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熱,和父親一起騎車去三里之外的鄰村
父親屁股下的車子還算聽話
它陪伴父親的時間比我還長
它足夠與我稱兄道弟
姐夫臥病在床
多年來東方紅牌拖拉機終于顛得他腰椎間盤突出
他剛被從幾百里外的唐山醫院推出來沒多久
還好,他手里的那根石家莊牌香煙還很愜意
大姐信了宗教,經常深夜說些別人聽不懂的話
回來的路上遇到同村的王××(真名隱去)
他與二叔同是村里出名的造反派,還是個打手
他與善良的父親也過不去
多年前他瞎了一只眼
從此吃齋念佛,如今
他的身體和路邊的楊樹葉一樣亂抖
他是否還記得
1968年的夏天
父親將他的一雙兒女從水塘中撈起
他是否還能記得
他當時正高唱造反歌將我的母親關在牲口棚里
我能夠看出,母親很高興
菜園里的青菜和西紅柿就是母親的早年
水流過溝渠
那里有不容易發現的淺壑和緩坡
父親的鐵鍬已經禁不住老花眼的疲累
母親在整理那些大蔥
一棵棵放進薄薄的紅色大塑料袋里
如今這些大蔥已經跟著我上路
它們將陪伴我400華里的行程
步行,然后是汽車,然后是和諧號動車
然后是北京的地鐵,公交車,黑摩的
帶它們上四樓
打開它們時,它們的根須上還有些泥土
是母親的老花眼放過了它們
而我多么感激這些蔥白上黑色的泥土
它們和我一起來到北京
它們在鄉下已經有成千上萬年的歲月
可現在,它們再也回不去了
不久的黃昏它們將被我扔到樓下的垃圾桶
或者更干脆些,直接沖進城市的下水道
綠色的普通快車已經駛出京城的東郊
劣等車廂黑乎乎的旅客疲倦而健康
粗大的指節敲打著油膩膩的桌角
哐當作響的車窗又搖晃著一個秋天的早上
高大的白楊,細弱的莊稼
監管著鄉間那些幼小的動物
秋陽中閃亮的立體畫面在車窗中破碎
馬車緩緩行駛在京郊大片的葡萄園
秋風中那個中年男人還能站立多久
三十歲的身體發出銹蝕的聲響
鄉間墓群急速地成為這個明媚早晨的陰影
塵埃中干化的漿果和霉味的落葉
曾經承受著怎樣的墜落和失重的掙扎
等待下車的民工狠吸著劣質旱煙
緊緊攥在手中的塞滿行李的尿素袋子
還留有夏天里充滿鹽堿味道的嘆息
第一次知道 平原如此平坦
剛生長的玉米也并未增加他的高度
“動車加速向前,平原加速向后”
遠處的燕山并不高大
開采過度的斷壁像極了遺漏精液的安全套
白色的墓碑在車窗外閃現
廢腳料的石碑對應一個個廉價的死者
“日子仍將繼續——”
“夏夜仍將漫長——”
我又一次目睹北方的平原
應該是冬季了,車窗隔開了兩個世界
這些枯敗的玉米秸
身軀豎立,堆滿無人光顧的曠野
風雨吹打著這些鄉間老式的屋頂
滿身灰塵的羊群也不愿光顧它們
成行的電線桿組成十字架的隊伍
燕子的黑色羽翼還在冬陽中閃亮
這是另一種季節的墳墓,沒人會注意
這頹敗的手勢,
透過斑漬的車窗,肥碩的女人正懷抱嬰兒指指點點
在深色的圍欄上,綠色或紅色的列車
正漸漸遠去
多年前的我,下學后步行到五里外的車站
在草叢中認識了那些白色的餐盒還有迎風飛舞的
濁黃尿液
那應該是幾年前的一個冬天
我終于在一個下午
登上開往更北方的火車
很快,故鄉被更北方的車站掩蓋
很快,雪被更冷的雪所替換
我承認這久違的空曠和寒冷更讓我舒心
就像多年前北方的一個小鎮
小酒館的蒙古姑娘面龐紅潤,雙乳豐滿
小鎮沒有暖氣
旅館門外一個女人敲門來兜售生意
墻上成吉思汗的牛皮畫像讓我不敢輕舉妄動
馬背民族的姑娘怏怏離去
那晚和火箭奧沙利文的比賽小丁一敗涂地
走上街頭的時候,路上積攢了幾夜的冰雪
我幾次摔倒,北方小鎮不留半點情面