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于文學,我想從一個農民的角度說幾句。
文學是什么?我的回答是,文學是閑來無事。這是我的定義。
不管誰從什么方面來批駁我的定義。我只認定,文學的內核就是兩個人的事,那就是作者與讀者的事。有作者寫了,就是文本;有讀者看了,就是文學。至于傳播或傳世,那是文學以外更大范疇之文化的事。
饑腸轆轆的聲音不是文學,勞動的號子不是文學,愛的眼神、愛的呻吟也不是文學。文學是一個人把自己對生命、生活的感受對另一個人說。別把生死追問、憂國憂民看作文學本身,那只是文學對人生與社會的一種承擔,是任務。文學是讀者作者兩個人完成比這任務更壯麗的神交。
不知這神交有哪個不是在閑來無事中發生,不知誰可從煌煌幾千年的歷史中舉出這樣一個人來!
文學永遠是一種發生。存在是它的歷史,或者說是過去式。存在就是歷史,這邏輯無須爭辯。在此想說的是,這歷史都是一次次發生留下的,盡管有大量的文本失傳,但誰也否認不了其曾經的發生,對今天這個文學基因的染色。
從價值觀來說,文學的發生必須是一種新意,不具備新意的發生不構成文學的價值。不論創作還是閱讀,沒有新意的發生都是文學的附庸。
不知道誰在為文學要尊嚴。
司馬遷被閹,蘇東坡流放海南,老舍自沉湖底,沒見文學尊嚴有失。
文學闡釋人類。臉上的光彩,內心的齷齪,它都得闡釋。它是人類命運中的東西,它只需要誠實,不需要尊嚴,它在人類命運中充當不了尊嚴的角色。因為,人類命運,都還不知將終結在宇宙的茅圊里,還是宇宙的宴席上。
說到生活與人生,當然是必須要有文學的。不管他們懂不懂、夠不夠文學,他們的生活、地位、人生都是踩著文學這兩個字而輝煌的。
而另一方面,也絕對有不需要文學的。不要以為這僅是一般憤青的言辭。應該由此考量的是,在此矛盾尖銳的現實中,并不真正呈現誰需不需要文學的問題。事實上,不需要,或沒能力從文學掙錢活命的,也拒絕不了文學。
孔雀開屏引誘性伴的審美,是動物的文學。傻子也會說娶個好看媳婦,是“君子好逑”的審美普及。如果說這舉例不夠嚴肅,那我還有個小故事:
1937年10月,晉北忻口戰役。國軍獨立第五旅堅守的主陣地安如磐石。11月8日太原失守。不幸的是,該部從編制歸屬到戰場投入,都不在戰役軍力投入的計劃序列,得不到序列部隊撤離的具體計劃,只能沿太行山西側繞太原孤軍南撤。旅參謀長誓言,要像三國演義諸葛六出祁山趙云斷后撤退那樣,不讓一兵一卒慘落敵手。多少天的艱難苦絕,這位崇尚趙云的參謀長,親背圖囊,人不離馬,馬不離鞍,前后策應,眼都不眨地晝夜督軍潛行。誓言得以實現,整旅全員撤到晉南。
我父親當時是該旅的一員兵士。在他活著時,幾次淚光閃閃地給我講述他們的參謀長,在那次撤退中累傷了腦仁兒,到達晉南后,頭一發疼,會立時倒地滾作一團。參謀長退役,把對趙云的崇尚留給了當年的兵士。二十多年后,我,也便在學齡前就熟知了《三國演義》的故事。
這就是文學的意義!沒有誰覺得不需要就能拒絕了文學。
文學對我意味著什么?可以自豪地說,我是全日制高中畢業,盡管是在鄉下。莫言不也是在鄉下么?那時當然還不知道莫言,是高爾基三部曲將我拐騙了。
不知道高爾基是怎么成為作家的,現在知道莫言是當了兵,提了干,才有更多閑來無事機會的。
而我,1973年底畢業,就一個月便是春節了,我也就從這一個月,便開始每年冬天上水庫當民夫了。直到1977年高考,我沒有任何機會。
高考的頭一天晚上,我看到村小學辦公室的燈光徹夜不息。與我差不多年齡的教員,都在準備,而我在村北的寒風中,給生產隊的麥子澆了一夜凍水。我是個農民,同當時許多人一樣,恥于放棄當下的勞動,去拼命許是龍門跌翻的羞恨。沒什么復習準備,我還在那次答完五張卷子的背面,隨時記錄了考堂的所有作弊。
一屋子的人都完了,包括我自己。
我不想再高考。不敢說是為了文學,我1982年底才結婚。1983年一個,1984年一個,1986年一個,1987年一個,四個孩子,讓我的文學一步步崩潰。
更多的東西在歷史轉折中休棄。
我用20年拒絕讀書。但是,文學一直在捉弄我。
文學是作者與讀者的事,刊物卻只是作者與幫閑評論家的菜地。
文學是一種精神的誘惑。對我,意味著甘心受騙。
文學是用來闡釋人性的。鼓吹與標榜沒有意義,暴露主義也是種無能的表現。閑來無事的人,必須得首先認定現實。
在地球村的人類意識聚攏中,中國當下的文學,基本還龜縮在農耕文化的閾限內。而中國農耕文化的基點,則一直沒人拎得清。
中國農耕文化,在國家意義的范疇上,以天子、諸侯、平民、奴隸各自生命權利的血統組織形式家庭,構成社會穩定的基礎形態,完成奴隸、平民、貴族各自生命權利在社會層次中的倫常秩序。一切奴隸制的倫常、道德、崇尚,也才從這種社會基本形態上發展起來。《詩經》各篇以及被孔丘芟除更多的,也就是文學在這個基點上最初的璀璨。
而今,最初獲得保障生命的物質,已從血緣繼承有限的田產財帛,演變成無時無地不在金融泡沫里追求個人“財務自由”的競存方式。人性的自私直接對應社會中核心而又全部唯一的金融力矩,生命的繁殖及其權利的承襲,都將不再延續農耕經濟的文化價值,導致人性的呈現,在普遍意義上突破了田產與硬通貨自然存限所載天理人道的閾值。
從現代意識上說,生命權利的基本意義,從法理價值上已趨同于個體人權的社會化平等;家庭這種從地權意義上確立幾千年的血統組織,正在被社會的各種經濟關系與政治進程上的法理價值所否定;而人性的自私,決難就此與個人的血統意識一刀兩斷,卻會從實現自我、自由、平等、民主的口號下向所有的傳統挑戰。所有倫理、道德、情理、法理的價值,都需有新的社會定義,來結構人類未來生活的嶄新形態。
文學要在呈現社會這一無情嬗變的過程中,展示人性向美求善的再度輝光,探尋生命自我在現實的本能訴求。展示這種訴求在生命于社會組織層次上完成一種新的倫理秩序的可能,文學才有可能從金融社會的文化基點,跨入一個新時代。
責任編輯 王秀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