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

地鐵站口，憂心忡忡的兒子問：“老媽，你容易迷向，新建的南京南站可是亞洲最大的火車站，你又是第一次光顧，不要我送，真的能行嗎？”

我邁上電梯——轉身——向兒子——笑著——揮了揮手。

急速向上的電梯將我與兒子拉開了距離，相信近視的他看不見我眼眶里滿蓄的淚水。然而，我卻不能無視年紀輕輕的兒子已經染霜的鬢角與開始謝頂的發際——母親記憶中的乖乖寶貝已齡過而立之年了。

兒子的新居正在裝修，他的兩個寶貝女兒從住了九個月的奶奶的家中接回到南京，暫時安頓在他們原來的60平米的蝸居里。四個大人（加上護送我的保姆）還有兩個孩子，堆擠在八月的高溫里，這種過渡簡直是一種煎迫。但這也是一種不能躲避的需要——兒子、兒媳在繁縟的教學縫隙中來回于南京、六安，兩個孩子也幾乎都陌生了自己的父母，權宜之策，只能如此這般了。

趁著兒子、兒媳還在假期，我提出了“回家”的要求。

兒子點了點頭——知母莫如子。

保姆小謝卻困惑之極：“阿姨，你兒子、孫子都在這里，你還要回什么家啊？你的那個家，一個人，冷冷清清的，回去干嗎？”

保姆的話令我喑啞唏噓卻讓人無語反駁，然而，回家的意愿已不受理性之羈，甚至亦飛越了尋常的情感平川，任性在回望的急切里。

我要回家！

南站到了，我走出地鐵。正如兒子所說，這個車站大得令人瞠目，令人驚恐，涌出的人流從我身邊匆匆忙忙渾渾噩噩地穿梭而過，我被旋在茫然自失里。

不知該向左，還是向右，我迷向了。

憑著經驗，隨大流吧，然而大流的他們，止步的地方卻是男女舒園。

我只好折轉回身，卻無法找到候車大廳。

突然間感到很累，連問路的力氣也殫竭一空，于是歇下來，依一圓柱閉目塞聽。

就在此時，我的眼睛被一雙大手捂住，大手的后面是一個男人的笑聲。

我脫口而出：“政子，是你！”

這是我倆之間小別重逢后習慣了的嬉戲，他總是在我猝不及防時從我的身后用他修長柔軟的大手將我雙眼箍住，然后抿了嘴，嗤嗤地笑。我多半是回過手去使勁地掐他的腕兒，讓他喊疼，但有時也會驚喜地叫一聲：“政子，是你！”每當此時，他會松開手來，將我的行李拿去，輕輕地說一聲：“回家……”

熙熙攘攘的南京南站里，我等待他“回家”的聲音沒能等到，卻使那雙柔軟的大手也化成了泡影。

我在心里狠狠地罵了一句：“狠心的人，你為什么要獨自上路，毅然留下了容易迷向的我……”

我拎起行李，繼續尋找候車大廳。

行人如織，我看不清行走著的人們是男是女有無頭臉，我分辨不了他們誰無良誰有德，誰肯告訴我：我要回家的候車大廳它究竟在哪兒？

孤獨來襲！

一個身影在人流中驀地凸現出來，是他，真的是他！他正在向我招手。

我笑了，想天地無距，他知道我的思念。

我們手挽手上了電梯，他挨著我的耳朵說了一句：“回家……”只是，這句“回家”二字竟由原來的祈使句變成了疑問句，而這種疑問里不僅帶了保姆小謝的困惑，也滿含了為人夫的責備。

我一時沒敢出聲，并非因我做錯了什么，而是生怕我一說話，世界的虛假頓時會淹沒掉靈界的真實，我會再一次失去他。

南站的電梯從一樓平地而起，一直懸空斜豎到三樓。

中途，電梯突然停頓下來，他攥緊了我的手，說聲“別怕！”我就真的不怕了，就像那次我們在黃山索道上一樣。

但愿就這么一直停下去，直到天荒地老，我和他站在這里，塑化為石，塵化為灰……

然而，只一小會兒，電梯又開始向上移動。

“回家……”

“回家……”

他用轉換語氣的方式在表達或曰是解釋“回家”的真義。真希望他能向我多說點什么。可是，眼前的他，除了“回家”二字，不言其他，這讓我多少有點失望和傷感。

電梯的盡頭到了，他松開手，嘆息一聲，消失在人流中。

我敢肯定，他并沒有真的離開我，他就在空氣里，以他的形質環繞在我的左右，因為我仍然能聽到他的聲音：

“傳永，你曉得的，我們的家在哪里。這個世界的家，只是我們的臨時帳篷……我們客旅在這個世界上，好店不過一宿，去留皆是天意……”

事實上，他的這個聲音是發自我的心里。我當然知道，我回的這個家，也不過就是我生命旅程中的一個客棧，而這個客棧在2005年4月28日凌晨3點他握著我的手驀然間松開的時候，就已經坍塌殘缺了，傾巢之痛甚于折翅之苦，黃昏歸鴉，哀矜未絕，眼下何足執意“回家”二字暨回家之舉？

然而，如同一種慣性，人無能掙脫回家這種潛匿于意識深處的神秘莫測的牽引或曰是召喚。回家，那是人性里不可剔抉的選項，你是人，你有生命，你就不能沒有回家的意識、回家的企盼和回家的沖動，回家是人與生俱來不可剝離難以繞開的本能使然。回家，它是一種情結，也是一種情懷。再近的家或再遠的家，它都枕在我們的睡夢里，如同母親的搖籃曲，是我們永遠的童謠、貼心的安慰。

試想一下，無論你是白領、藍領、無領或其他什么人，誰能沒有回家的愿望和需求呢？即便你有一萬種情況讓你有過拒絕回家的時候，但在你的下意識里，或許就是你已經開始正要尋找一個更適合你肉體和靈魂安臥的家。故此，你在拒絕亦即是否定前者的同時，恰好正是為了使后者能得以建立的一種特殊反應。

在現實社會里，人性的鋼化，良知的泯滅，人與人之間的隔空，加之從上到下各類道場的腐敗，信仰缺失，價值觀扭曲，道德淪亡，親情萎落……所有抽象與具象的物事似乎在世人面前都失卻了它原本的斤兩。而家，唯有家，卻亙古不變地安慰或誘引著每一個有著正常思維的人，內心孤獨的人。對于靈魂流浪著的人來說，家，尤為重要！因此，回家，是當代人們唯一沒能厭倦的一份自然認可和自發行為。

尋找歸宿，是人深淺意識中一個永恒的課題，終極答案就在我們對家的頻頻回首中。

人都有一個物質的肉體，還有一個超物質的靈體，回家的意念或行為，它承載了兩體的本能需要。物質的肉體它出自泥土，終究要歸于泥土，人對家的依戀對故土的回望都是源自于此；而人對美好的向往，對永生的盼望，卻是出自生命在回溯源頭時，我們對伊甸園的那份記憶，以及生命最初所受的那一口神圣的氣息。

如此說來，人的生命歷程，就都是在回家的路上，出生入死。死亡并不可怕，它是物質生命的結束，卻是另一種生命的開始。到了復活的日子，二體合而為一，一個全新的生命，不朽的生命，回到了伊甸園，人，才算是真正地回家了。

對于慈愛的上帝來說，允許我們自由選擇回家的路，千萬條的路，供你任意選擇。你可以選擇上進，亦可以選擇墜落；你可以選擇善良，亦可以選擇邪惡；你可以選擇高尚，亦可以選擇卑鄙……而對于公義的上帝來說，回家的路卻只有一條，那就是公義的路，就是主耶穌為我們鋪就的通往永生的路。

王政已經回到了他真正的家，而我，卻還在偌大的車站里繼續我的行走。盡管我知道自己馬上就要坐上動車向六安方向進發，再一會兒，我就可以打開家門，放下行李了。然而，我卻不敢大膽確鑿地說：我回家了……

責任編輯 白連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