網絡詩歌正向這個時代展示出它復雜的臉孔:一方面,上世紀90年代以來,作為一種新的藝術形式,全民詩歌寫作的“時間開始了”,它曾代表著新的寫作、新的傳播,重新挑起眾多愛詩者的寫作熱情,攪動著日益沉悶與沉默的中國詩歌的一池春水。但另一方面,從出生時起,它就面對著來自傳統審美的猛烈批判與打擊,面臨著無處安放的青春。近20年熱鬧喧囂后,開放、便捷、互動、開放之外,它正展露出娛樂化、江湖化、浮躁化和粗鄙化的面孔。
觀察一個正在行進路上的藝術門類,以事件觀察,或比理論分析更直接。由廣大網友和詩歌票友自發評選的“2011中國十大詩歌新聞”中,詩人海嘯一首《可愛的中國》在微博發布引發“海嘯體”和2011年“首屆微博中國詩歌節”推出的“微詩體”在流行事件中分列第一和第四位。它們不僅印證著網絡之于詩歌的意義與價值,更生動詮釋了網絡詩歌的界定:前者是廣義的網絡詩歌,即涵蓋所有以詩歌形式出現并借助網絡媒體進行傳播的文字;后者為狹義的網絡詩歌,僅為直接在網絡上創作并主要或者率先以網絡為渠道傳播的詩歌。
簡單而言,獨立于主流詩歌之外的網絡詩歌,在兩條道路上開始了詩歌探索的未來之旅。一條是希望之路,一條是混亂之路。一方面是突破固有體制的卡拉ok式寫作,最大程度激發了民間寫作的熱情;平等寫作與對話的詩歌圓桌現象全面消解了所有的霸權、經典和權威;“寫、評、讀、編一條龍”徹底顛覆了傳統詩歌傳播路徑,重構了一個至今已有4.85億網民和數千萬計的論壇、博客、微博空間的互動平臺。
另一方面,游戲性為主要價值的文本觀;低賤化為表征的美學風格;口水化的言說語系,加以網絡特有的拼貼、復制、粘連等技術手段,吸引大批缺乏文學修養和語言基礎的業余寫手入場,幾乎無可避免地制造了網絡詩歌寫作沙泥俱下的局面。大量的“口水詩歌”“隨機詩歌”“快餐詩歌”“泡沫詩歌”直接將漢語詩歌整體品質帶到了谷底。而在功利性的刺激下,網絡詩歌不僅制造出一批“網絡詩歌流氓”,也一度炮制了“梨花體”“羊羔體”等一幕幕網絡詩歌肥皂劇。
如此情勢下,網絡、網絡詩歌之于漢語詩歌,究竟是救世主還是罪人?沒有答案。因為藝術的演進,從來不是兩分法可以劃定,而是各種變量的博弈與沖突下融合推進。曾經很多人預言,網絡將成為純文學的墓地,古典詩詞在人們的網絡想象中,似乎將更無空間,但寫作門檻降低之下,網絡詩歌帶動了古典詩歌的復興;也曾有論者認為,網絡詩歌令詩歌分裂成兩個江湖,傳統主流的和網絡的。但網絡詩歌的興盛,反過來又吸引了很多已有的詩人、詩論家的加入,從而有效提升了網絡詩歌的專業化水平,也模糊了兩個江湖的劃界,并在網絡上發表。然而隨著網絡詩歌的發展,新的山頭主義又在網絡詩歌江湖生成。
無論開始,還是現在,網絡詩歌是如此難以清晰地描述。要看清楚它,我們必須明晰另一個問題——網絡詩歌從何而來,即這個神話何以被創造,又怎樣被扭曲?
似乎從一開始,網絡詩歌興衰成敗的命運密碼,就深深地寫進了網絡傳播時代的命運里。
也只有在互聯網新傳播時代,詩歌寫作才徹底擺脫編審、發行等繁瑣的環節,告別媒介制約,而網絡載體的不斷更新亦不斷拓展著網絡詩歌的生存空間。從凡有文學BBS處有古典詩詞欄目,到博客寫作令詩歌更加個人化,再到微詩體以其草根即時性受到網絡追捧,并吸引眾多名家參與,網絡的確為詩歌創造了前所未有的表達與傳播空間。
另一個背景是,變化的時代為網絡詩歌貼近現實打開了一扇窗。作為過去二十多年來文學“向內轉”的一個反叛和回歸,網絡寫作無疑大大降低了詩歌關注現實的潛在風險。當類似汶川大地震、北京奧運等重大社會事件出現時,網民們迅速捕捉了社會情緒中的痛感,在與時代形成的共鳴中,再次令詩歌站立在現實的大地上。
網絡詩歌之特殊性在于,它的全新生存與表達方式,史無前例的試驗和探索,皆來源于互聯網給予的自由、開放與包容的環境。只是硬幣總有兩面,網絡代價之昂貴在于,網絡詩歌所有的亂象也許都源于此。
社會媒體專家溫伯格指出,網絡時代沒有邊界,沒有邊界意味著沒有形狀,沒有形狀又意味著網絡化的知識缺少知識的核心要素:基礎。這個判斷同樣適用于網絡詩歌,當網絡給予閱讀和創作群體前所未有的空間時,也顛覆了傳統詩歌所有的基礎。這令網絡詩歌成為一座沙上之塔,當一切都建基于大眾后現代氛圍中的狂歡意識和消費立場之上,它創造著繁榮,也創造著虛無。
傳播媒介與社會環境,當然是理解網絡詩歌得失的關鍵,但更需考量的是,此環境下社會集體心理的“利導”。社會心理學里,個人因團體壓力的影響,在知覺、態度、判斷與行為上表現出與團體內大多數人一致的現象叫作從眾。準確地說,網絡詩歌低賤化寫作的泛濫,是所有人的一種合謀,一種主動被動的“公共選擇”。其中,傳播媒介、社會環境、娛樂功能等具有形塑人們思想和行為的因素相互傳導,相互影響,最終在模范與傳染中形成了集體的從眾心理。
也就是說,網絡詩歌寫作必然服從于這一原理。對于娛樂功能巨大,跟風、媚俗、淺薄最容易吸引眼球的網絡這種公共媒介來說,邏輯上要求從眾提供相應的內容,這就實際上形成了某種逆向淘汰——在缺乏明確共識和評價標準的寫作環境里,無論是新詩還是古典詩寫作,下里巴人大獲成功,陽春白雪無人問津成為必然。如此循環反復,詩歌品質伊于胡底。
失卻品質,一切繁榮淪為表象,更回避了詩歌根本的挑戰——在文化全球化與中國詩歌文化語境的重塑中,告別精英化寫作與口語化寫作以鄰為壑的舊格局,漢語詩歌如何找到重新對接時代、對應現實的大門。
詩歌失去理想,就成為無主的孤魂,在一個沒有邊界也缺乏共識的網絡詩歌環境里,創作上的隨意性和投機性必然無限膨脹。網絡詩歌由此加速墮落為一個“熱而亂”、“文字卡拉OK”、低賤化寫作泛濫的江湖。
網絡詩歌到了十字路口——無論創作者還是讀者都能感受到這種雜亂、令人焦慮的狀態,各方也充滿了突破的緊迫感。但如何突破、怎樣變革的新路徑,卻在爭論中愈發錯亂。而如果我們耳邊依然只有私語、游戲與爭吵,未來從何而來?
網絡詩歌的無處容身源自詩歌整體命運的漂泊,網絡詩歌的繁榮與虛火成為當下詩歌命運的無雙寫照,它的探索與迷茫是漢語詩歌寫作在現代化十字路口迷惑中的一部分,而對它的難以評價又源于當下詩歌混亂評價體系下整體的無法評價。
沖突與迷茫背后,是各界對于網絡詩歌的身份認同憂慮。從某種角度來說,網絡詩歌是繼承了中國詩歌爭論絕對化的傾向——不是認為網絡詩歌代表著未來,可以一攬子解決當代詩歌發展中的困境,就是根據網絡詩歌發展中暴露出的問題,一竿子打翻,認為網絡詩歌就是當代詩歌庸俗粗鄙化的罪魁,卻很少把網絡詩歌問題理性化。沒有考慮到在漢語詩歌整體歷史演進的框架下,詩歌從來就呈現出包容多元的樣態,從來在吸收與融合中前進,不會在封閉與山頭中發展。
當網絡詩歌和詩壇的混亂無序已經纖毫畢現,最初的判斷卻依然成立——網絡詩歌就是漢語詩歌的未來。
經過種種紛擾,新傳播時代的未來正日益清晰,而網絡詩歌正是新傳播時代下的蛋。當詩歌寫作的舞臺開放給普通網民,當詩歌不再僅僅是權力、精英和商業恃寵撒嬌的寵物,而是讓所有人開口也面向所有人說話,詩歌基礎早已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詩歌價值體系的重建,其“超文本”形式的新發展,尤其是借助多媒體技術,網絡詩歌融合音樂、動畫、色彩于一身,終將帶來新的革命。
網絡詩歌為漢語詩歌的未來打開一種可能性。如果不改變網絡詩歌當下的發展模式,不建立網絡詩歌與主流詩歌更加協調平衡的發展格局,等待我們的,只會是網絡詩歌一次次山寨狂歡和劣質化,可能將停留于可能。由此判斷,便需要切實的推進,詩歌習慣“仰望星空”,但如今更需要腳踏實地,而通過解決問題,或可以逐步找到新路。
倘若我們確認變化的迫切性,而且意識到不可阻遏的新媒體浪潮的到來,那么首要挑戰就是如何使詩歌的現實性再度生長起來,無論選擇任何載體,詩歌的本質都是對社會現實的映照,記錄并反映現實生活,才是抵制網絡信息沙塵暴的最佳方式。我們還需亟盼的是冷靜的力量,如果說初生的歲月里網絡詩歌展現著它熾熱狂放的一面,那么現在它需要進入一個相對安靜的季節,需要將泡沫擠出,在多元理性中轉向提升網絡詩歌的語言風格、敘述方式和思想內涵的下一段旅程。
而真正的悖論與挑戰在于:網絡詩歌成于網絡,但今天它在文本創作、交流論辯、創作心態、文本閱讀所面臨的諸多問題,卻是網絡化寫作和網絡詩歌文化異化的結果。而語言探索的停滯與江湖格局的固化,又進一步導致了網絡詩歌的低俗化與污名化。因此網絡詩歌突破的根本問題,就是如何抵制網絡寫作負面效應,不僅要告別回車鍵文字和快餐詩運動,同時也要求以新的價值動向和價值系統修補低賤化寫作裂痕。一句話,網絡詩歌必須超越網絡化寫作的禁錮。
這是一門龐雜待解的傳媒課題,也只有在現實中去求解。20世紀90年代以后,在公民寫作的大路上,網絡詩歌呼嘯突進,無可逆轉。我們并不指望種種的問題和矛盾瞬間解決,乃至拿出路線圖。當下最重要的,是搭建傳統詩歌和網絡詩歌對話的平臺,有了理性的爭論,才會有真正的共識;有共識,才有未來。
可以預見的是,在未來的歲月里,網絡詩歌不可避免地仍將經受質疑與考驗。但對未來的信心也正源于此——希望總藏在對過去和未來的困惑之中。雖然前路忐忑,道路艱辛,但網絡詩歌已是這個時代詩歌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唯有時間給出答案。
責任編輯 王秀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