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某雜志曾經做過一個頗為聳人聽聞的專題——“科幻已死”。好在中國科幻并未如這個專題所宣判的那樣死去,反而如同一只涅槃的鳳凰般活得健健康康——如今名滿神州的《三體》系列的第一部正是于2006年在中國科幻的主陣地(或可說是“機關刊物”)《科幻世界》上連載,并以其超凡的影響力推動了整個科幻出版業的發展。對于科幻圈來說這當然是一件好事,不過正如要討論“后奧運時代”一樣,科幻“界”也需要討論所謂“后《三體》時代”的中國科幻要往哪里走。在此我們不妨簡略回顧一下歷史,再分析一下“現象級”的《三體》系列圖書,然后對未來做一展望。
如果將本文討論范圍內的“中國科幻”僅僅定義為1949年以后大陸的科幻創作——當然,正如海外中國學熱衷于討論“晚清現代性”一樣,科幻理論研究的熱點之一正是“晚清科幻”。此外討論中國科幻當然少不了臺港澳作家甚至于海外中文作家的創作,至于特德·姜和劉宇昆這種用英文寫作的華裔作家應該如何討論,更是一個有趣的話題——鄭文光等人于50年代的創作可以被視為一個起點。80年代中國科幻迎來了第一次復興的“黃金時代”,葉永烈、劉興詩、童恩正與鄭文光并稱“四大天王”,他們的創作在回應“科學技術是第一生產力”的同時,繼承并確立了中國科幻文學的兩大傳統:科普傳統及兒童文學傳統(這正是中國惟一的科幻文學理論專業被設立在北京師范大學兒童文學專業之下的直接原因)。而80年代科幻文學的另一個創作傾向則是驚險小說“借殼上市”,這個傳統也一直延續到今天。這個短暫的“黃金時代”因故戛然而止。第二次復興則要等到1999年——著名的高考科幻作文題“假如記憶可以移植”與當年《科幻世界》6月號特別策劃和主打的小謝“撞車”,《科幻世界》一躍而成為“世界發行量最大的科幻雜志”,鼎盛時期每月可達30萬冊。這個事件的影響極為深遠,僅舉一例說明:即使成功如郭敬明也念念不忘科幻小說的記憶,“最世文化”旗下不僅簽約陳楸帆等科幻作家,還在出品的Mook中力推科幻策劃,甚至開辦了一本叫做《最幻想》的雜志。而生于1984年的郭敬明那時正是15歲的中學生——前后幾年的同齡人也正是如今科幻迷的主力軍。
當然在《科幻世界》自己的譜系中,會將這一脈絡追溯到1993年王晉康及“中國科幻新生代”的橫空出世。但正如中國電影第六代一樣,如今最成功的賈樟柯其實根本是晚輩——現在的“一哥”劉慈欣同樣會被寫進新生代的族譜,但其實他出道時間卻是在1998年,而那一年的王晉康已經蟬聯六次《科幻世界》“銀河獎”。稍后的幾年在科幻圈則有“中國科幻三巨頭”“何慈康”的提法(出自王晉康筆下的一個人物),何夕(何宏偉)、劉慈欣與王晉康代表了“新生代”的最高水平。再往后互聯網降臨,新作家們雨后春筍般出現,除了前文提到的陳楸帆,還有程婧波、夏笳、拉拉、長鋏、飛氘,以及近來名聲大噪的馬伯庸。這批作家被冠以“后新生代”之名,也被寄予厚望。但科幻“產業”正在走下坡路是不爭的事實。原因有很多,不過如今看來最直接的原因仍是市場細分程度太低,《科幻世界》一家獨大,壟斷話語權的同時幾乎也壟斷了出版渠道,而它的自身定位始終是一本面向中學生的雜志(原因顯而易見)。而1999年開始讀科幻的那批中學生長大之后,這本雜志顯然不再能滿足他們的需求,面對老讀者群的流失現象,《科幻世界》的方法是通過大批翻譯作品及“譯文版”雜志加以彌補。同時“科幻熱”也催生了奇幻文學的發展,《奇幻世界》、《九州幻想》、《今古傳奇·奇幻版》等雜志也相應而起,分流了部分讀者。總之在宣布“科幻已死”的時候,正是以九州世界為首的奇幻文學風靡一時,科幻文學依靠翻譯作品慘淡經營的年代。直到《三體》系列以一種救世主的姿態降臨。
其實追溯劉慈欣的寫作脈絡,2000年的《流浪地球》絕對是一個極為重要的起點。這篇大氣磅礴的作品完全可以名列中國科幻史上的十佳作品,即使放到世界科幻的平臺上也稱得上是超一流。《三體》系列建筑在劉慈欣一系列的作品基礎之上,繼承了一貫的超凡想象力,敘事結構上也有所探索(尤其是第一卷的頗富新媒體敘事學特征的“模塊敘事”)。在我看來,《三體》系列的轟動效應至少有三個層面的原因:
其一,《科幻世界》限于自身定位及形式,主要發表短篇作品。而對出版產業而言,長篇是必須的產品。科幻理論界和科幻迷圈子確實一直在呼喚長篇的出現,實際上幾乎所有的重要科幻作家都有長篇創作,在不久以前出版渠道還十分有限。劉慈欣的《球狀閃電》和錢麗芳的《天意》是《科幻世界》主導時期為數不多的成功嘗試。而這一現象直到2005年各類幻想雜志/Mook的出現才有所改觀。之后王晉康的《蟻生》、《十字》,江南的《上海堡壘》、《蝴蝶風暴》,韓松的《地鐵》等都是較為成功的作品。而借《三體》系列的東風,大批大陸原創科幻作品(相當數量是短篇集)得以出版。
其二,《三體》系列成功地調動了中國的科幻文化儲備。實際上科幻在中國曾經于80年代“大眾”過,1999年的高考作文事件更是打下了堅實基礎。而這一切其實不及1995年好萊塢重返中國以來,大批進口科幻影片的養育功能。這些力量事實上維持在一個相當高的水平,僅看《阿凡達》、《變形金剛》系列、《盜夢空間》、《2012》等電影的票房奇觀,以及《生活大爆炸》等劇的熱播即可略知—二。
第三,《三體》系列再次(上—次是高考作文事件)將科幻話題帶入了科幻圈之外的場域,亦即公眾生活。原因或許有很多,比如實際上直面文革的“當代史”書寫、對國際政治的某種隱喻性書寫,以及最為重要的,呼應著“大國崛起”論和“后奧運時代”中國民族主義復興的現實政治趨勢(我必須指出劉慈欣作品中強烈的民族主義傾向,這也是他獲得大批狂熱粉絲的重要原因),這一點是近年大陸科幻作家的創作極少涉及的領域。而這種與主流話語的呼應恰恰是大眾文化的主要功能,同時也是科幻文學如果要真正獲得大眾文化的地位所要首先考慮的問題。
所以現在這個時代可以說是中國科幻最好的時代,也是最壞的時代。《三體》系列讓《科幻世界》賺得盆滿缽滿,大批科幻圖書得以出版,甚至在作品方面供不應求。且不說良莠不齊,炒冷飯之事簡直不算什么新聞。可以說科幻圖書出版迎來了一個黃金時期,甚至遠遠超過1999年之后那段時期。但這大約也是最后一次的輝煌,近十年的積累在最近短短的一年幾乎耗盡,容易造成后繼乏力,而除了科幻迷之外,讀者的興趣轉移幾乎是一定的(同時科幻迷也會流失的……)。另外則是,中國科幻缺乏有效的圖書一電影轉化產業鏈,雖然寧浩正在把劉慈欣的《鄉村教師》改編拍攝為電影,但比起作為榜樣的美國,這簡直是不值一提的小動作,而近年(2002年之后)號稱自己是科幻片的國產片幾乎都慘不忍睹(想一想《機器俠》)。最為致命的是,雖然科幻文學最為重要的是想象力,但缺乏小圈子之外的影響力。此外與主流話語對接途徑的科幻注定是小眾又小眾的。更為悲慘的是,如今的后冷戰世界格局似乎已經封閉了想象力的空間,如果我們期望的未來不是《美麗新世界》或者《1984》(當然更不能是馬伯庸的《寂靜之城》),那么又該是什么樣?科幻小說“想象未來”的命中注定式的訴求要如何實現?這都是擺在科幻作家、理論研究者和讀者面前,需要共同面對和思考的問題。
《三體》系列的影響力畢竟終究會過去,“第三次復興”的狂歡之后,中國科幻要面對怎樣的未來?除了已經長大的“80后”讀者們,高校學生或許會成為新一批的生力軍:而電子出版(比如《新幻界》網刊及豆瓣電子書出版)、“民間”科幻活動(指相對于《科幻世界》的“官方”科幻活動)也可能會是新的方向。或許科幻本來就該安于自身的狀況,而不是呼喚下一本如《三體》般轟動的長篇的出現——因為科幻一直是且仍將是安放夢想的地方,是彼得·潘的neVerland,是如今這個世界永遠的烏托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