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驅車尋訪隱居的巴西藝術品收藏家貝爾納多·帕茲(Bernardo Paz),有種參加野外生存訓練課的氣氛。從貝洛哈里桑塔市到茵紐蒂,要駕車向西南行駛兩小時,沿途荒無人煙,讓人真切地感到已處于上不著村、下不著店的所在。米納斯吉拉斯平原被崇山峻嶺阻隔,自殖民時期起就一直是巴西礦業的心臟地帶。一輛輛滿載鐵礦的大卡車在暗藏危機的道路上疾駛,在狹窄的急轉彎處,每每東倒西歪,隨時有傾覆的危險。作為該地區唯一的小鎮,布魯馬迪紐古樸簡陋,招待礦工的酒吧被鐵屑泥垢包裹,充滿一種野性的蒼涼。身在此處,猶如站在侏羅紀公園唯一一條通往外界的小路,出世的感覺愈加強烈了。
然而,當我最終到達帕茲先生的藝術園林茵紐蒂的入口時,這片窮鄉僻壤頃刻間呈現出一種另類的大都市味道。占地5000公頃的文化伊甸園(建設資金來自于過去十年貝爾納多·帕茲向中國出售鐵礦的收益)集博物館、植物園、心靈靜修所、科研站、文化中心于一體,已成為當代世界藝術中最龐大、最奇特,也是最激動人心的探險地之一。
走進茵紐蒂時忽然下起了大雨,三位穿淺綠色T恤的工作人員手舉茵紐蒂雨傘,指引我沿著一條由當地石英巖砌成的、濕漉漉的小徑,去見帕茲先生。茵紐蒂到底有多大,令人迷惑不解。在這一片風景區共有21座藝術展館,每個展館都有特定的醒目雕塑。110多幅宏偉作品正在此展出,藝術家來自30個國家。同時展出的另外500幅左右的作品屬于永久性收藏,其數量還在不斷增加。而且除藝術之外,這里的基礎設施規模也可媲美迪斯尼樂園。
電動高爾夫球車上的司機正準備沿著陡峭的橙色磚石公路來回運送游客。在每一個轉角,都設有不同顏色編碼的垃圾箱。五座觀賞湖在藻類、綠松石和翡翠的烘托下,呈現出天然的繽紛色彩。倒下的樹干被雕刻成巨型長椅。這里有餐廳、咖啡廳、酒吧、披薩店,店內可使用Wi-Fi。盡管位置偏僻,但這里的一切已經使貝爾納多·帕茲從籍籍無名的礦業巨頭搖身一變,成為國際藝術界最具影響力的人物之一。
帕茲坐在一個優雅的餐廳里等待我的到來,餐廳四周綠樹環繞,雨水傾瀉而下,遠處雷聲隆隆。
帕茲又高又瘦,穿著輕薄的棉質長褲和休閑紫色襯衫,一頭齊肩銀發,滿嘴花白胡須,形象酷似救世主。幾十年來管理礦山的經歷使他成為富豪,也讓他的面孔飽經滄桑、皺紋密布,變成青銅色,而淡藍色的眼睛卻像煤氣燈的火焰在燃燒。一位保鏢在后邊逡巡著,暗示這里戒備森嚴。盡管整個場景頗為戲劇化,但帕茲本人友好而不設防,甚至有點兒靦腆。“雨很美”,在一片大珠小珠落玉盤的喧囂中,他說,“園子需要水。”
帕茲對茵紐蒂的宏偉規劃正在使這片被忽視的巴西農村地區經歷驚天巨變。“我不想用錢為自己買東西”,他說,“一個人也許只能健康地活五六十年,為什么要腰纏萬貫地死去,或把錢留給孩子們,讓他們你爭我奪?我正在建設的茵紐蒂,就是為那些從未接觸過藝術和文化的人打造的,你必須開闊他們的眼界。那就是未來!”
帕茲說,盡管與世隔絕,但去年還是有29.3萬游客來到茵紐蒂,今年這一數字將升至40萬。“茵紐蒂將新建一座劇院、一座會議中心、一些科技公司、研究站、溫室,科學家、教師及教育工作者都會在此找到歸宿。我們的策展人來自巴西、德國、韓國、美國、葡萄牙。我們擁有當今世界上最好的團隊!”
聽起來很像一部超現實主義小說的前言:在人跡罕至的南美森林中,巴西礦業巨頭建造了一座巨大的藝術花園,它奇譎詭異,完全超乎人們的想象,藝術與自然水乳交融,宛若夢境。而它的締造者貝爾納多·帕茲隱居而神秘,籠罩在傳奇光環之中。當地人喜歡傳播帕茲的故事,說他家財萬貫、性格多變、未完成高中學業、結了六次婚、有七個孩子,大的37歲、小的才1歲,從圣保羅到夏威夷到處都有。大家告誡我說,帕茲喜怒無常、脾氣暴躁,還會隨時中斷采訪,令人措手不及。
然而,布魯馬迪紐鎮的民眾非常崇拜他,將他視為救世主,因為他創造了如此多的就業機會(約有1200人受雇于茵紐蒂)。當我問一個婦女是否在鎮上見過帕茲時,她露出了祝福的微笑:“他已經為自己建造了一個天堂,上帝怎么能離開他的神殿呢?”
帕茲生于貝洛哈里桑塔的一個中產階級家庭,高中輟學,最終在兩個截然不同的領域(礦業和收藏業)均頗有建樹。據他本人稱,這兩項愛好都源自父母,他的父親是一位嚴苛且務實的工程師,而他母親則是一位詩人兼藝術家。13歲時,帕茲在加油站打工,之后干脆離開學校,去一家服裝店工作。1973年他先是試水股票經紀人,后來加入一家即將倒閉的鐵礦,結果出乎所有人的意料,這家鐵礦起死回生。當時,帕茲先進的管理理念震驚了整個巴西:他縮短礦上工作日的上班時間,還雇傭了醫生、牙醫、廚子和營養師,甚至還建造了一間帶有游泳池的社交俱樂部。“我買下這家公司時,工人的境況簡直糟透了”,帕茲回憶道,“我想,應該對這些人好一點。”結果就是鐵礦的生產率因此提高了三倍。與此同時,帕茲還保留著詩意的一面——每天早晨五點到礦區看日出。“我想每一天看到世界開始的模樣,看到地平線放亮,自身就猶如踏在通往天堂的路上。”
早在20世紀80年代初,現任意大米納礦業集團掌門人的帕茲成為到中國探索商機的首批商人之一,并成功獲得了建造煉鋼廠的合同。當時正值巴西經濟動蕩不安,年通貨膨脹率急速飆升至1000%,他的公司陷入負債境地。那時,中國對原材料的需求劇增。帕茲決定關掉工廠,將重心放在供應鐵礦石上。很快他就獲得巨額利潤,成為南美洲最富有的人之一。“礦業很好操作,只需將礦石挖出裝上火車就可以了。”他說。但是經年累月每天18小時的工作嚴重損壞了帕茲的身體健康,1995年在巴黎,他中了風。“我意識到這種生活方式不對。”他決定將公司交由其他人管理,自己則搬到十多年前購買的農莊茵紐蒂居住(最初只有37畝)。
這時帕茲開始收藏。“我喜歡藝術”,他說,“但只是出于直覺,并非因為我懂藝術。”于是,帕茲將他的充沛精力轉移到與眾多藝術家和博物館館長的培育友誼、擴展知識上。“終其一生,我都盡量和比我更睿智的人來往。”與此同時,帕茲穿梭于紐約和歐洲的各個當代美術館,在茵紐蒂周圍購置大量土地,以保護它不被周圍的發展同化。他開始構想建造大型藝術莊園。
2002年,帕茲的收藏品已經多到家里都裝不下了,他意識到需要找到一種分條縷析、一清二楚的方法。他邀請紐約藝術專家艾倫·施瓦茨曼(紐約博物館的策展人之一、一些世界頂級收藏家的顧問)從曼哈頓來到他住的鄉村寓所。“藝術品收藏的最大局限不在于藝術品的價格,而在于擺放藝術品的房子的價格。”施瓦茨曼說,“大多數博物館的造價比世界上最貴房地產還要高,都是由最頂級建筑師設計的。在巴西,帕茲有大量土地,建設成本相對較低。而且,再美的博物館,在里面參觀一個半小時左右,你會患上博物館疲勞癥,感覺大腦空空如也。藝術園林則不同,茵紐蒂則把藝術與健康的環境融合在一起。大多數博物館都置身于繁華都市的中心,而在茵紐蒂,僅僅是來到這里已足以讓你遠離塵囂。這是一種身體上、文化上,藝術上,甚至是情感上的多元體驗。”
幾天后,當火辣辣的太陽從云層中突然竄出時,我已經沉浸在茵紐蒂雨水豐沛的世界里,被自然與藝術交相輝映的效果深深震撼。在展覽館間的小徑上,你可以聽到野生動物在灌木叢之間穿梭的沙沙聲,蝴蝶翩躚而過,遠遠傳來一縷縷文藝復興時期的歌曲,或者惆悵的波薩諾伐舞曲。
在茵紐蒂,員工種植了4500種植物,其中僅棕櫚就有1300種。漫步于幽徑,我看到種種昂貴的鮮花、巴西熱基蒂巴樹、表面帶有波紋的鱷魚木和粉紅香蕉。溫室里栽種著稀有植物,例如蘇門答臘大王花,也叫尸花,因為它能散發出一股類似尸臭的味道。至今,園中的大部分土地尚未開墾,到目前為止,在5000畝花園中,只有不到10%的地面被種上植被,設計成景觀。花園坐落在大草原和大西洋海岸之間的過渡地帶,生態資源豐富,吸引了世界各地的科學家來探究它的多樣性。周圍的崎嶇群山環抱著茵紐蒂,為每一處風景增添了一抹原始美。
在茵紐蒂,許多藝術品都與環境相映成趣。一位藝術家設計的植被屋是一塊亮鏜鏜的不銹鋼立方體,反射著周圍的森林。墻上雕刻著植物,游客可以走入墻間縫隙,進入迷宮中的迷宮。在一座名為“波束降落”的裝置中,設計者用150英尺高的起重機將幾十個鐵制梁柱吊入濕水泥坑中,創造出一片銹色斑斑的鋼鐵森林。
在藝術中心內,游客們站在小山峰上俯瞰時,會驚奇地發現遠處的山里正在進行采礦作業。錯落有致的綠色森林和紅色泥土提醒人們,巴西當前的大部分繁榮來源于自然資源的過度開發。茵紐蒂藝術中心外面的鐵礦開采進行得如火如荼,炸藥聲不時伴著風傳入耳中。不少人打過帕茲這片土地的主意,想要出高價在這里開采,均遭到拒絕。難怪有人說,在茵紐蒂漫步,就像在純凈的鐵塊上行走。
許多人認為茵紐蒂的建設部分基于帕茲的內疚,畢竟,他是靠采礦發跡的。但是,布魯馬迪紐鎮的居民很少會對其中的矛盾加以思考,采礦已經持續了300年,這僅僅是生活中一個不爭的事實。“這一切都來自貝爾納多內心最初的想法”,施瓦茨曼說,“首先,他是一個夢想家,喜歡創建東西;其次,他真正關心別人。通過向公眾開放茵紐蒂,并建立如此積極的教育計劃,他正嘗試在巴西,在這個處處不平等的國家做一些積極的事情。”
也有人將茵紐蒂視為不切實際的形象工程,然而,就連他們也承認,茵紐蒂不止對布魯馬迪紐影響巨大,還為散居在周邊貧困村莊的大約3.4萬人帶來了益處。一份《茵紐蒂公民意識與社會融合計劃》將當地社區納入到教育旅游、口述歷史、技工培訓、在校生音樂課程的范疇內。但最具革命性的變化是人們有機會在文化領域就業。曾經,在布魯馬迪紐長大的青年唯一的夢想是做一名卡車司機或礦工,而現在,他們可以做藝術品修復工作,或者布置展會,或者在餐廳工作,亦或做個導游。人們看世界的視角發生了重大改變。
沿著一條小路穿過高低起伏的農田,我來到了非裔巴西人居住的馬瑞紐村。年長的社區領袖卡姆巴先生穿著黃色Polo衫,戴著木制大十字架,他解釋說,村民們一直在接受茵紐蒂的培訓,培訓的主題不同,既有有機農業,也有順勢醫學,還有如何對危房進行修繕的輔助課程。“對我們來說,茵紐蒂就像雨,為一切帶來了新生。”當地手工合作社的成員聚集在教堂——在茵紐蒂的幫助下,10名主婦聚在一起,正在出售她們手工編織的玩偶。最重要的,茵紐蒂改善了村里孩子的生活,一位名叫羅思麗·如伊娜的女士解釋說:“過去,我們這里的年輕人都出去找工作,他們去圣保羅或者貝洛哈里桑塔,最后進入酒吧,走上犯罪道路。現在,貝爾納多·帕茲給了我們孩子一個未來。”
通過與帕茲的交談,我感到,未來會更加不可思議。“20世紀的發展是以聲速為單位的,現在,我們要以光速前進。為什么要蝸居在大城市里呢?在路上花兩小時去大廈里工作?為什么要遭這份罪?難道是為了回家拿孩子老婆出氣?事實上你可以在家工作,摩天大樓或地鐵將毫無用處。”
帕茲堅信,不管現代科技如何更新換代,對藝術的直觀體驗是無法取代的。“人們需要親身前來游覽茵紐蒂,因為你不可能在電視或電腦上理解它。它涉及到人的感覺和情感,人不能毫無感情地活著。只有親身融入其中,你才能發現自然的美,思索自己的欲望和追求。”
采訪結束前,他握著我的手向我透露,他本人連電腦都沒有。“沒有郵箱,沒有臉譜網,但我仍可以預見未來!”
[譯自美國《華爾街日報》]
聽起來很像一部超現實主義小說的前言:在人跡罕至的南美森林中,巴西礦業巨頭建造了一座巨大的藝術花園,它奇譎詭異,完全超乎人們的想象,藝術與自然水乳交融,宛若夢境。
曾經,在布魯馬迪紐長大的青年唯一的夢想是做一名卡車司機或礦工,而現在,他們可以做藝術品修復工作,或者布置展會,或者在餐廳工作,亦或做個導游。人們看世界的視角發生了重大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