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于而凡,原名周福源。1956年生于印尼。祖籍廣東梅縣。萬隆Parahyangan大學建筑系畢業。目前于雅加達開創建筑設計室。創作有散文、詩歌、小說,出版有譯著。曾獲得蘇北文學節詩歌比賽第一獎、金鷹杯短篇小說優異獎等多項獎。
他已經好幾天沒睡好。越近判決日,心越不寧。明天就要判決,他卻還沒有做出決定。
這案子審判半年了,半年里他就是在煎熬中度日。他心里很清楚,按理他應該判被告謀殺罪,給予重罰,不是死罪也是無期徒刑。可是,這被告不是別人,而是棉蘭旺伯的小兒子少雄啊!
他不會忘記,當年旺伯是怎樣對他一家伸出無私的援手的。在家里發生困難時,旺伯總會出面幫忙。父親在法院敗訴導致生意破產,是旺伯幫父親還清債務,當父親重病需要動手術時,是旺伯掏腰包解決。最后,連他去首都上大學讀法律的學費也靠旺伯支持。他還記得,父親臨終時對他的叮嚀:“我們家欠旺伯的恩情大多無法償還,以后他們家有難,你定要盡心竭力幫忙。”
現在旺伯的兒子有難,他怎能撒手不救?救不救的問題先不說,可起碼也不能當一名劊子手,把少雄判下重刑推進地獄里!少雄的哥哥少勇在信中說:“我教不好弟弟,讓他在雅加達闖大禍,是愧對爸爸。爸爸在世時,對你的期望很大,我相信你定能不負所望,助我們一家渡過難關,讓他在天之靈也得以安息。”少勇是聰明人,知道他一經手負責少雄的案子,就不可跟被告的家屬有任何接觸。為了避諱,少勇這信是托人偷偷交給他的。
他遠在棉蘭的老媽打過電話:“孩子,做人哪,千萬別忘恩,旺伯對你對我們全家恩重如山,這是你回報他們家的時候了。”
面對這一切,他曾有過減輕少雄刑罰的想法。可是幾個月來見證判案過程,他無法不動搖初衷。他看到了那絕望的寡婦——死者的母親!丈夫年紀輕輕就去世,多年來她自己一人把獨子養大,終于苦盡甘來,挨到兒子學成就業了。誰知為了兒女情事,兒子卻慘遭殺身之禍。你能想象她有多么苦痛?在法庭上,他看過她好幾次在嚎哭中昏倒。
他明白,明天判決日,他這一票是關鍵。三名法官中,他知道一人已經被少勇收買,很可能會判被告無罪。剩下兩人,只要他也判無罪,少雄就可獲赦。可時至今日,他還不能有所決定。按公理行正義呢?他無法面對旺伯一家人;顧情面幫少雄呢?他無法面對那苦命的寡婦,也無法面對公眾雪亮的眼睛。作為少有的華人法官,他還必須負擔華社對他的期望,維持改革后華族從政的清廉形象啊!“一直以來,書中英雄舍身取義,大義滅親那么容易,而輪到自己施行起來為何卻那么難?”
已經是半夜了,他還無法安定,頭上陣痛變得更強烈,幾個鐘頭前的便藥看來無效。他又打開妻子平常放藥的抽屜,拿幾片妻子吃剩的重藥吞下去。前幾天,他妻子帶孩子回泅水老家看望她生病的媽媽,家里只留他一個人。
到了凌晨,他仍然無法入睡,明天的判決問題仍然盤踞腦海。“上天,我可以選擇拒絕經手這案件嗎?饒了我吧,不要讓我承擔這一切!告訴我,你要我作怎么樣的抉擇?”輾轉不能睡,他的神經面臨崩潰。“不能這樣下去,今晚我一定要睡好,睡好了明天腦子才會清醒。明天的事留到明天再說吧!只希望……神靈會在夢中指點。”他又從另一個抽屜里拿出幾粒安眠藥。這藥,他已服用了好幾天。
終于漸漸入睡。酣睡中,忽有一片柔和的白光把他喚醒。白光引領他穿過潔白的走廊。走廊盡頭,他發現自己置身在一棟老屋前,這不是棉蘭的老家嗎?
他看到阿旺伯站在門前,微笑著向他詢問:“孩子,你為什么要學法律,還記得嗎?”他當然記得,當年年少的他是怎樣回答旺伯的:“爸爸上法院敗訴而破產,是因為我們不懂法律,在法庭上讓他們牽著鼻子走。那些貪污的法官,看的是有勢官大人的面,吃的是有財大老板的錢,把正義拍賣。我就要學法律,在法庭上向他們討一個公道,也給無財無勢的民眾撐腰!”
旺伯點點頭鼓勵:“你學法律是為了伸張公義,伯伯支持你!那么,你還有什么好猶豫呢?”突然,他見到父親站在旺伯旁邊,質問:“旺伯那么支持你,你又怎么報答他?你可不能恩將仇報啊!你難道要做忘恩負義的小人?”
一個老者從旺伯與父親之間站出:“別為難孩子了,他來我們這里,就想讓我們減輕他的負擔,你們怎么可以再給他難題?”老者拍拍他的肩膀:“庫納萬,好孩子,從今天起,你不必再煩憂,明天你可以放心去法院,少雄的案件我已經替你解決了,不會再讓你傷神勞心!”這話像鎮定劑一樣,讓他擾亂的心定了下來。
法官會議室里,他和共事的兩位法官圍著圓桌靜坐,準備作最后的表決。三人面對面沉默無語,場面肅靜得像無形的石頭,緊壓在他心胸。他一面控制心中的忐忑,一面不解地想:“那老者不是說已經解決了嗎?怎么現在還要我作出這艱難的抉擇?”
這時,門被敲開,一位法警向法官主席遞上一封信。主席打開讀完后,他也快速檢閱,檔上只有短短的信息:“今天早上,被告陳少雄在扣留所被職官發現畏罪自殺,送進醫院搶救無效,法定死亡。”
他頓時開竅介懷:“啊,原來結果是這樣,那老者的話果然靠譜。謝天謝地,我真的不必再負擔判決的責任了。”大石頓時從他心中卸下,頭上的陣痛消散無蹤,換來一身輕。等一會,他們仨只要在法庭公布這消息,這案件就可以結束了。
今天是判決日,法庭里早早就擠滿了人,有死者與被告者的親友,有新聞記者,也有各界市民,他們都想知道這轟動全市的謀殺案最后的判決。中午一點鐘過去了,法官還沒出來,庭里人們有的正襟危坐,有的開始焦急不安。
兩點少十分,兩位法官進堂,往綠桌后的高椅上入座。法官主席捶捶桌面表示正式開庭,簡短開場白后,向庭眾宣布:“各位尊敬的來賓,我們有一個重要的喪事向大家公布:今天早上,負責這案件的法官之一——庫納萬法官先生,在家突然昏迷不醒,送進醫院后搶救無果而離世。為此,判決會不得不延期,重開庭日程容后再公布。現在,讓我們一齊站起來,為死者的亡靈默禱……”
(選自《香港文學》2013年7月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