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當開始討論一切關于文學的話題時,我總有一種自覺的“專業”意識作為前提或者說“準繩”。所謂“專業”云者,無非是指在中國文學方面,本人經歷了較為嚴格的學術訓練,拿到了最高學位,目前正以文學作為生存的唯一手段——在高校中文系里任教。僅此而已。
然而這樣一來,我在電腦前噼里啪啦敲出來的關于文學的文字,多少又會顯得偏僻生澀、面目可疑。以專業的名義,對文學進行不屈不撓的“研究”,以求盡量趨近“庖丁解牛”之化境,這種行為本身已經是對文學的“祛魅”,自絕于文學應有的鮮活與蘊藉了。
于是也曾戲謔過自己,雖然說現在文學是我謀生的飯碗,但生活在壁壘僵硬的現代大學的學科體制內,倒是真的有些愧對文學了。如果不是自孩童時代就產生了那種對文學的饑渴與狂熱,我不會在未來選擇以文學作為一生“志業”。如果不是內心時刻飛揚著那種無可救藥的文學情懷,我也不會在今天安于現狀、不思“悔改”。因為有多少人能夠從事自己喜歡的工作呢?這本身已經是難得的幸運。
文學于我究竟意味著什么?這個問題對我個人來說已近終極。老作家王蒙曾經說過,如果問他為什么寫作,這個問題對于他就如同為什么革命,為什么活著是一樣——在他生命的所有追求中已經無法將文學單獨剝離。我不敢也無意于矯情地自譬于大家,只是在這個問題上每個人的回答可以完全平等,只要他足夠忠實于內心。文學于我,是生命中迄今無可分割的一部分,它既是我幼年時心智的啟蒙者,在認知起點處引導我走進了另外一個世界,也是點亮我生命巨大快樂的精神伙伴,彼此沒有須臾的背離與懷疑。
上世紀狂飆突進的80年代產生了全民“文學熱”,也一時間催生了無數的“文學青年”。那時節我還只是一名小小少年,但拜時代所賜,在讀書市場沒有分類發育的時候,中小學生的課外閱讀也能連接到大時代的呼吸。可以想見,當時《青春萬歲》和“朦朧詩”它們能夠給一顆小小的心臟帶來怎樣的沖擊:“所有的日子,所有的日子都來吧,讓我編織你們,用青春的金線和幸福的瓔珞編織你們”、“蓓蕾一般默默地等待,夕陽一般遙遙地注目”、“在微微搖晃的倒影中,我找到了你,那深不可測的眼睛”……啊,這是些多么閃閃發光的句子啊,世界上原來還有這么美妙的文字、這么動聽的音節,簡直讓人心醉神迷、魂飛天外。而與此同時,《人生》的艱難苦澀、《大墻下的紅玉蘭》的悲愴憤懣,也總會壓抑得自己“艱于呼吸視聽”,為主人公的命運而感慨落淚。于是在每每不期而至的情感激蕩中,漸漸地建立起一個獨立并超越了周遭現實世界的心靈空間,它無可觸摸但又實實在在。在這個只屬于自己的空間里,可以觸摸文字構筑的無窮大無窮遠的世界邊角,可以自得其樂、可以恣意妄想,更不用說可以早早感受那些本不屬于自己的人生況味——這算是一種機緣嗎?在剛剛具有閱讀能力的時候,就與“真正”的文學劈面相逢,對于今天讀物豐富的“讀圖時代”“淺閱讀”“網絡化”生存的孩子們,誰更幸運呢?
后來,開始在班級里繪聲繪色地給同桌女生講述三毛《撒哈拉的故事》;開始在書包里塞上一本厚厚的文學雜志《當代》,告訴同好文學的男生這個叫王朔的愛情小說寫得能讓人全身抽搐;也總是在暑假漫長的午后或無法安眠的燥熱夜晚捧起一本《唐詩鑒賞辭典》或者《百年孤獨》(當然,那時候都是非授權的翻譯版本),在“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中依稀體悟到宇宙與生命的浩瀚玄妙,在一代代奧雷良諾和阿卡迪奧們的魔幻故事中驚駭得汗毛倒豎……一直到高考沖刺的時候,書桌上還始終放著一本《圍城》來作為學習間歇的輕松調劑,隨便翻開一頁就開開心心讀一段,神清氣爽——“文學少年”的名號始終牢牢地坐實在我的頭上,心中的文學世界也日漸充盈豐厚,越發斑斕多彩。文學讓本來內容干癟的少年時代搖曳生姿,在內心暗自竊喜比同齡人多經歷了這許多。而對文學的癡迷換來的直接效益,好像就是語文成績的一貫優良,不怕它考試題型如何詭異多變。
劉震云《一地雞毛》的男主角小林有個同學叫“小李白”,上大學時候是個才子詩人,后來成了個賣板鴨的,將詩歌徹底拋棄。他對自己的角色轉變很欣慰,因為詩歌養活不了他全家,而板鴨可以。這部二十年前的小說在今天依然犀利,“文學何為”自那時起就已經被時代判定。文學大潮不敵商品大潮,文學青年當然也該盡早改弦更張。只是,大浪淘沙,堅守陣地者的情懷也是逃離者們所難以接近的。盡管人們談到這些人時免不了有些對于理想主義者的悲愴甚至悲壯感,但我一直相信,至今還愿意執著于文學者,其實也都在一直享受著文學帶來的巨大精神滿足,而且這種精神享受足以對抗似乎無堅不摧無人不摧的物質欲望。恰如世界各地那些隱修教派的苦行僧生活,恰如“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被他人視為異類只是因為“子非魚,安知魚之樂?”
而文學的光芒對于傾心者而言,也足以照亮生命的晦暗,將綿綿不絕的力量輸送給生命的每個時刻。曾經有過一段困苦的日子,生活中突如其來的巨大變故與心理壓力幾乎將年輕的我徹底壓垮。那些天,在內心一片低落的時候,我常常是翻開床頭的《喧嘩與騷動》,看看它的第一章。在小白癡班吉顛三倒四的回憶中,全家人中只有姐姐凱蒂對他呵護有加,幼年凱蒂純潔善良的天性總讓人鼻酸不已,因為她未來的命運是那么悲慘。就這樣慢慢讀上幾頁,心中的陰霾也會漸漸散去,恢復一片安寧平靜。
畢業幾年后,丟下了我的第一份工作,準備通過考研來重新選擇人生。當時需要在新聞和文學兩個專業之間作出取舍。出身新聞世家的我,本應走上父輩打下深厚基礎的新聞傳媒這條路,但是我還是聽從了內心的召喚,填報了文學專業——我和文學始終沒有背棄彼此,自此以后更加緊密地朝夕相處了。盡管這條路走得還比較艱辛,盡管比較起家庭中的新聞從業者們收入顯得難堪,但與文學相依的日子總是精神蔥蘢,情懷溫潤。
多少年頭倏忽而過,不覺已從“文學少年”變為“文學中年”。無情歲月,有情文章,歲月靜好,現世安穩,回首一片煙雨逍遙,一路癡癡笑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