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讀過了駱英的《小兔子》那樣一種充滿憂思的近乎哲學表達的文本,倍感難堪地閱讀了《第九夜》肆無忌憚地對時代的色情化與福柯式性事的諷刺性描寫,讀過他登上世界九大高峰后回憶與死神擦肩而過的《登山日記》,再來閱讀這本近期的《水·魅》,就像進入一種突然來臨的夜曲般的安寧,讓速度慢下來,讓高度降落,讓噪聲回歸寧靜,幾近王陽明所說“息有養、瞬有存”之境,這是內心世界對時間每一瞬息的領略、對每一感性事物的洞明與觀照。與駱英的前述作品都不相同,《水·魅》里沒有凝重的時代憂思,沒有對人性的批判與嘲諷,也沒有對死亡與極限經驗的表述,這里有的是安靜、緩慢、輕盈、細微,然而恒久,這是一個充滿了微物之神的靈性世界。《水·魅》的出現,既可以視為駱英寫作上一種自覺的變化,也能夠將之視為詩人內心生活的一種節律,體現出一種與前述種種寫作所表達的內在緊張狀態的平衡力量。
出現在《水·魅》中的語境多是西域或遙遠的邊地,在這里時間近于停頓,語言在減速,社會化的世界退場,一個物的世界在展開,它意味著一種隱微知覺的開始,和一種意識狀態的蘇醒。如果說《小兔子》和《第九夜》描述了一個被祛魅的世界,連性愛也被徹底祛魅,那么在《水·魅》里,事物在復魅,時間在復魅,“有時閃爍有時無形”地展現著充滿聲音、陰影、水、光與植物的芬芳,展現著一個個紛繁的時間,展現著“時光變成石礫的過程”,我們能夠想象,“石礫”是在時間中幾乎沒有改變跡象的表征物。于此,詩人適時地說出一個秘密:
@ 我可以一秒一秒的讓歲月度過
@ 也可以任雨一滴一滴地下盡
@ 這就是蓑衣的另一面意義(十五)
詩人發現不同于趨向快速、加速與超速的社會時間,不同于被切割粉碎的機械時間,這是一種趨向于緩慢、完整的時間,在雨水、水滴和蓑衣上緩慢流逝的時間,這是一個可以“一秒一秒的讓歲月度過”的近乎永恒的時間。時間的緩慢顯露出生命另一面的意義,因此,詩人知覺到,每“走一步我就發現世界一個不同的歸宿(十)”。
@ 我走進樹林時看見一個影子一晃而過
@ 之后 葉子們搖動了一會就靜下來像油畫凝固(二十四)
此刻,不知是詩人決意讓世界復魅,還是他揭示出一個被物質的喧囂遮蔽了的本源的世界,這些詩篇就像進入了“余處幽篁兮終不見天”或“石磊磊兮葛蔓蔓”的世界,一個山鬼精魂閃爍出沒的時辰與地點。詩人向“露水深處打了一聲口哨”,一只“眼神神秘嘴吐蜜香”(二)的小鹿就應聲而出。與《第九夜》中的意象相反,女人的形象——這一生活世界的象征——得到了美的恢復。
@ 想象著誰站立在雪花深處裹緊了圍巾
@ 她在向遠方呵氣 遠方就清澈起來(十七)
與詩人先前作品中的寓言化的女性形象(貓,小兔子之類)不同,“她”擺脫了非人化的城市背景而置身于純粹之物的涌流。這是世界得以復魅的時刻,一切細小的事物都具有了深刻的意義,像“使者”和“符號”,一切微末之物都變成了微物之神。
@ 夕陽 蜘蛛無足輕重的漂浮
@ 它們似什么地方的神秘使者
@ 蛛絲粘住樹葉時黃枯金翠
@ 像世界上的一種美麗符號
@ 秋風微微絲網瑟瑟
@ 蜘蛛向著太陽伸開肢爪
@ 它們像太陽的淚珠久不滾下(四)
此刻的詩人與一切微物之神在親密耳語,“我愿意在夕陽時隨意閃爍光彩/我想我會捕捉人間閃失的一切”,他慢慢地“靜下來”品味著萬千充滿水魅的生命。植物,動物,一切微末之物和它們的蛛絲馬跡,都能夠被詩人解讀為一種神秘的符號。物的世界是一個表象繁茂而概念缺乏的世界,而現在,對詩人來說,事物的表象就是不需要通過概念顯現自身意義的語言。世界的表象直接對人的感性能力說話,就像在喚醒沉睡的生命。這是一個能夠坦然表達溫情而不必遭遇諷刺的時刻。《小兔子》和《第九夜》的世界彌漫著冷酷,即使性愛中也充斥著冷漠,然而在一個微物之神的世界,連漸漸枯黃的草和冰天雪地中的鳥窩都散發著溫暖:“地鼠在三尺凍地下日日做夢”,“在它的糧食上睡覺”,而在這個溫暖的意象之上,在這個地下圖景之上,“牛車慢慢地走/路途又細又遙”:仿佛詩人在觀察著一個漸漸遠逝、漸漸臨近的古典世界——
@ 我在寂靜中觀察山河
@ 無所謂新鮮 無所謂破舊(五)
《水·魅》的書寫主體從《小兔子》中的沉思者,從《第九夜》和《登山日記》中的行動者變成一個沉靜的觀察者與敏銳的感知者,這一主體的變化富有一種生存論的意味,《水·魅》賦予主體以更深的靜觀與沉思的功能,而這一種靜觀主體與世界的存在聲息相通,相互感應,物質的潮涌不僅被聽聞、被目睹,也逐漸在觸覺中涌流。
@ 赤腳淌過山溪時我感到冷浚
@ 也許是深秋的霜化作了溪流
@ 我讓心靜下來慢慢在溪流中走
@ 想象著世界其實一直就這么流動——
@ 在一次停頓時我踢翻了一塊石頭
@ 它立刻在星光下五彩斑斕
@ 它無聲 一直順流而下
@ 也許 它早就想換換位置(七)
在《水·魅》中,詩人置身于事物的旋渦中,一種正在形成意義的物質的潮涌中,此刻,與山水相關的一種古老的智慧與仁慈精神也在漸漸地蘇醒。關于踢翻了一塊石頭的描寫意味著,人的行為并不會真正改變什么,人處在自然秩序之中而非改變自然秩序。除了這樣一個靜觀而沉思著的主體,《水·魅》中極少出現人物,而在少有的寫到人的時刻,比如描寫舞蹈者的詩章里,詩人寫道:“舞者 向著他的火焰深深地鞠躬”(十一),或許,一個生活在邊地的人本能地知道,火焰也是微物之神。這是一個寓意深遠的細節:事物自身獲得了人的敬意,還是人從事物的洞明中獲得了一種虔敬精神?
@ 于是 我仰望 看見每一顆松果閃爍
@ 陽光星光都變成了它們的皮膚(九)
《水·魅》的大量篇幅描述了呈現在眼前和身邊的物質的潮涌,“濕潤”、“清香”、“寒冷”的氣息;“露珠”、“水印”、“彩蝶”、“葉子”的光影;動物、植物、礦物的著色——事物的存在構成了一種物質的涌流,它們在駱英的筆下涌為詩句。我們能夠感知到,詩人此刻為僅僅能夠描寫著它們而感受到生命的幸福和快樂。沒有概念的事物的單純表象,已是作為一種賜福被接納。在日常的生活世界,單純的視覺通常只是將人與事物分離,然而此刻,物質的潮涌召喚并匯聚起詩人與世界相通的感覺。陽光與星光變成了事物閃爍的皮膚,而詩人的目光和凝視則具有“水魅”的屬性。
@ 感傷中我抬頭凝視樹的空寂
@ 雨露在樹中飄灑起來(九)
“飄灑”起來的“雨露”仿佛就是“感傷”的物化形態,孤立的視覺被泛化的觸覺所取代,或與觸覺經驗相互轉換,這是充滿“水魅”世界的一個感知的基調。似乎只有這樣,詩人才能夠迎接在物質的涌流中來臨的“神秘使者”和讀懂它的“美麗符號”。在這個世界里,詩人對事物的認知方式發生著變化——知識與無知——在這個充滿微物之神的世界里有了新的意味,這或許正是對詩歌的知識譜系的再次確認:
@ 我知道小石頭是如何在溪流中滾動的
@ 它就像一粒堅硬的螺貝從來沒有停止過
@ 透過碧波看去它像剛唱完什么歌
@ 在水中一下一下搖動的身影
@ 孔雀魚在它的身上磨完鱗片
@ 用細細的牙或者鼻子舔食著它
@ 它靜下來就像我過去的什么日子(十三)
此刻詩人駱英是一個穿越世界的人,一個穿越空間的人,與此同時他還是一個懷著一絲不確定性的疑慮傳播信念的人。事物存在的完滿性與我無關,事物又與“我過去的什么日子”相似,這種悖論的感受一再地被詩人捕捉到:
@ 我從來搞不懂馬蘭開花的神秘過程
@ 它以淡淡的紫或深深的藍讓你感到歲月的某個部分
@ 在露水滴下來前我都在觀察它的晶瑩程度
@ 我總在猜想它的種種苦澀和疼痛
@ 你想想 它在大漠里會被駝蹄一遍遍踩過
@ 小蝮蛇也會緊緊盤住它的根
@ 我呢 會在酒后圍著它和衣而眠
@ 清晨 在一陣駝鈴聲中坐起來
@ 一切都與馬蘭花開毫無關聯(二十六)
詩人并不輕易讓我們的生活和我們身邊的事物處在一種明確的或已知的意義關聯中,并不輕易提供一種關于生活意義的經驗。詩人寫道,馬蘭花并非什么稀罕的植物,在荒灘上,沙坡中,馬蘭花無處不在,“我走過天涯它都只是飄放同一種香味”。馬蘭花并沒有代替我們去經歷一種“意義”,詩人“走過天涯”,一種時刻充滿運動的生活方式與植物的寧靜無關,但它又似乎是詩人歲月中的某個隱秘的部分。在《水·魅》中,意義的不確定性與《小兔子》和《第九夜》所顯示的世界的無意義并不處在同一種邏輯中,在這里,詩人提取了一切事物的表象,僅僅是事物的表象,卻比先前詩歌中所涉及的事物的寓言更具深意。
《小兔子》和《第九夜》中的事物、尤其是動物具有一種確定的社會學的寓言面具,具有一種較為穩定的道德寓意,在《水·魅》里,事物保留著基本的象征力量,然而卻是非確定性的,漂浮的,意義的感知似乎僅僅是一種氣息,取決于一種清香,蒸汽,雨霧,或僅僅是一種未知的符號,一種痕跡,甚至只是感知主體發出的一種安詳的呼吸——
@ 有人在雪地上走 輕緩不留下印跡
@ 可是似乎有一群小鳥飛起來撲閃金色羽翅
@ 就在一片雪霧后它們落下去扎進了雪堆
@ 此后全世界就潔白晶瑩的安靜了一陣
@ 這是初冬的雪 因而它是濕潤而松軟的
@ 甚至于可以聞到一陣暖香淡淡的呼吸(二十七)
我們可以將詩人所揭示的感性意識、感性經驗視為對涌動著的世界的整體的一種顯現。它彌合了人與世界分離的體驗。在《小兔子》和《第九夜》中,分離與孤單的處境是無可救藥的,但在水魅里,每當詩人意識到自身與世界的分離時,某種事物、某種活動或許是某種微物之神總是正在從中穿過,從人與世界之間經過,這是物質性的潮涌,是物質性的運動或許是“宇宙之道”恍兮惚兮的流轉,物質的潮涌是連結詩人與世界的一個層面。《水·魅》不僅表達了詩人穿越世界的經驗,也描述了一切經過的事與物。這里體現的不是一種線性的智力過程,事物的潮涌與經驗的碎片終將趨向于一種存在的整體經驗。所不同的是,這些描寫并不傾向于一種超驗的實體,而是體現出同一種力量表象的涌流。
@ 一只鳥站在樹梢上 像一片葉子隨風翻動
@ 我呢 以手指向它以確定一只鳥的存在
@ 實際上 我想確認我在這個世界的位置
@ ——清晨 我在陽光下緩慢而又堅定地大聲咳嗽
@ 一只鳥飛起來遠逝于天際(四十六)
這是一個既沒有開始也沒有終結的時間,就像個人的生活一直處在他自身的中間階段,一切事物都處在它的中間階段。詩人的意識越來越深入這個中間階段。這是一種感性意識的繼續擴展、延伸、深入思想的動態過程。他不會在已知的思想范疇內說話,而是處在意識與非意識的邊界上:感性意識、感性經驗是否能夠繼續朝著新的意識生成一種新的價值觀?感性經驗是否最終能夠充當其救贖性的經驗?
@ 夜晚 我坐在海邊思考與這個世界的距離問題
@ 因此 我強迫自己觀察星星映照在海面到底能漂多遠
@ 在星星變成魚群從遠處蜂涌而回后我不知所措
@ 其實 我寧愿讓星星變成小菊花種滿海洋(四十八)
此時此刻,詩人向自己提出一個不需要回答的問題,問題本身充滿著生氣勃勃的活力。情感的強度和不斷積累的意識強度在《水·魅》中逐篇遞增,預示著一種感覺的進程和一種意識狀態的蘇醒層次。由事物的表象組成的風景漸漸轉化為思想的內在風景,由物質的潮涌所構成的旋渦轉換為意識的自然涌流。與純智力的意識過程相反,關于世界秩序的隱秘經驗不需要被說明被解釋,只需要被描述被呈現。這是一種運轉在萬事萬物之中的“意識”經驗,一種世界圖景圍繞著一個感覺的中心、一個感知與超感知的神秘點的旋轉。而此刻,一種道德寓意或許是“道”的寓意不是從《小兔子》的社會學語境而是從宇宙論的語境中再次被詩人聆聽:
@ 空夜 我坐起來傾聽宇宙另一邊的喘息聲
@ 那是一種勻稱從容不迫的悅耳之聲
@ 黑沉中泛著枯黃的紋絲穿透地球而來
@ 也許 這就是這個世界將有一個多水雨季的前奏
@ 我揪緊我的手以免驚訝喊出來
@ 我想一定要學會做一個宇宙公民
@ 也就是說 不論我在某一天發現自己多么丑陋邪惡
@ 也還是要相信我會有一個美好的結果
@ 其實 這就已是一個宇宙好人的癥狀了(三十六)
曾經顯現在《小兔子》和《第九夜》中的“丑陋邪惡”的世界退場了,在《水·魅》里,物質的潮涌顯現出一個美好的圖景,一個純粹由事物的表象、一種由物質的潮涌所呈現的原始烏托邦。當詩人意識到他的意識的時刻,他說,“我揪緊我的手以免驚訝喊出來”,“一個宇宙好人”源于事物的教誨,緣于沒有概念的事物的表象的豐富性。即使詩人依然保留著一絲自我的善意嘲諷,他也在漸漸地說出他在穿越世界的過程中所獲得的信念——
@ 我在聲音里走 像一朵花開或像一塊鐵銹了
@ 盡管如此 我還是努力讓自己的心臟慢慢地跳
@ 在有所抱怨或者有所詛咒前應該在田埂上坐下來
@ 像一只蟋蟀搖動發須從而讓整個世界寧靜(三十九)
在“像一朵花開或像一塊鐵銹了”的自然比興之下,這個自我告誡非常精彩:“在有所抱怨或者有所詛咒前應該在田埂上坐下來”,是“田埂”而不是大樓,不是椅子,不是城市,才會阻止“抱怨”和“詛咒”,才能具有“像一只蟋蟀搖動發須從而讓整個世界寧靜”下來的力量。與詩人先前的作品不同,在《水·魅》里,聽覺、觸覺和視覺經驗占據著思想的主要位置。微物之神成為宇宙中的主角。“田埂”和“一只蟋蟀”再次顯現了無所不在的微物之神。每一種事物都不同于我們自身,每一種事物都分離了我們自身和這個宇宙,然而每一種事物都又維系著我們自身和這個世界的關系。分離物即中介物。《水·魅》終于抵達一種無比神秘和主觀的認知傾向,它被引導到了某種隱秘的宇宙形象中。
@ 很久很久忘記看月亮了像一條青尾蛇忘記蛻皮
@ 一閃念耳邊就叮叮咚咚響起了駝鈴
@ 用厚厚的門窗也無法抵擋住它的穿透力
@ 我想 這是今夜月光很亮的緣故
@ 把十指纏繞成馬蘭花朵的形狀
@ 今夜的月光很濕很暖正適合一切生長
@ 當然了 即便是一根枯爛如土的老樹根也極有可能發芽
@ 看看月亮就可堅信一個新的時代到來(四十一)
詩人力圖保留著事物與其表象未明朗的象征意義,保留著事物的狀況與人類生存狀況之間的未被揭示的象征關聯。事物是其自身,又保留著一種微暗的象征力量。事物組成了一個未被確定其范圍與功能的意義旋渦,不停地轉換、消解、重構,直至抵達其強烈的預言狀態,直至產生其釋疑與解答,直至一個預言重新出現。而整個《水·魅》對事物及其表象的繁復描述,對逐漸蘇醒的感知層次的描寫,就像詩人在不斷推遲著的一個判斷,不斷延擱說出的預見和決心。這是在《小兔子》和《第九夜》中被懷疑的信念,被嘲諷被擱置的信念:贊美、感動和愛。
@ 我壓抑住贊美而感動的嘆息變成這個夜晚和世界的一部分
@ 關于愛情和傷感的記憶漫不經心地從心的底層漂浮上來
@ 自然 于這樣的夜 一切都足以和值得悄悄哽咽或是潸然淚下
@ 黑夜的厚度成為我不愿意說出或寫下任何關于我及他人秘密的理由
@ 我呢 在赤裸雙腳時一直都認為我其實是一個遠循者和無影人
@ 而且 我知道所有的葉子都是在一個秋日的深夜落到地面枯黃腐爛的
@ 從此 黑夜就開始彌漫陣陣的花香或是在星空中繞滿紫藤(五十六)
在《水·魅》世界的漫游即將結束的時刻,駱英終于能夠說出“我壓抑住贊美而感動的嘆息變成這個夜晚和世界的一部分”了,因為詩人抵達了一個“星空中繞滿紫藤”的時間。是的,他坦承,他一直“壓抑住贊美而感動的嘆息”,因為這是一個嘲諷的時代,一個批判思想或反諷詩學的時代。這也是詩人在《小兔子》和《第九夜》中無情嘲諷的時代。然而在詩人穿越了充滿水魅的世界之后,隨著感覺的生發與意識的蘇醒,“關于愛情和傷感的記憶”也開始從心底浮現,沒有了冷漠,沒有了遺忘,沒有了諷刺,詩人輕輕訴說出心底被物質的潮涌所溶解的情感:“自然 于這樣的夜一切都足以和值得悄悄哽咽或是潸然淚下”。
《水·魅》既可以視為五十八首詩相互獨立的詩篇的組合,也可以視為同一首詩歌同一種主題不斷深入地重寫,或許,更像是對一種不斷被推延的信念的緩慢辨認,逐漸呈現出一種思想的旅程,在沒有概念的表象世界中,它們共同指向一種困難的確認。世界的表象與個人生活乃至社會進程重新相遇。詩人最終說出了這一心中的秘密,“我承認我是以一種嫉妒和癡醉的心情在此刻想起了種種生死離別”。人們在這個時代這個社會加以否定的生活,詩人在他自己先前的詩作中也曾經加以嘲諷的生活,最終得到了肯定:而且是如泣如訴的充滿“嫉妒”與“癡醉”的肯定。歸根結蒂,只有走向不斷消亡的事物并肯定著這一進程的生命——而不是沒有變化的石頭——才算是活著。
@ 我突然想如一個盲者在山路上走入一個長長的黑夜
@ 月光是否如水 星星是否眨眼 此刻都變得無足輕重
@ 我只想聽聽世界是如何睡著的以及黑暗深處的那種嘆息(五十七)
為了聆聽到世界深處的那種有情的“嘆息”,詩人想象著山路上盲者走入一個長夜,為了傾聽到這個世界的心聲,直至“在一只狗兒吠叫時 我猜想起宇宙的盡頭和石頭的數量”(五十七)。惟有在這一事物的潮涌之際,在一個充滿“水魅”的世界,詩人才能夠為微物之神而歌,才能夠說出心中的愛與憂傷而不會遭遇嘲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