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房東是上海人,是一對中國留學生夫婦。
搬進他們家那天,女房東一見我的行李全都在我那小汽車上,便笑了:“你就這么點家當啊,連搬家費都省了。”
她女兒正幫我搬行李,一聽媽這么說,便頂了回去:“媽,人家是Single Man(單身漢),走南闖北,拿得起放得下,哪像你婆婆媽媽的。”
住下來,才發覺女房東確實不能不婆婆媽媽。這房子上下兩層,前后花園,不要說料理那些花花草草,光是洗洗涮涮,就得花不少工夫。自澳洲政府批準留學生永久居留后,留學生買房的不少。但大多是花十來萬在悉尼西區、南區買公寓中的一個單元,或地處偏僻的獨立住宅。而像我房東這樣,一擲三四十萬,在悉尼北岸富人區買幢獨立洋房,卻是寥寥無幾。因此,他們覺得很氣派,很自豪。
不過這份自豪感,男的只是藏在心底里,因為他每天得起早摸黑出門干活,別的都顧不上了。他給人家拉電線裝電燈,既是老板。又是工人。在澳洲,這叫自我雇傭的小生意。
而女的,卻有充分的時間來顯示她的自豪感。她原本也在工廠打工,但一個不小心,砸壞了腳。好在廠里買有工傷保險,保險公司派人幾次驗看了她的傷勢,便給了她一筆錢作賠償。她也不再上班了。于是。她婆婆媽媽之余。便常常邀請朋友來家坐坐,讓人家觀賞一下這“豪宅”,分享她心中的快樂。只是,待客人一走,她就忙著把報紙鋪上臺面,用布巾蓋上沙發,嘴里還嘮嘮叨叨,不是說意大利云石被弄花了,就是意大利真皮沙發給弄臟了。每當這時,女兒就不耐煩了:“媽,Shut up(住嘴)!”
女兒露絲,十七歲,正讀十二年級。這上海妹才喝了幾年澳洲水,便出落得十足的澳洲妹模樣,白白嫩嫩,高大豐滿,連說話都英文多過中文。她與父母倒沒幾句話,卻喜歡跟我聊天。她說:“跟他們說英文,他們不理不睬,說中文,我又沒興趣。”
露絲那豪爽那隨意,很有點鬼妹氣質。她時常穿著褲衩,在家里樓上樓下廳里房里走來走去,那件衫長得遮蓋著屁股,像沒穿褲子似的。她雖未成年,但像所有澳洲學生妹一樣,早已發育得完完全全了,那繃得緊緊、富于彈性的肌膚,進發著青春的氣息。我見慣不怪,而她媽卻受不了,一見就喝道:“懂不懂禮貌,這里有男人,整天不穿褲子。好看嗎?”
她總是一副無所謂的樣子:“褲衩不是褲嗎?澳洲同學在家里都這樣,有時還不穿衣服呢!”
“人樣不學學鬼樣,別忘了,你是中國人,學什么鬼妹。”她怒不可遏。
“Remember(記住),這是澳洲,別整天中國長中國短的。”
“你這黃皮白心的香蕉人,連祖宗都不認了。”她媽拐腳更拐了。
母女倆親親熱熱說話的時候不多,爭爭吵吵的場面卻不少。每當“戰火”一起,我就趕緊躲進房間,免得讓她們揪住非讓我說個公道不可。
男房東卻懶得爭吵,他忙了一天,早累個半死。他—上床就不想動。老婆推他揉他搓他都沒什么反應,氣得直罵他像僵尸。但罵歸罵,又不能對他怎樣,還得靠他賺錢呢!有時要調劑一下性生活,他們就租些成人影帶回來看。每當放那種帶子,母親就把女兒趕回房間:“還不去做功課,早睡早起。”
女兒撇撇嘴,只好回自己的閨房去。
有一天,房東倆不在,露絲把那種帶子翻出來看。我連忙阻止:“你還未成年呢!兒童不宜。”
“什么兒童不宜,我的那些同學有誰沒看過這東西呢!”她笑嘻嘻地一把一抱住我,說:“你來感受—下,我成年了沒有?”
她那身子軟乎乎,熱烘烘,還帶有乳香味,令我身體即時有了反應。
我忙推開她:“這種玩笑可開不得,讓你媽看見了,不亂棍把我打出街才怪呢!”
她仍笑嘻嘻:“哎,告訴我,你懂多少招式?”
我一愣,不知如何作答。
她扳了一會兒指頭,搖搖頭說:“我數來數去,才數出十二種,你呢?”
真沒治。我胡亂應道:“二十來種吧!”
“哎呀,還有那么多啊,我知道的太少了,不看帶子怎么行!”
她告訴我,其實在學校里都有上性生理課昵,她便說起了上課的趣事。老師告訴同學,你到了成年,那個地方就會有變化。有位亞裔男生舉手問:老師,我那東西現在就有變化,可我爸總說我未成年。于是哄堂大笑。老師又說,下一課講避孕知識,哪位同學可以帶根木棍回來,我給大家作示范。又是那位男生說,我家里有。第二天,那男生果然帶來一根搟面棍,老師一看就皺了眉頭。她一手拿著安全套,一手拿著棍子,教大家怎樣戴套。誰知那棍子太粗了,老師忙來忙去都沒套上,搖搖頭說:Toobig,Too big(太大了)!大家笑得前翻后仰,都對那男生說:Too big,TOo big!
她邊說邊笑,我也忍俊不禁。
她又說,大家見老師滿臉通紅,便紛紛從自己的書包里掏出安全套,齊齊舉起,說,老師,不用示范了,我們都有,早都會了。
想不到,露絲人小鬼大。對這樣的孩子,當父母的肯定防不勝防。
那天,女房東從露絲的房間沖出來,一副大事不好的神情對我說:“糟了,露絲什么都知道了。”
她揚揚手中的本子,那是露絲上性生理課的筆記本,上面涂了一些人體器官的圖案。她從女兒的抽屜中,發現了這本本。
我嘴里說,這有什么,學校開這門課呢。而心里卻說,露絲知道的不一定比你們少呢!當然我絕對不會把露絲的故事告訴她媽。
女房東一臉驚慌,忙掛電話給另一位朋友。那朋友也有個女兒讀中學,也為這種事擔心。于是兩位家長憂心忡忡地在電話中討論來討論去,仍沒有主意。
露絲什么都想知道,什么都想學。她要學開車,她爸說沒時間教她。她媽說不必花錢到駕駛學校了,并指著我說:“你就是很好的教車師傅,教教露絲吧!”
其實我從沒有教過車,但女房東不由分說地指派我,看在露絲期盼的份上,只好勉為其難了。
露絲很聰明,一學就上手。頭一次駕駛,就呼地沖上馬路橫沖直撞。我為她捏著的一把汗還未出透,迎面沖出一輛車,她一躲閃,果然就“砰”的—聲撞到樹上。
幸好人無事,車也無大礙,只是車頭撞凹了一小塊。
“怎么辦?”她發著愣,一副哭喪臉。
我搖搖頭。車是很嬌嫩的家伙,即使是擦破一層皮,抹抹油,就得幾百元。
她說:“對不起,都怪我媽,舍不得花錢讓我去學車。”頓了一頓,她又說:“我惟一能補償的,就是給你一個吻。”冷不防,她側身飛來一個熱吻。
“這是處女之吻,真的。”少女的天真溢于言表。
我一手摸著臉上那熱辣辣的地方,一手摸著車頭那凸凹的疤痕,真個哭笑不得。
女房東除了劈頭蓋腦地把女兒臭罵一通之外,再沒有任何表示了。車雖買有保險,但墊底費得花三百,我哪舍得平白無故掏這冤枉錢去修補它呢,只好暫且由它去了。
兩星期后,露絲對我說:“你是文化人,駕駛破相的車有傷大雅。我找了個修車的,可免費為你修。他是我Boy Friend(男友)的叔叔。”
“男友?”我吃了一驚,“你什么時候有男友的?”
“上星期。我聽說他叔叔是修車的,就好上了。”她眨眨眼,便咯咯地笑了。這一笑,倒有點像她媽。
自從有了男友之后,露絲常常外出。女房東很敏感,—下就讓她逮著了,氣得一拐一拐的。女兒干脆攤牌,要帶男友回家,她媽不準,說:“你都未畢業,沒長大,連自己都沒管好,還拖什么男友。”
露絲說:“讀書和交友,兩回事,干嘛要扯在一起。你不讓他來,我就去他那兒。”
“你敢?”她媽生氣了,一巴掌就摑過去。
女兒捂著臉,說:“這是澳洲,你敢打人?”
“打的是我女兒,棍棒出孝子!”她媽直嚷道。
“你是我媽,我原諒你一次。你再動手,我就叫警察了,Complain(投訴)你。”
“叫警察?我能生你下來,我就能打你。”她媽毫不示弱,舉手就打。
我來不及勸阻,露絲便挨了一頓揍,她哭著打電話,果真叫來警察。
佩戴著槍械的警察告誡女房東:“在家庭使用暴力是犯法的。你女兒再小也是人,享受著不容侵犯的權利。你向你女兒認個錯,保證不再重犯吧,否則她告上法庭,你得吃官司。”
豈有此理,女兒都不能管教啦!女房東不明白警察為啥要多管閑事,她大吵大嚷,絕不屈服。
露絲說:“好,既然你不認錯,我就走。”
說完,她沖進房間,折騰了一會兒,便拎著一個袋,在警察目送下,頭也不回地走了。
露絲一夜沒回家。房東兩口子急得沒了主意。
女的找男的出氣:“你這死鬼,掙錢沒本事,生仔也沒本事,生了這么個黃皮白心的雜種女兒。”
男的回敬道:“我沒本事,你怎么來澳洲?我沒本事,這洋房又怎么來的?我整天在外為你拼死拼活,女兒也沒能見幾面,家里的事你一手操辦,露絲這臭睥氣,還不是你調教出來的!”
兩人越急越擰。
男的煩死了,說:“你這么愛嚷,好啦,現在倒把女兒嚷到男友床上去了,還不趕緊想法把人找回來。”
“你女兒也真賤,這么容易就上男人的床,都不怕吃男人的虧。這學校也差勁,小小年紀就教人床上功夫。”她忽然醒起:“哎呀,該找學校,讓他們管教管教。”
第二天,女房東跑到學校,要找班主任,學校告訴她,澳洲是沒有班主任的。她就找校長,要校長讓露絲回家。
校長聳聳肩:“這不好辦,同學的私事,學校管不著。”
女房東追問:“那學校是干什么的?你這校長是干什么的?”
“對不起,澳洲沒這種做法。”校長還是聳聳肩。
房東就是弄不明白,學校為什么竟能坐視不管。不該管的來管,該管的卻不管,這澳洲出了什么毛病。
露絲還是不回家,也不來電話。但我卻在一家麥當勞碰上她。她穿著店里的制服,挺精神。她說,課余時間常來這里干點活兒,離開家,得靠自己找幾個零用錢。
我說,這些天你媽老在嘆氣,說他們忙忙碌碌了半輩子,還不是為了女兒。
露絲說,媽這輩人真沒法,來澳洲都七八年了,還沒融入澳洲,每次開家長會,我真怕她丟人現眼。
我勸她,還是回家吧,不管怎么樣,你爸媽還是你爸媽。那天他們在你房間翻出了兩只安全套,可嚇壞了。
她撲哧一笑:“哼,以前總愛干涉我,現在讓他們明白,我需要自由。”
“都快高考了,不要誤了學業啊!”我提醒她。
“就是要準備高考,才不想整天看見媽那種別別扭扭的樣子,壞了情緒。等高考完再說吧。”
“整天對著男友,能學得進去嗎?”
“沒事。”她說,“哪個同學沒有男友或女友,讀書是讀書,男友歸男友,都這樣。媽就是太緊張了,我就討厭她這個。”
我把露絲的情況告訴了房東,他們才稍稍安定一點。但我沒說是在麥當勞碰上的,免得卷入他們的家庭糾紛,也是為露絲的高考著想。
紐省高考終于放榜了。我接到露絲的電話,說她考得總分九十五分,進入全省一千五百名,上了報紙的龍虎榜。她那份喜悅,隔著電話都能感受得到。我馬上遵其所囑,將好消息轉告房東。她媽一聽,即時上街買了份日報,果然在上面找到了女兒的名字。多天以來烏云密布的臉,終于陰轉晴了。
“我女兒沒什么其他本事,就只有一點像我,腦瓜子挺好用,學什么像什么。”
我第—次聽到她夸贊露絲。
但她又有所嘆息:“要不是鬼迷心竅,黏上男友,準可以考滿分,進入前十五名。”她揚揚報紙,“你看,全省十五名一百分的狀元,華人就有五個,我女兒哪一點比不上他們。”
兩天后,露絲回家。母女倆不冷不熱。好像一切都沒發生過似的。露絲整天和同學用英文“煲電話粥”,而她媽,卻暗暗觀察著女兒的身子,看看有沒有起變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