了。孫剛領著小根走進一間光線暗淡的包廂里,里面一排沙發,電視屏幕上放著《月亮代表我的心》。孫剛讓小根在沙發上坐定后,對他說,“我去招呼一下酒水和點心,另外弄兩個小妞來陪陪,咱們邊喝邊聊還要邊唱。”

誰也不會想到,孫剛這一去,居然就是跟郭小根永別了。

孫剛穿過幽暗的長廊,上了三樓,這里是點酒水的前臺。孫剛在這里將酒水點好,又上了四樓,這里云集著眾多香粉刺鼻、花枝招展的小姐。孫剛的到來,引起一陣瘋狂興奮的尖叫和騷動,其中一個顯然跟孫剛相好過的小姐一頭撲進孫剛的懷里,說,想死我了,我的剛哥!今晚我誰也不嫁了,就嫁剛哥!孫剛一把推開她,說,我今晚要倆!眾小姐又是一陣尖叫,說,“剛哥的功夫真是長進得快啊,要一炮雙響了!”孫剛說,別廢話了,我今晚還帶了一個哥們兒呢。

就在孫剛在四樓跟小姐們嬉戲調情的時候,慘劇已經在一樓的包廂里發生了。三個蒙臉漢子沖進包廂,突然從背后抽出長刀,在小根還來不及問一聲或意識到將要發生什么之際,一陣亂刀已經劈頭蓋臉地砍殺下來。僅僅一分鐘不到的時間,小根就倒在血泊中,命歸黃泉。臨死之前,他手里還緊緊地攥著他準備上晚自習的書本。

這三個蒙臉漢子真正要砍殺的人是孫剛。他們是受人之托,開價10萬要孫剛的命。他們都是外地人,算得上是黑道上的職業殺手,在這之前根本就不知道孫剛是何許人也。他們做事的原則是收人錢財為人消災。這些天的夜晚,他們一直在縣城的各家夜總會、卡拉OK、舞廳等場所搜尋孫剛的蹤影,卻沒有一次碰上。他們憑著顧主提供的孫剛一張二寸照片作為核對依據。他們走進這家夜總會,便問里面的小姐是否有位叫孫剛的先生來過。小姐告訴他們,孫剛先生不就是剛哥嗎?他們答,是的,就是剛哥。于是小姐便說了孫剛去的樓層和包廂號。他們立即就行動起來。可能是急于速戰速決,他們甚至來不及把照片跟本人對照一下就操刀砍殺下去。一陣亂刀砍殺之后,他們立即離開了夜總會。

當夜三個人分別從三個方向離開了這個縣城。

孫剛回到包廂里時,小根的鮮血已經流到門口了。孫剛驚駭地大叫起來。

孫剛報警后,便逃離了現場;他在第一時間就清醒地意識到,兇手真正要殺的人是他而絕對不會是小根。

十四

三月春天的氣息已彌漫開來,天氣越來越暖和了。“爛尾樓”外的荒草又在漸漸變成一片新綠,露珠掛在草葉上似乎還含著夜里的霧氣。老根早早就起來了,將屋子里的那些昨天由臘花撿回來的塑料布、塑料袋,一捆一捆地搬出來,攤開在墻角那些荒草上。經過一天的日曬,傍晚回來時就可以打捆整理,在屋子里積攢到一定量,由老根用板車拉到收購站去賣。老根想讓臘花多睡一會兒。臘花的身體依然不好,時常低熱著,咳嗽的痰里也還是時常帶血,身體仍很虛弱,臉色終日蒼白。這回從鄉下出來,老根是不想讓臘花跟著的,但臘花不依不饒,非要進城不可。她對老根說,等小根兒上大學了,她就不出來了,就讓老根一人進城給孩子掙錢吧。老根知道,那只是臘花嘴上說說而已,小根一天不能自食其力,臘花跟他就不會歇一天,就得滿世界想法子掙錢。其實夫妻倆心里清楚得很,他們距離掙足給小根念大學的錢還遠著呢。

一股青煙和油紙氣味從糊著塑料紙的窗戶里冒出來。老根知道,臘花也起來了,在生火做早飯。老根隔著窗戶說:“臘花,今兒個是禮拜天,你就歇一天吧。”臘花說:“老根,咱倆今天去學校看看根兒吧,我昨晚做夢夢見他了,都在念大學了呢。”老根說:“別去影響根兒念書,禮拜天根兒也是要念書的。咱倆去了,根兒總要分心的。”臘花半晌沒有言語了。老根繼續攤曬著塑料布。臘花又說話了:“老根,那咱倆今天去商店給根兒買幾件內衣吧,我記得根兒自到城里來念書,內衣可是一件也沒有買過。眼看著這天變暖和了,也該給根兒換新的了。”老根說:“那倒也是,是該買的。”臘花說:“買了新衣咱倆就給根兒送去吧。”老根沖窗戶那邊笑了笑,臘花跟自己繞了個圈子,心里還是想去看看兒子,是想得厲害了。他說:“送到就走,不能影響了根兒念書。”

早飯后,老根拉著板車,臘花提著一只大編織袋,正要走出“爛尾樓”,看樓人王瞎子從樓道拐角他住的那間屋子里出來,叫了老根一聲。老根應著,停下來。往常王瞎子這會兒叫住老根,都是讓他從城里回來時順便買個什么東西,一斤肉呀,二斤蘋果呀,針呀線呀或油鹽什么的,但這回王瞎子說的事卻著實把老根和臘花嚇了一跳。

王瞎子告訴老根,他昨天去城里的一個親戚家聽說的,說是縣一中里出了人命案,一個好學生在城里的一家夜總會里被人殺了,是殺錯了人,要殺的人逃了,才把那個學生殺了。這個學生是個農村來的孩子,說是到現在還沒有找到這個學生的父母。公安和學校最后決定,已經將那個學生火化了。現在到處在找那個被殺的學生的父母。

“那個學生叫啥名呢?”臘花早已臉色蒼白,急切切地問道。

王瞎子看了看老根,又看了看臘花,說:“姓啥的也不知道,但好像是名字里有個根兒什么的。”

老根立即感到心被猛地揪住了,臘花也不敢說話了,看著老根。老根把板車放下了,把臘花手里的編織袋也撇下,拉上她,說:“走,臘花,今天就去縣一中看看吧。”

一路上夫妻倆誰也沒有說話,仿佛一說話,就可能一語成讖。彼此都在不斷地否定這種事絕對不可能發生在自己兒子小根身上。小根是多么懂事聽話的孩子,他只想一心把書念好,不會分心去干其他的事情的。再說了,夜總會是個什么地方(夫妻倆都不清楚夜總會是什么個意思,但卻相信那一定不是小根去的地方),小根怎么會跑到那里去呢?夫妻倆越是否定這種可能,奇怪的是,心里卻總被這種可能的陰影纏繞著。

越是臨近學校,夫妻倆居然越是覺得四肢無力了,恐懼不安的汗水開始從身體的所有毛孔里涌出。老天爺啊,這種事不會發生在根兒身上吧?這是老根走到校門口時內心絕望的喊叫。

兩個年輕保安攔住了他們。“你們要找誰?”保安問。老根說:“我們是學生家長,來看孩子的。”保安又問:“你們孩子是高幾的?幾班的?”老根說:“是念高三的,幾班的可不知道,他叫郭小根。”“什么,叫郭小根?”兩個保安幾乎同時瞪大了眼睛,像是突然發現了天外來客。彼此對了一下眼后,態度立即發生了變化。其中一個和藹地說:“大伯大媽,您二位先進屋子坐一會兒吧。”說著就把老根和臘花請進了門衛的屋子里。另一個開始倒水沏茶。老根和臘花都覺得小根是有出息的,連保安聽了“郭小根”這個名字后態度說變就變,變得像一家人似的親切了,看來郭小根在這個學校里還是有名得很啊!保安開始打電話了,他背著身在墻角打,聲音很低,老根和臘花一點也聽不見他在電話里說些什么。老根以為,他可能是在把小根叫過來領人吧,這個好學校就是管理得嚴,對鄉下人就更是嚴了。

臘花捧著熱騰騰的茶水,問保安:“我兒小根在學校還好吧?不犯什么錯吧?”

打電話的那個保安仍在沖著電話說著什么,身邊的這個保安卻說:“大媽,您喝茶喝茶。”

老根說:“我兒小根不懂事的時候,你們可要多擔待啊!”臉上沖保安掛著討好的笑容。

保安對老根也是那句:“大伯,您喝茶喝茶。”

約摸十來分鐘的光景,一輛黑色小轎車突然在門衛屋子門前停下,里面走出一個戴眼鏡的中年人,氣色憂傷的樣子,上前就拉住老根的手,接著又拉住臘花的手,語氣沉重地說:“老哥啊,老嫂啊,我們找了你們半個月了啊!”

老根說,“找我們,啥事啊?”

臘花搶話了:“出了什么事——咱根兒?”

戴眼鏡的中年人拉著老根夫妻倆就往外走,直接把他們請上了車。黑色轎車往校園里馳去。在一座又高大又漂亮的大樓前停下,老根和臘花下了車,發現有許多人都圍在車子周圍,不約而同地都上前來跟老根和臘花握手,嘴里卻什么也沒說。握完了手,老根夫妻倆被領進大樓里,乘上電梯,上了五樓,一間大會議室坐著更多的人。老根和臘花仍然由那個戴眼鏡的中年人領著,一一跟人握手,好像老根和臘花才是真正的首長,他們等待在這里,就是為了被老根和臘花接見似的。每握上一只或瘦或胖的手,中年人便介紹對方的身份。老根這才知道,這間大會議室坐著的都是大干部呢,不僅有校長,校黨委書記,副校長若干,還有縣里的什么局長主任的,甚至還有身穿警服的公安局長!

老根和臘花何曾見過如此場面?何曾見過并與之握手的如此身份顯赫的大人物們?一時間老根和臘花什么話也說不出來了。盡管內心里有一句話幾乎快要把他們憋死,那就是:“我兒小根到底怎么啦?”

握完了手,老根和臘花被安排在會議廳圓桌的上座坐著。最先說話的是校長。他首先把小根一年多來在學校的優良表現說了一遍,接著語氣就變得遲緩而凝重了。當校長說到孫剛把小根領到了夜總會時——一聽到“夜總會”三個字,老根和臘花的心就要崩潰了,臘花忍不住叫道:“是我兒叫人殺了?是真的殺了?”

會場頓時一片寂靜。所有的人都能從臘花的尖叫般責問聲里參悟到即將到來的絕望與破碎!校長猶豫著,目光把全場的人都掃了一遍,似乎覺得沒有必要再掩飾殘酷的結果了。于是他說:“是的,我們的郭小根同學被人殺了,是被壞人殺的!”

“啊——呀——呀——啊呀——呀——”臘花突然瘋了一般地叫著,一頭撞在身邊的老根身上,昏厥過去。老根卻一動不動,身子好像一下子就僵硬了,他的臉色是鐵灰色的,眼睛里紅了,但卻看不見淚水。

接下來校黨委書記說話了,他說郭小根同學被殺后,學校便立即去了小根的老家小溪村,但沒有找著老根他們,而村子里的人也說不準老根夫妻倆究竟是在哪個城里打工。于是一個星期以后學校才決定將小根的尸體火化的。接著公安局長開始介紹案情的偵破情況。

老根其實一點也聽不進去他們都在說了些什么,他現在唯一關心和想見的就是兒子,哪怕僅僅是小根的骨灰。他突然沖校長問:“我兒的骨灰呢?在哪兒?”

校長愣了一下,眼睛看著坐在后背的先前領著老根夫妻來這里的那個中年人。中年人起身出去了,不一會兒便捧著一個骨灰盒走進來,放在老根面前的桌面上。老根一把抱起,抱進了懷里,一手攙扶起身邊的仍處于昏厥狀的臘花,說:“臘花,你醒醒,咱們帶兒子回去吧!”

天黑了。老根跟臘花還有兒子小根的骨灰,上路了。

老根拉著板車,板車上躺著臘花,躺在臘花懷里的是兒子小根的骨灰。

一路上,臘花都沒有停下對兒子的述說。

“我的根兒啊,娘帶你回家去了。你現在就在娘的懷里,就像小時候一樣。娘多么疼你啊,你是娘心上的肉啊。娘什么時候也不能沒有你啊,我的兒啊!這天這么黑,這夜這么靜,兒啊,你不用怕啊,娘就在你的身邊,娘護著你,娘的心也護著你!根兒啊,打你從娘的肚子里出來,娘沒有多少好東西給你吃,不是娘不舍得啊,是娘窮啊。你不能怨娘啊!娘什么都舍得給你,就是把娘身上的肉割下來,娘也愿意啊!起風了,這夜冷啊,根兒你就往娘懷里鉆吧,就像你小時候那樣,娘的懷里不冷,娘的懷里暖和著呢!根兒啊,念書苦吧,娘知道你苦,娘現在帶你回去,就是讓你不再受那個苦了。娘要把你永遠放在村子的后山上,跟爺爺放在一塊兒,讓你天天陪著爺爺玩,聽爺爺講故事。根兒啊,所有的苦事你都不要記著了,都要忘掉。從今以后,你天天去玩吧,玩累了就回家來,回家來看看娘,娘想你啊!你是娘的心頭肉,娘怎么能不想你呢——”

臘花的聲音一會兒嘶啞,一會兒清晰,一會兒哽咽。夜里的寒風吹來,臘花的聲音在四野里彌漫。

十五

天還沒有亮,老根拉著板車就進村了。到了家門前,老根停下板車,突然看見門前有一團黑乎乎的身上閃著油亮的東西。他趕緊揉了揉幾度被淚水淹沒的眼睛,這才看清原來是一個人跪在那里,面朝大門,背向后,腰彎得很低,一動不動。老根馬上叫臘花過來看看。

“你是誰呀?”老根走到這個跪著的人跟前,怯生生地問。

“我是郭小根——你們的兒子!”跪著的人說,聲音陰森森的,腰彎得更低了。

“啊——小根?”老根夫妻倆幾乎同時驚叫。老根上前就把這團黑乎乎的東西抱住了。“你快讓爹看看啊,是小根嗎?”這個人的體重顯然不是小根的,老根扶起他時就感覺到了。天還沒有完全放亮,看不清面貌,但老根手一摸上這人的臉就知道不是自己的根兒。這是一張圓圓胖胖的臉形,身上穿著黑亮的皮夾克。“你不是根兒啊——你到底是誰?”老根叫道。懷抱著小根骨灰盒的臘花本想上前看個究竟,聽老根這么一說,嚇得閃到一邊。

老根從褲腰間摸索出鑰匙,開了家門,趕忙拉亮了電燈。跪著的那個穿皮夾克的年輕人跟著進了堂屋,老根還沒來得及看清他的體貌,他又在堂屋撲通跪下來。“我就是郭小根——你們的兒子!”他狠狠地說,接著哭起來了。

老根夫妻倆又驚恐又惶惑。“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臘花也哭將起來。

老根坐在堂屋的椅子上,這一天一夜過來,悲傷和絕望使他幾乎虛脫了。此刻他臉色蒼白,氣若游絲般地一字一頓地對跪在跟前、深垂著腦袋的年輕人說:“跟我們……說實話……你到底是誰?你想干什么?小根跟你有什么關系?”

跪在地上的年輕人,哽咽著,也是一字一頓地敘說了小根死的來龍去脈,說到了他與小根同學的經歷,說到了小根生前他曾對小根承諾的做兄弟……

“啊呀,你就是那個縣長的兒子啊!”臘花尖叫起來,“我兒就是替你死的啊——”她滿面淚水地撲上來,伸開雙手緊緊抓住跪著的年輕人的頭發,開始絕望地撕扯著:“你要還我兒啊——!”

跪著的年輕人任憑臘花的施暴,不作任何抗拒;他反倒顯得鎮定了,他平靜地說:“你們如果愿意,現在就可以殺死我,我愿意給小根償命!你們如果留著我活著,我就是你們的小根——你們的兒子!”

臘花抓扯了幾下,便無力地癱倒在地,她早已悲傷過度了。老根立即過來把她抱起,送到里屋的床上去。回到堂屋后,老根對仍跪在地上的年輕人說:“你是怎么找到我們家來的?你到這兒來,就是為了給小根償命?你要做我們的兒子,這事是你這么大孩子能作得了主的事?”

這個闖下大禍的年輕人對老根說,小根生前就對他說過小溪村,小根出事后,他在外面躲藏了幾天,然后就悄悄找到了這個小溪村,在這里已經呆了兩天。他還去了小根爺爺的墳地,燒了紙,叩了頭,對墳墓里的爺爺說了小根的事情經過。他拉開皮夾克的拉鏈,從里面掏出一個大紙包,跪在那里用雙手送給老根。他對老根說,這是10萬塊錢,是從他媽媽的銀行存折里取的,是經過他媽媽同意的。做老根的兒子,也是他媽媽同意的。他爸爸同意與否,現在沒辦法聯系上,他正被“雙規”著。這錢,他要把小根入土為安,剩下的全交給老根留著。

老根捧著10萬塊,眼淚又嘩嘩滾落下來……

十六

小溪村的人記得,小根下葬這天,城里來了不少人,其中就有孫剛的媽媽,一個氣質不凡,穿著黑色衣衫,戴著墨鏡的中年女人。另外還有一批戴著墨鏡、身材挺拔、儀容冷峻的年輕人,據說他們都是那個叫孫剛的哥們兒。大半個上午,一個低矮于旁邊爺爺的新墳塋就壘了起來。在新聳立起的墓碑上,在慈父慈母的名字后面有兒“孫剛”的名字。整個過程中,穿著皮夾克,蓬頭垢面,戴著墨鏡,始終垂首站著,一言不發的孫剛,直到鞭炮響起,才在墳頭跪了下來。他在向地下的小根告別。

下山的時候,人們看到山腳下的路邊,停著兩輛警車,四五個警察守候在那里。當時誰也不會想到,這些警察是孫剛打電話叫來的,他決定就在小根下葬這天投案自首,盡早把案情陳述清楚。當他被警察戴上手銬,押進警車時,他大聲地對老根和臘花喊道:“爹,娘,等著我回來啊!我回來要為你們養老送終啊!”

后記:孫剛只關押了一個多月,那三個殺害小根的兇手逮捕后,他就被放了出來。出來后,孫剛很快就開了一家貿易公司,后來又跟人合伙買了一座小煤礦。不到三年工夫,財富就過千萬了。小根生前一直想把父母接到城里,住在城里,安享晚年的愿望,孫剛僅用不到三年時間就替他實現了。

至于孫剛的父親,被判了12年,罪名為受賄、瀆職,還有生活作風糜爛。被判刑的當年,他就跟孫剛的母親離了婚。

作者簡介:
錢玉貴,男,1962年11月出生。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國化工作協副主席,安徽省作協主席團委員、理事,安徽省文聯委員,安徽文學院首屆簽約作家、銅陵市作協主席(國家二級作家)。先后出版散文集《你,是唯一的》(中國工人出版社1999年12版),中篇小說集《追尋安娜》(2000年9月重慶出版社)、《遭遇城市》(2004年12月吉林人民出版社),長篇小說《潛入罪惡》(2005年1月作家出版社),散文集《像片葉子一樣活著》(2011年5月安徽人民出版社)。累計發表作品150余萬字。先后獲國家、省、市級文學類獎勵達十余次。魯迅文學院第十七屆中青年作家高級研討班學員。
責任編輯 張頤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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